灰衣人

一、雨夜枪声

我深信故老们流传下来的俗谚,有好多都是有着强固的心理根据的。譬如酒人们所颂赞的那“酒逢知己干杯少”一句,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霍桑和我都是不会饮酒的。有一次他因着多喝了几杯,竟至闹出一件笑话,我曾记过一篇《失败史的一页》;因此,霍桑平日更难得饮酒。可是也有例外。那天晚上,霍桑因着好几天没有见我,说得高兴,他竟会和我一同上万丰酒楼去小酌。

我们进酒楼时,还只七点钟光景,但谈谈说说地忘了时刻,前后足足消磨了三个多钟头。他和我虽然都没有好多酒量,可是你一杯我一盏地彼此也各喝了一斤半光景。

那时已是十二月的尽端,接连两天的细雨,阴辎满空,一抬头都是黑沉沉的,天气也越发阴寒。我们想借酒来消寒,便定意破一破例,放怀多饮几杯。并且事有凑巧,我们的隔桌上有两个白须的老者,正在上下古今地纵谈——一会儿谈到军阀们争夺叛乱,便拍桌狂骂;一会儿忽又把论题转到自由恋爱上去,又不禁声嘶脉裂。霍桑和我听了他们俩的谈话,虽不接他们的口,却彼此举了酒杯,一杯一杯地向肚子里乱送,到末了,桌子上不知不觉地排列了五六把空壶。

霍桑忽警告道:“包朗,我们可以停止了。你的脸上的色彩已经很惹目,假使再饮下去,回府后嫂夫人斥责起来,我不能负责。”

我笑道:“别取笑我。你自己的尊脸呢?也像泥塑的关帝差不多哩。”

“是,我也知道,今天我已经喝得过量了。再喝下去,万一有什么案子发生,也许要应付不下。”

“这一层你尽管放心。半夜三更,总不会再有人上门来请你探案。”

霍桑的紫红脸上现出微笑。“那倒说不定。譬如说你回家去,半路上遇到了什么剥衣的盗劫。我如果得到信息,即使再夜深些,也当然要赶来的啊。”

我也笑道:“好,好,你分明在诅咒我了!今夜里我即使遇盗,一准我自己来对付,决不再来请教你!”

霍桑笑了一笑,掏出表来看看。“好了,别再说笑话了。十点三刻哩,回去罢。”

我们付了酒钞走下万丰酒楼。霍桑准备坐车子回爱文路寓所,我却定意步行回家。我虽说借酒消寒,但多饮了几杯,身体上却反觉得有些寒凛。因此,我很想借着步行活动活动。

霍桑向我说:“我劝你还是坐车子回家罢。这几天路上不很太平,况且夜深寒而,你身上又穿着这件新做的灰鼠皮袍,怕有些靠不住呢。”

我大声笑道:“哈!你当真希望我遇见强盗吗?这个滋味我还不曾领略过,能够尝一尝也好。”

喂,别再闹笑!我瞧你下楼的时候,你的两条腿也似乎有些不听你的命令!”

“这更是笑话!我完全还没有醉。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和你赌一个东道。我此刻回去,假使半途上果真跌一跤,明天我请你泰东去吃西餐。好不好?”

霍桑见我如此固执,就笑一笑不再多说,彼此点了点头,便分道而行。

我老实说,我刚才虽然嘴硬,其实那时候我的头部确觉得略略有些沉重,背脊上也似有一阵阵的冷气,不过走路时仍安全如常。霍桑说我两腿颤动,却未克含着取笑的意思,形容过甚。

我出了岭南路,穿过花衣桥街,一直向南,到了行云路相近,因着四肢的活动,周身的血液流通了,身上的冷气顿觉消减了不少,头面上受了寒风的刺激,眩重的感觉也好了许多。

细雨仍是仅漾不绝,那一阵阵挟着细雨的冷风不住地迎面扑来。我身上罩着雨衣,戴着雨帽,足上也穿着橡皮套鞋,走路还不觉得什么。一会儿,我已走近三星公所。?那里本来很冷僻,田间虽然有电车通行,这时电车已停,街上的行人稀少,路灯为雨气所蒙,光线的透射打了折扣,越发觉得冷静。我想起了霍桑所说盗劫的话,在这种地方确实是有可能性的。

那时上海市上的盗劫案子的确相当多,每天至少总有五六起。青天白日尚且不足为奇,像这样的雨夜,论势确是很危险。但半路上遇盗的玩意儿,我却不曾经历过。假使霍桑的话果然不幸而中,也好使我增一番阅历。其实事后思量,我当时这种意念委实已带几分酒意!因我那时既没有防身的东西,万一有两三个人上来,我一个人未必抵故得过。那时灰鼠皮袍剥去了不算,也许还要使我受寒。这种滋味实在也不见得怎样好啊!

我一个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迎着细雨寒风。踽踽地向前进行。

砰!

我猛听得呼呼的风声之中,突然有一声枪声。我陡的停了脚步,经此一震,脑中忽清醒得多,但一时间我还不知枪声从哪方面来。枪声不再继续,我前后一望,也不见半个人影。

这地方是大树路中段,已近华盛路的东口。这枪声不会是从那条东西向的华盛路上来的吗?我停足的地方,距离华盛路的转角只有四五十步。我略一踌躇,立即开步奔向华盛路去。布料我刚才奔到转角,忽觉有一个人正从华盛路上转过来,在转角上和我撞个满怀。这个人的来势既疾,我又毫没防备,但觉两足一滑,我的身体竟不由不仰跌在那泞滑的水泥人行道上。这一跌虽然没有跌痛,但我赶紧爬起来时,那个撞倒我的人早已向大树卤端奔去。我立直了远望,看见他奔过远远的一盏电灯下时,觉得他的身材似乎很高大,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但那人奔过了那盏电灯,我便再瞧不清楚了。我在这一瞥之余,也曾拔脚追踪。可是说也惭愧,我刚才跨了两步,我的脚底在水泥径上一滑,又覆面地跌了一跤。等我第二次起立的时候,那逃走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我的雨衣上却已弄得满是污泥。

这时我的神智已经清醒多了。我料想华盛路上必已发生了凶案。我既然没法追捕逃走的人,不如就到那边去瞧瞧。我回身绕过了转角,抬头一瞧,看见朝南一排的西式房子约摸有十多宅。那屋子的前面各有一小方空地,围着短墙和铁门。这时有几家的楼上,正在开窗瞧视。约摸向西第五六家门前,有一个人正在树下的水泥人行道上,俯身瞧什么东西。

我急急赶到那边,才见有一个穿西装的人躺在地上,旁边那个穿黑色棉袍的男子,正接着身子想扶他起来。

那人见我走近。呼道:“唉!先生,不好了!我的主人给人打坏哩!先生,你可能助我一臂,把他抬起来?”

我答应了一声,忙走过去托住那受伤人的肩膊。

那人穿着一件酱色厚呢的大衣,里面是一套藏青哗叽的衣服,身材约有五尺左右,呢帽已经丢落,膏抹的头发也已散乱。从电灯光中估量他的年龄,约在三十开外。他的面容惨白,紧闭着双目,嘴里的呼吸急促,还不住地哼着。他的衣服既厚,外面又不见血迹,一时却不知道他伤在哪里。我又瞧那仆人约有四十岁以上,黝黑的脸儿带些方形,满脸粗麻,瞧见了似不很讨人欢喜。

我向那仆人说:“现在你提起他的两脚,把他抬到里面去再说。”我向墙上的一块铝皮牌子瞧了一瞧。“你主人可就是董贝锦律师?”

仆人摇头道:“不是。我们住在这一家。我主人叫罗维基。现在请你把这扇铁门推开,你先倒退着过去。”

我举起一足回头把那铁门踢开的时候,果见门上钉着一块小小的铜牌,标着“西医罗维基”的牌子。一会,我们已把那受伤人抬到一间诊察室中的沙发上。

麻子仆人忽大声道:“唉!我主人是带着皮包出去的,怎么刚才没有瞧见?”

他说着又匆匆赶到门外去。一会儿他回进来时,手中只执着一顶黑色呢帽。

他向我说:“皮包不见哩,谅必已给那凶手劫去了。”

我已着手把罗维基医士的外衣或子解开来,又解开了里面的哗叽短褂,才发现他的左肋外面有一滩鲜红的血迹。我才知道那枪弹就是从这地方进去的,谅必还没有穿出。

我回头问道:“你想那皮包是凶手劫去的吗?皮包中有什么东西?”

仆人答道:“那是我主人诊病的器械。刚才他正要出诊,故而把皮包随身带着去。”

凶手会抢劫医师的诊察器械?这似乎不近清理,但这时候我已来不及追问。

我说:“现在他需要别的人给他诊视一下哩。这里邻近有医生吗?

仆人摇摇头。“没有。”

我瞧那受伤的人眼睛仍紧紧闭着,眉峰皱蹩,表示他正感着非常的痛苦。他的有短须的嘴唇开而不合,呼吸比前更短,哼声也比较低沉些。我私念这个人是否还有挽救的希望,已是难说,但请医的手续当然是不可少的。

我又问道:“这里有电话吗?还是打电话去请一个医生罢。”

仆人道:“好,我们有电话,就在后面的书房里——”

滴铃铃!……滴铃铃!

电话铃声却先响起来,沙发上的罗维基医士突然两目大张,又张开了嘴,咽喉中发出格格的微声,好像要说什么,却到底发不出声音。

我急忙问道:“你有什么话?谁开枪打你的?”

他似乎没有所得,设光的眸子仍在视着不动。

滴铃铃!……滴铃铃!……滴铃铃!

电话的铃声仍不绝地响着。罗维基的身子本横躺在沙发上面,忽又手足牵动,似乎因那电话的缘故要想撑起来。其实地全身的神经早已失了效用,除了略略地牵动以外,再也不能动弹。

我会意退:“你要听电话吗?好,我给你去听。”

那受伤的人仍直视着没有表示。我立即走到后面书室里去,接了听筒,忽听得电话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问道:“你们是罗医生家吗?”

我急答道:“是。你哪里?”

那女子道:“这里是吴公馆。太太等得不耐烦了。请罗先生快来。”

搭的一声,接着又是一阵铃响,那边已挂断了。我本想向接线生变问那边的号数,但摇了几次,没有人答应,分明那接线上的事务正很忙民、一时来不及兼顾。我重新回进诊室,忽见那罗维基又闭拢了眼睛,脸色也更见灰白。他的两手牵了一牵,两条腿挺一挺,便静止地不动。我凑近他的鼻子一听,才知他已透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这对我才觉得请侦探比请医生更重要了。”

我向那仆人说:“你穿在这里。我来打电话到警署里去报告。”

那仆人瞠目结舌地呆住了,脸上表示一种惊讶的神色,他的右手举一举,又垂落了,仿佛要想阻止我这举动,却又不敢启齿。我不等他的答语,立即回进电话室去。我先打电话给西区警署的侦探倪金寿,不料倪金寿不在。我向署中接电话的人说明了地点电话和发案的大略情形,叫他们链打发人来察勘。我又想起了霍桑。我觉得这件案于有几个特异之点:凶手劫夫的是诊察器械;死者临死时对于电话的注意;电话中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都很有研究的价值。霍桑也许乐于从事。可见我打电话给霍桑时,霍桑还没有回到寓里,我只能照样告诉了他的旧仆施桂。

我连扑了两次空,心中未免怏怏,只得重新回进诊室里去。我看见那麻子仍站在一旁,但和罗维基的尸体距离得五尺远,脸色也泛白,眼睛里漏出骇光。

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我叫曹福海。

“这里只有你一个仆人吗?

“还有一个徐老妈子。伊刚才已先睡了。我可要去叫伊起来?”

“慢。你在这里服役了多少时候?”

“还只两个月。”

“唔,刚才你主人是出诊去的吗?”

“是。”

“出诊的地点是哪里?”

“这个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那末,你把刚才他被人开枪打死的情形说给我听听。”

“我主人说要出诊去,叫我先睡,因为他有钥匙。我关上了这里面的一扇门以后,就回到后面我的卧室里去。我刚在那里整理床上的被褥,忽听得一声枪响,大吃了一惊;仔细一听,又听得我主人喊痛的声音,才奔出去看。我到了门外,看见主人已经跌倒在地上,有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正飞奔向西。那时我忙着想把主人扶起来,来不及追赶。但主人已经不能转动,他的身体又重,我拉他不走。再过一会,你先生也就赶过来了。”

我讶异地问道:“你说你看见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向西面奔去?”

曹福海点点头。“是的。”

“他是穿短衣的?不会是穿长袍的吗?”

“不会。我看清楚。”

“他会不会是向东逃的,你误会了方向?”

“不会,我不会误会。我明明看见他向右手一边去的。”

那麻子的说话既然这样确定,显见他所瞧见的穿灰色衣服的人,并不是我所瞧见的那一个。这里面显见有两个穿灰衣的人,一个穿长袍,一个穿短衣,一东一西,分两个方向逃去。

我又问道:“这个逃去的人,你可认识?”

福海说:“我不认识。”

“你可曾看清楚地的面孔?”

“也没有。我只见他的背形,没有看清楚。”

我向那诊室的四周瞧了一瞧,又道:“你的确看见你主人出门时是提着皮包的?”

曹福海又点点头。“对,我的确看见。在我没有回进房里去的时候,看见他已经提着皮包准备走出去。我问他可要给他唤一辆车子。他说今夜下雨,这里附近太冷静,一时唤不着车子,他不妨自己顺路去雇。接着,他就走出去,我也就到后面去了。”

“他出外时,你没有给他关外面的前门吗?”

“没有。外面门上有锁,他出门后随手下锁。这锁有两个钥匙,我也有一个。后来我听得了声音奔出去看,也曾费过一会开锁的工夫。

“那末他大概是在出门以后,正自回身锁门的当儿,被人开枪打中的。你想是不是?”

“也许是的。但我在他出门时,还约略听得他说话的声音。

“喔?在门外面说话?”

“是。”

我急忙道:“唉!这一点很有关系!你听得他和什么样人说话?是男人还是女人?”

曹福海道:“我只听得他的声音;是不是和人说话,或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

这一点可惜没法证实,但自言自语,好像不大会。大概这罗维基出门以后,还曾和一个人谈过话。这个人是谁?可就是打死他的凶手?假使如此,凶手既和死者互相交谈,可见他们俩本来是认识的。这一点在侦查时当然很有助益。

滴铃铃!……滴铃铃!

后面书室中的电话又响了。我以为是霍桑或倪金寿的回音来了,自然抢着去接。不料又出我的意外,这电话的来源又是莫名其妙。不过因这一次电话,才引出了这案中的一大线索。

二、我的冒险

我先前第一次接得的电话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有一个姓吴的太太正等待罗维基会。这是不是出诊的一家,我不知道,有没有嫌疑,也完全没有端倪。但这第二次的电话更是觉得奇怪。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操着不很纯粹的上海话,语气又很急促不耐。

他劈头第一句就问我:“你是维基?”

我一转念间,便定意暂且冒一冒。“是。你是谁?”我防他听出声音,故意咳了两声嗽。

那人答道“我是虎臣啊。我等你好久了。怎么还不动身?你得知道,这件事耽搁不得呢!

他听不出我的声音,第一重难关总算达过了;他又说耽搁不得。什么事耽搁不得?我看不像是医务上的事。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我心中不禁暗暗地欢喜。

我又故意低着声音,答道:“唉!对不起!我马上就出来了。你——”

那人忽作疑问声道:“你的喉咙怎么样?怎么声音这样低?”

我不禁微微一震。他不是已瞧出我的破绽来了吗?但我仍保持着定力,索性再咳一声嗽,再放胆答话。

“我刚才喝了几口风,忽而咳起嗽来,故而声音有些儿哑。喂,你此刻在哪里呀?”

那人道:“什么!你忘了?昨天我不是和你的定的?”

可恶!他不肯说!可是我倒难回答立但这是个紧急关头,除了冒险试一试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我又含混地答道:“那怎么会得忘记?我只怕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故,另换地点。

那人道:“不,眼前外面还没有风声。你赶快就来。

唔,“外面还没有风声”,这句话显示了我的料想没有错、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着急万分。这显然是一条重要线索,这个人明明和死者约定了干什么秘密勾当。但我不知道这人在什么地方,事势上又不容我发问;如果再一问他,难免立即穿破。一刹那间,我又想出了一个救急的方法。

我忙答道:“喂,我此刻就要出门了。但还有一个辞不掉的急症,有一个人在这里坐等,我不能不先跟他去走一遭。我到那边后,如果能够立刻脱身,决不耽搁。可是万一有什么留难,我可以打电话通知你。你那边的电话号数是多少?

那人停了一停,才答道:“一九O四八。

我的心头突突地乱跳,神经上受了连带影响,竟也不能安定。我竭力镇持着,早把那挂在电话箱旁的号数簿取在手里,急忙忙检查一九O四八号,才知是大江旅馆。

我乘机再冒一冒。“好,别的事我们见了面再谈。喂!你仍住在五十六号房间里吗?

那人忽抱怨地道:“不,七十一号啊。你怎么也忘了?

我急道:“唉!不错,我弄错了。刚才有个朋友在东方旅馆五十六号打电话来,故而我记错哩。再谈。”

我正要把电话挂断,听筒中忽又有急促的声音。

“喂,慢。你不是说还要去看病吗?那东西又怎么样?

僵!那东西?什么东西呢?我可能问一声吗?不!绝对不能!这一问也许会全功尽弃,我万万不能冒险。我还是采取含糊其词的策略。

“那不妨事。我有方法,你放心。”

我说完了这句,再不等他发话,突的将听筒挂好,顺手摇了一摇。我回进诊室里时,我的心房还是跳动得厉害。这一次电话显然大有关系。从这条路进行,也许可以立刻揭破这件凶案。据情势而论,这个被杀的罗维基,显见和那个叫虎臣的人有什么秘密勾当。这件事他们本约定当晚在大江旅馆七十一号里解决。我听他的口气,分明情势很急,不能耽搁。他所问的“东西”,我虽不知道是什么,但凭臆想推测,一定是什么秘密的违法东西。这东西本在死者罗维基的手中,约会时似乎要带着去的;因此那人一听我说还要出诊,便关心着它。照此推想,刚才罗维基带出去而被人劫夫的皮包,所装的也许不是诊病器械,却就是那人所说的“东西”!

经过了这一度推测,我越觉得这条线路的重要。这时候警署里还没有人来。霍桑也毫无消息,我一个人真有些进泥两难。不过这一着棋子万万不能错过,并且又不能耽搁下去,我不如就单身进行。我的主意已定,重新打一个电话到霍桑寓里,他仍旧没有回寓。我又向施桂说明了一声,等他一回来后,立刻赶到大江旅馆七十一号里去。接着我叮嘱那仆人曹福海,叫他去把楼上的老妈子唤醒了,一同看守着,警署里不久会有人来。我说完了就匆匆出来,向大江旅馆进行。

我知道那旅馆的地点在爱河路中部。那时路上没有车子,直走到了国华路转角,我方才雇着一辆黄包车。橡漾的细雨还没有停。我在车篷中默自寻念。这个叫做虎臣的人是一个什么样人物?假使我和他谈不投机,动起武来,我身上却绝无准备。我瞧那罗维基的诊室中的设备简陋,出门也没有包车,料想他的行医业务未必见佳。他的行医谅必只是虚幌,暗底里一定另有秘密的企图。不过我此刻毫无线索,想不出他们的企图是什么性质。

车子到了大江旅馆,我下车一瞧,门前停着鸥辆汽车。楼上楼下许多靠马路房间的窗上,电灯还一大半亮着。这原是一爿中等旅馆,共有三层楼,约有一百多号房间。

我在进旅馆以前,先把身上泥污的雨衣脱下了,反折了挟在臂上,随即走到里面。我先向旅客一览表上瞧瞧,看见七十一号在二层楼上,写着的姓名叫金汉成。我暗忖刚才他自称虎臣,现在却写着汉成,可会得弄错?但这种人既然干着秘密勾当,必不止一个名字。那虎臣的名字也许就是金汉成的真名。

我先走进旅馆的账房间里去探问。看见内中有一个姓江的职员,我本来和他有些相识。经过了简短的招呼,我就问他七十一号的旅客几时来的,有什么职业。

那姓江的给我在簿子上查了一查,答道:“这人是昨天来的,福建籍,他的职业只写一个商字,我不知道底细。”

“有家眷吗?

“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他可是常住在这里的?

“这也不仔细。这里的旅客进出很多,我记不清楚,但他决不是这里的老主雇。

我觉得问不出什么,就谢了一声,定意直接上楼去见一见那个人再说。我上了楼梯,走到了七十一号的室前,忽又迟疑起来。我见了他说些什么话?他若使瞧破了我的真相,立即动蛮,那又怎么样?既而我又壮了壮胆。我此刻酒意既消,脑子已完全清醒,一个对一个,当然不必多所顾虑。我引手在室门上叩了一下,觉得里面正有一个人在案台走动。那人听得了我的桥声音,似乎立即停步。我乘势把门钮一旋,室门便应手推开。

一股浓烈的烟雾挟着蒸汽管的热气,直扑我的鼻管。我定睛一瞧,见有一个瘦长的人站在室门近旁。那人约摸高出我一二寸,肩膊瘦削,虽穿着胡桃色团花缎子的羊皮饱子,仍掩不住他身子的瘦细。他的颈项特别长,从他嘴里衔着的雪茄的烟雾镣绕中,瞧见他的颧骨突出,眉毛稀淡,脸色枯黄没血,好像重病新愈的样子。但他那一双黑圆的眼睛却张得很大。我看见他的眼光正和他的身子一般地静止不动,分明正在全神贯注地打量我是什么样人,并且在寻究我有什么来意。我反身把房门小心地推上了,重新旋转来。

我向他点了点头,问道:“你是虎臣先生?”

那人仍呆瞧着我不答,略停一停,才向我反问。“你要找哪一个?”

“唉,是罗先生叫我来的。”

“罗先生?”

“是。罗维基医生。你刚才不是和他在电话中接洽过的吗?”

那人缓缓举起手来,把嘴里的雪茄烟取下,他的乌黑的眼睛在流转,但仍盯住在我的脸上。

他冷然地答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一句都不懂。你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到人家房间里来干什么?”

我仍保持着镇静态度,婉声问道:“你是不是姓金?”

他点头道:“是!”

“那末,你的大名不是叫虎臣吗?”

“那却错了。但你是谁?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事?请你先说个明白。不然,我要不客气了。”

他的态度并不慌张,却很镇定。我真误会了吗?不!我不相信。不过我一时也找不出攻击的方式。

我又说:“那罗维基医上你不是认识的吗?我就是他派来的代表,特地来和你商量一件事——”

他忽而举起右手,厉声阻止我道:“喂,先生,你弄错了。我不认识什么罗维基,更不知道你代表的是什么事。请你回去弄弄清楚,再来找你所要找的人。对不起,我这里不便屈留你!”

嗜,他居然下逐客令了,我势不能再捱在里面。但我究竟是误会吗?我敢说一定不是!因为我听了他的不纯粹的上海方言,和我刚才在电话中所听得的完全相同。但他此刻既然不肯承认,我也没有权力强制他承认。况且他的勾当是什么性质,我还没有知道。我毫无依凭,当然不便卤莽从事地就叫警察把他拘起来。

那时我将计就计地道了一声歉,退了出来,打算另谋对付的方法。我重新到那账房里去找那姓江的职员。

我问道:“那七十一号的旅客有些可疑。你们可知道他的来历?”

姓江的答道:“包先生,我们委实不知道。他进来时就预付两天房金,别的都不知道。”

“有没有人来访过他?”

“这要问楼上的条房们,我们这里并不留意。包先生,你要查究这个人,可是他犯了什么案子——”

我正待答话,偶一回头,忽见这个瘦长的人正从楼梯上匆匆走下来。他的身上已罩着一件棕色雨衣,头上戴一顶淡灰色的呢帽,帽边沿压得很低。但他的高颧瘦顿的面孔却逃不掉我的眼光。我急忙把身子闪在一根柱子的后面,避去他的眼目。他下了楼梯,头都不报,便匆匆地向外。他准备逃走了!

我忽见胀柜外面有一辆旅馆中送信用的脚踏车。我情急没法,使低声向那姓江的职员商量。

“对不起,这车子我借用一用,回头就可以奉还。”

我不等他的许可,急忙取了那辆车子走出旅馆。那金汉成早已出了门口。我先站在门口,里面向外一望,果真不出所料,他正在跨进一辆汽车。那汽车是白牌黑字.分明是出租的,号码是六三三。我暗暗地记着,心中不免担忧,就急急地将污泥的雨衣穿上,撩起了长袍,把脚踏车推上马路,等到汽车一动,我也就鼓轮跟踪。

雨还是丝丝地下着,路上的车辆也寥寥无事。幸亏那辆脚踏车非常轻快。前面的汽车似乎围着地面太滑,也并不开足速率。我和那汽车的距离约有二三十码,以防他疑心。那汽车驶到了花衣桥街口,竟也转弯向南,一直沿着电车的轨道进行。

他莫非要到罗维基家去吗?如果这样,这个闷葫芦不久就可以打破。但汽车经过了华盛路口,依旧向南,它的速率似乎增加了些,我有追赶不上的危险。我使足了脚力,奋命地冒雨进赶,终觉得越高越远。我的浑身的热汗抵御了一路上的寒风细雨。到了黄林路口,远望那汽车后面的红灯忽又转弯.事情有些尴尬,这一转弯,也许要失踪瞧不见了。但我并不灰心,我的两脚仍一息不停地踏着。等我赶到转弯角时,忽见那汽车正停在角上,刚要调过头来;再向前一望,前面有一个人正在急步前进。我看见了那人颀长的身材,才松了一口气,料想他一定是为了小心起见,不到目的地就下车步行。我自然也不能不谨慎些,轻轻跳下了脚踏车,故意远远地靠着路边进行。那人忽又向北转了一个弯,向斜文路去。等我追到转弯角上,却已不见他的影踪。

我向左右一望,见有一条弄叫守德里。街上却没有行人。我奔到弄回一望,果然又看见那人正站在弄底一家的石库门前,似在那里敲门。我在弄环停一停,看见他已推门而入。唔,他的地址已落在我的眼里,后部的文章也就容易着笔了。

我把脚踏车在弄回暂放,搓一搓僵木的手指,平一平喘息,随即轻轻地走进弄去。弄中有两三盏电灯,但不见人影,寂静无声。我打算先瞧瞧那屋子的门牌,就一直走到弄底,灯光照见那本底一宅是九号。但我站住在这屋子的门前,里面没有声息。我又向门缝里窥探一下,竟也沉黑无光。我不禁疑讲起来。我明明看见那人进这本一家的门口里去的,怎么里面没有灯光。我一转念间,不觉微微一震。莫非这个人已经觉察了我在后面跟踪,故而用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此刻他已从这屋子的后门里脱身了?但无论如何,这屋子总是一条线索,我也不能轻轻放过。

我想到这里,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在门上推了一推。木料那门并没有闩住,呀的一声,竟自开了一些。我停了一会,里面仍旧黑辍辍地没有声音。我索性把门再推开少许,探头向里面一瞧,仿佛黑暗中有一个人站着,目光映眯地向我凝视。我不由不一阵寒凛,连忙向后倒退。那人忽而直奔出来,举着什么东西,直向着我的头部击来!我要想退避,却已来不及了!我但觉额角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痛得厉害。

砰!

迷糊中我还辨得出那是枪声。我的身子再不能支持,一阵眩晕,我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三、线索

我的知觉恢复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张温柔的小钢床上。床对面壁炉中火光熊熊,气氛非常暖和。我揉了操眼睛,向四周一瞧,看见暖融融的目光,从白框的玻璃窗中透射进来,因着那铁孔的白纱窗帘的间隔,把阳光筛成了一堆堆的花影。原来天已放暗了。那小榻一端的衣架上面挂着我的那件深青色的灰鼠皮袍和那件满架污泥的灰色雨衣。我更瞧四周的布置,方才认出来。这所在正是霍桑的卧室。

我撑住两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头顶上还觉得隐隐作痛,伸手一摸,有绷带裹着。我的意识恢复了,上夜的经历便一幕幕映上脑膜。我追溯到最后一幕,我明明是因着多饮了些酒,脑思有些儿迟钝,才被那人击伤了额角,晕倒地上,终于失去’了知觉。但那人把我打倒以后,怎么不索性将我打死?我又怎么还会到霍桑的寓所里来?

这时卧室中只有我一个人。霍桑呢?可会在楼下?我忙从床端的椅子上取过我的短袄裤,匆匆地穿好,接着又把皮鞋穿上。我正要向衣架上去取我的袍子,忽听得霍桑已走上楼来。

他说:“包朗,你再躺一会。时候还早哩。”他强制我重新躺下,坐在我的榻边。他又说:“你还不宜乱动。你昨夜的伤势虽然不算厉害,但实际上是很危险的。幸亏事有凑巧,我不先不后,恰在那个时候赶到。要不然,你的性命真难说呢。”

我惊异道:“什么?你昨夜也到过守德里的?”

霍桑点了点头。“正是。假使我迟到数秒钟的工夫,你的头颅上说不定再要吃一棍子,那时你的性命就危险哩!

“这样说,就是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是啊。我看见你受击昏晕,额上虽然流血,但颅壳没有破碎。我才知道你没有性命危险,就把你载送回来,凭着我所有的一些急救技能给你里扎好了。后来我听得你喊了几声痛,便即鼾声如雷地安睡着。我也就放心了。”

“但是你怎样会赶到守德里去?你对于那打我的家伙怎样发落?请你说得详细些。”

霍桑顿了一顿,烧着了一支纸烟,才说明他昨夜的经历。

“昨夜我和你分别以后,本来是一直回寓的。但我在半路上忽和汪银林相遇。我下车和他谈了几句,因此耽搁了一会,你两次的电话,我都没有接得。后来我一回到这棚,听得了施桂的说话,立即就赶到大江旅馆去。我到账房里一问,才知你刚才坐了脚踏车跟着一人去了,时间的先后相差不到五分钟。

“那时旅馆门外有几辆出差汽车停着。我向一个汽车夫打听,据说你坐了脚踏车,跟着一辆六三三汽车去的。我也就雇了一辆,急急追赶。我沿路探间站岗的警上。有一个警士告诉我,即刻见有一辆汽车和一个穿雨衣的人骑着一辆脚踏车,先后向花衣桥街驶去。我就依着他的指示进行,沿路又一再探听,却再问不出什么。因为那条路上行人稀少,无从探问。我的汽车仍一直前进,到了华盛路口,正感到不知往哪方面好,忽见有一辆空车迎面而来,车子的号数真是六三三。我忙问那车夫,送客到什么地方。据说在黄林路上停车,那人步行着向西去的。于是我急急开足汽车的速率,赶向黄林路去。那时我还不知道一定的屋子,但料想总在附近。我在黄林路上仔细瞧视,并无异状,又转弯到斜文路来。我的汽车从守德里口经过,忽见弄口有一辆有大江旅社搪瓷牌子的空脚踏车,我立即停车跳下来。

我欢呼地插口说:“腥,我想不到那辆脚踏车真有用,还做了你的路标。

霍桑点点头,连连吐吸了几口烟,继续解释。

“正在那时,我忽然看见你从本一家的门口中退出来,里面有一个人跟着追出,手中举着木棍向你扑击。我一见这状,觉得危急已极,但我还在弄回,跳下车来,要想奔上来阻挡,事实上又来不及。我不顾利害,连忙闽手枪,远远地向那举棍打你的人发了一枪。这人立即退了进去,你也跌倒在地上。等我奔到那末一家的门口,门已紧紧关住。我因为急于救你,自然不能兼顾那个凶手。等我将你抱过了我所雇的汽车里以后,再去找那凶手,却见门上有锁锁着,分明那凶手已经逃走了。

我不禁失望道:“这样说,你不曾捉住那个凶手?”

霍桑弹去了些烟灰,接续道:“那时我招呼了一个岗警,设法弄开了锁,一同进去。我们在楼上楼下瞧了一周,竟阅无一人,屋中的器具也非常简陋。仓卒间我来不及搜查,就退了出来,叫岗曾去报告南区警署,派人将这宅属于秘密监守着。我就把你的脚踏车一同带到车上,乘便交还了大江旅馆,随即将你送到了我这里。我又打了一个电话给你夫人,只说我留你住在这里,免得伊焦灼不安。现在你虽已清醒,但还得安安静静地休养一会才好。

这一番解释给予我一种寒凛凛的感觉。这件事总算巧极,万一格桑的举动滞迟一些,或是寻不到我和那恶汉的踪迹,或是时间上略略延缓,那我一定必遭那人的毒手无疑。事后回想,委实是不幸之幸!

霍桑又微笑着说:“包朗,昨夜里我早说你有些醉了,叫你坐车子回家,你偏不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若使没有醉意,怎么一个人毫无准备,竟敢这样子冒险?”

我答道:“我自信并没有醉,不过遭遇的事情太离奇,迫着我不得不如此。

接着我就把经过的情形,从听得枪声起始,直到接了电话赶到大江旅馆去,和那叫做金汉成或虎臣的会面,又跟踪在守德里第九号的屋子,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霍桑低沉着头,烟雾轻袅地从嘴里吐出来,似在把我所讲的一番情节仔细忖度。其实这是我的误解。

他缓缓地问:“你讲的经历没有漏掉什么吗?”

我摇摇头。“没有啊。你想我漏掉什么?”

“你没有和人打过架?”

“没有。

“那末你的雨衣怎么会如此污脏?”

“唔,我给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撞了一撞,连跌了两跤。

“唔,那末你不曾提起这回事,分明是故意的,原因是想赖东道。”他合着眼缝向我眯笑着。

我也笑道:“霍桑,我看这事很严重,你还说笑话。你看这件事是什么性质?”

霍桑又沉吟了一下,丢了烟尾,忽反问我道:“这件事你是实地经历的,料想你总已有了什么见解。我应得先听听你的意见才是。

我答道:“我还没有仔细推索过。但据事实上观察,很像是一件同党残杀案。

“何以见得?”

“死者出门以后,先曾和人谈过话,然后被害,可见那凶手是死者向来认识的。他在临死前听得了电话声音,忽作挣扎惊醒的样子,分明他以为电话是那个金虎臣打来的;又可知他和这虎臣有什么秘密勾当。这两个人彼此是同党。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霍桑淡淡地说;“就算是同党、为什么要自相残杀?你又怎么知道罗维基的被害一定是同党所为?”

我道:“这也不难猜想。残杀的原因不消说是为利。那金虎臣曾问起那个‘东西’,似乎死者有什么秘密东西要卖给金虎臣。他们本约定在旅馆里接洽。但这件事也许被另外第三个同党知道了。那人要想从中取利,特地守在罗维基的屋外;等到罗维基出来,就出其不意地将罗维基打死,随即抢了他的目的物逃去。据我意料,罗维基那晚所带的器械皮包中,一定还藏着那不知何物的秘密‘东西’哩。

霍桑想了一想,说道:“但据你所说,你当时曾看见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那仆人曹福海也说看见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逃去。这两个人一东一西,方向是各别的,衣服的长短又不同,显见不燎一个人。这一点和你的第三个同党的推想可也合得上?”

我答道:“这也许那第三个人恐防动手时力不胜任,另外再约了一个助手,因此发案时便有两个人。

“那末你可曾看见那个撞倒你的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吗?”

“这个我不曾注意。我被他撞倒了,事实上来不及瞧清楚。后来我在电灯光中,只看见他的灰色长袍的背形。他手中有没有东西,我不知道。”

霍桑立起身来,交抱了两臂,走到壁炉面前,低着头想了一想,又踱到窗口去。一会,他忽把身子靠着窗槛,眼睛瞧在地板上面,缓缓地答话。

“你的推想我看还有可商的余地。试想那人的目的,如果只想从中截取那不知何物的‘东西’,又何必行的打死他?”

“这无非是灭口之计。否则,那同党抢了他的东西,彼此既然是相识的,又怎能免后来的交涉?”

霍桑微微一笑。“包朗,这句话你说得未免太轻忽了。那设计抢夺的本人,罗维基虽然是认识的,但那主谋人在行劫时既能另约助手,何必再亲自加入?他难道不能另约一个罗维基不相识的人,专门劫取那计谋中的东西吗?”

我仔细一想,觉得我的推想确有破绽。我点点头。“那末你的见解怎么样?”

霍桑仍低着头说。“据我料想,这案子决不会如此浅显_从心理方面推测,一个罪徒的目的如果只在劫夺东西,若非万不得已,他势不会随随便便地同时行凶杀人。我们知道罗维基在一出门后便即被害,显饥不是因着有人劫取他的东西,他却抗拒不放,方才遭杀。不然,他们总得有一番挣扎或叫喊。这样,可知那凶手的目的不专在劫物,却早有谋杀的决心,故而一见面便即开枪。如果我这谁想可以成立,那末这案子的内幕必有更深的曲折,那也不言而喻了。”

我道:“唔,你的眼光当真比我透彻得多。但你所说的更深的曲折,现在可多少有些把握?”

霍桑摇头道:“这却还难说。我现在只有几条进行的线路,以便先搜集些事实,然后再下断语。譬如那电话中姓吴的女人,和死者的仆人曹福海,都应得细加调查。此外还有几条线路,就是那——”

楼梯上一阵子急促的脚步声音,打断了霍桑的话锋。不多一会,那个霍桑的机警而忠实的旧仆施桂已匆匆地走上楼来。

他高声报告:“西区警署的侦探倪金寿先生来哩。”

霍桑突的从窗边立直了身子。“好!快清他上来。我们可以听听他的实际的报告。抽象的推想不妨暂时搁一搁。

我也很觉乐意。因为我昨夜打电话给了倪金寿,料想他后来必曾去察勘过,现在他一定是带了什么消息来了。两分钟后,那个惯穿黑绸袍子的瘦长子倪金寿已走进卧室。霍桑移过一把椅子放在炉前,请他坐下。他看见我坐在床上,忽而张着惊诧的目光呆瞪瞪地瞧我。我起初也有些诧异,一时不明白他的惊骇的来由。他走到了我的榻边,方才开口。

他惊疑道:“包先生,怎么?你还没有起身?你的头上怎么——”

我点点头,微微笑了一笑,把身子靠着床栏,不即回答。

霍桑抢着说:“金寿兄,坐下来,我来告诉你。包朗兄昨夜里已经在这件案子上冒过一次险。”

于是他重新把我们俩刚才的谈话很简约地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倪金寿的脸色逐渐地沉着,现出一种严重的状态。

他缓缓说:“原来如此。这事发生在南区境内,我还没有知道哩。但有这一变,这案子确实很棘手呢。”

我反问他道:“金寿兄,你昨夜里已经到发案地点去勘验过了吗?此刻有没有消息告诉我们?”

倪金寿坐下了,说;“昨夜我在外面有个应酬,故而你的电话不曾接得。后来署里传信给我,已略略耽搁了一会。等我赶到华盛路时,尸屋中只有一个老妇。这老妇是江北人,年纪已近六十岁,耳朵也是聋的,完全问不出什么。”

我急忙道:“还有那个男仆呢?”我又坐直了些。

倪金寿摇头道:“这个人早已跑了,至今还没有下落。”

我和霍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交接了一下,彼此都感到惊讶。因为这情报是出乎意外的。

霍桑先问道:“跑了?你到那里时他已经不在屋子?”

倪金寿道:“是啊。据那老妇说,那曹福海上楼去将伊叫醒了,随即下楼去,等到伊穿好了衣服下楼,福海已不在屋中。后来我等了好久,仍不见他回来。我特地到后面他的卧室里去瞧瞧,才知他已带着铺盖走了。”

被桑瞧着我说道:“我早说这个人也是一条线路,现在却手空地失去了。”

倪金寿道:“霍先生,这不用担忧。我在曹福海的卧室的小抽屉中,得到了他的一张照片,分明他匆匆逃走,来不及收拾。我们利用着这照片,大概还不难把他追寻回来。”

霍桑点头道:“咯,但愿如此。昨夜里时候晚了,他谅必还来不及走远。你可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倪金寿道:“我先在那尸身上约略搜索了一遍,那件哗叽短褂的袋中只有那些皮夹、金表、手巾、小刀和墨水笔等一类的普通东西,并无可疑。我随即设法把尸体送到验尸所去,又向左右邻居们去探问。

“那右隔壁一家的主人是当教师的。我去查问时,这陈斐文和他的妻子刚从影戏院里回来,故而发案时的情形,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又问过那陈家的一个女仆,据说伊在屋子后而打吨,连枪声都没有听得。左隔壁是一个律师,名叫董贝锦。他的说话虽然多少可以使我们明了一些发案时的情形,但实际上也并无多大助益。”

我忙问道:“这重律师有什么说话?”

倪金寿道:“他说那时候他刚从外面回家,下了车子,恰见那罗维基提了皮包出来,正站住了在领门。这两家的门口,只隔着一垛短培,本是彼此连接的。故而在他们俩一进一出的当儿,曾立定了谈过几句话。”

霍桑使瞧着我说。“唔,和他谈话的,就是这个邻居的董律师。你所假定的那人是凶手,或者是和罗维基相识的,这推想现在已不成立了。”

我承认道:“不错。这个发现的确很重要。金寿兄,他们谈些什么?你可曾问过那个律师?”

倪金寿答道:“据那律师说,他只向罗维基随便招呼了一句,问他这样夜深是否还要出诊。罗维基回答,在带锦桥有一家急症,不能不冒雨一行。接着,罗维基就高声唤那律师坐回去的车子。正在这时,那律师猛听得一声枪响,罗维基顿时倒在地上;他大吃一惊,便急急避进他自己的门口里去。他到了里面,还是惊魂未定,就也不敢再出来。”

霍桑插口道:“你可曾问这个律师,当时他可曾瞧见那个凶手?

倪金寿应道:“我当然问过的。他说绝没有瞧见什么人,只见车夫拖着空车,正向西面去,但据他当时感觉到的,那枪声似乎是从马路的对面来的。他一惊之余,立即避进屋子里去,不曾回头,故而并没有看见凶手是什么样人。”

“关于死者平日行为,你可也曾问过?”

“我也问过他。据说他们虽是邻居,除了见面时偶然招呼一二句外,从来不曾深谈,所以他不知道罗维基的底细。他只觉得罗维基的医务并不见得怎样繁忙罢了。

“你可还有别的发现?”

“我曾在死者楼上的卧室中搜查过,发见了一小听吗啡,和小半瓶哥加因。这些都是犯禁的东西,不过他是当医土的,那似乎不能一例而论。

这句话忽而触动了我先前的疑点。他们的神秘勾当莫非就是贩卖吗啡?我趁霍桑暂时默想的机会,立即表示我的意见。

我接口辩道:“医上虽有需用吗啡的地方,但他所有的分量岂不太多了些?”

倪金寿点头道:“是,我也这样子想。这个人也许正干着非法事情。”

“对,我相信一定如此。“此外可还有别的线索?

“我还接得一次电话。

“唉!这电话是哪里来的?

“那是一个女子,据说住在带锦桥久远里第六号,姓吴。他们曾请罗维基去医病,因着等了好久不去,故而又打电话催促。

“这也是一条线路,我觉得有仔细侦查的必要。你去调查过没有?

“我接了电话马上就赶去的,但也问不出什么。那家的女主人果真急着肝气病,躺在床上。他们以前曾访罗维基会诊治过好几次。这晚上因着肝气复发,又打电话去请他。这一着也并无可疑,故而算不得什么线索。现在就包学生昨夜经过的情形而论,这件案子分明已有显明的线路。我们只向守德里这方面进行好了。”

当我和倪探长问答的时候,霍桑低倒了头,背负着手在卧室中踱来踱去,仿佛在细数地板上的花纹影子,绝不插口。这时他忽在我的榻边立定了,瞧着倪金寿缓缀接话。

“这一条线路当然是要进行的。刚才你上楼以前,我们正谈到着手的方法。不过直接进行也许不能如意,必须另觅一条捷径才好。”

倪金寿问道:“捷径?怎样的捷径?”

霍桑道:“昨晚那凶手被我吓走以后,那屋子是完全空着。我虽已通知南区的警察们暗中监视着。但问手们为避总起见,谅来不会得马上露面。因此,我们要踪迹这个行凶的金虎五,或金汉成,不得不双方进行。”地旋转头来瞧瞧我,一会,又移转视线,瞧在倪金寿的脸上。“金寿见,现在你姑且往上海各医院去调查一下,有设新受枪伤的人——伤在臀部或肩部的。”

倪金寿的眼睛胶着了霍桑的视线,呆住了不答,分明莫名其妙。接着他又瞧到烟火方面去。

我接嘴道:“霍桑,你可是以为你昨夜发的一枪,曾打中那个人?”

霍桑点头道:“我自问我手枪的射击力有相当准确性,那一枪也许曾打中那人。不过那时候太匆促又太黑暗,我也不敢说一定打中他。”

倪金寿领悟道:“那容易办。不消两三个钟头,大概就可以回复你。”

霍桑道。“还有一点,你最好再往久远里吴姓家去探问一下。死者到他家会诊病既非一次,他们间的关系究竟怎样。如果可能,你应设法查明死者的历史,这里有没有他的亲戚。那都足以帮助这案子的进行。”倪金寿应允了,随即起身作别。霍桑送他下楼,我却仍旧躺下来休息。不料霍桑下楼以后,不到五分钟工夫,我忽听得他的急促的步声重新奔上楼来。我知道这案子一定有了什么意外的发展。

四、皮包的发现

霍桑回人卧室的时候,我早已重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双唇紧闭,两目大张,脸上露着惊异的神色。

我问道:“霍桑,什么事?可是报纸上有什么关系此案的新闻?”

霍桑皱眉答道:“也许有关,也许没有关系;这问题还难说。你瞧,这新闻的标题很动人。”

他把报纸授给我后,便自己摸出纸烟来烧着,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吸烟。我看见那报纸早已翻到了本埠新闻的一页,第一页新闻的标题便是:

离奇惊惊的暗杀案!

A新夫妇同时毙命。……A凶手穿灰色布棉袍。

新闻的标题已经如此惹目,霍桑的惊异,当真不是无因的。凶手也是穿灰色的棉袍,岂不太凑巧?这个灰色衣服的凶手,莫非就是和我相撞而打死罗维基的人?我的眼光早已瞧到那节新闻。那新闻排得很紧密,原是临时插进去的。“昨夜十二点后,本报将要付印的时候,忽得一个可惊的消息。南区太平路中华舞台的厢座中,有一对新婚夫妇,忽被一个不知谁何的男子用手枪打死。那夫妇俩本是并肩坐着。在十二点相近,忽有一个人从包厢外面走近男子的背后,先把男子打死;接着连开一枪,又打死那女子。那男子的枪弹从腰部的背后穿过,女子却伤在胸口。当时同座的另一个男性观客,曾瞧见那凶手穿一件灰色布的棉袍,头上戴一顶黑色的西式呢帽,身材似乎很长大。凶手的举动非常敏捷,连接发了两枪,便即向包厢外面逃去。那时阵惊乱,剧院中引起极大的骚动,大家都不知所措,有些人都夺门逃命,故而那凶手党侥幸逃走,不曾当场捕住。

“事后调查,那被害的男子叫卜栋仁,住在本城县署街永贤坊。那女的叫陶秀美,是卜栋仁的妻子,今年才二十四岁,生得非常美丽。他们结婚了还只一个半月。一星期前,他们才从西湖回来,回来后差不多夜夜到中华舞台里去的。昨夜他们俩忽而同遭暗杀,还不知是什么原因。其余详情,缓日续登。”

此外另有一节西医罗维基被害的新闻,是西区警探倪金寿检验后的消息,记载得更是简略。我约略瞧了一遍,觉得这个穿灰衣的凶手,身材和衣服,都和我昨夜所见的那个人有些相同。但这个人为什么在一夜间连犯两案?有什么目的?我当然完全推想不出。

我说:“霍桑,这案子果真很离奇。据你的眼光看,两件案子的凶手可会就是一个人?”

当我读报的时候,霍桑半闭着眼睛,静静地吸烟,这时他缓缓张开眼来,脸色沉着,胸中似乎已有了成竹。

他答道:“就事论事,确有几点可能。第一,那人的衣服和身材是两两相同的。第二,时间上也觉符合。罗维基的案子,大概发生在十一点左右,这第二案却在十二点光景。他在西区的华盛路做了一案,再到南区的中华舞台里去做第二案,时间上恰巧来得及。”

我应遵:“不错,不错。这一定是一个人无疑。”

霍桑忽摇手止住我。“慢!你又要性急哩。我所说的两点,都是属于表面的。但探案的唯一要点,就在把握犯案的主因。现在你若把这两件案子的性质推测一下,可也找得出联系点吗?”

我默念若论这两件案子的性质,当真绝不相同。那罗维基医士的一案,内幕中似乎有什么神秘勾当。但那剧院里的姓卜的新婚夫妇,却又不像和这案子有关。这一点委实很困人的脑筋。我一再推京,终于寻不出什么联合的关节。霍桑又重新取着那张报纸,似在那里仔细研究。

一会,他忽而喃喃自语道:“陶秀美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

他又放下报纸,立了起来,又背负着手在室中踱来踱去。他嘴里的烟雾也四散在卧室的四角。我恐怕打断他的思绪,也默然无语。过了一会,他忽而立定了脚步,丢下了烟尾,向我说话。

“包朗,你昨夜究竟流过些血,还得好好地静养,决不可劳神。我不能在这里坐守,必须往外面去走一趟。”

“你可是要进行这两件案子?你打算先着手哪一件?”

“那罗维基的一案,我已经指示了几条线路,倪金寿可以负责进行、我觉得这卜栋六夫妇一案,也很离奇。此刻我们除了这报纸上的消息以外,完全没有依据。故而我打算先去瞧瞧南区警署的侦探杨宝兴,听听他关于这新夫妇的消息再说。”

“很好。我希望你能够得到这两案中的互相关锁的事实,打通一条线路,那就容易着手了。

霍桑微笑道:“这个希望我也有的。不过还希望很微,此刻实在没有把握。你现在安睡一会,我马上就回来。”

霍桑去后,我先下楼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的妻子佩芹,只说因着助霍桑侦探案件,暂时不能回家,昨夜受伤的事,我却隐瞒着不说。我回到了楼上,开了一扇窗,安然地躺下,很想养一养神。可是我一闭眼睛,昨夜的事情又涌现在我的眼前——尤其是那罗维基医士临死时手足牵动的惨状,好像深刻地印在我的脑中,一时实不易消灭。

我又想起了那死者的仆人曹福海。这个人当时原也有些可疑的形状。他听说我要打电话报告警署,便现出一种惊骇拦阻的样子。当时我不曾注意,未免粗心。现在他既已逃走,可见其身难保?莫非是他串通的?或是虽不串通,却是知情的?无论如何,这个人必须设法追得。倪金寿刚才曾一口担任,不难把他捕住。但愿他从速进行,立刻把这人追回来,向他问一个端详,这案情也许就可以水落石出。还有那个自称金汉成的,在案中更处于重要的地位。但瞧他的那一副湾头鼠目的容态,便知不是一个好人。这个人的镇静工夫也是不可及的。他就先不承认和罗维基相识,态度上绝无可疑。后来他虽知道我跟在后面,却又不动声色地向我下道一记毒手。这种种都见得他明整而有定力。我们若能进一步查得这一个人,我敢说全案的真相便可以豁然开朗。

我的思绪又随导同另一件案子上去。这娃卜的一男一女既是新婚夫妇,又同时被杀,似乎关系什么恋爱问题。不过那凶手既已当场脱逃,除了含糊的灰色高度以外.又没有可靠的凭借,侦缉时当然也不容易。

本后,我又推想到这两案相关的问题。我觉得这个穿灰色棉袍的人,虽和我所见的那个人形状相同,但罗维基的案中,却有两个穿灰衣的人——一个长衣,一个短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究竟那向东的是主凶,还是向西的是主的?不过转过来一想,那个穿灰色短衣的人是曹福海嘴里说的。现在他自身既已逃走,他的说话是否可信,实际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当然都还是问题。

这胡思乱想盘踞在我的脑府,不但想不出什么结果,反把睡魔驱走了。我就重新坐,取了那张报纸,再翻到电报一栏,想借此苏苏我的脑筋,免得徒然空想。我把报纸刚才翻开到第一版,忽听得下面的电话铃响。施桂立即上来报告,倪金寿有电话要和我谈话。我慌忙爬起来,下楼去接电话。不料第一句消息,我的希望便告冰消。

他说;“我已派人往各医院去探听过,昨夜里并没有伤臂求医的人。

我懊恼地问道:“那末,那个仆人曹福海,你可有什么消息?”

“还没有。但我已通知各警区机关,请他们一体协助,现在还没报告。不过我另外得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嘱,重要线索?”

“这线索我们是无意中得到的,但性质非常重要。”

“唔,什么事?”

“我们有几个探伙,专门派在本区的各押店中暗暗侦查,有什么偷儿或盗匪到押铺中去典押赃物。今天早晨在白仙桥的祥泰押铺里,忽有一个人带了一只应包进去典押,皮包中都是医生的用具。那探伙见那人形迹可疑,不像是自己的东西,上前一问,果真言语支吾,就把他带到了警署里去。这件事我恰巧知道,将那皮包仔细一瞧,忽见皮包的夹里上有一个签名,就是罗维基医士。”

这情报挽回了我方才业已坠失的希望。这皮包实在是一种重要的证物,现在既已得到,这案子当然可以有些端倪。

我忙问道:“这真是巧极。但皮包中除了诊察器具以外,可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倪金寿答道:“没有。我已经仔细查过,绝不见有其他的东西。”

“我料想一定有的,必已被那个人取去了。你可曾向他究问过?”

“当然问过的。他说实在没有。”

“那末皮包的来由怎么样?是不是那人抢来的?”

“我们已经查明这个人叫桂荣,本来是一个小窗。据他说,这皮包是他的一个朋友送给他的。故而这东西实在的来由怎样,连他也不知道。”

“这话也许靠不住。你应当追究他所说的那个朋友啊。”

“不错。我已经向这方面进行。现在我已派人押着这个小窃,一同去缉捕那个把皮包送给他的同伴。……但霍先生不是出去了吗?你最好设法通一个消息给他。你和他一块儿到这里来,以便把那主要的人捕到的时候,可以仔细听他的供语。

我应允了一声,电话便即摇断。但我既不知道霍桑的踪迹,一时无从通知,只有等他回来了同去。我上楼去穿好衣服,仍靠在榻上等候霍桑。约摸过了一点钟,霍桑仍不回来,我心中有些不耐。又过了一刻钟光景,倪金寿的第二次电话来了。据说那个送皮包的人已经捕到,叫我们快去听供。

我那时急不能耐,再不能枯坐着等待霍桑,便向施桂说明了一句,一个人先往西区警署里去。接着我用了十分钟的工夫,装束舒齐,借了霍桑的一顶软胎呢帽,掩住了额角上的创痕,急急地赶去。

我到了倪金寿的办公室里,倪金寿忙立起来招呼。他听说霍桑还没有回寓,就先领着我到拘留室前,瞧那个刚才捕来的人。

他告诉我道:“这个人叫做毛三子,也是一个积窃。他穿着一件竹布的棉袄,颜色已谈,很像灰色。你去瞧瞧,是不是就是你昨夜撞见的人。”

我道:“你已查问过吗?那皮包他怎样得来的?”

倪金寿道:“我已问过一遍。他所说的似乎很实在。现在你不妨听他自己说。”

拘留室中关着的一个人,身材短小而肥胖,一双鼠目骨溜溜地不住转动。他的年纪约摸三十以外,身上的棉袄虽已近乎灰色,下身却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和昨夜里撞倒我的那个大汉比较,绝不相同。

倪金寿厉声道:“喂,毛三子,你把昨夜的事情再说一遍,不可有一句谎!

毛三子便胆怯地说:“昨夜十一点钟光景,我从华盛路的西面向东走,忽听得一声枪响,又见一辆空黄包车迎面奔来,和我擦身而过。同时我看见街的左边,有一个人向车审逃,一霎眼便即不见。我起先以为是什么路劫的勾当。但我向前再进了几步,忽见右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人横倒在地,他的身旁有两只皮包。我一时起了贪念,觉得左右没人,便奔上去取了皮包回身就走。”

我举起一枚食指止住他道:“你回身逃走?朝哪一面?”

那偷儿不假思索地说:“我本是从西面向东的。后来我拿了两只皮包,王新退回去,仍向西面逃。”

我点点头,觉得曹福海并不撒谎。

“唔,你说下去。”

“我回到栈房里后,把皮包打开一看,一只大皮包中都是些医生用的东西,另一只扁形的小皮包中却都是装的钞票。今天早晨桂荣又来向我借钱,我不敢把得到钞票的事告诉他,恐怕他缠绕不清,就把那只医具的皮包给了他,想不到竟因此失风。”

“那钞票有多少?”

“钞票的数目一共有五千元,但我还没有动用过一张,刚才已被你们的探伙完全搜得走了。

我回头向倪金寿瞧瞧,用眼光代替了口语,问他是不是当真有这一回事。

倪金寿领会地应道:“的确,果真有五千元。

我惊异地向金寿说;“唉!这样看,金虎臣所问起的‘东西’,谅必就是指这五千元。但罗维基带了这巨款有什么用?”

倪金寿道:“他分明要带到大江旅馆里去会见那个金虎臣。这款子的作用怎样,现在还不容易知道。”

我低声道:“你想这个人的说话可完全实在?”

那毛三子忽抢着答道:“先生,一句都没有假!这个人为什么被人打死,和那凶手是个什么人,我委实完全不知道。

我又旋转头来瞧那偷儿。“你说你曾瞧见有个人从街的左边逃向东面去。是吗?”

毛三子应道:“是。

“你看清楚那人的衣饰形状吗?”

“这个——我不大清楚——我仿佛看见那个人很长,穿的衣服好像是灰色的。

“你可曾见他的面貌?”

“也没有。那人起充好像是伏在街的对面开枪的,接着就向东奔逃。我来不及瞧见他的面孔。

毛三子的神气不像敢在倪金寿的面前弄什么把戏,不过他的所知也有限度。我问到这里,也已碰壁。我觉得这情报对于案子的真相虽说已略略接近些地,但仍没有切实的把握,还是空欢喜一场。

我走开一步,又向倪金寿道:“既然如此,这条路对于我们也没有多大助益。现在你打算从哪方面进行?”

倪金寿搔搔头,似还没有成竹,一时回答不出。正在这时,忽有一个当差的走过来报告。

“包先生,霍先生有电话给你呢。

我应了一声,赶到办公室去接话。霍桑很简单地说了一句。

“包朗,快回来,我等你一同吃中饭。这件案子已有眉目,我已经查得了一种重要线索。”

五、离合问题

我回到霍桑寓里的时候,霍桑正在他的办公室中忙着翻检那一堆堆积叠的旧报。他一见我进去,便把报纸移过一旁,先向我瞅了一眼,皱着眉头说话。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到外面去奔走?我一再对你说过,你应得静养一会才好。

“那是倪金寿叫我去的。刚才他说他已捉住了那个拿皮包的人,你又不在,故而我不能不走一趟。

霍桑略略有些注意。“嘎,他已捕住了那个劫皮包的人?有什么口供?

我坐了下来。就把即刻听得的一番说话向霍桑说了一遍。

末后,我又道:“我起先还以为这一着有解决全案的希望,不料还是渺茫得很。

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唔,这也难怪你要失望。我们瞧这一点,足见那凶手是突然开枪的。他把罗维基打倒了后,马上逃走,目的并不在劫东西。

“是啊,因此之故,那人行凶的目的却更觉没有依凭。

“是,不过你也用不着太懊丧。

“现在只有把那个曹福海和那个打倒我的金虎臣二人捕住,才有水落石出的希望。”

“对。眼前你姑且宽怀些。来,我们吃饭果。”他拉了我走入餐室。

我在餐室中坐定以后,问道:“霍桑,你刚才在电话中说,你已查得了一种线索。这是什么一回事?

霍桑道:“这里面说话多呢。我们吃过了饭再谈。

我素知霍桑的脾气,每逢到了紧急的关头,他总有这种卖关干式的留难。有时他因着案情没有充分明了,不肯轻于发表,那还可以原谅,但有的时候,他明明是故意含蓄,以便在不意中发表,使我惊喜出于意外。这时候他必要等到饭后才肯说明,我相信也无非就是这个用意。我耐着性子,等到吃过了饭,彼此回进了办公室,坐到了安乐椅上,又各自烧着了支纸烟,我才打算发问。

霍桑忽先自微笑着说;“包朗,你不必性急,我来告诉你。我刚才出去已奔走了不少路。杨宝兴的情报比报纸上多不了多少,所以我又往发案地点的中华舞台里去探问昨夜的情况,但也没有多大头绪。我但知道死者卜栋仁是他们舞台里多年的老主顾。他在南市有几所市房,家里很有钱,用度也很阔。他是个坐吃惯用的‘小开式’的消费分子。他的年纪还较,面貌又非常漂亮。他诺男路蛉艘渤?得十分美丽。昨夜里他们俩忽惨遭暗杀,大家都替他们可惜。

“我既不得要领,又到县署街永贤坊卜栋仁家里去探问。我访得标仁的父亲是一个洋行买办,只有栋六一个独子。不过栋仁的婚事,父母们都不赞成,故而这小夫妇特地往杭州去结婚。后来因着亲友们的从中劝解,老夫妇才勉强允许。他们从杭州回来,昨夜才第八天。

“这节消息,我一半从他们的邻居探听出来,一半却是从南区的探员杨宝兴那里间接得来的。但卜栋仁的父亲为什么不赞成他儿子的婚姻,我们还得不到实在的情由。

我在这几句话里面仔细搜剔,实在找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线索。霍桑不是近乎“危词耸听”吗?我心中未免有些不耐。霍桑似已从我的容色上瞧破了我的心事,便忙着继续解释。

“包朗,耐心些啊!我就要说到本题上来了。杨宝兴曾会诉我,在那女干尸体上曾检出一拉弹子,我也见过了,那是泊郎林式的32口径弹。接着我又到总署的验尸所去,查问罗维基的尸身上是否也有弹子。我查知果真也有一弹,而且它的式样竟和那陶秀美身上的一植是同样的。因此,我才觉得这两案也许真彼此相关。这岂不是一种重要的线索?

我应遵:“‘哈,这个发现确实很重要。不过这种泊郎林式的手枪现在私卖的很多,原是很普通的。或者是偶然的巧合——”

霍桑接嘴道:“不错。若使只有这一种证据,那也许有两个的手用着同样的手枪,出于偶的巧合,那我自然也不能就假定两案有牵连的关系。但我刚才已和你推索过一回,除了这相同的枪弹以外,不是还有那凶手的形状,和发案的时间等两个要点.也同样有关合的可能吗?”

我道:“那末,你现在已断定这两件案子一定有关联吗?”

霍桑又微微摇头道:“这也不是。这一点还有矛盾,我此刻也和你一样地没有把握,不敢断定。因为从此刻所说的三个要点看,这两点虽已有互相关合的可能,但一想到这两件案子的主因,却又困人脑筋。试想罗维基一案,明明关系一种阴谋,或是有什么秘密的交易。但那卜栋仁夫妇,难道也会在密谋中预分吗?他既是一个富家的纨持儿,既不缺少金钱,也不像有什么远志,势不会和这种秘密的阴谋有关。假使没有关系,那凶手又何以在一夜之间,同时将他们杀死?这个矛盾点你可也能解释得出?”

我默想了一会,觉得这两案的被杀人物,地位各殊,确乎找不出关连的可能。

我又说道:‘战者被杀的两方虽没有相互的关系,但那个凶手却和这两方面都有怨恨,故而他一口气分别把他们杀死。你想这理解可近情?”

霍桑摇头道。“不,这谁想怕也不能成立。须知一个人既然为着某一种动机实行暗杀,无论出于怨恨,或有所图谋,他的心意在一个时间内势必集中在一点。若说那人心中怀着两种不相关涉的怨恨或图谋,却在同一时间内分别实行,那是违反心理原则的。”

这句话很切情理。可是除此以外。我委实想不出别的理解。我觉得这两件案子,若合若离,若离着合,无从创白,越使人沉闷不耐。霍桑丢了烟尾,把一叠叠先前翻过的旧报重新翻阅。我不知他翻些什么,但他既全神贯注地在那里检查,我也不便惊扰,只得再消耗些纸烟,默坐着等待。

一阵子电话的铃响打破了这沉默的静境。霍桑却似乎没有听得,仍手不释报;同时他的嘴里忽发一种低微的惊呼声音。他的眼光也一眼不霎地瞧在报上,好似已查得了他所要检查的事实。他忽向我挥一挥手,似叫我代他去接电话。我依言去接,又是西区里倪金寿打来的,据说那罗维基的仆人曹福海已被人捕住。当我把这消息告诉霍桑的时候,霍桑似已检查完毕。他一边把报纸重新放好,一边显着惊喜的神气。

他答道:“那仆人已捉住了吗?很好,很好。我立刻要去听听他的说话,你再上楼去躺一躺。”

我拒绝了他的劝告,坚持着要跟他一块儿去。霍桑拗不过我,皱皱眉毛也答应了。我们就向龙大车行雇了一辆汽车。一刻钟后,我们已在警署中和倪金寿见面。倪金寿免除了会语,便很得意地向我们报告。

他道:“霍夫生,包先生,这案子的内幕已经揭破哩。

我微微一震,忙抢着问道:“可是那曹福海已经承认和凶手通同的?

倪金寿摇头道:“不是。我所说的揭破,不是凶手问题,却是犯案的主因问题。你可知道那个打倒你的金虎臣为什么事要和罗维基约会?罗维基带了五千款子出外,又有什么作用?

我呆住了回答不出,只把霎动的眼睛瞧着他。霍桑也静默地并不接口。

倪金寿接着道:“这一节我早已疑到了,并且也曾和你们两位说过。原来他们的阴谋就是私贩吗啡和哥罗因等的违禁品!

倪金寿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转了几转,显出一种洋洋得意的神色。霍桑仍声色不动,冷静地点点头。

他问道:“这话可是曹福海供出来的?

倪金寿道:“正是。他起初还不肯说,我用好多方法,才使他照实供出来。

霍桑道:“他对于他主人被杀的事情可也有些供词没有?”

倪金寿叹了口气,也不像说谎。

我插嘴道:“他既然绝不知情,昨夜里他又为什么逃走?”

倪金寿道:“这是他胆小。恐怕被拖累的缘故。因为他的主人平日干私贩的勾当,他是知道的;一朝查明白了,他势不能完全没有处分。故而趁个空儿便指了他的铺盖逃走。

霍桑点头道:“这也是情理中事。现在我要见见这曹福海,我要向他问一句话。

一会儿,我们已和那满面黑麻的曹福海面对面站着。这男仆看见了我,好像又惊又喜,把一种悲忧可怜的目光呆瞧着我,像要向我乞援的样子。

霍桑问道:“福海,我有一句话问你,你若能从实回答,我必设法助你,使你减轻些处分。你对你主人的被杀究竟知道些什么?

曹福海道:“先生,我实在全不知道。

“那末,你主人平日往来的人,你总知道的。

“往来的人也不多。他平日和人家交接,常在外面,难得有人到他寓里去。

“奇怪!他是当医土的,怎么会难得有人到他寓里去?

“先生,我老实说,他的诊务并不发达,除了几个熟悉的人以外,别的人来请教他的很少。

“唔,那末你可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仇人?”

“先生,我也不知道。

霍桑顿了一顿,又问:“你主人不是有一个很漂亮的姓陶的女朋友的吗?

那仆人膛目道:“我却没有见过。

“可曾有一个美貌的姓卜的少年男子来看过他?”

“也没有啊。

霍桑的眉毛渐渐紧促起来。他的右手摸着自己的下颔,又低头停顿了一下:“那末,你可曾听得过你主人说起V栋仁或陶秀美的名字?”

曹福海又摇头道:“没有,我也从来没有听得过。

霍桑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他旋转来向倪金寿点了点头,表示他所要问的已告一个段落。接着他便拉着我离开拘留室。他回到办公室前,不再进去,站定了和倪金寿作别。

他说:“金寿兄,这件案子虽然进展得很快,但据我测度,距离破案的时间还远。我现在另有一条线路,打算去尝试一下。如果有什么头绪,我再通知你。”他和我走出了警署的大门,又站住了向我说:“包朗,你现在不必再跟我奔波,先到我寓里去,再好好地休息一会、我此行的成败,不久总有消息给你。他匆匆和我分别,神色上议很急通,好似地已寻得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大有稍纵即逝之势,不能不急急进行。

六、黑夜中的话剧

我常说霍桑在有的时候,常露出一种外表类似卖关子而他自己认为出于审慎的脾气,总喜欢教人处在闷葫芦中。现在他虽说另有一条线路进行,却不说明这线路属于哪一方面,这就未免教人难耐。我回到了他的寓里,照着他的说话上楼去势养。我的身体虽然于贴地躺下了,脑球的机能依旧活动不息。我的思潮翻来覆去,范围也不出这两件凶案。

我深信人类都是有天赋的好奇本能的,对于疑秘的问题,往往因着好奇心的冲动,会本能地引起解疑剖秘的愿望。所以也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天然的侦探。不过这好奇心的发展的程度和方向,有高有低,有正有歧,因着这高低正歧的不同,所以各民族创造能力的强弱,和民族地位的高下,也就因以决定。例如意大利人伽利略(Calileo)因着悬灯的摆动,触发他的好奇的研究,发明了时钟的摆动的原理,使人类有准确的计时器;又如英人瓦特(Watt)看见了壶盖受蒸汽的掀动,也刺激了他的好奇本能,进而利用蒸汽的原理,造成了伟大的工业革命,使全世界为之改观。我们历史的传统,似乎漠视了这个本能。孩子们的好奇本能刚在萌芽时期,非但得不到正常的辅导诱掖,却往往遭受无知的家长们的阻抑和摧残。我们的物质方面的成就所以处处落在人后,这未始不是主因之

我常觉当疑秘问题初发生时,好似望见了一团白雾,方向既茫然莫辨,更不知雾中有些什么东西。那时候只有惊奇的心理,我们的探索兴致还不见得怎样浓烈。但进一步踏进了雾中,既已略略辨出了一些方向,又瞧明了几种事物;可是最后的一点,依旧在雾幕笼罩之中。在这时候,我们急于求知的心理,必比初接触时更觉强烈,并且有一种欲罢不能急不可耐的倾向。

譬如这件罗维基的案,我们逐步进行和发展,总算凑巧而迅速。但最终的一点,那个真凶是谁,却还在虚无飘渺之间,还有那两案的离合的问题,至今也还断断续续,没有确切的证明,想起来也很觉牙痒痒地不能忍耐。

钟摆滴搭滴搭地响着。阳光渐渐地拖西。壁炉中不时有火舌刺出来。这种种都足摇撼我的忍耐。

我等到傍晚五点钟光景,仍不见霍桑回来,幸而还有一个聊以解闷的消息。倪金寿又有电话来报告,他重新往带锦桥姓吴的那一家去问过。据说他家和罗维基素来相识,每逢有人患病,总请罗维基去诊治。不过他们对于罗维基平素的行径并不深悉;他的贩卖违禁品的勾当,更是全不知情。他们但知罗维基有一个姓目的表兄,在一家恒裕钱庄上办事。倪金寿也曾去访问过这个表兄,也门不出什么端倪。这消息在案子上并无多大进展,简直可以说有等于无,因此我对于霍桑的期望越觉急切。

他已离开了三四个钟头,此刻还不回来,究竟在哪方面忙碌?成败怎么样?到了晚膳时分,天色已经墨黑,依旧不见他回寓。我一个人下楼胡乱吃了些晚饭,心中更觉得焦急。他这样迟迟不归,莫非已经得到了重要的发展,故而一时不便分身?或是他第一步走进了迷途,后来改弦易辙,另寻路径,因此才这样耽搁?

八点钟敲了,电话的铃声忽又响动。我连忙接听,仍旧不是霍桑。那是南区警署里打来的,报告那个凶手已给捉住了,叫我们快去。这是警号探伙受了杨宝兴的吩咐给我们的消息,虽很简单,却不由得不使我惊奇出于意外。我还不知道那所说的凶手是P陶二人的一案,或是罗维基的一案。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消息,在这个当儿送进了我的耳朵,我自然再不肯耽搁。霍桑的叶脉自然更拘束不住。我急急向施控说了一声,便在着车子向南区警署里去。

我见了市区探员杨宝兴以后,才知他所说的凶手,并非我先前料想的两案中的正凶,却就是另一个打倒我的金虎臣。这一着虽然使我有些失望,但聊胜于无,我还希望从他嘴里探出那杀死罗维基的真凶。

当我走到拘留室前,微淡的灯光照见了那个瘦长子。他仍穿着那件获桃色缎子的皮袍,还是昨夜的打扮,不过他的黑圆的眼睛里漏出的光彩,并不像上夜那么严冷镇静。我细瞧他的身上,手足都健全,似乎并不曾被霍桑的枪弹打伤。他旁边另有一个较矮胖穿黑钢马公的人,分明是他的同伙。金虎臣当然还认识我。嘶见了我,把两手背负着,紧闭了嘴,又装出一种做年的神气。我一时倒不知道怎样开口。

杨宝兴指着那个瘦人,问我道:“包先生,昨夜里打倒你的是这个人吗?”

我点了点头。

杨宝兴道。“好,我们外面去谈。”

我们回到了外面办公室中,大家坐定了,杨宝兴才说明经过。

他说:“这个人的口齿很凶,不容易向他问话。我们把他捕捉的时候,他还绝口不承认。

我道:“你怎样捕住他的?”

杨宝兴道:“在一小时前,我们派在守德里的那个探伙,忽然看见有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向九号的后门里进去。后门上仍有销锁着。那人以为没有人监视,就放胆开了锁进去。这人就是那个矮胖的同党。我们的探伙一看见,连忙召集了岗警,掩进去把他捕住。后来又从这同党的嘴里,查明了这个叫金汉成的瘦子避匿在江南旅社里,才设法把他们一起捉来。这个瘦人非常狡猾,绝口不承认有什么秘密勾当,也不承认昨夜曾将你打倒。但刚才霍先生已经通知我们,他们的秘密勾当就是贩卖吗啡和哥加因。”

我插口问道:“你曾看见霍桑吗?”

“不是,他曾打过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打来的?

“约在两点半左右。

“你可曾问他在什么地方打给你的?”

“问过的。他说他那时候在中华科学仪器制造厂里。”

奇怪。霍桑到这仪器厂里去干什么?探案子?还是访友?我从不曾听得过他有什么朋友。”

我又问杨宝兴道:“他和你说些什么?”

杨宝兴道:“他告诉我刚才西区里捉住了罗维基的仆人曹福海,说明他主人是干私贩吗啡勾当的。”

“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还向我守德里方面有没有消息。那时候还早,我回答他没有。但我因着霍先生的报告,故而一捕得这两个人以后,立即再派人到守德里的屋子里去仔细搜查。我们果然在地板底下的一个秘窖里面,查得大宗白面红丸,哥加因和吗啡。直到那时,这金汉成才不敢强辩。

“他怎样供认?

“他承认把吗啡卖给罗维基,昨夜约定在大江旅馆里会面,准备付款交货。我问他罗维基被杀的事情,他又一口咬定不曾预闻,也绝不知内幕中的情由。因此,我觉得这件事他如果有分,我们必须搜得些实据,或想些别的法子,才能使他吐实。

我也承认这娃金的瘦子态度严冷而沉静,显然是一个惯于犯法的老手,的确不容易应付,凭空里要教他实说,委实难能办到。但无论如何,他既已被捕,便也难逃法网。至少限度,他的私贩违禁物品和行凶殴击的罪当然已经充分成立。

这时候忽有电话给我,那是霍桑的老仆施桂打来的,据说霍桑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叫我立刻回去。我一得这个消息,便即别了杨宝兴回寓。路上我默自寻思,霍桑需要我的帮助,不知是什么样的方式。他已出去忙了半天,又不知有没有结果。现在有这个消息,我总希望案子上已有了显著的进展。

我到了爱文路霍桑寓里,施桂便忙着告诉我。

“霍先生刚才有电话来。他先问你休息了半天,精神是不是已经恢复。后来他听说你不在这里,便叫我转言,请你带了手枪,赶紧往华盛路去。

“还有别的话吗?

“他只叫你即刻就去,不要耽搁。”

又是一个疑团。金虎臣已捉住了,为什么要带手枪?我在手表上看看,已是九点十分。我赶忙在霍桑卧室的抽屉中,取出一支黑钢手枪,雇了车子赶去。

这一出悲剧此刻大概已演到最后一幕了罢?这一幕戏,既然还有用手枪的需要,料想情节上一定是很紧张的。完全没有把握,也不作无结果的空想。我觉得我周身的血液流转很速,心房的跳动也明明增了些速度。我每逢在这种紧张的当儿,往往如此。这并不是惊恐,却是一种精神上微妙的兴奋感觉,在平时是不容易发生的。

一会儿,我的车子已到了行云路相近。我便停车下来,付了车钱。我走到三星公所近边,忽见有一个穿黑呢外衣戴鸭舌帽的人形,突然从电杆柱的背后闪出。我呆了一呆,顿时停步。那人和我距离只有六七步光景,分明要拦住我的去路。我定睛一看,正是霍桑。

他迎上一步,低声招呼道:“你来得很早。时机还没有到哩。

我道:“你叫我来干什么?”

霍桑不即答话,但很谨慎地向左右望了一望。他又把身子门到电灯杆的阴处去。我也退后些。

我又问道:“你费了半天的功夫已得到了些什么?”

霍渠道:“多着呢。这不是一两句话谈得尽的。如果我料想得不错,不出今夜十二点钟,这案子便可以完全解决。

“当真?”

“这里是说笑话的地方?”

“那末,此刻我们又准备做些什么?”

“自然是捕凶手了。现在你得多留神;少说话。跟我来。

他沿着人行道进行。我也缓缓地跟着。走到华盛路口,霍桑便领我转弯。我瞧瞧手表,已近十二点钟了。街上的行人已很稀少。天晴了,风的力量却更见威猛,寒冷的程度也比上一夜更甚。我把外衣的领头竖了起来,两只手也揣在袋中。我们本着街的南边走的,到了一根电杆木后面,霍桑忽立定了。我也立即住脚。

他低声向我道:“你瞧啊。

我向左右一瞧,并不见来往行人。我们的对面就是死者罗维基的屋子,这时候楼上楼下的窗上都黑漆没光。霍桑似已觉得我还不明白叫我瞧的是什么,就向对面指了一指。

“你试瞧那罗维基屋子的左隔壁。”

我依言瞧时,见罗维基的隔壁的下层窗上,果然灯光明亮。

我答道:“这就是那律师董贝锦的屋子啊。”

霍桑问道:“正是。你再瞧瞧那窗上可有什么?”

我见那光亮的窗的里面遮着淡色的纱帘,窗上映着一个人影。那人似穿西装,侧面坐着,头部微微下俯,正在那里阅什么书报。转瞬间那黑影变动了方向,忽把背心向外,又可知那人坐的是一张螺旋椅。

我问道:“这个人可就是董贝锦?”

霍桑瞧着对面的窗上,点了点头。

我又道:“这个人和我们的案子有关系吗?”

“关系很大。我们今夜这一幕戏,就要靠他做一个主角!

“嗳,他可就是这案子的凶手?”

“这问句却很难答。罗维基明明是死在他手里的,但又不能归罪于他。”

“我不懂。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我当然要说明白的,不过此刻还不到时候。现在我叫你来,就是要你先瞧瞧这个人。你已瞧明白了没有?”

“我只看见他的背影里了——唉,他又在那里转过来了!但他的面貌我还没有瞧见啊。”

“那还没有必要。现在我要和体分配职司了。徐守在东面的电线杆后面,我领到西面去。但你得注意着,不要被行路的人瞧见,或引起他们的疑心。”

“我守在那里做什么?”

“你若使看见有人奔逃,但听我的枪声为号,不妨就开枪打他。但你得留神,不要伤他的要害。还有一着,你自己也须防那人的毒手,切不可徒手近他。”他说完了话,就向西走去。

我就走到霍桑所指定的那根电线柱背后,站住了等待。

这时街上的车辆断绝,行人几乎绝迹,只有那呼呼的寒风,挟着些稀疏零落的汽车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远处送来。我站的地方非常适宜。那是一根三角形水泥的电线柱,站在后面,街上的情景都瞧得见,但行人们若不走近或特别留意,却不容易见我。不过我不知道霍桑究竟有什么计划。他说要等待凶手。这凶手究属是谁?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又瞧瞧手表,已是十点三十分了。风势既急,夜气越发寒冷,着面像刮刀一般。路旁的电灯因着电线被风力的击动,也受震颤动,忽暗忽明地更助长凄寒。我因着站住了不动,浑身不由不寒栗起来。我站立的地位虽已不和那董贝锦的屋子成一直线,但斜里仍可以瞧得清楚。我看见那黑影依旧映在窗上。我们要等他出来吗?假使霍桑确有把握,怎么不直接进去捕捉,却在这里虚废工夫?现在我们所以守在屋外,难道要等待别的外来的人吗?

这样又过了一会,我才见一辆黄包车缓缓儿从西而东。我觉得这车子特别迟缓,有些可疑,急忙握了手枪准备。但这车子既已从霍桑那边过来,坐着的是一个年老的男子,那车夫也年纪相仿,进行虽缓,却并不停留。我自然不便轻举妄动。霍桑本和我约定开枪为号,此刻他既然毫无动静,显见这个人没有关系。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我心头的惶急,也跟着时间的延长强了。好容易等到了十一点钟,委实有些不耐烦了。我很想走到霍桑那边去问一个明白,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我在动脚以前,为谨慎起见,先向左右望了一望。

唉,一个黑影从转角上突的闪出来!

我立即站定。这个人已从奴口转弯进了华盛路,沿着我站立的一边缓缓地过来。我仔细一瞧,不禁暗暗惊奇。这人身材高大,头上戴一项西式的黑呢帽子,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袍和马褂,行步时还带着诡秘的神气,不时向前后回顾。这形状已告诉我他将有什么秘密举动。

那人越走越近,我也暗暗地把身子移动,深思被他瞧见。但我看见那人的眼睛只瞧着街的那边,并不向我这一边。我再仔细瞧时,他的眼光分明集中在董贝锦的窗上!这个人显然就是我们的目的物!

当那人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本可突然奔出去将他抱住。但霍桑曾关照我,必须凭枪声为号,我又不便乱动。那人走近了董贝锦的屋前,霍桑分明也已瞧见,却依旧没有动作。我自觉我的心跳得厉害。霍桑怎么还不发号枪?

砰!一声枪响,打破了我的疑讶。对面窗上的那个黑影顿时斜倒在一旁。那个穿黑色艳褂的人,也急忙忙回转身来,飞步向东奔逃。

七、故事

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我再也耐不住了,我明知那一次枪声,必是这黑衣人所发、一霎眼间,他已把那屋子里的董贝锦打倒了!这个人当然不能放过,仅霍桑怎样还不发号论?这思潮在时间上大概只有一秒钟的百分之一,那时候我早已跳身而出,准备把那黑衣人拦阻。

砰!

我的身体刚从电柱背后窜出,第二度枪声,已从西面发生。霍桑已从那里追过来了!

那黑衣人正自飞跑,陡见我迎面拦阻,分明吃了一惊,我见他的右手一扬,他的第二弹又的发射。我急把身子一蹲,避过了子弹,乘势回了一枪,却也没有打中。一瞥间那人已突过我的面前。我心中有些着急,正想再发一枪,霍桑却已先我而发。

砰!

第五次枪声发后,继着的是一声惨呼。那奔逃的人已跌倒在转角上。

我的心神略定,回身一瞧,不但霍桑已经追到,那个瘦长子倪金寿竟也执着手枪翩翩地赶来。我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的,但也不便发问,一同走到那倒地人的旁边。那倒地的大汉正把一只手按着他的嘴,不住地哼着。倪金寿先摸出一个电筒,俯身下去瞧瞧,接着才仰起来说话。

“还好,只伤了他左脚的股骨。

霍桑问道:“你预备的汽车呢。

“就在西面的转角上。

“好,你就把他送到西区警署里去罢。现在你和包朗兄先走。我还要进屋子里去料理一下。

几分钟后,我和倪金寿已把那伤人扶进了汽车,直接向西区警署驶去。这时霍桑已走进董律师的屋子里去。我不知这董律师伤得怎样,霍桑所说的料理,谅必就是指这一点说的。

我和倪金寿坐在两旁,把那位受伤人夹在中间。他的身材高出我一寸光景,背心贴住在车座上,毫不挣扎。我因着贴近他的身旁,车灯的光照射在他的面上,我瞧得非常清楚。他是长方形的睑,颜色略黑,年纪约在三十内外。鼻梁高耸,鼻下有两条八字线纹,特别深刻,下额阔大,修费得很干净,两目黑色而有威光。这时他的痛楚似已略略减轻,呻吟声减少了,精神上也已振作些。他的那把手枪早已被倪金寿取下,倪金寿正取在手中察验弹囊。

他咕着说:“唉!只剩一颗弹子哩。”

那人忽似点了点头,厚嘴唇的角上牵了一章,现出一丝笑容。我不免暗暗诧异。我们所捕获的罪犯已经不少.但像他这样镇静安闲的态度倒也少见。

汽车已到了西区警署,我们仍夹扶着那人,一直送进倪金寿的办公室中。在我的意中,恨不得立刻就听听那人的供词,但倪金寿的意思,必须等霍桑来了再问。好在我们到了只有十分钟光景,霍桑巴颂着市区侦探杨宝兴一同进来。那杨宝兴和我及倪金寿等招呼一T几句,便瞧着那个受伤的犯人向霍桑问话。

“霍先生,你说卜栋仁夫妇一案,就是这个人平的?”

霍桑点点头。

倪金寿忽疑问道:“霍先生,他究竟是哪一案的凶手?难道——”

霍桑接嘴道:“正是。这两件案子都是他干的。他就是一手打死三个人的凶手。”

那犯人并不拘束地坐在椅上,眉峰紧擦着,身子不住地牵动,似乎他的股骨上的枪伤,重新又痛起来了。他听了霍桑的话,向我们四个人瞧了一瞧,忽而鼻子里呼了一哼,自动地接起嘴来。

“你还少说一个哩!我实在已打死了四个人!不过有一个人,我委实是对他不起的。”

我们四个人的眼光,受了这凶手的答话的吸引,都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的脸上。

霍桑应迟:“唉,你倒很爽快2既然如此,就请你把经过事实,详细说一遍给我们听听。现在你不是觉得脚骨上有些痛楚吗?要不要先给你里扎一下?”

那凶手摇摇头,又微微现着笑容,仍不失他的暇豫神气。

“不消得,不消得。我本来打算把这件事始终秘密着。现在你们既要我说,我不妨就说出来,也好借着你们把这回事宣扬宣扬,使社会上那班会着法律的面具而昧心作恶的律根们得到一种殷鉴!”他忽咯咯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含着冷气。

我们四个人只把眼光交换着,都保守着静默,青等他继续供述。

他又道:“你们可知道我行凶的动机?唔,你们也许要说我是出于复仇。其实这件事,我个人复仇的成分至多十分之三;十分之七却要想首社会上一般受屈含怨的弱者伸一伸冤!你们可知道那陶秀美和肝栋仁二人是什么样人?老实说,这陶秀美是个有夫之妇;卜栋仁却是这有夫之妇的好夫;还有那个律根董贝棉,就是为了金钱的势力i帮着这一对混账的男女压迫一个弱者,使他终于含怨莫伸!这个被压迫的弱者就是我!

他停了一停,呼吸似较前短促,额角上的青筋隆然,脸色也有些变异。我们四个人大家静穆地团坐着,都仍敛神一志地静听。

一会,那人又说:“我和陶秀美的婚姻是自由结合的。结婚的时候,我的家境很好,可是安乐之神不久便舍我而去。经过了三年愉快的生活,我们两个人因为滥用无度,又遭了一次火灾的损失,经济状况便一落于文地降到了困难的地位。我曾受过教育,还有些谋生的薄技。我因和我的妻子计议,我们虽然突些,但必要的衣食问题总还有方法解决。只有我们俩想得明白,有钱时大家既然享用过,现在环境变了,但须安贫厮守,彼此劳些心力,原也可以有快乐的希望。谁知秀美享用惯了,沾染了所谓摩登女子的习气,竟有些不甘安贫。在那时候,忽然有个人面背心的卜栋仁起了歹意。

“这卜栋仁名义上总算是我的朋友,却居心叵测,做了破坏我家庭的仇敌。他家里有钱,又生就一副勾引妇女的嘴脸。秀美正自耐不住清贫,所以不多见时,他们便成全了他们所谓的‘自由’!有一天,秀美竟拿了伊所有的东西,一夫不回。我知道这事于卜栋仁的诱惑,正待借重法律的救济,破坏他们的兽化式的自由。不料第二天,那董贝锦律师党来了一封信,声言秀美因着受我虐待,故而要求离婚,并且还要素我赡养费用。这种凭空诬陷的说话既出情理以外,无论哪一国的法律,在势当然不能成立。“是在这个时代,法律好像是有钱人的专有武器——换句话说,金钱的势力尽可以变更法律!一连开了三废,那董x锦仗着利嘴,又仿造了几种虚伪的证据,竟使我到底失败!霍先生,我一向听得你的大名,知道你是注重正义公道的。你想我受了这口怨气,有什么对付方法?上诉,要钱;请律师,要钱;我没有钱,有什么法子?霍先生,那时候我几乎要发疯了!我在一忿之余,便打算自杀!

他说到这里,脸色忽发青白,双眉紧锁。他的身子像要挺直,可是没有效果,他的腰仍有些弯。他的右手也按在他的腹上。我料想他的身体上一定有什么难受;或是他提起了失意的心事,刺激太厉害,才有这种惨变。倪金寿和杨宝兴虽依旧静默,但神气上似也受了些激动。霍桑一进很沉静地听那人讲话,一边却一眼不多地维在他的脸上。

霍桑忽问道:“你为什么如此?可是腹中觉得疼痛?你莫非已经——?

那人忽把左手乱摇了一阵,接口道:“你们别多问了。我的活快要完了。我现在再把我亲手干的这两件案子的情形告诉你们。我起先虽有自杀的意念,后来一想,我这样子默默地自杀,真是白死;不但给这一对狗男女暗笑,别的人知道了,也要说我是没用的弱虫。因此,我就定意先把这几个人处死了,然后再死。这样,不但可以报我个人的私仇,也可使那些和我同样受屈饮恨的人吐一些气!

“我所得这两个狗男女到杭州去行婚礼,直到七八天前,他们方才回来。我又打听得他们回来以后,每夜要往中华舞台里去。我要下个,再简便没有。

“我一想到那可恶的董贝锦,又打算把他做一个榜样,给一般玩法的律师们做一种棒喝。律师的地位本来很崇高,他们的天职就是保障人权——尤其是一般无产无势阶级的平民,更需要他们的保障。但像爸贝锦这样的人,眼中只有金钱,哪里还有法理?还谈得上保障人权?这种人实在不应再让他留在世界上,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查得他每夜要到什么总会里去,回家时约在十二点左右。我定意先把他治罪,然后再和那卜陶二人算帐。我把我的衣服卖掉了,设法弄得了一支手枪,就在昨天夜里到华盛路去守候。

“我等到了十一点左右,忽见董贝锦坐了车子回来。那时我因为隔壁有一个邻居的医士出来,还有那个车夫不曾走开,有些顾忌,不敢就冒昧下手。后来我听见那医士高声唤车。我想我若要等这医土走远了然后动手,董贝锦必早已进去,时间已来不及。因此我就匆匆忙忙地发了一枪,接着便拔步向东而逃。我奔到转弯角上,忽和一个人相撞。我虽吃了一惊,幸亏那人立足不稳,倒在地上,到底被我脱逃。我便趁这机会,随即赶到中华舞台去,结果了那好夫奔妇。

“我到中华舞台时,买了一张厢位票,一直上楼,瞧明了那两个人的座位,便悄悄地进去。说也奇怪,我结果这两个人,前后不过一两分钟,再爽快没有!我的目的既达,仍从容地走下楼来,乘着看客们纷扰的机会,从容地出来,绝没有一个人阻住我的去路。那时我得意已极,走出戏院的大门时,我几乎要纵声大笑!我那时本准备一死,即使当场有人把我捉住,我也决不抗拒。可是我回到寓处,一路上仍安然无事。这半夜我睡在床上非常酣适,实在是一个月来第一次的安眠!

“今天早晨起来,我正自榜漫无主,不知道怎样解决我糯来的生命。我又改变了意念,很想逃往远方去另谋一种生活。我买了一张报纸,瞧瞧夜来的事是否已经发觉。报纸上果真有两节新闻,但我读了华盛路的一节,不由不使我大吃一惊,又觉得异常抱歉。原来昨夜死的一个,叫做罗维基的西医,并不是那个董贝锦!

“我才知昨夜匆忙之间,发枪不准,错打了人。那时他们二人并肩站着,面前又有一颗树干遮隔我的枪弹,便误中了那个西医。当时我匆促逃避,所以还不曾知道。我因这件事心中又踌躇了好久。后来我定意,一不做二不休,我若不把这个恶汉结果,心中实不能安逸。所以今天夜里,我又决定再冒一冒险。我在发布棉施外面罩了一件黑罩袍,仍到他寓前去守候。我从下层窗上瞧见了他的影子,他正在里面读报。我因又向窗上发了一枪,立即把他打倒。现在我的目的已达,虽死也可以瞑目。不过我的死,应得由于我的自动。我的良心上既没有犯罪,故而我也不愿意死于法律的罪名之下。”

他的气息淋淋的越发急慢了,似有不能继续的神气。他的末后几句说话,声音也特别低沉。他的身子越发弯下了,目光也呆定着,面容越发灰白,眼皮已抬不起来,嘴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倪金寿忽作惊骇声道:“我瞧他的样子,莫非他刚才中抢的时候已取了什么毒药?”他立起身来。

霍桑也立起来,点头道:“正是,他一定已服毒无疑。我看大低已来不及挽救哩。”他走到那人的旁边去。

倪金寿走角人的面前,问道:“那末,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有说过。”

那凶手的眼睛已经合拢了,短促地喘着。他的头低垂在他的胸口,并不回答。

霍桑喃喃地叹息这:“这人也怪可怜!他自己以为他的目的已完全达到,但他怎知道这里面另有曲折呢?

倪金寿的嘴唇努了一努,点点头表示会意,但我和杨宝兴二人却还莫名其妙。我不知道霍桑所说的另有曲折又是什么一回事。

杨宝兴禁不住问道:“霍先生,还有什么曲折?”

霍桑道:“他自以为那董贝锦律师刚才已被他打倒了。实际上这董贝锦此刻正安然活着呢!”

这句话一出,那个闭眼的凶手突然又挣扎地抬起头来。他张大了可怕的两目,露一种惊怪的神色。接着他忽惨呼了一声,他的身子一侧,便从椅子上跌到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八、东道

这件案子虽已到了终点,但最后的结束却直到第二天的阴郁的下午方有着落。

这天下午,霍桑约请了南区的杨宝兴和西区的倪金寿一同到他寓里来,听他解释破案的经过。我对于霍桑的解释很觉满意。他进行的经过,事前虽兔起码落,无从测知,说明了原没有什么秘奥。他说他起初搜集了枪弹,凶手的形状和时间等几种线索,假定罗维基一案和卜栋仁夫妇一案,也许出于同一人的行动。但再三推索,那犯案的主因却不能互相关合。这关合点在一方激既然碰壁,他就转变目光,另辟馍径,推想到了罗维基的邻居董贝锦律师身上去。他记得发案时董贝锦恰在罗维基旁边,彼此曾交谈过。黑夜里枪弹误中,不是可能的事吗?他又从董贝锦律师联想到那新婚的卜栋仁陶秀美二人,就觉比较地更接近了些。因为近几年来,我国的婚姻问题受了欧美潮流的激荡,起了绝大的变动。结婚离婚,往往少不掉律师,所以律师便和“婚姻”二字发生了连带关系。他的脑海中仿佛也还有陶秀美三字的印象。后来一想,这名字似乎在报纸上见过的。他在旧报中翻了好一会,翻到了陶秀美的那件离婚案件,果真就是这位董贝钟大律师承办的。他因这发现,再作进一步的推想,合上Y栋仁父母起初不赞成那件婚事,他们俩又特地到杭州去结婚,可见这婚姻的结合一定有着纠葛。内幕中的情节便已非常明了。他又从曹福海嘴里确证了罗维基和陶秀美绝没关系。于是他才确定卜陶的凶案,关合点在董贝锦身上,罗医士的被杀是冤死的。

后来霍桑又去见董贝锦,不料董贝锦已在午前出去。据他的仆人说,他主人临行时并没说明往哪里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霍桑问明了这层,越发觉得近情。他又问那仆人,近来曾否有人向他打听过主人的行径。据仆人说,前几天果真有一个长大汉子问过他主人每夜什么时候回家。霍桑听得了那人的身材高大,和两案中凶手的形态相同,他就没有疑惑,确定了两案是同一凶手。他料想这凶手看见了报纸上的新闻,自知他上夜里误杀了一人,怨气不吐,势必要再来行凶。他推测凶手的心理,怕董贝锦起疑逃走,再接再厉,势必就在第二夜下手,决不会耽搁。霍桑将计就计.便想出了一种计策,使这凶手自授罗网。他取得了董寅锦的一张照片,特地赶到中华科学仪器制造厂去,赶制一个童贝锦的半身蜡型。那错型只有他头部和肩部的形象,并不雕刻面目,故而赶制时不费多大工夫。霍桑又通知倪金寿,先把错型装配好了,叫他伏在里面,不时将蜡型移动,以便把凶手引到里面,然后再动手把他辅佐。但他还不放心,特地叫我同去,在底子外的东西两端暗暗地监守着,以防那八万一不进屋子里去对,可以在外面动手,不致再被他脱逃。霍桑为小心起见,还怕那造型雕出破绽,特地要借我的眼光试两下子。我果然信以为真,他方才放心。

这件事说明以后,倪金寿和杨宝兴二人,自然竭力称颂霍桑的机智,和感谢他帮助的好意。至于那私贩案的解决,和那金汉成和曹福海二人的发落,自然由倪金寿杨宝兴等去负责处理。我们也不再顾问。不过我听了这一篇离奇的故事,心中还抱着一种缺憾,等到那倪杨二人离去以后,我又向霍荣立述我的意念。

我道:“这件案子虽然已经结束了,但不知怎的,我仍觉得不很满意。”

霍桑道:“你还不满意?为什么?”

“我觉得这个凶手太可怜。但那董贝锦真是太便宜哩!”

“唔,他的不死真是很侥幸的、”

“原是啊。我的不满,就觉得这样的人偏偏能死里逃生,法律的罗网又罩不住他。天意实在太欠公允。”

霍桑忽叹一口气,说:“包朗,人世间不平的事多着呢,你不能事事满意。不过‘多行不义’的人,迟早会自食他的后果。你但缓缓地瞧着罢。”

我也叹了几口气。室中使静了一静。

一会,我又问道:“霍桑,那凶手的姓名,你总已知道了要?他叫什么?”

霍桑瞧瞧我,忽从椅子上立了起来,低倒了头,在突中踱了几步,又微微地叹气。

他说:“包朗,他既不愿意把姓名告人,我们何必多此一举,给他搞扬出来?你将来纪载起来,但称他做一个无名的凶手好了。”他停了一停,忽站住了瞧我。“包朗,算了罢。人世间悲惨的戏剧委实太多粒我们也不必虚寄我们无聊的同情。只有尽我们可能的力量,替社会大众铲除些害人的败类,使这种惨剧少演几幕。”

我点了点头。天色阴云不雨。我的心境有些相仿,情绪上的烦想伤感,一时仍没法排遣。霍桑把火炉中的煤块拨开了些,烧着了一支白金龙,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拍我的肩膊。

“包朗,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哩。”

“喔,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虽不算大,倒不大容易解决。”

“哦?”

“而且这问题的解决,关键完全在你的手里。”

“奇怪。我不懂。你何必再打哑谜?”

“前夜我们在万丰酒楼门前说的话,你总不见得就会忘记罢?”

我想了一想,不禁笑起来。

我道:“你不是说我们的东道吗?好,前天夜里我果真不幸跌过斤斗。今晚我就请你到泰东去吃西餐好了。”

霍桑也点头笑道:“那就好。你先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你夫人,今夜我还要留你住一夜。……今夜有一个条件,大家都不许喝酒,免得你再弄出什么意外的乱子。吃过了晚饭,我还打算往大华电影院去瞧那新映的《孤雏泪》呢。”他竟得寸进尺,简直带着些竹杠主义。

我道:“那也赞成。不过瞧电影应得由你作东。”

霍桑一边吐着烟,一边缓缓答道:“这怎么说?你昨夜不是接连跌了两跤吗?那你自然应该作两次东道。”

我笑了一笑,依约实践我的东道。

第二天报上,另有一节意外的消息,竟使我惊喜交集,同时也弥补了我的忿忿不平的缺憾。原来那董贝锦律师上一天在南京下车,车还没有停,他似乎因着什么紧急的事情,心慌急速,先自跳下来,可是一失足便跌到了路轨上去。他的头颅被车轮辗破了,脑浆都进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