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就在那天早上九点钟——在通常的时间——洛特局长来到希尔克利夫警察局当班,他发现梅里特上尉在等着他。这种情况使洛特很不愉快。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很快就要退休;他从一开始就感到梅里特是一个属于对他来讲已经逝去的世界中的人物。梅里特是个退役军官,所以对他应该表示尊敬。他的工作是给一位斯蒂芬·波莱斯先生作保镖——此外再也找不到什么其它合适的名称来了。这位斯蒂芬·波莱斯先生在大都会饭店住了几个星期。洛特看不大出既然有了一般的警察巡逻为什么波莱斯还需要特殊的保卫。似乎是由一个很大的工业财团给梅里特工资,化学家波莱斯就是那个财团的主要研究人员。但是把梅里特从一个普通警察机构调出来,派给他这项工作的却是一个重要的政府部门。波莱斯的研究好象是国家机密级的,所以才受到这种特别安排。洛特心里暗暗说道,这是最特殊的安排。他一边想一边招呼一声来访者,但他一眼就看出事态非常严重。

“波莱斯失踪了,”梅里特脱口进出了这句话,没等邀请就坐下了。他看上去就象一个一生的事业就要毁之旦夕的人一样。很可能情况确实这么严重。

“失踪了,先生?从什么时候起?”

“噢,从昨天夜里——确切点说是从今天清晨。夜里我还见过他。但是他现在不在了。他的床也没有睡过的迹象。”

“我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梅里特上尉,你的职责之一是应该每天早上九点之前去斯蒂芬·波莱斯先生的卧室,如果发现他不在那就需要马上和警方联系?”

“当然不是这样,老兄。关键是他没在屋里睡过觉。这可需要马上着手进行调查。”

“但是这类调查肯定是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先生。”

“当然。但是我自然希望能得到警方的帮助。”显然梅里特有些生气,“波莱斯是极为重要的人物。鬼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这话说得不错。”洛特冷笑了一声,“但我们是不是因为这位先生没有睡在旅馆里就要报警?我对他的习惯一无所知。但是从你被派去——陪伴他——这件事看来我觉得他不大可能是那种没有什么怪癖的人吧。”

“他是一个很聪明但有些性格不稳的人。”

“我知道了。但在我们这无聊的行当里这不能算是提供一种情况。我可以不可以这样想,斯蒂芬先生很可能是溜到别处去了?”

能看得出来梅里特有些犹豫。“这话不能由我来说。我被指示保卫他的安全。而你,局长,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应该已经接到过通知尽力帮助我。”

“我接到过指示,先生,说明你的任务,要我和你合作。好吧。再细说说,情况怎么样?你觉得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局长,部分情况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斯蒂芬先生是到这儿疗养的,但是事实上你不能阻止他一点事都不做。他显然是搞纯理论的,这样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两摞材料和几本笔记。他白天在沙滩和山上散步,毫无疑问是医生告诉他这样做的。然后,他常常工作到深夜。这使我的工作变得非常令人厌烦。”

“我不怀疑这点,先生。”洛特丝毫不表示同情,“那么昨天夜里呢?”

“他坐在那儿差不多快一点了,我有一间能看到他窗户的房间。我已经养成习惯每天都要等到他平安无事地上了床才去睡觉。你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我的工作是一件多么叫我头痛的事。就是这样,最后他的灯终于熄了,我刚要脱衣服就听到他打开自己房门的声音。他下了楼,对我来讲似乎应该跟着他去,当我下到大厅时,他正向值夜班的侍者点了点头,走出旅馆。晚饭时他没换衣服,穿着他那套花呢西服,人们完全有可能认为他永远离开此地一去不返。可是他只是一心想在夜里遛遛弯儿。”

“毫无疑问,夜间散步是让人精神愉快的。”洛特冷冰冰地评论了一句。

“一点不错。斯蒂芬先生的行动只是一种非常无所谓的怪癖,此外你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要是我对他在这么晚的时候散步听之任之,万一出点什么事,对我们俩都没好处。所以我也溜了出去——在他后面大约五十码远的地方跟着他。他照直穿过了市区。拐到通向叫做“莫林头颅’(莫林——英国威尔斯地区传说中的预言家和幻术家。)悬崖的那条小路上。我想那个地方在月光下景色一定非常优美,再加上它那森严可畏的笔直峭壁。周围当然没有其它人的踪影。因为只有一条小路通向那里,所以我没有随他走到尽头。他不喜欢别人总是尾随着他到处跑。”

“你这样做我并不感到吃惊,”洛特加重语气说,“我想在那么一个安静的地点也没有必要对他的那种滑稽戏采取行动。继续说下去。”

“你记得在悬崖尽头有个立脚处,还有条石凳,坐在石凳上可以俯瞰整个海滩。波莱斯就消失在那里了,但他没坐多久。不到十分钟他又向回走来——我赶紧溜到一边,之后又小心翼翼地随着他走回旅馆。可能我应该告诉你,我当时有一种感觉,他心中一定有什么事。他从悬崖走下来的步伐匆匆忙忙,好象是下了什么决心。但在回去的路上他又好几次优犹豫豫,似乎在出神。所以我一直没露面。在我走进旅馆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卧室了。我照老习惯等到他熄了灯才上床。”

“那么现在呢?你是说他失踪了吗?”

“是的,我已经学会每天早晨由我把信给他送去。就是这样我才发现他根本没上过床。”

洛特皱了皱眉头,“你说他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关掉了?有没有可能在你上床睡觉时还有一盏在亮着——一盏你看不到的?”

“我想没有。”

“那值夜班的待者呢?他知道不知道波莱斯又离开了?”

“不知道。他出去了一会儿,当然他是不直接离开大厅的。我想波莱斯不想让人看到就溜出去是不会太困难的。”梅里特停顿了一下,“局长,这就是当时的情况。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我怎么可能有什么看法,”洛特的回答中不无一点尖酸的意味。

“有这么一个人,沉浸在一个深奥的科学问题构思之中,他在清晨一点钟的时候出去散散步,好好思考一下。月光对他当时考虑问题没有任何帮助,他想在黑暗中坐一会儿,试一试自己的思路。看来也没有多少帮助。所以很快他又走了出来。很可能就这样一直走到天亮。最后他终于从抽象的思维中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异乎寻常地饥饿,之后在他看见的第一个饭馆里吃了早点,从从容容地转回希尔克利夫,这才发现那位兢兢业业的梅里特上尉已经说服警方到处寻找失踪的人了。”洛特向来访者投过一个淡淡的笑容,“真实的情况当然不会和这个分毫不差。但我的猜想也是在大致范围之内的。”

“我明白了。”梅里特掏出表来看了一眼,又把它放了回去,之后他冷冷地看了一眼他面前的这位冷嘲热讽的老人。“你认为我的工作很奇特,是吗?”

“是这样。先生——我正是这样想。”

“你说得不错,局长。但是波莱斯,你看,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他是怎么个奇特法,我想我有责任告诉你。”

“先生,我非常乐意听一听所有那些使你产生不安的事情。”

“那好吧——我这就讲给你听。”梅里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使自己思想集中一下,“可能我最好还是重复一下我刚刚所说的事情,从头开始——但是从不同的角度。波莱斯是两个奇怪的复合体。”

洛特睁圆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说他还有一个兄弟——或是他家庭的其它成员?”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就是斯蒂芬·波莱斯先生——在大都会饭店逗留的这个人——你把他看作是两个人比一个人更好理解。”

洛特仰靠在椅子上。“杰克尔医生和海德先生吗?”

“或者可以说是海盗和杰克尔。这毫无疑问是一种通俗的表达方法,或者对于我和你这样的外行人,局长,最好这么说。也许我们可以把他想作是哈姆雷特那种人——那种做事犹犹豫豫的人。”

“坦白地讲,先生,我并没有理解你的意思。我想杰克尔医生可能是一位有成就的科学家,但我看不出来哈姆雷特和一个杰出的化学家之间有什么关系。”

“可能是这样。”梅里特沉思了一会儿,掂量着这句话的份量。“但是事实上波莱斯既有科学家那种过人的精力和专心致志,又生就一个飘忽不定的个性。通常来讲,他的政治信仰和我们社会中其它的科学家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说,在他一天的生活中大部分时间是靠得住的。可是时不时地他的情感和智力又变得非常混乱,在这种时候,虽然时间不会太长,他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冷战期间这事太令人尴尬了,我想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要是这期间什么人控制住他——天晓得他们会从他那里搞到什么。我想你现在应该清楚了他们为什么要派给我这项工作了——为什么我觉得当前这个情况很严重了。”

“我依然觉得,先生,我有很多事情搞不懂。”很明显,洛特还是准备详细探讨一下他刚刚听到的这个故事,“斯蒂芬·波莱斯先生对他自己的情况是不是很清楚?”

“大致说来是这样的。但他并不怎么看重这件事。正常的时候,他总认为他的病,怎么说呢,并不很严重。他觉得他根本不必住院治疗,就连医生到他这儿来为他检查都不能容忍。所以人们使他相信他是位重要人物——理所当然得配备——”

“——象你这样一个新式的守护天使,”洛特不露锋芒地讥讽了一句,边说边拿起了记事簿来,倒仿佛事情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似的。“向你透露过什么对波莱斯明显不利的线索吗?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情况,并且积极活动想要乘虚而入?”

“似乎有——特别是一个叫作克劳斯的家伙。”。

“明白了。告诉你他生病的症状了吗?”

“据说他一发起病来就呈现出忧郁、不安、狂躁——诸如此类的现象。”

洛特点点头。“他最近几天怎么样?有什么反常现象吗?”

“在我看来最多也不过就是有些古怪。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大的变化。”

“这么说来,梅里特上尉,你的情况使我觉得我的猜想还是正确的,这只不过是虚惊一场。你什么时候离开的大都会饭店——半个小时之前吗?大概差不多了,波莱斯在这期间可能已经回去了。我这就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洛特的办公桌上放着两台电话机——就在他去拿其中一部的话筒时,另一部蜂鸣器低低地响了起来,但非常急促。局长把它拿了起来。“是啊……是……死了,你是说?……在哪儿?”洛特一边倾听着话筒一边飞快地扫视了一眼梅里特的脸。“潮水?要是这样的话,你处理得完全正确……还没查明身份吗?维持现场的原状。……我说维持现场的原状。……你别管为什么了。……是的,当然——十分钟之内。……谢谢。”

洛特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之后是片刻沉默。梅里特的脸色变得苍白,当他再开口说话时,明显地力求使他的语气随便一些。“我想这和……没什么牵扯吧?”

“可能没有。”洛特站起身来。“不过,你可能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吧,先生——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万一在‘莫林头颅’悬崖脚上发现的就是斯蒂芬·波莱斯先生的尸体。”

“事故吗?”

局长拿起帽子。“我们去就是为了了解这些情况。”

天空几乎没有一丝云,天气温暖宜人,大海掀起层层半圆形浪花,闪闪发光。海滨宽阔的街道两旁栽着树,在这为时尚早的季节里,游客大部分来自上流社会,他们中有些人是去洗海水浴,去避暑公园,去流动图书馆,有些人则已是从这些地方回来了,此外还有些人带着精心喂养的小狗在散步。那些狗都很千净,体面,这一切构成希尔克利夫典型的景色。当局长洛特驾驶着汽车,带着焦虑不安的梅里特上尉在这一系列悦人的景象中穿过时,能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改变他的情绪,但结果只不过是在他的话语中增添了几分讥讽的调子。他向梅里特上尉指出,任何一个意外,不管是发生在海上还是悬崖上,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市议会是不赞成发生这类事的。事故总是令人厌恶,那些本来准备到这里来度假的游客,从报纸上一读到这种消息就会改变计划去别的地方了。但是犯罪案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许多守本分的、守法的希尔克利夫公民最愿意的就是出一件耸人听闻的犯罪案。现在这个季节,说实话,还嫌早了一些。甚至一件在全国性的大报上详细登载的谋杀案也不会在那些达官显贵身上产生多大反响。但是八月份的游客——那些人是这个城市真正的财源——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局长洛特估计,假如六月下旬出了一连串事件最后弄到刑事法庭上的话,当地居民每人就可以少交三个便士税。

梅里特上尉对他这位同行所表现的意想不到的欢乐情绪无动于衷。一路上,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车里,甚至最后他们驶进一个小警察局时他仍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一位郁郁寡欢的警官把他们引到后面的一间小屋里,按他的话说,去查验一下尸体。但这件事又被推迟了几分钟。他一时心血来潮,在离小屋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停住步子向他的上级汇报起这件案子的始未来了。

早上出来想要浏览一下景色的一位上了年纪的牧师是第一个在“莫林头颅”发现尸体的人。尸体趴在悬崖上突出来的一块孤零零的岩石上,只差一点点就掉到海里去了。假如尸体真的掉进海里,它就会消失了——至少你永远不会知道他的身分了。因为这一带海岸线的海潮很怪,要几个星期才会把死人再抛到岸上来。谈到这点时这位警官的话变得滔滔不绝了。“被蚕食了,先生——就这样被啃烂了。这似乎对那些小鱼是很难得的精料。来吧。”

听完这段有关死亡的议论,三个人走进了小屋。尸体平放在一张长桌子上,身上盖着一条单子。警官迈上前一步,把单子拉下来一点,使尸体的脸都显露了出来。

“不错,这正是你的人。”洛特把声音放得很低,很有礼貌。

“是我的人。”梅里特脸色苍白,瞟了一眼警官。“找到什么证据了吗?”

“后脑破碎。他可能是被击之后,从悬崖上扔下去的。不过也可能是在住下跳时被岩石撞的。法医说等验了尸就可以下结论了。”

“明白了。”格里转向前凑了凑,惊叫了一声,把单子又掀开一些。“不错,这是斯蒂芬·波莱斯先生。但这不是他的衣服,至少,我从没看到他穿过这套衣服。”

洛特皱了皱眉头。“昨天夜里你跟着他的时候,他穿的不是这样吗?”

“他绝对没穿这种黑色料子的。他昨天夜里穿着一套乡间穿的服装——浅色花呢,带有比较显眼的格子。”

“奇怪。”洛特转向警官,“衣服上有什么标记吗?比如裁缝写的那种上面有衣主姓名的条子。”

“没有这类东西,先生。我可以说那套衣服很普通,质地很好,是成衣。只是鞋有些奇特。”

“不合脚吗?”洛特脱口说道。

“不是不合脚。是这么回事。”警官在某种戏剧性的冲动下,一把把整条单子掀了开来,“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死人穿一只黑鞋和一只棕鞋的?”

“自杀。”洛特离开希尔克利夫行驶了一半路程后才开口说话。“一种精心策划的自杀,以便别人无法证明。波莱斯从人世上消失不见了。当你昨天夜里跟踪他的时候——或者说是今天早上——他是去查看查看地形。最好还是说去查看一下悬崖和大海。”

“跳崖之前去看看?”梅里特闷闷不乐地往烟斗里装着烟丝。

“是的。可能他对他所看到的不中意。你说他上山时步伐很轻松,但在回大都会饭店时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但是他全面考虑了一下这件事。他知道这次他得乘你不备溜掉,所以他摸黑换上了这套毫无标志的衣服——这就是他穿的鞋为什么颜色不一样。”

“你说得可能不错。”梅里特突然感起兴起来,“事实上,鞋把他给暴露了l这可能是波莱斯那种特别的心灵一种怪癖。他不完全甘心就这样结束自己。所以他诚心犯了这个无意的错误。这正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日常生活中的精神变态。”

“非常正确。”虽然洛特局长感觉这番推测使他刚刚的推断更加有力,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是啊,波莱斯过了一会儿又溜了出去,从‘莫林头颅’顶上跳了下去。他打算直接挑到海里,被潮水卷走。之后我们可能找到一具无法辨认的尸体和没有任何标记的衣服,不过也许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当然,经过一番调查可能证明我说的不对。但是我敢说这个推测有它的道理。你说对吗?”

梅里特正在点烟斗,所以他只是摇摇头。“我看不出来。波莱斯是个古怪的家伙,不然我也不会被派来干这个差事。他可能觉得他活不下去了,也可能觉得这事太丢脸,非遮盖一下不可。但为什么不装作是一件偶然事件呢?他有的是脑子想出点花招来,使人们相信这确是件事故。他为什么要使他的死成为一件不可解释的失踪呢?”

“那也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你吧,先生?”

“怎么?”梅里特吃了一惊。

“我的意思,当然了,是不喜欢在他后面安上你这个尾巴,他讨厌在他身边安置一个狱卒,可名义上是保镖——如果你问我,我认为他的厌恶倒也有道理。”洛特热烈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所以他决心尽可能使你在这件事上坐蜡。假如他真的突然无影无踪了,你的形象在别人眼中肯定会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是啊。”梅里特心里暗暗地把这话揣摩了几秒钟。等到他终于重新开口谈论起此事来时,口气意想不到地变得缓和多了。“是啊,波莱斯死了,可怜的家伙——不管怎么说,在上级眼中我没有尽到职责。假如验尸官接受了你这种椎论,我也就知足了。”

“你对这点怀疑吗?”

“怀疑。”梅里特阴沉地皱着眉头,喷出了一口烟雾,“我觉得事情还要复杂得多,局长,而且可能也要糟得多。国家失去了斯蒂芬·波莱斯。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能此外也丢失些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