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盖伊一脚重重踩上刹车踏板,但车子跳了一下,一路发出尖锐声响,朝那孩子冲去。脚踏车“哐当”一声翻跌。盖伊下了车,绕过车子,跑到汽车保险杠前,极为痛苦地“碰”一声跪下一膝,抓住那小孩的双肩,把他拉起来。

“我没事。”那小男孩说。

“他还好吧,盖伊?”安跑上前来,脸色跟那小孩一样苍白。

“我想是吧!”

盖伊用两膝夹住脚踏车前轮,并扳直脚踏车把手,感觉到那小孩好奇地看着自己抖得十分厉害的双手。

“谢了。”那男孩说。

盖伊仿佛观看神迹似地看着他跳上脚踏车,踩着踏板离去。他看看安,打了个颤,叹口气,平静地说:

“今天我不能再开车了。”

“没关系。”

她的回答跟他一样平静,但盖伊知道,她转身要走去驾驶座时,眼中有一丝怀疑。

回到车内时,盖伊向福克纳家的人道歉,他们也低声说了些每个驾驶人常常会碰到这种事的话。但盖伊感觉到在他背后他们真正的缄默,受到惊吓和战栗的缄默。他看到那男孩从巷道骑来。男孩曾停下来等他的车过去,但盖伊让车子偏歪,朝他开去,仿佛故意要撞他似的。他是故意的吗?他不安地点燃香烟。不过是协调不良罢了,他告诉自己,两个星期以来他已看过这情形一百次了——撞上旋转门啦,甚至无法握住以尺划线的笔啦,及他常有心不在焉地做着手边之事的感觉。他顽强地恢复他手边之事,开着安的车去阿尔顿看他们的新家。屋子已完工,安和她母亲上星期已去挂上窗帘。她们是在星期天接近正午的时候去的。安跟他说过,她昨天接到母亲寄来的致意信函,他母亲也送给她三件有荷叶边的围裙,和许多可以先放进厨房架上的自制果酱。他记得住这一切吗?他所能记住的似乎是他口袋里的布隆克斯医院草图,他尚未跟安提起的事。他希望自己能远走高飞,除了工作之外什么也不做,不见任何人,甚至不见安。他偷觑她一眼,看她冷静地仰起鼻梁上有微微弧度的脸。在她细瘦有力的两手熟练操作下,车轮转个弯,车便开了出去,他突然确定她爱她的车胜过爱他。

“如果有谁饿了,现在快说出来。”安说。“这家小商店是几英哩路来的最后一家了。”

但没有人肚子饿。

“我希望你们至少一年一次邀我来吃晚餐,安。”她父亲说。“也许来一对鸭子或是一些鹌鹑,我听说这附近是个好猎场。你的枪法好吗,盖伊?”

安驾车转入通达他们屋子的马路。

“还不错,伯父。”

盖伊口吃了两次,话终于说出了口。他的心鞭打着他快跑,他确定他也只有快跑才能安定他的心。

“盖伊!”安以笑脸迎视他。她停下车子,低声对他说:“进屋时小酌一口酒吧。厨房里有一瓶白兰地。”

她碰了他的手腕一下,盖伊却无心地急急抽回手。

他心想,他一定要喝点白兰地或什么的,但他也知道他什么也不会喝的。

福克纳太太与他并肩走过新草坪。

“这实在是很漂亮。盖伊,希望你以它为荣。”

盖伊点点头。屋子完工了,他再也不必像在墨西哥时在旅馆棕色大书桌上时一样,去想像它的模样了。安曾想在厨房铺上墨西哥磁砖,有时候她身上有非常多的墨西哥配件,例如皮带、手提包、凉鞋。此刻露在她的斜纹软呢外衣下的刺绣长裙。就是墨西哥裙。他觉得他一定是不自觉地以蒙第卡罗饭店为蓝本,才导致可怖的桃棕两色房间以及棕色大书桌上的布鲁诺面孔将纠缠他后半辈子。

现在离他们结婚的日子只有一个月了。再过四个星期五夜晚,安就会坐在火炉旁的方形绿色大椅子上,她会从墨西哥式厨房出声呼叫他,他们会在楼上的工作室一起工作。他有什么权利把她和自己囚禁在一起呢?他驻足看着他们的卧室,隐隐察觉到它似乎散乱无章,因为安曾说她想要个“不是现代化”的卧室。

“别忘了跟妈道谢,好吗?”她低声对他说。“那家具是妈送的,你知道。”

当然啦,是那件樱木寝具组。他记起她在那天吃早餐时跟他说过这件事,记起他绑了绷带的手,和安穿着她穿去参加海伦的宴会的那件黑洋装。但当他应该说些和那件家具有关的话时,他却没有说,然后似乎就太迟了。他感觉到,他们一定知道出了什么事。世上的每一个人一定都知道。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得以缓刑,得以从将重压在他身上并摧毁他的某个重担下获救。

“正在想新的工作吗,盖伊?”福克纳先生边递出香烟边问。

他走上侧门玄关时,盖伊并未看见他的身影。在一股自我辩白的感觉下,他从口袋里抽出折起的纸张,拿给他看,向他加以说明。福克纳先生茂密的灰棕色眉毛下垂,陷入沉思中。但他根本没有在听我说,盖伊心想。他弯身靠得更近些,不过是为了要看像是我周围一圈黑暗的罪罢了。

“奇怪了,安完全没跟我提起这件事啊。”福克纳先生说。

“我先保密。”

“噢,”福克纳先生嗤嗤一笑。“结婚礼物是吗?”

过一会儿,福克纳一家人乘着车,开回那家小商店去买三明治。盖伊厌倦了这栋屋子,他想要安陪他一起到岩石山丘上走走。

“马上好。”她说,“过来。”

她站在高大的石造火炉前面,两手放在他的肩上,正视着他的脸,神情有点儿担心,但仍对他们的新家感到自豪而容光焕发。

“这里会越凹越深,你知道。”她边用指尖沿着他颊上的凹洞划下去边对他说。“我要你多吃点东西。”

“我或许是需要一些睡眠。”他低声说。

他对她说最近他的工作需时甚长;他对她说他跟麦尔斯一样正做些代办工作、受雇佣的工作,所有的事都是为了要赚些钱。

“亲爱的,我们——我们过得很舒服呀,你究竟在烦恼什么呢?”

她问过他五六次是否是为婚礼之事而困扰,是否是他不想娶她了。如果她再问他,他可能会说是,但他知道她现在不会在他们的火炉前面问这个问题了。

“我没有在烦什么。”他很快地说。

“那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这么辛勤地工作呢?”

她以哀求的口气问他,然后同时出于她自己的愉悦和预期而上前拥住他。

他无意识地——仿佛那完全不算什么似的,他心想——吻了她,因为他知道她期盼他这么做。她会注意到的,他心想,她总能在一吻之中注意到最细微的差别,而他也很久没有吻她了。她什么也不说的时候,对她而言似乎只是他体内的改变的确过于巨大,大得让人什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