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眼

一、一只燕子

我读到那一节新闻,不由不震了一震。我的眼睛虽仍瞧在报上,嘴里却禁不住失声惊诧。

“奇怪!这样的盗案真可算得闻所未闻!”

报纸上的新闻是记载信用信托公司被盗的事。这消息在上一天本已登载过、可是还带着传说的口气,没有确定。今天却不但证实还说明被盗的东西就是存在无字第一号保管库里的珠蝶和钻镯等,价值约在十万以上。

我所以诧怪,就因这样的案子在上海还是头一次见。信托公司里的保管库不消说是纯钢质的;一定特别坚固。钢库里的东西竟会遗失。可见那盗窃的人的本领不凡。可是略定一定,我又推想这一次被盗,也许是监守自盗,或者公司里的自己人偷了库钥,乘间窃取,未必就真有外来的大盗破库盗取那末我的诧怪不兔有些神经过敏。

“包朗,这不是你的神经过敏。你先前的设想简直是完全对的。”

我又微微一怔,仰起头来一瞧,看见我的老友霍桑正站在办事室的门口。自然我不能不惊异。霍桑既不是超自然的,凭着什么根据,竟能瞧破我的心事,而有这突如其来的话?

我问道:“霍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说这样不伦不类的话?”

霍桑答道。“我进来的时候,你正在那里骇叫,所以没有觉得。但你说我的话不伦不类,难道我料错了不成?”他卸下了他的那件黑呢外衣,站住在火炉面前。

“你料的是什么?我还没有明白。”

“你刚才读到的那节新闻,因为单单记载盗失的东西,没有记载盗失时的情形,所以你的第一步的反应,便以为有人破坏了保管库才着手盗物。因此之故,你就觉得盗者的本领太高强,不由不失声惊怪。然而一转念间,你的神色忽又冷静下来;接着是微微地一笑,似乎你又觉得你起初的料想太卤莽。这就是你的思想的历程,我从冷静中观察而得。难道我没有料中吗?”

我笑一笑,答道:“我老实说,你完全料中了!霍桑,你的观察力真敏锐!

霍桑在火炉旁坐下来,缓缓地道:“这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懂一些心理学,又肯用一用脑,谁也办得到。”他伸着两手烤一烤火,又说:“包朗,你不是认为这一件盗案上海从来不曾有过吗?是的,这见解实在不错。”

我怔一怔,应道。“什么?真有这样一件事?”

“是。所以我说你起初的骇怪并不是神经过敏。”

“难道果真有人破坏了保管库?”

“是。我已经进去瞧过。那纯钢的库门是被人用电力破坏的。”

“了不得!”

“墙上还用炭墨画着一只燕子!”

“唉!一只燕子!”我想起了那闻名已久的神出鬼没的江南燕,我的神经顿时紧张了。我又问道:“霍桑,你现在可担任这一件案子?”

霍桑摇摇头:“一还没有。信用信托公司里我有一个朋友,当协理的何介轩。我因着他的介绍,才得进去瞧一瞧。”

我又问:“那末你想那只画着的燕子是不是强盗的留名?还是有人假托的?”

他沉吟地说:“据我看,这件案子无论是不是假托,那个人必定是一个好手。那只燕子——”他的眼光斜射到书桌上面,他的脸色沉下了,“包朗,这封信谁送来的?”

我又怔一下,应道:“哪里有人送过信来?”

我仰起身来,向书桌上瞧去,果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白纸信封,上面写着一行铅笔草书:“霍桑先生收阅。”霍桑早已伸手将信拿起来,急急将信封拆开,抽出一张雪白的信笺,笺上是几行矫健活泼的铅笔草书。那信道:

“霍桑先生:久违了。此刻我道经上海,将要勾留几天,很想乘此机会和先生会一下子,了了我的宿愿。不知道你肯见教吗?

江南燕白二月十五日晨”

这廖廖两行字给予我的反应是使我忘却了季候,还使我出了一身冷汗。江南燕这家伙,我们虽然不曾见过面,但是已经发生过几次间接的联系.我所记的霍桑探案里面,像《江南燕》、《黄浦江中》等,也曾好几次提过他的名字。此番他说要来会会,有什么用意呀?是敌意还是友意?

霍桑问我道:“你真不知道这封信的来由?”

我答道:“不。你出去之后.施桂送上报纸来。我带了报下楼,开了着办事室的门,边坐在这里读报。直到你来,没有一个人进来过。”

霍桑向窗口望一望。“这窗是你开的?”他立起来走到窗口去。

我应道:“正是。”

霍桑又把那封信看了一看,点头头:“唔,它一定是从窗口里飞进来的。”

“我怎么一些没有知觉?”

“读得出了神。我走进来时你也不觉得,何况轻轻的一封信?”他从窗口回过来,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

“可是这窗口并不临街,外面还隔着一层短墙,怎么这样子巧,不远不近恰正会落在书桌面上?”

“这是一些儿小技巧,不值得诧异。你总知江南燕是个什么样人。”

“喔,你相信他就是真正的江南燕?”

霍桑咬着嘴唇,缓缓答道;“怎么不是?我相信信用信托公司的案子多分就是他做的。”

我迟疑道:“我看信上的口气有些儿不合。”

“什么不合?”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他却用那‘久违’的字样。岂非不相称?”

“唔,你提起这一句,真叫我惭愧。别的案子姑且不提,但你可还记得‘断指团’一案?我们被党人们禁闭在念佛寺里,亏得江南燕的援引,才得逃出来。那时候我们虽没有看见他,他一定已经瞧见我们。现在他竟用着‘久违’字样,也许就含着取笑作用!”

“那末你想他这一次的来意是好意是恶意?”我在静默了一度之后提出这一句问话。

霍桑拿了笔向桌上墨水盂里蘸一蘸,在信笺背上注了几个字,折好了藏在日记册中。

他应道:“那里会有好意?你想我们所干的任务和他的行径处在什么样的地位?”

“地位固然是敌对的,但在苏州孙家的案子——‘江南燕’里,我们曾给他洗刷过一次假冒,他对我们似乎还有好感。”

“这样的好感,他也已经报答过两次了。现在逢到了利害的冲突,你想这好感还能够永久维持吗?”

“这样说,我们倒不能够不准备一下。”

霍桑点点头:“是。我料他的用意,无非因着我在上海的虚声,有些不甘服,现在犯了案子,把我牵进去,以便彼此见一个高下。如果我斗他不过,少不得要销声匿迹。他就可以横行无忌了。”

“你想那信托公司的盗案,就是他对于你的试验?”

“或者如此。”

“你如果担任了这案子,你可有破获的把握?”

“这难说。那人不比寻常的匪盗,本领既高强,手下的羽党也一定不少,实在不容易对付。”

“你怎么知道他有羽党?”

“别的莫说,这一次盗案,那公司的守门人至今还没有下落。”

“那守门人就是他的羽党?”

“无论是不是真正羽党,但通同当然是可能的。否则,他既没有翅翼,又没有隐身法术,又怎么能够下手?”

玲玲玲!……电话机上的铃声突然地响了。

我失声道:“也许是信用公司里打来的吧?”

霍桑不回答,急忙立起来赶进电话室去接电话。一会他回出来重新归座。

我问道:“怎么样?”

霍桑摇头道:“不是信用信托公司,是和平路九十九号一个姓徐的打来的。”

“这姓徐的有什么事?”

“他没有说明,只说有件紧急的事,请我们就去。”

“你怎样对付?”

“我想我们去走一趟再说。”

二、空盒子

那徐姓的主人叫守才,曾当过一任烟酒督办的差使。只瞧他住的那宅连花园的高大洋房,而且佣仆成群,便可想见他的宦囊的充盈。我们到那里时,我看见仆人们都安谧如常,并没有什么惊乱的情形。这是出我意料的。徐守才是个年近六十的人.肥圆的脸上点缀着两只狭缝的眼睛,似乎不大相配他由着一件蟹壳青的狐皮袍子,足上白丝袜缎鞋。他见了我们,连连拱手,引我们进了一间布置精致的书房,便坐下来,轻轻地报告。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你们可听得过江南燕?”

“开门见山”,就使我暗暗吃惊。这件事也和他有关系的!

霍桑应道:“是,他的大名我们听得好久了。”

徐守才道:“那末大前天十二晚上信用信托公司的那件事,你们也早已知道?”

霍桑道:“是。你可是就着这一件事有什么见教?”

“不是。那是台亲吴伯常的事。公司里盗失的东西,都是他的已故爱姬的饰物。他起先得到一封自称江南燕的恫吓信,要问他借用那珠蝶等物,他不理睬。后来果真失去了两只钻戒,他才恐慌起来,就将其余的贵重东西送到信用信托公司的保管库里去。不料那保管库的钱箱也敌他不过,没有几时,到底被他盗了去。你说这人厉害不厉害?”

“是,这个人果然比不得寻常的小窃。但是你此刻招见,究竟为着什么事?”

徐守才很郑重地从狐皮袍子的袋中取出一封信来。

他说:“我所以说起合亲的事.就为要举个例证。这一封信就关系我自己的事。”

霍桑将信接了过来,展开来默念。我也把头凑过去瞧。

那信道:

“徐守才:听说你新近从北平回来,得到了一粒猫儿眼。我想你玩了几天,总也玩够了。现在本城民众教育团的经费非常困难,请你把这猫儿眼捐给他们,补补你自己的前过。这东西在三天以内我自己来取,你应得早些准备好。

江南燕二月十四日”

霍桑读完了信,目光向着那大壁炉凝视了一会,才回过来瞧着徐守才。

他问道:“怎么样?那猫儿眼已被他盗去了没有?”

徐守才摇摇头:“还没有。这信昨天晚上才从邮局寄来。我一得信,不敢怠慢,便将这东西从铁箱中取出来藏在身上。现在还在这里。”

他解开了皮袍钮子,从里衣袋中摸出一只小锦盒来。盒子给打开了,里面是红丝裹缚的一个黄缎子小包。他解开了缎包,我才看见一粒圆润澄澈、彩光闪烁的猫儿眼。这真是一件稀有的珍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霍桑瞧了一回,叹赏道:“真是难得见的东西!你出多少钱买的?”

他答道:“这本是清宫里的藏宝,我出了七万二千块钱。据说这还没有到实价的一半。”

“珍宝本来没有一定的价值,七万二千当然算不得多。你可是果真在北平买的?”

“是。你想他的消息这样灵通,岂不叫人害怕?”他仍将猫儿眼包好了藏在盒内。

“这也无非是他羽党众多罢了。现在你打算怎样处置它?”

徐守才眯了眼缝,摇头道:“我就为了这一着,昨晚上通夜不曾合眼,左思右想,终想不出什么妥当的办法。因为伯常的事给我一个榜样,我当然不敢再送到保管库里去。若使放在家里,当然更不妥当。要是报告警署,我也有些怕。效果不知道,先跟他结了怨,说不定还有性命危险。所以我才想仰仗先生们的大力,替我保存这一件宝物。酬劳多少,我决不吝惜。”

霍桑沉倒了头,把目光瞧着炉火,显然在踌躇。主人却放宽了眼缝,注视霍桑,分明在等候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也感到这难题目难于应付。

一回霍桑缓缓地说:“这种保镖性质的玩意,我们如何干得?”

徐守才着急道:“霍先生,我是诚意恳求的,万望你助我一臂!”

“我的职务是侦贼,却不会防贼。”

“我不是要你们在这里防守。我打算将这东西交给你们,代替我保管三天。三天内以后,他如果失败,谅必不敢再来。那时候我准重重地酬谢。”

霍桑皱皱眉:“徐先生,我们不是为酬报而工作的,你别一再提酬报。我觉得这个责任太重。你想那人既有本领破坏钢库,我家里的一只铁箱那里会在他眼里?”

徐守才又拱手说:“霍先生,你别顾虑太多。这个人只是一个老贼,并不是一个剧盗。他决不敢公然来劫夺。况且你先生的大名,谁不知道?他听得了这件事有你在里面,哪里还敢猖獗?我所以借重,就为着这一点。霍先生,你总得成全我!”他的声调很恳挚,又连连地拱着手。

霍桑的眉尖依旧深锁,又沉吟了一下,才道:“我看他的目的似乎很冠冕,不一定要你的宝物。你如果爱宝,何不依他的话,向他所说的民众教育团去捐上三万五万?这回事也许就可以和平了结。”

徐守才顿一顿,说:“这未始不可以,可是没法和他疏通。假使我捐了钱,他又来偷我的宝物,岂不是双方落空?”

霍桑略一思索,答道:“那末你尽管捐钱。我们暂时担负三天的责任。三天内如果有失,你的捐款由我们承认。你看怎么样?”

徐守才呆了半晌,才缓缓应道:“既然如此,我就捐助三万。现在请你将这东西执管好。希望你在三天以后平安无事地交还我。”

他将猫儿眼的锦盒双手交给霍桑。霍桑接过了藏在袋里,随即起立告辞。我也跟着走出那温暖的书房。

我想起了一点,说:“徐先生,我有一句话。我们代管的事情,必须严守秘密。因为他如果不知道这事的内幕,防备上当然疏懈些。假使他真来践约,在你既然没有失宝的危险,在我们却可以有对付他的机会。你同意吗?”

徐守才诺诺连声道:“可以,可以,这个当然遵命。”他随即很谦恭地送出门来。

我们既回爱文路寓所,便商量对付的方法。因为这件事在表面上我们虽只负三万元的责任,其实万一失败了,霍桑也没有颜面再干这侦探事业,关系实在不小。我的意见,认为我们不能偏于消极的防守,却应积极地对付,设法把江南燕捕住,才算是上策。这意见霍桑也表示同意。

他问我道:“你打算怎样捕他?”

我道:“我想代管的消息若使能够秘而不宣,他自然仍旧要往徐家去。我们若能预先埋伏,不难乘机捕拿。”

霍桑略想一想,答道:“你说的预先埋伏,可是伏在徐家屋内?”

“不是。据情势推测,他的家里难免有通同的人。我们若是大张晓谕,反而会误事。不如悄悄地伏在他的宅子的左近,倒可以乘他不备。”

“晤,不错。但是我们若往守候,这一粒猫儿眼又放到哪里去?”

这问题经过了一度斟酌,觉得最妥当的,莫如放在身上。不过万一动手交锋,又不免有些危险。末后我们决定分别负责。我在家里保守铁箱,霍桑一个人到徐家屋外去守候。这样,我的责任虽然比较重些,但事实上既不得不分,我也只得勉为其难。好在我们寓里有电话,我又有防身的手枪,也不怕他用强暴手段。商议定了,霍桑将猫儿眼的锦盒打开来,重新验一验,就亲手放在铁箱里面。

他含笑说:“包朗,这两天内,你得特别谨慎些。这铁箱虽出于哥斯达名厂的制造,也存放过不少重价东西,从不曾出过什么岔子,但是江南燕是个特殊人物。这铁箱在他的眼里也许并不希罕。”

我也笑道:“这箱子一到他手,也许果真会变为无用。但如果不让他的手指和钱箱接触,我想他总不会有什么通神术吧?”

十五日这一天晚上,我们便开始加意准备。霍桑吩咐施桂谨守前门,无论送信人等,概不许走进门来;或是有造访的陌生客,也得先问明白了,才可放入。晚饭过后,霍桑穿上一身灰色的短棉袄裤,颈项间绕了一条黑绒线围巾,头上戴了一顶灰色旧毡帽,帽边覆在额上,脸上也涂了些颜色,活像一个江北小工。他向我和施桂叮嘱了几句,便一溜烟地走出去。我把手枪装满了子弹,藏在短褂袋中,走进办事室里,静坐着保守那藏宝的铁箱。

气候很寒冷。路上行人夜稀少。屋内屋外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声和火炉重地煤块爆裂地微声打破沉寂。我很小心地守了半夜,丝毫没有动静。我暗想江南燕虽是一个不寻常的巨窃,但对于我们多少总有些畏惧。此番宝石既在我们手中,他即使知道了我们代为保管宝石的事,若要履行他的预约,亲自来偷取,当然也有些冒险。他会不会避难就易,过了几天再去和徐守才为难吗?

夜半后一点钟模样,霍桑回来了。他也没有什么端倪。霍桑叫施桂睡在办事室里,又将门窗紧闭好,我们就上楼去安睡。

第二天十六日,我们照样防守,仍旧没有动静。晚饭过后,霍桑又打扮了小工出去,我依旧在屋里坐守。我连续地烧纸烟,默想又继续活跃。今天已是十六,是约期的最后一晚了。如果再没有变动,明天早上我们的责任就可以告卸了。

小瓷钟还在滴答滴答地奏着规律的节拍。风仿佛宁靖了些。忽然有细碎的脚步声像在走近窗外。我敛神地倾听着,我的右手本能地伸到衣袋里去。不是。步声经过了我们的寓所,渐渐地走远了。大概是过路人吧?

到了十一点半钟,我猛听得门铃声音,接著便见穿灰布袄裤、围黑围巾、戴旧毡帽的江北小工装束的霍桑,气喘喘地大踏步奔进来。

他走到我的面前,喘息地附着我的耳朵说:“包朗,不好!我们的屋子左右都有羽党守伏着!”

我忙道:“怎么办?”

霍桑急止住我:“轻声些!你快上楼去换一身黑布的工人装束,带了手枪,再跟我出去。”

“有什么用意?”

“你别问。快上去换!我在这里等你。”

我不便再问,急急奔上楼去,开了衣箱,找出一身黑棉短衣,又脱下了皮靴,穿上一双黑布鞋。约摸费了一刻钟左右,我又赶下楼来,走进了办事室,却不见了霍桑。我连忙退到前门问施桂。

施桂说:“霍先生才出去。你怎么不知道?”

我道:“我在楼上换衣裳。你可有什么话说?”

施桂道:“他只叫我紧守着门,没有别的话。”

门铃声又响。我向外面一望,是个黄包车夫,车子还停在们前。我不禁有些诧异。

那人忽大声叫我:“包朗,快开门。是我啊!”

我一听声音,惊问道。“是霍桑?”

施桂早把门开了,果真是霍桑。霍桑一走进门,便低声吩咐施桂:

“你去打一个电话给捷登黄包车公司,叫他们派一个人来,把车子拖回去。”

我问道:“霍桑,你怎么改装得这样快?”

霍桑瞪目道:“什么意思?我已改扮了两个钟头了啊。”

我开始惊怪:“什么?十分钟前,你不是装着小工模样进来过的吗?”’

霍桑的眼珠闪一闪:“哪里有这回事?……唉,快进去瞧!”

他反身奔向办事室去。我也急急跟在后面。我才明白事情起了变端,我已经中了人家的诡计。刚才进来的人,一定就是那狡诈百出的江南燕!

霍桑走到壁角,大声道:“哎哟,这一只铁箱果真送在他的手里了!”

我趋近去一瞧,铁箱门上已有了一个足以箝取一只小盒的孔洞。

我不由不失声道:“唉,坏了!”

霍桑仍不失镇静,向我摇摇手。“慢。他虽已烧了一个洞,却没有工夫开锁键。”

“嗯,不错。我记得你把那宝盒放在铁箱的里角里。他也许还来不及拿。”

我在绝望中又产生一线希望,急急把箱门旋开来,借着电灯光向箱角里一瞧,我看见那锦盒还在那里。我又不自觉地欢呼起来。

“哈哈……”

霍染又很沉静地说;“慢,你姑且把盒盖开了。”

变化又出我的意外。我把那盒子打开了,我的万一的希望忽又变成冰冷。盒子虽还在,可是是只空盒子。盒中地黄缎小包已经不见了!

三、一个劲敌

惊异,懊恼和失败的情绪霎时间攒集我的心头。我呆木了。我回头一瞧,霍桑忽已上楼去。一会他取了他的衣服回下楼来,走到书桌面前坐下,缓缓地更衣。他又偻着身子换去他足上的草鞋。他的态度似乎比先前更镇静。

他向我说:“包朗,你在这一回事上多少总可以得到些教训。”

怎么?我固然是失败了,但在这个当儿,他还用严师般的态度来训责我?

我负气道:“别多说。这三万元由我一个人担负就是了。”

霍桑不答,微微笑一笑。他把换下来的衣裳草鞋送到办事室外去。他又取出两支白金龙烟来,一支自己烧着,一支给我。

他说:“老朋友,你也坐下来,别和我生气。你总知道失败不足为耻;但是经过了失败,如果不曾得到一些教训,那才可耻。你这一次的失着,主因就在惊乱中缺乏镇静。否则你怎么会得连我的声音面貌都辨不清楚?”

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勉强烧着了纸烟。我觉得我的脸部一阵阵发热。是的,他的理论的确很合理。我回想当时那人虽狡猾地立在我的侧面,不使我的目光直接接触他的脸,但他向我附耳说话的声音本也有些异样,我怎么不觉察?并且他叫我上楼去换黑布工人模样的衣服,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其实明明是要延宕些时间。种种疑点都是很显然,可是我竟为惊乱心所胜,绝不会觉察。我的镇静力的缺乏当然是无可置辩了。

霍桑继续道;“别的莫说,那人的身体比我的约短半寸,你如果能镇静些,总可以瞧出他的破绽。并且他的毡帽的颜色比我的深一些,帽边也比较我的略阔——”

我大声道:“什么!据你这样说,莫非你也已看见过他?”

霍桑吐了一口烟,慢吞吞地答道:“你说的不错。我方才已经见过他了。”

我不禁欢呼道:“哈哈!怪不得你这样子闲豫!我想那江南燕一定已给你拿住了交给警署了!”

霍桑摇摇头:“没有。我虽然看见他从这们里进来出去,还在电灯底下瞧明了他的面貌,可是我没有和他交谈;更不会蓄意捉拿他。”

我又惊异道:“奇怪!这又为什么?你好容易见了他的面,怎么又轻轻地放过他?”

“他不曾和我们为难,我又何必捕他?”

“什么?他不曾和我们为难?”

“至少只弄坏了一只铁箱。”

“那末那猫儿眼宝玉——”

霍桑插口道:“这东西他到底不曾偷去。”

“没有偷去?”我皇惑地瞧着他,觉得他不像是说笑。

“是。你不必着急。”

“那末东西在哪里?可是在你的身上?”

霍桑又摇摇头:“不是。放在身上究竟太危险。”

他仰前些身体,伸手从桌上的墨水盂里,拿出一粒墨汁淋漓的猫儿眼来!

他又道:“我早先说过,这样一只铁箱决不在江南燕的眼里。我若仍旧藏在箱内,那就是天字第一号的笨伯。因此,我把这东西移藏在墨水盂里,箱中却换了一块假石。我料定他若使果真来盗,最先注目的总是那只铁箱,仓卒间他一定不会瞧破我的秘密。这就是孙子兵法上的虚虚实实啊。”

我抱怨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早些知道?”

霍桑笑道:“这一着你得原谅我。要是你知道了直实的所在,你的一举一动说不来会给江南燕一个暗示,使他知道真宝在哪里。那才不买年要弄假成真哩。”

我顿一顿,又说:“那末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应得明白宜布,不应再装腔做势地戏弄我啊。”

霍桑忽扬一扬手,笑道:“包朗,你岂不知人们求智求学都得出相当的代价吗?你此番得到这样一个教训和经验,当然也不能例外的的。”

我只得笑一笑:“可是你这位教师未免也他狡猾些哩。”

室中静一静。充盈这办事室的,烟雾代替了声浪。我默念这回事我们虽不曾失败,但江南燕既然扑了一个空,势必不会甘心。展望前途,我们正未许乐观。霍桑轻轻地放过他,在我总觉得不大舒服。

我又问道:“霍桑,你怎么会碰见江南燕?”

霍桑道:“当初你的意见固然不错,要想叫徐守才保守秘密,以备我往那里去守待,让江南燕自投陷阱。但是徐守才所以教我们代管,就为了怕江南燕去寻他。那末你想代管的事情,他岂肯照你的意思不宣布?况且江南燕的耳目很灵敏,即使徐守才真肯守秘,这秘密也不会保得住,江南燕总不难知道这事的真相。”

“因此,我就料他会来寻我,不会去寻徐守才。所以昨天晚上我到徐家去走了一趟,觉得一些没有动静,便回来看守我们自己的寓所。我今晚上重行出去,仿佛有人在附近的树背后守伺。我觉得我的乔装不免已给瞧破,便急急重新改变,往捷登公司里去赁了一辆车子,借了一身衣服,权且尝一尝拖车滋味。”

“我在那转角上歇了一会,又兜了两个圈子,起先我瞧见两个同党伏在街对面;后来又瞧见一个像我方才装扮一样的人走进这里来。我便知那人是真江南燕了。”

霍桑的当变之才确是高人一等的,可惜这里面的曲折,我以前竟处在鼓中。

我责怨地说:“你既然看见他进来.不捉住他,又不阻挡他,究竟太冒险。”

“一怎见得冒险?我不捉他,为的是留些余地,阻挡更用不着。你得知道我藏宝的地方虽在眼前,但无论在急忙中不会发觉,就是他仔细搜寻,一时也断不会想到这墨水盂。这一着我是有绝对把握的。”

“如果他用别的方法,将我捆缚蒙蔽着.果真仔细搜寻起来,那你也不免会打碎穗瓶!”

“这也何用慌得?假使他在这里再耽搁几分钟,那我自然也要进来请他宽坐一会了。”

“虽然,据我看,你这一次轻易地把他放掉,究属失计。猫儿眼的事,他虽没有得手,但信用信托公司的一案为数很大。你倘使把他拿住了,那——”

霍桑忽正色岔口道:“包朗,你怎么这样子贪功忘义?你忘掉了‘断指团’、‘黑地牢’那两案吗?这个人虽走在法律轨道之外,但不曾越过正义的界线。他的活动的对象,都是些社会上的压榨阶级,或是只知安享而不知劳力的人。说句原情略迹的话,他还不是我们目光中的非扑灭不可的死敌。现在信用信托公司的一案,在我完全没有责任。这猫儿眼的事,一方面我已经全了保管的责任,另一方面我又认识了他的面貌,而且以假代真,更把他戏弄了一次。所以除了那铁箱的小小损失以外,我们可算得到了全胜。你为什么还不知足——”

霍桑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丢了烟尾,侧耳静听。不一会施桂走进来,右手中拿着几件布衣和一条黑围巾一顶毡帽,左手中另有一个小纸包。

他说:“先生,车公司里已经打发一个人来。我向他说明了情由,那人已将衣裳和车子带回去。这衣帽也是他带来的。”他将围巾棉袄裤和一顶灰色毡帽放在椅子上,又将另一手中的小纸包送交霍桑。“这小纸包刚才有一个人送来,说要给你。那人个子相当高,穿一件黑绸袍于,说完了便走——”

霍桑不等他说完,不发一言,急急将纸包接过了折开来。纸包裹了好几层牛皮纸。内中有一张信笺,一个红丝缚扎的黄缎小包,另外还有一小卷纸印。霍桑已经展开那信笺。信笺上同样是矫健活泼的铅笔草书……那信道:

“霍桑先生,听说民众教育团里巴经收到徐守才的三万元捐款。此事想必是由你授意的。我的夙愿略偿,很感谢你的同情。那猫儿眼既然由你代为保管,我本不想再多事,不过我若不略略献些儿末技,不免有负雅爱。现在我将原物奉还,缄封都没开拆,一借以明我的心迹。另附纸钞若干,作为赔偿尊箱的费用,抱歉得很。贵友包君前,也望你代为道歉。后会有期,再图相见。

江南燕上二月十七日一时”

我们读完了这信,彼此默默地相视一会,都没有说话。施桂也带着惊异的眼光退出去。静寂中但听得窗外呼呼的风声和火炉中的必卜声。

一会霍桑立起身来,打了一个阿欠,又背负着手,目光凝注在地毯上面,连连点了几点头,仿佛一个艺术鉴赏家正在欣赏一件精工结撰的美术品。

他缓缓地说:“包朗,江南燕真是个好家伙!我们今天总可算遇到了一个劲敌!”他踱了几步,又说:“包朗,明天一早你打个电话给徐守才,叫他再送两万元到民众教育团去,把他们的收据来换取他的猫儿眼。”

我问道:“什么意思?再要他捐两万?”

“是。这是我的意思。那天我向他提议捐三万五万,他只挑选一个较小的数目。这个人我虽不知道他的底细,但料想起来,他的宦囊里不一定都是清白钱。我干这件事,当然不是为他。便宜了他,也不合我的夙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