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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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8日。晚7时。

机翼上涂着国徽的波音707专机已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空飞行了近十小时。

罗新华来到连接架驶舱的过道,拉下临窗的弹簧软椅坐下,将脸贴在舷窗玻璃上向外遥望着。苍茫的夜空仿佛一张润了淡墨的宣纸,浑浑沌沌,朦朦胧胧,但在极远的边缘却有一抹耀眼的亮光,那是太阳升起的东方。专机从上海虹桥机场起飞时正是中午,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凭窗俯瞰,碧蓝的天空和碧蓝的海水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这景象竟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当时,天也是这样青,海也是这样蓝,在遥远的天海相拥处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祖国,他日夜向往的圣地。当播音员用自豪的语调宣布飞机已进入中华人民共和国领空时,他激动得禁不住热泪盈眶,奋力鼓掌。那景致,那心情,虽然经过三十年风雨的冲刷侵蚀,却仍那样清晰真切,历历在目。没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他又踏上了这条航线,向大洋彼岸那片他熟悉和眷恋的大地飞去。那里是他童年的摇篮,有他父母的墓地,也有他遥远的欢乐和苦涩的记忆。他热爱那片大地,漫长的岁月总扯不断他心头的那缕拳拳情思,但终生的耻辱和坚定的信仰又使他憎恨那个国家,那个社会。平时每当提及“美国人”,他腹部的伤疤便隐隐作痛,他眼前就会浮现一群丑恶的形象:骄横凶狠的大兵、阴险狡诈的政客、肥头大耳的资本家以及三K党、嬉皮士、妓女。在那个浸透了金钱铜臭的国度里,腐朽的资本主义制度正无情地吞噬着人类的文明与良知。他正是怀着这种复杂的情感踏上西行专机的。在此之前他已多次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童年。伤疤、阶级,全不去想。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去考察和批判腐朽的资本主义制度,也不是去旧地重游,寻亲访友,他是肩负着整个民族和国家的重托,去执行一项艰巨而神圣的使命。当他望着身裹黑呢大衣的“1号首长”步履稳健地踏上飞机时,他心中的这种使命感越发强烈和凝重。

专机起飞很不顺利。步履稳健的“1号首长”同前来送行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一一握手告别后,又俯下身亲了亲小孙女的脸蛋,然后和夫人一同走进机舱。宽大的波音707已被拖上跑道,送行的党、政、军领导人也已陆续离去,机组人员全部各就各位待命起飞,这时从指挥塔却传来“停止起飞”的命令。原因是刚刚接到上海的报告:机场雾大,不能降落,请耐心等待。真是的,早干什么去了,这时候才来报告,罗新华不满地想。他对民航局的拖沓作风早有耳闻,今天也算领教了。出师不利,还没启程就遇到了麻烦,他心中兀自凭添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专机在跑道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指挥塔才发出可以起飞的信号。

远方出现了几颗闪闪的亮点。起初罗新华以为是嵌在天际的点点残星。渐渐亮点越来越密,越来越亮,是灯光。终于看见陆地了!他正要起身离去,见新华社记者杜立彬挎着相机从过道尽头走来,操着一口软绵绵的上海普通话招呼道:“老罗,飞机快降落了。”

罗新华点点头:“我已看见灯光了。”

杜立彬约五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材,面皮白皙,浑身透着一股南方人的精明和干练。罗新华以前并不认识他,这次原定的随团采访的记者中也没有他。三天前,因王东升被车撞断了腿,新华社领导才决定由他顶替王东升,随代表团赴美采访中国领导人的访美活动。当罗新华得悉这一消息时很有些失望。他知道王东升是新华社驻华盛顿的特派记者,不久前才临时回国述职。几天前罗新华为搞清楚李·乔治告急信的一些内容,曾找他交谈过两次,感到他对美国的方方面面都了解得很透彻,称得上是个美国通。他也很赞同罗新华的判断,认为那封报警信不是李·乔治寄的。“寄信人可能是他的未婚妻。”他向罗新华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

“你见过他的未婚妻吗?”

“没有。”他摇摇头。“只是听李·乔治在一次喝酒时谈起过,也住在华盛顿,好像叫休丽莎,还是欧安娜。美国人对男女方面的私生活比较随便。情人、恋人很难分清,好了就一块睡,不好了就分手再找一个。”

罗新华笑笑。管他是恋人还是情人呢,只要有名字就好办。他决定到美国后再寻找这个体丽莎或者欧安娜。王东升也答应返回华盛顿后再帮他打听一下,那里的情况他毕竟比较熟悉。罗新华听后自然很高兴,能得到这个“美国通”的帮助,他等于又多了一个得力的助手。可一场意外的车祸竟将王东升换成了杜立彬,这难免使罗新华感到有些惋惜和沮丧。

杜立彬对能得到这次出国采访任务很意外,也很兴奋。这也难怪,干了几十年记者他这还是头一回到美国采访,而且采访的对象又是受人尊敬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飞机尚未起飞他就带着相机在机场“嚓嚓”地拍个不停。

“收获不小吧?”罗新华望着他挂在胸前的两架相机笑着问。

“已拍了三卷胶片。”杜立彬满意地笑着,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罗新华既羡慕又诧异:这个干瘦的上海人竟长了这样一口好牙齿。

杜立彬在软椅上坐下,打开一架照相机的后盖,动作娴熟地换出胶卷。飞机降落后将是记者们决战的时刻,他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胶卷的铁轴外框有些偏歪。他竟然张嘴用牙齿咬住一下一下扳正。

罗新华提醒道:“小心把牙硌坏。”

“我的牙不怕硌。”杜立彬笑着故意张大嘴巴,用舌尖将一排假牙推出口外。“69年我到珍宝岛采访,一场车祸把满口牙全硌没了。”

罗新华笑了:“我说你的牙怎么长得这么齐整呢。”

飞机开始下降了。罗新华如同决赛的拳击手听到上场的铃响,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如果此行是一场险象丛生的战斗,那么现在就已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