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
林汉杰带看他的同学沈君山往家里走时,沈君山仍有点不放心道:“真的方便吗?”
“不骗你的!我的房东太太很和蔼的,她不会理会我带同学回去温习的!”林汉杰道。
“但如果太晚,我可能要留在你那儿睡的。大部分房东都不喜欢住客留陌生人在家中过夜的。”沈君山依然有点顾忌。
“不会的,你相信我吧!”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幢很旧,但却保养得颇整洁的战后洋房。
“咦?这房子现在很难找到,楼底起码有十呎高!”沈君山站在门口打量这间洋房,已经满口的赞道。
“对呀!这儿又清静,又通爽。”林汉杰一边说,一边自口袋里掏出锁匙,把门打开。
踏入屋内,沈君山又是十分惊讶,只见眼前是一个很大的客厅,客厅的家具虽然是旧式一点,但窗明几净,尤其是地板,是长条形的柚木地板,这年头实在很少见到的了。
“呀!真是好地方!”沈君山忍不住称赞。
林汉杰指指客厅另一边的长廊,道:“我的房间就在长廊的尽头。随我来吧!”
正待领沈君山入内时,但见客厅那边一个房门打开,有位五十岁左右,长相十分福泰的妇人,笑咪咪的走过来。
“放学了?”老妇人对林汉杰笑道,同时眼睛打量起沈君山来。
“凌太太,这位是我的同学沈君山,学校快要考试了,他来跟我一起温习。”林汉杰马上为沈君山作了介绍,“凌太太是我的房东。”
但见凌太太脸上又流露出慈祥的笑意来:“好呀!两个人一起温习,是比较容易入脑的,厨房的冰箱里有汽水,你们渴的时候,随便倒来喝。”
“谢谢你,凌太太。”林汉杰忙道,“我们先进房里去了。”
当他们进入房里之后,林汉杰就向沈君山道:“对不对?我的房东太太,人好得不得了,你少担心吧!”
“真的!一看就知道她样子慈祥。你怎会那么好运气,找到这么好的一个房间?租金那么便宜,又有那么好的一个房东。”沈君山羡慕的问。
“我在学校饭堂的告示板见到这儿有房招租,我就跑来试一试,怎料到,不但房租便宜,而且房东太太还包伙食。”
“她一个人住?怎地屋子那么静?”沈君山好奇的问。
“不是的,她是跟儿子一起住的,不过,我还未见过她的儿子。”
“怎么会呢?”
“我才搬来半个月多一点,我搬来的时候,她的儿子刚刚出差到美国去,要下月初才回来。”
“年青人,胃口应该好的。来!吃完这块红烧肉,多吃点才有精神上课的。”凌太太把一块红烧肉送到林汉杰的碗里。
“凌太太,我已经够饱了,你太客气呀。在你这儿包伙食,你这样给我吃,你要亏本的。”
“怎会这样说?我一个人也是吃,多你一个人,不过是多双筷而已。”凌太太慈祥的道。
林汉杰终于把饭吃完,推开饭碗,本来要回房去温习,可是,见到凌太太独自在偌大的客厅中,似乎十分寂寞,所以有一句没一句的,就跟她闲聊着。
凌太太似乎十分高兴有人肯陪她聊天,聊着聊着,她突然自椅子上跳起来道:“真不中用!只顾跟你聊天,忘了在厨房煮了些糖水,我马上给你盛一碗。”
“这怎么可以?我吃得太饱了。”
“坐着坐着:你那么瘦,就是吃得太少。”
凌太太不由分说,就走入厨房去了。平时林汉杰难得在客厅里坐那么久,这时凌太太进了厨房,他百无聊赖,见到咖啡几有报纸,便随手拿起来看。
当他拿起报纸时,便发现咖啡几的玻璃下压着几张照片。
照片内是三个人,坐在正中央的,就是凌太太,而站在左右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凌太太出差到美国的儿子,林汉杰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刚搬来不久,凌太太谈起她的儿子时,曾经拿过儿子的照片给他看,可是,站在凌太太右边,一个长着长发,样子温文秀气的女孩子,却不知是谁了。
恰巧,就在这时,凌太太正捧着热腾腾的糖水走出来。
“凌太太,这照片上的女孩子是不是你的千金呀?长得很漂亮呀!”林汉杰随口就问。
本来还在微笑的凌太太,在林汉杰的话一出口,笑容登时在它的唇色伍住,同时,本来慈祥而老是有笑容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
跟凌太太相处了差不多一整月的林汉杰,从来没见过凌太太像此刻那么沉森的脸色,林汉杰整个人都呆了。
他惶恐的站了起来,便问:“凌太太,我说错话了吗?”
凌太太把还在冒烟的碗搁在桌上,冷冷的道:“你自便了!”
不再理会极度不安的林汉杰,凌太太自它的身边走过,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又随即带上房门。
林汉杰听到砰一声的房门声,整个人如梦初醒,本来想追上去解释几句,但一时之间又不知可以说些什么。
最要命的,就是他始终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触怒了凌太太的。
一整夜,林汉杰就在极度不安中度过。
次日一早,想向凌太太道歉,可是凌太太的睡房门仍紧闭,而他早上又有课,无法等她起来,只有快快的回校去。
偏偏,这一整天都有课,下课后,学生会还有个研讨会,林汉杰必须参加的。
一直忙到傍晚时分,才回到凌家。
才开门,便见到凌太太正捧着热腾腾的饭菜出来,她看到林汉杰,彷佛已忘了昨晚的不愉快,便对他招呼道:“今天怎地这么晚才回来?快洗了手来吃饭。”
“是的!”林汉杰有点受宠若惊道。
饭桌上,凌太太像没事人一样,频频为林汉杰添菜。
三番四次,林汉不想重提旧事,然而,又怕凌太太又像昨夜那样忽然的变了脸,所以便强忍着要说的话。
至于凌太太,她绝口不提昨夜突然变了脸的事情,好象一切没有发生过。
林汉杰带看一肚子的纳闷回到房间去,对着书本,看了几行,就没有办法集中精神看下去,思潮却转到那张照片的女孩于上。
“八成儿是凌太太的女儿!为什么凌太太一听到我提起她,脸色会变得这么阴沉?莫非她这个女儿不听话,走了出去,所以她不喜欢别人谈起?”
林汉杰胡思乱想,有时感到自己绝对没有想错,但有时却又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若得不到凌太太亲口证实,总是不能放心。
为了收敛心神念书,林汉不走到外边去喝水,只见凌太太独自坐在客厅里发愣。
“咦?凌太太,怎么还未睡?”
凌太太抬起头来,望了林汉杰一眼,忽然眼睛落在咖啡九土,指指那张照片,
“她是我的女儿。”
“是吗?”林汉杰终于证实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了。
“不过,她已经死了!”
“哦?”林汉杰对凌太太的话,感到有点震惊,忍不住看了照片上的女孩子一眼,才问:“怎会这样的?她很年轻嘛!”
“是死于肾病!”凌太太黯然的说:“她自小肾脏便有点问题,到了后来,越来越严重,非要换肾不可,可惜等来等去就是等不到有肯捐肾出来的人,所以……”
“太可惜了!”林汉杰忍不住就说。
凌太太似乎现在已经想通了,她苦笑着道:“其实,我也想通了,这是命,怨不得谁的!这么多人轮侯别人捐肾帮他们,但到底肯捐的人不多!”
“就是这话!我们中国人在这方面思想太保守了,其实,死了之后,还要那副皮囊来干什么?我很早之前,就已经答应了,若我将来死了,我是愿意把我自己有用的器官捐出来的!”
“像你这样能想得通的年青入不多。你来租房的时候,我已经看得出你是个好青年,所以宁愿便宜一点,也把房间租给你,看来没有错。”
林汉杰倒是由衷的说:“其实那是我的福气,能找到那么好的房子,又有那么好的房东太太,别人还羡慕不来呢!”
他们放开了凌太太女儿的话题,地北天南的又扯到别的事情上,不多久,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不知道是否临睡之前谈到凌太太那个已故的女儿,林汉杰竟然在做梦的时候见到那位照片上的凌小姐。
梦境的印象颇清晰,凌小姐就像拍照时那模样。她跟林汉杰谈了很多,至于谈话内容,梦醒后的林汉杰,却是无法记得清楚,不过,都是一般年轻人碰面时的话题而已。
醒来时,天早已亮了,林汉杰洗漱后,准备出门上学,恰巧碰到凌太太也出门买菜去。
“凌太太,真奇怪,不知是否昨天晚上跟你提到凌小姐,昨晚居然在梦中见到她,还好象跟她做了朋友,她性格很爽朗的,对吗?”
凌太太呆了呆,才认真的问:“怎么你会见到她?”
林汉杰想继续说的,但看看手上的表,却够时间了。
“我够钟上课了,今天晚上回来才跟你详细谈怎么梦到她的。回头见!”林汉杰说毕,同凌太太挥了挥手,赶到门外坐小巴了。
整天都十分忙碌,一个星期里,这天的功课最多,而黄昏时分,他还跟生化系的同学们来了场篮球赛,所以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了晚饭时分。
凌太太很早已经知道,每逢礼拜五,他都不会回来晚饭的。
然而,当林汉杰才开了大门,便见到凌太太满险寒霜的坐在沙发上,似乎是专诚等自己回来。
“凌太太,吃过饭了吗?”林汉杰还是很礼貌的与她招呼。
凌太太冷冷的瞪着他,指指大门旁边的行李,道:“你立刻搬吧!”
林汉木这才发现,原来大门旁边,搁着自己的行李。
这教他极度吃惊,又有点愤怒。
“凌太太,你不是开玩笑吧?怎么把我的行李都拿了出来?”
凌太太指指桌上的一叠钞票,仍然是冷冷的道:“这是你的租金及押金,现在全都还给你,你马上搬走!”
林汉杰呆立当地,他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听错话,可是,凌太太的话,却又教他绝对无法相信。
她怎会忽然这样的呢?
“凌太太,你不是生气我不回来吃饭吧?你是知道我逢星期五都不回来的,你……”
林汉杰话还没有说完,凌太太已经打断了他,道:“我现在不喜欢租给你了,租金已经还你,如果你嫌不够,我还可以赔你一个月,但你要立刻就搬走!”
林汉杰感到极之奇怪,他呆望着凌太太,虽然他们认识的日子不长,但是,他一直觉得凌太太不会是那样的人,突然变得这样冷酷无情,必然有它的理由的。
“凌太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你告诉我吧!你不会那么无情的,我到底犯了什么错?现在已经十点几了,我的家又在离岛,就算你要我搬走,也让我多留一晚呀!”
凌太太好象听不到林汉杰的话似的,还是坚持道:“总言之,你现在马上搬!”
“总得给我个理由呀!一定有事的,你告诉我吧,也许我可以帮到你呢!”林汉杰追问。
但见凌太太脸上的寒霜,在林汉杰真诚的关心下,慢慢的溶化了。
“说呀!凌太太,你一向对我那么好,没有理由忽然要赶我走的,是不是你有什么为难处,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没有!”凌太太却依然是那句话:“你马上就搬,我不想跟你多说。”
“但现在离岛的船都停航了,你可以收容我一晚,待天亮了,我才走好吗?”
林汉杰也是个有点自尊心的年轻人,他见到凌太太似乎执意要自己离开,再求她显然也没有用,故而就这样问。
凌太太望着他,想了一下,才道:“好吧!不过你答应的,明天一定要走呀。”
“我明自了!”林汉杰苦笑道:“难道人家这样的赶,我还好意思留在这儿吗?”凌太太沉默着,也不理会林汉杰,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林汉杰一肚子的纳闷,实在不能明白何以一向慈祥的凌太太,突然会变了另一个人似的,不过,他实在没有精神理会这些,刚才打完篮球,现在浑身都是汗臭,若不洗一个澡,凉快凉快,他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于是,他自凌太太替自己整理好的行李当中,取出了更换的衣服,便进了浴室去。
本来这个浴室林汉杰也差不多便用了一个月,对周围的环境熟悉得很。
可是,今夜不知怎地,当他才给自己涂满了肥皂,准备把莲蓬扭开冲水时,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在浴缸内摔倒。
当他摔下去时,企图抓着什么固定自己的身体,偏偏就抓不到任何东西,而身子不偏不倚的,腰间竟倒在浴缸的边缘,顿时,痛得他险些昏了过去。
当林汉杰的母亲接到凌太太的通知,自离岛赶到医院时,林汉杰正在手术室中。
“医生说他右边的肾摔坏了,一定要割掉,否则就保不了性命!”凌太太向林太太解释道。
“怎么会这样的?实在太不小心了!”林太太边哭边说。
“唉!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是无妇人之仁,赶他马上走,可能就不会有今次的事!”凌太太叹了口气,自艾自怨起来。
本来还在伤心的林太太,听到她的话,感到极之奇怪,便问:“凌太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这样说的?”
“昨天清晨,他说做梦见到我死去的女儿,我已经知道可能会有事发生,所以不顾一切就要把他赶走。”
“为什么呢?”林太太一头雾水的问。
当下,凌太太把女儿死于肾病的事说了出来。
“唉峰我就怕我的女儿阴魂不敬,听到有人肯捐肾,就真的会来取,而令郎还真的梦见她,为怕会有意外发生,所以找便要赶他走,谁知道一念之仁,终于还是害了他!”凌太太歉疚道。
“她人都死了,怎么还会要我儿子的肾?”林太太不明白道。
“知女莫若母,她忘记了自己已经死了,还以为有人肯捐肾,她就可以活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