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节

盖伊在开往休士顿的飞机上,坐在通道的活动椅上。不知怎么地,他感到既悲惨又紧张,跟堵住通道、破坏飞机内部对称感的小笨座椅一样不得其所和突兀。突兀,多此一举,然而他确信他所做之事有其必要性。他克服万难走到眼前这个地步,情绪陷入顽强的坚决心意中。

哲拉德曾到警局去听取关于布鲁诺之死的侦查笔录。他说他从爱荷华州搭机回来,真是太不幸了,查尔士的下场,不过查尔士对任何事从来都漫不经心。这件事还发生在盖伊的船上,真是太不幸了。盖伊可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回答问题。布鲁诺的躯体消失无踪影的细节似乎无关紧要。哲拉德的在场使盖伊更加不安,他不要哲拉德一路跟踪他到得州去。为了加倍安全起见,他甚至没有取消下午稍早启程飞往加拿大的机位呢。然后他在机场等这班飞机等了差不多四个钟头。但他安全了。哲拉德说过他这天下午将搭火车回爱荷华州去。

虽然如此,盖伊仍再看了一下他四周的乘客,比先前更加缓慢谨慎地看。似乎根本无人对他有丝毫兴趣。

他弯身去看放在腿上的文件时,在他内袋里的那封厚厚的信啪啪作响。这些文件是巴伯交给他的阿尔伯塔工程的部分报告,盖伊看不下杂志,也不想望着窗外,但他知道他能不自觉地完全背下这份报告中该背的项目。他发现一页从一本英国建筑杂志撕下的纸,贴在印刷完成的油印纸张中间,巴伯用红笔圈出了一段文字:

盖伊-丹尼尔-汉兹是美国南部前所未见最重要的建筑师。他二十七岁时首次独立设计完成的一栋朴素的两层大楼,以“匹茨堡商店”打响了名号,他以此大楼说明了他坚持不辍的优雅和功能性原则,而他的艺术也经由此大楼拓展到现今的规模。如果我们设法给汉兹独特的天分下定义,就必须仰赖“优雅”这个难以理解的梦幻字眼,它是在汉兹之前从未赋予现代建筑特征的字眼。汉兹在我们的时代使他自己的优雅概念成为典范。他在棕榈滩为广为人知的帕米拉集团所建造的主楼已被称为“美国的帕德嫩神庙”……

页末注上星标的一段文字写着:

笔者执笔为文之际,汉兹先生已获任加拿大阿尔伯塔水坝计划的咨询委员会委员。据他所言,他向来对桥梁有兴趣。他预估将花三年的时间快乐地担任此项工作。

“快乐?”他自语着。

他们怎么碰巧用上这么一个字眼呢?

盖伊搭乘的计程车横过体士顿的大街时,钟敲了九下。盖伊在机场的一本电话簿上找到了欧文-马克曼的名字,寄放好行李后,便钻进了一辆计程车。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他心想。不可能就在晚上九点到他家,刚好发现他一个人在家,而且愿意端坐在椅子上听陌生人讲话。他不会在家的,或者他不再住在那里,或是他甚至不再住在休士顿了。找他可能要花几天的时间了。

“在这家旅馆停车。”盖伊说。

盖伊下了车,在旅馆中订了一间房。这细琐而有先见之明的举动使他感到好过些了。

欧文-马克曼已不住在克雷本街的这个小公寓大楼中了。楼下走廊上的人,包括管理员在内,都疑神疑鬼地看着他,而且肯提供的消息也是少得可怜。没有人知道欧文-马克曼人在何处。

“你不是警察吧,对吗?”最后管理员问。

不顾自己的心情,他笑着说:

“不是。”

盖伊在走出公寓大楼的途中,有一个人在楼梯上拦住他,一样是神情谨慎,那人勉为其难地告诉他,他大概可以到市中心的某家咖啡馆里找到马克曼。

最后盖伊在一家药房里找到他,他正和两位他也不加以介绍的女士坐在柜台前。见到盖伊的欧文-马克曼只是滑下凳子,挺直身子站好,棕色的两眼是眯着的。他狭长的脸型看起来比盖伊记忆中的要更阴沉而且较不那么英俊。他审慎地把两只大手偷塞进短皮夹克的斜开口袋中。

“你记得我吧。”盖伊说。

“我想是吧!”

“介不介意我跟你谈一谈?只要一会儿的工夫。”盖伊看看四周。他认为最好是邀他到他的旅馆房间去。“我在这儿的莱斯旅馆订了房间。”

马克曼再次缓缓上下打量了盖伊一番,静默了很久之后才说:

“好吧!”

从收银台上看过去,盖伊看到许多放酒瓶的架子,请马克曼喝杯酒大概是好客之道吧!

“喜欢威士忌吗?”

盖伊在买酒时,马克曼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可乐就可以了,不过加点儿东西在里面,味道会更好哟。”

盖伊也买了几瓶可口可乐。

他们默默地驱车回旅馆,默默地搭乘电梯、走进房间。盖伊心中纳闷他会怎么起头。有十几种起头的方式,盖伊却全都弃之不用。

欧文在扶手椅中坐下,好整以暇地一面用蛮不在乎的怀疑眼神瞄着盖伊,一面品尝着大杯威士忌加可口可乐。

盖伊结结巴巴地开口说:

“你——”

“什么?”欧文问他。

“如果你知道是谁杀了蜜芮恩,你会怎么办?”

马克曼一脚砰然落地,然后坐直身子,皱起的眉毛在眼睛上方连成又黑又密的一直线。

“你杀的?”

“不是,不过我认识杀死她的人。”

“是谁?”

他皱着眉坐在那里时有何感受呢?盖伊心里纳闷着。厌恶?怨恨?气愤?

“我知道是谁,警察很快地也会知道是谁了。”盖伊迟疑了一下。“是一个叫查尔士-布鲁诺的纽约人。他昨天死了,溺死的。”

欧文略微向后靠坐,啜饮了一口手中的饮料。

“你怎么知道的?他自招的?”

“我知道,我知道有好一阵子了,所以我才觉得是我的错。错在不愿背叛他。”

他濡湿双唇,吐出每一个字都很困难,而他却又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地揭露自己呢?他所有的幻想,想像着脱口说出一切的喜悦和解脱又在哪里呢?

“所以我才责怪自己。我——”

欧文的耸肩动作阻止他说下去。他看着欧文喝光饮料,然后盖伊下意识地便去为他再调了一杯。

“所以我才责怪我自己。”他再说一次。“我必须把情况告诉你,这是非常复杂的。你知道,我要去梅特嘉夫的路上,在火车上与查尔士-布鲁诺相识。火车事件是在六月的事,就在她被杀之前。当时我正要去办离婚手续的。”

他咽一下口水。看吧,他以前从未跟任何人说的话,他自愿说出来了,而且现在这感觉是如此的平凡,甚至是如此的屈辱。他的喉咙里有无法去除的干哑感觉。盖伊审视着欧文狭长、黝黑的殷切脸庞,那皱起的眉现在松开了些。欧文又跷起腿来,盖伊猛然记起欧文在审讯时所穿的灰色鹿皮制皮鞋,那是双有富弹性侧部的纯棕色皮鞋。

“而且——”

“怎样?”欧文催促着他。

“我告诉他蜜芮恩的名字。我告诉他我恨她。布鲁诺有个杀人的构想,双重谋杀。”

“老天哪!”欧文低喊一声。

这句“老天”让他想起布鲁诺,盖伊忽然有个可怕,极端可怕的想法,想到他可能陷害欧文掉入布鲁诺用在他身上的同样陷阱里,想到欧文依序也会抓住另一个会再抓住别人的陌生人,就这么一直无限地一再陷害,一再猎捕下去。盖伊起了一阵战栗,握紧了拳头。

“我错在跟他谈话,我错在告诉一个陌生人我的私事。”

“他跟你说他要去杀死她吗?”

“没有,当然不是,是他有一个构想。他疯了,他是个精神变态者。我叫他闭嘴,下地狱去,我甩掉他了!”

他又回到火车的个人车厢里。他正要走出个人车厢到月台上去。他听到火车沉重的门砰然关上的声音。甩掉他,他曾这么以为!

“你没有叫他去杀人。”

“没有。他根本没说要去杀人。”

“你为什么不直接干脆地说呢?你为什么不坐下呢?”

欧文慢条斯理的刺耳声音使房间再度稳定下来。他的声音像块丑陋的岩石,扎实地击中干燥的地表。

他不想要坐下,也不想要喝酒。他曾像这样在布鲁诺的私室里喝过威士忌。这是结束,而且他不想要它跟开始一样。他碰了碰他礼貌性为自己调的掺水威士忌的酒杯,转过身来时,欧文正在他的杯中倒入更多的酒,不停地倒,仿佛是要做给盖伊看,他并不想在他背后偷偷倒酒似的。

“那么,”欧文懒洋洋地说,“如果这个家伙正如你所说的是个疯子——这也是法庭最终的看法,说凶手必定是疯子,不是吗?”

“没错。”

“我的意思是,我当然明白你在那之后的感受,可是如果它如你所说的只是一段对话,我就看不出你为何该如此激烈地自责了。”

盖伊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难道他所说的对欧文而言不重要吗?也许他并不完全明了。

“但你瞧——”

“你是何时发现此事的?”欧文的棕眼看起来像泥浆般的混浊。

“事后大约三个月吧。但你瞧,如果不是我的缘故,蜜芮恩现在还活着。”

盖伊看着欧文再次以口就杯喝饮料。他感觉得出正滑入欧文宽阔的口中那令人作呕的可口可乐加威士忌的味道。欧文将会怎么做呢?突然跃起,摔掉玻璃杯,像布鲁诺掐死蜜芮恩一样的掐死他吗?他无法想像欧文会继续坐在那里,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欧文并未动一下。

“你瞧,我必须告诉你。”盖伊僵持不下地说着,“我认为你是可能受我之害的人,她怀的孩子是你的吧,你本来要娶她的,你爱她,是你——”

“见鬼了,我才不爱她咧。”欧文脸色毫无变化地看着盖伊。

盖伊也回瞪着他。不爱她,不爱她,盖伊心想。他的心思又往回逡巡,企图重组过去认同、而今已不复平衡的一切等式。

“不爱她?”他说。

“对。嗯,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我当然不想要她死——而且搞清楚,我会尽一切力量防止这种事发生,但我非常高兴不必非娶她不可了。结婚是她的主意,这也是她怀下孩子的原因。我不会说这并非男人的错,你呢?”

欧文神情微醉,态度热切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那张宽阔的嘴仍拉成跟他在证人席上一样坚定和不规则的线条,等着盖伊开口说话,对他与蜜芮恩的行为有所判决。

盖伊做了个微微不耐的动作,转过身去。他无法使这些等式达到平衡。除了讽刺感,他看不出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除了讽刺的理由,他现在没有理由在这里;除了讽刺的理由,他没有理由待在旅馆房间里,为一个毫不在乎的陌生人的利益而冒汗,痛苦的自我折磨。

“你这么认为吗?”

欧文还在问,一面又伸手去取放在他身旁的桌上的酒瓶。

盖伊无法再开口多说一句话,一股说不出的炙热怒火正在他心中升起。他扯开领带,解开衬衫衣领,往敞开的窗户瞥去,寻找着空调装置。

欧文耸耸肩。他敞着衬衫衣领,皮夹克也没拉上拉链,看起来挺自在的。盖伊有股完全无法理解的欲望,想拿个东西塞进欧文的喉咙里,想去打他、压扁他,尤其是想打掉他坐在椅中的那份自满的安逸。

“你听好,”盖伊平静地开口,“我是个——”

但欧文也在同一刹那开口说话,而且也不看着仍张大着嘴站在地板中央的盖伊,就懒洋洋地一直说下去:

“……第二次了。在我离婚的两个月后就结婚,结果马上就有了麻烦。蜜芮恩会不会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但我说她会更变本加厉。露易莎在两个月前该死地差一点放火烧了我们那栋很大的公寓房子之后,出乎意料地离开了。”

他懒洋洋地说下去,又从他身边的威士忌酒瓶中再倒了些酒在他的杯中,在欧文自助的方式中,盖伊感到一份直指向他自己的不敬,一份确切的公然侮辱。盖伊记起自己在审讯时的举止,以被害人的丈夫而言,保守地说是再普通不过的举止了。欧文为什么应该要尊敬他呢?

“可怕的是,男人是输家,因为女人说得更多了。拿露易莎来说吧,她可以再回去那间公寓,他们也会张臂欢迎她,但让我只是——”

“听好!”盖伊再也无法忍受地说,“我——我也杀了人!我也是个杀人凶手!”

欧文的两脚又掉回地上,他再度坐直身子,甚至将视线再次在盖伊身上和窗子间来回调动,仿佛在深思该逃开或是该自卫似的,但他脸上迷糊的惊讶和警觉之色是如此地微弱,如此地不认真,因为它本身似乎就是个挪揄,似乎在挪揄盖伊的正经八百。欧文正要把杯子放在桌上,却又没有这么做。

“那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听好!”盖伊再大喊着。“听好,我死定了。此刻的我跟死了一样,因为我将去自首。马上去!因为我杀了人,你明白了吗?不要装出这么事不关己的样子,也不要再靠回那张椅子上!”

“我为什么不该靠回这张椅子上呢?”

欧文现在两手握住杯子,他才刚刚在杯子里又添满了可口可乐加威士忌。

“我是个杀人凶手,而且取了某个人的性命,这样一件没有人有权利去做的事,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吗?”

欧文可能点了头,或者可能没有点头。无论如何,他又慢条斯理地喝着饮料。

盖伊瞪着他。言语,成千上万句无法说出的言语纠结不清,甚至似乎充塞在他的血液中,激起多股热潮而使他紧握的两手一扫,高举起两臂。这些言语是诅咒欧文之词,是他这天早上所写下的自白书中的字句和段落,现在这些言语因为这个坐在扶手椅上酒醉的白痴不想要听而逐渐乱成一团。这个酒醉的白痴决意要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他想他看起来并不像是杀人凶手吧,一身洁净的白色长袖衬衫、丝质领带和深蓝色长裤,也许甚至是他紧绷的脸,在任何人眼中似乎都不像是杀人凶手的样子。

“没有人知道杀人凶手长得像什么样子,”盖伊大声地说,“这是项错误。杀人凶手看起来就跟其他任何人一样!”

他举起拳头,以手背贴在额头上,又放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刚刚存在心中的话正待涌出,而且已无法阻止话说出口了。这完全是布鲁诺的作风。

盖伊突然走去为自己倒了杯酒,三指份的酒他一口就喝干。

“很高兴看到我有个喝酒的伴。”欧文含糊地低语着。

盖伊在欧文对面铺以绿床单的整齐床位上坐下,十分突兀地竟有疲倦之感。

“它毫无意义,”他又开口说,“它对你来说毫无意义,是吗?”

“你不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凶手,无论男女。”他咯咯笑着说。“对我来说,逍遥法外的似乎是女人比较多。”

“我不是要逍遥法外,我并不自由。我是很冷酷地犯下杀人事件的。我毫无杀人的理由。你看不出这可能更糟吗?我杀人是为了——”

他想说他杀人是因为他体内有适量的乖张成分,足以去杀人,想说他是因为要除去木材中的害虫而杀人,但他知道对欧文而言这说不过去,因为欧文是个实际之人。欧文非常地实际,甚至连打他、逃离他,或报警都不想,因为坐在椅子上要舒服多了。

欧文甩甩头,仿佛真的确实在考虑盖伊的话似的。他的眼皮半垂在眼睛之上,蠕动着身子,探手在后裤袋中摸出某件东西,是一袋烟草。他从衬衫胸前口袋中又取出烟纸。

盖伊看着他这慢慢进行的动作,似乎有数小时之久。

“这给你。”盖伊拿出自己的香烟来给他。

欧文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香烟。

“是哪一种烟?”

“加拿大烟,相当不错的,试抽一支看看。”

“谢了,我——”欧文用牙齿把烟草袋拉合——“比较喜欢抽我习惯的牌子。”他花了至少三分钟来卷烟。

“这就好像我在一般公园拿枪对着某人,开枪射死他一样。”

盖伊接着说,他决心要说下去,但这样好像是对椅子上的无生命物体——例如录音机——在讲话一样,不同处在于他的话似乎在任何程度上都十分敏锐。欧文不是可能会突然想通,他现在可以在旅馆房间内拿枪射他吗?

盖伊说:

“我是被迫去杀人的,我也会这么对警方说,但这并无差别,因为重点是,我杀了人了。你瞧,我必须告诉你布鲁诺的构想。”

至少欧文现在正看着他,但他决非处于全神贯注状态下的脸上,似乎露出愉快、礼貌性的酒醉专注表情。盖伊不愿让那表情阻止他说下去。

“布鲁诺的构想是我们该为彼此杀人,他要杀死蜜芮恩,我则要杀死他的父亲。后来他背着我来得州杀了蜜芮恩,不先让我知道或经过我的同意,你明白吗?”

他选用的字句令人不愉快,但至少欧文有在听。至少这些话有说出口。

“我并不知道这回事,而且甚至没有起疑——没有真的怀疑。直到案发后几个月。接着他就来纠缠我,他开始对我说他会把蜜芮恩之死的罪算在我身上,除非我去贯彻执行他该死的计划剩余部分,你明白吗?就是去杀死他的父亲。这整个构想奠基于没有杀人理由的事实上,没有个人动机,因此不会个别追查到我们身上,条件是我们彼此不见面,但这是另一个重点。重点是我真的去杀死他了。我已经被逼到精神崩溃了,布鲁诺不断地以信件、恐吓和不眠不休来使我精神崩溃,他也把我逼疯了。而且听好,我相信任何人都会被逼到精神崩溃的。我可以让你精神崩溃;处在同样的情况下,我就可以让你精神崩溃,叫你去杀死某人。采用的方法可能和布鲁诺用在我身上的方法不同,但还是做得到的。你以为使极权国家继续生存下去的还有其他东西吗?或者你是否曾停下来对像这样的事心存怀疑过呢,欧文?总而言之,这就是我要告诉警方的事,但这将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会说我不该精神崩溃的;这将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会说是我软弱。但现在我不在乎了,你明白吗?现在我能面对任何人了,你明白吗?”

他弯身望向欧文的脸,但欧文似乎没有在看他。欧文的头部歪向一侧,正靠在手上休息。盖伊站直身子。他无法令欧文明白,他感觉得出欧文完全没有费心去了解主要的重点。但这也没有关系。

“无论他们要怎么处置我,我都会接受的。我明天会向警方供出同样的话。”

“你能提出证据吗?”欧文问他。

“证明什么?我杀了人,有什么可以证明这回事的?”

酒瓶从欧文的指间滑落,掉在地上,但现在瓶中的酒液很少,所以几乎没有泼洒出来。

“你是个建筑师,不是吗?”欧文问他。“现在我记起来了。”

他笨拙地扶正酒瓶,就让他留在地上放着。

“有什么关系吗?”

“我在纳闷。”

“纳闷什么?”盖伊不耐烦地问他。

“你是否要听我真诚的意见——因为你说话好像有点激动,不是说你真的激动。”

而现在在欧文困惑的表情背后完全是小心谨慎之色,以免盖伊可能因他的批评而走过来打他。见盖伊并未移动一下,他又坐回椅中,而且跌坐得更深陷。

盖伊在脑中搜寻一个能展现给欧文明了的具体概念,他并不想要他的听众溜开,尽管他现在是漠不关心的状态。

“听好,对于你知道曾杀死过某人的人,你有何感想?你会怎么对待他们?如何与他们应对?你会等闲视之吗?”

在盖伊紧张的凝视下,欧文似乎真的试着去思考,最后他轻松的眨着眼,堆起笑容说:

“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怒气再次袭上他心头,有片刻的时间像个热老虎钳般,紧钳住他的身体和脑子。没有什么话可以形容出他的感受,不然就是有很多的字句可以说出口。

“白痴!”

这个字眼自然成形且自动从他的齿间吐出。

欧文在他的座位上微微挪动身子,但他处变不惊的声势奏效了。他似乎还没有决定倒底是要笑还是要皱眉。

“干我什么事呀?”他语气坚定地问。

“干你什么事?因为你——你是社会的一分子!”

“喔,那么它就是社会的事。”欧文懒散地摇手回答着。

他正看着威士忌酒瓶,瓶内的酒液只剩半英寸深而已了。

干他什么事?盖伊心想着。这真的是他的态度,或者是他醉了?这一定是欧文的态度。他现在没有理由撒谎呀。接着他记起在布鲁诺开始纠缠他之前,而他已对布鲁诺起疑心之时,他自己的态度也是如此。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是这样吗?果真如此,谁又是社会呢?

盖伊背对着欧文。他非常清楚社会是谁。但他明白,这个他一直想着、而且和他相关的社会就是法律,就是不宽容的法规。社会就是像欧文这样的人,就是像他自己这样的人,就是像——比方说,在棕榈滩的布瑞哈特这样的人。布瑞哈特会告发他吗?不,他无法想像布瑞哈特告发他。每个人都会把这种事留给其他人去做,而这其他人又会把它留给其他的人做,结果就没有人会去做了。他会在意法规吗?让他跟蜜芮恩一直束缚在一起的不就是法规吗?它不是有遭到谋杀的人,因此就有关系重要的人吗?如果从欧文到布瑞哈特,大家都并不想出卖他,他该多加忧心吗?他今天早上为什么会认为他想向警方自首呢?这是哪一种自虐狂呢?他才不会自首哩。具体而言,他现在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呢?什么人会密告他呢?

“除了告密者。”盖伊说。“我想告密者会去密告吧!”

“没错,”欧文深表同感。“又脏又臭的告密者。”他如释重负地放声大笑。

盖伊眉头深锁,瞪视着空中,正试着找出稳健的依据,以支持他恍然大悟的某件事。首先,法律并不是社会,社会是像他自己、欧文和布瑞哈特这样的人,是无权取走社会另一成员之生命的人。然而法律却会这么做。

“然而法律应该至少是社会的意向,但它甚至不是这么一回事,或者集体而言,它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他补上一句,知道一如往昔地在他寻获方向之前,他又会急忙折回,在尝试使事情确定无误时却尽其可能地使事情复杂化。

“嗯?”

欧文喃喃低语,他的头后靠在椅子上,黑发乱七八糟地披在额头上,两眼也几乎是闭上的。

“不,集体而言,人们可能会对杀人凶手施以私刑,但那正是法律应该要防护的事呀。”

“我绝不赞同擅加私刑,”欧文说,“不是真的!它使整个南方恶名满天下——多此一举。”

“我的论点是,如果社会无权取走另一人的性命,那么法律也无权这么做。我的意思是,就法律是一大堆已宣告的条例,而且无人可干预,无人可触及等方面来说。但毕竟法律涉及的是人呀。我在谈的是像你我这样的人,特别是我的个案。现在我只是在谈我的个案,但这只是逻辑罢了。你知道些什么吗,欧文?就人们而言,逻辑并非屡试不爽的。在建造大楼的时候,一切逻辑部很管用,因为那时候材料都谨守本分,但他的长篇大论化为乌有了。有一堵墙阻挡着他再多说一句话,只因为他无法再多想下去。他既大声又清楚的说出那些话,但他知道欧文即使是试着仔细听,也只是右耳进左耳出。然而五分钟之前,对于他有罪的问题欧文原来是漠不关心的。”

“我怀疑,陪审团又怎么样呢?”盖伊说。

“什么陪审团?”

“陪审团究竟是十二个人或是法律的一个团体。这是个有趣的论点,我想这一直是个有趣的论点吧!”他把酒瓶中剩余的酒全倒进他的杯子里,一口饮干。“但我想它对你而言并不有趣,是吗,欧文?什么对你来说才是有趣呢?”

欧文沉默不语,也没有动一下。

“没有任何事物对你来说是有趣的,是吗?”

盖伊看着欧文松弛地伸展在地毯上的棕色有磨痕大尺寸皮鞋,鞋尖朝内彼此相向,因为两脚的重心都放在脚跟上。突然间,这双皮鞋呈现的软弱、不知羞耻、大量的愚蠢行径似乎是一切人类愚蠢行径的精髓。它随即转化成他对那些阻挡他工作进展的人的盲从愚蠢行径的敌意,而在他知道情况和原因之前,他已不怀好意地踢上欧文的皮鞋侧面。但欧文仍一动也不动。他的工作,盖伊心想。是呀,他还有工作要回去做。以后再想吧,以后再把这一切想出个结果来吧,他有工作要做。

他看看表,是十点十二分了。他并不想在这里睡觉,心里纳闷着今晚是否会有飞机。一定有离开的方法。或者搭火车好了。

他摇摇欧文。

“欧文,醒醒。欧文!”

欧文口齿不清地问了个问题。

“我想你在家会睡得比较舒服。”

欧文坐起身子,很清晰地说:

“我怀疑。”

盖伊从床上拿起他的外套,四下张望,并未留下任何东西,因为他也没有带什么东西来。现在打电话到机场去可能比较好,他心想。

“厕所在哪里?”欧文站起来。“我觉得不是很舒服。”

盖伊找不到电话,但床头桌旁倒是有根电线,他沿着电线去找,找到床底下,地上的电话已与电线脱离,他立刻就知道电话不是摔落在地上的,因为电话和电线都被草率的弃置于床脚旁,话筒诡异地正对向欧文一直所坐的扶手椅。盖伊把电话慢慢地朝他拉过来。

“嘿,都没有厕所吗?”欧文打开的是橱柜门。

“一定是在走廊尽头那里。”他的声音像是在颤抖。他以能听能讲的姿势手持话筒,现在已将它贴近耳畔,只听见电话线路仍接通的缄默无声。“喂?”他说。

“喂,汉兹先生。”对方的声音浑厚、有礼而且毫不唐突。

盖伊的手想徒劳无益地去砸烂电话,后来他不发一语地干脆放弃了。这就像是要塞失陷,像是他脑中一栋宏伟的大楼支离破碎般,但它是像粉末崩塌一样,无声的塌落。

“没有时间装设录音机,但我就在你的房门外听到大部分的谈话。我可以进来吗?”

哲拉德在纽约的机场必定有眼线,盖伊心想,他必定包了飞机追踪他而来。这是有可能的,而且事实如此。而他还笨到在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进来吧!”

盖伊重复他的句尾说。他把话筒挂好,僵硬地站起身,看着房门。他的心狂跳着,仿佛以前从未如此跳过般跳得又快又急,他心想这一定是他死期不远的前奏曲。快跑,他心想,他一进来时就跳上前去攻击,这正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但他动也不动一下。他微微意识到欧文正在他身后一角的水槽中呕吐。后来房门上响起重击声,他便朝房门走去,一边心想情况毕竟不该会是像这样吧,出其不意地有某个人,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陌生人,在房间一角的水槽上“抓兔子”,他的思绪也无所整顿,而且更糟的,他已经杂乱地把事情说了一大半了。盖伊打开了房门。

“嗨。”

哲拉德说,他戴着帽子,两手垂摆,正如他以往的样子般走进来。

“是谁呀?”欧文问道。

“汉兹先生的朋友。”

哲拉德轻松地说着,而且圆圆的脸上是跟以前一样正经八百的神情,他瞥了盖伊一眼。还眨了一下眼。

“你今晚要去纽约的,不是吗?”

盖伊瞪视着哲拉德那张熟悉的脸孔,瞪视着他颊上的大黑痣,瞪视着向他眨动的明亮生动的眼睛,那毫无疑问的是在对他眨眼。哲拉德也是法律。就任何人可能是的情况来看,哲拉德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因为哲拉德了解布鲁诺。盖伊现在明白了,仿佛他早已明白这点似的,然而之前他甚至想都没有想到。他也明白他必须面对哲拉德。这是这一切的一部分,而且也一直都是。这是不可避免而且注定了的,就像地球自转一样,他无法借诡辩来使自己获得自由。

“呃?”哲拉德说。

盖伊试着谈些其他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冲口说出:“逮捕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