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十二点的钟声刚敲过,一辆四轮车停在大门口。
黛丝出现了。她的脸颊红通通的,一脸兴奋,还笑眯了眼,让任何一位做父亲的看了都不禁满心欢喜。
“老姨婆说,我最好搭计程车,怕这里天气不好。”她开心地说。
付车资时,有了一点争议。众所皆知,从国王角到此地不过是两哩左右,但是司机却要收她一镑六便士,而且还暗示说载她到这里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就在他和班丁讲话时,黛丝沿着石砌小路走到门口,继母站在那儿迎接她。
两人互相亲吻了一下,事实上,班丁太太只是草率地敷衍着。突然,冷空气中传来哭闹声,听起来怪异而悲戚,好像是从艾格威街传来的,就夹杂在喧嚷的车声中。
班丁疑惑地问:
“这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声音?”
计程车司机压低了声音说:
“他们正在谈论国王角的谋杀事件,这次又有两个人遇害,所以我说要多收一点费用就是这原因。我不会跟小姐乱开价的,这四五个小时以来,国王角附近挤满了从伦敦各地来的人,还有好多绅士名流呢……不过,现在那边已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什么?昨晚又有女子被杀了?”
班丁浑身打颤。五千名警察竟然还不能防止这样的悲剧发生?
计程车司机盯着他激动地说:
“还是两个人呢!我告诉你,而且只相隔几码的距离。他也太大胆了!不过,她们都喝醉了,他专找喝醉的人下手。”
班丁问:
“抓到人了没有?”
“当然没有!天哪!尸体都已经冰冷了,事情一定发生好几小时了。她们被丢在一条废弃已久的小巷子里,才没马上被发现。”
嘶哑的叫声愈来愈近,两个报童好像在较劲,想压过对方的声音。
“国王角的惊人发现,复仇者又来了!”
手上还拿着女儿的草帽,班丁跑到路上,匆匆给了报童一便士,买了一份半便士的报纸。
他的情绪愈来愈高涨,由于他和乔-千德勒的交情,似乎使得这些谋杀案更与他息息相关。这是候他真希望千德勒能够尽快过来告诉他更多情报,就像昨天早上一样,只可惜他当时不在家。
走进大厅时,他听到黛丝高亢兴奋的声音。她正对继母叙述有关猩红热的事,正提到,起初发现的时候,姨婆的邻居们还认为不是猩红热,而是荨麻疹。
当班丁推开起居室的门时,他听到女儿惊恐地大叫:
“爱伦,怎么回事,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他妻子低声说:
“打开窗子,快!”
“国王角附近惊人的发现终于有了线索!”报童发出胜利式的叫喊。
接着,班丁太太开始很无助地笑,不停地笑,身体跟着前俯后仰,笑得好像有点不可遏止。
“爸爸,她是怎么了?”黛丝显得很害怕。
“歇斯底里,就是这么回事。”他简短地回答,“我去拿水瓶来,你等一下!”
班丁觉得很困惑。爱伦真是荒谬,她就是这样,是个极情绪化、而且容易沮丧的人。
房客的铃声又响起,穿过安静的屋内。这声音有股魔力,霎时让班丁太太回过神,她站起来,尽管身体还摇摇晃晃的,但心智已镇定了些。
“我上去。”她说话时好像有点吓到。“至于你,孩子,你到厨房去,烤箱里有块猪肉在烤着,你或许可以开始削苹果,准备做果酱。”
上楼时,班丁太太觉得双腿好像棉花般松软,手也在发抖,必须扶着楼梯扶手上楼。她极力控制自己,过了一会儿,觉得稳定多了,这才敲了敲楼上客厅的门。
史劳斯先生的声音由卧室里传出来。
“班丁太太,我身体不舒服。”他语带抱怨:“可能是感冒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倒杯茶,放在门外就好了。”
“好的,先生。”
班丁太太转身下楼,仍感到有点不适和晕眩,因此没有直接走到厨房,而用客厅的煤气灶帮史劳斯先生泡了杯茶。
午餐的时候,这对夫妻稍微讨论了一下黛丝睡觉的地方。本来他们早在顶楼的房间铺了个床,要给黛丝睡,但是班丁太太认为不妥:
“我想最好让黛丝和我一起睡,你就睡到楼上好了。”
班丁觉得有点讶异,但还是顺了她的意思。他明白爱伦是对的,让一个女孩单独住在楼上也挺寂寞的;更何况他们对房客还不是很了解,虽然他看起来是个举止温文的人。
黛丝的本性善良,她喜欢伦敦,而且希望自己能帮继母一些忙。
“我来洗碗,你们就不用麻烦再到楼下来了。”她开心地说。
班丁开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妻子瞥了她一眼,心想:他——在想什么呀?
“你没买报纸吗?”她终于问他。
“我当然买了。”他忙答道。“但是扔一边去了,我想你最好别看,因为你总是紧张兮兮的。”
她很快、狐疑地看他一眼。但是他仍一如往常——显然他所说的话并无其他含意。
“他们在街上叫喊些什么啊?我是说在我感到不舒服之前。”班丁太太说。
这回轮到班丁迅速、狐疑地瞄了她一眼。他觉得妻子突然间歇斯底里、怪异的反应是因为外头的骚动引起的,她并非推一对复仇者有此不安反应的女人,早报上提到,已有许多女性害怕独自外出。她刚才的怪举可能与外头的叫嚣声毫不相干吗?
“你不知道外面在叫些什么吗?”他缓缓问道。
班丁太太看着他。她大可以掩饰过去,假装对这些叫闹声一无所知。但是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却缺乏这种本事。
她迟钝地答道:
“知道,到处都听得到这个消息,又发生一件谋杀案是不是?”
“是两件。”他镇定地说。
“两件?真是坏消息!”
她的脸色转为苍白,带着惨绿的苍白,让班丁觉得她又要发作了。
“爱伦!”他小心翼翼地说着,“你要当心,我不认为这些谋杀案有什么好令你困扰的。不要去想谋杀的事。转移你的心思;我们不需要谈这些事,不必谈这么多——”
“但我想谈!”班丁太太开始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这对夫妇隔着桌子对立站着,丈夫背着炉火,妻子背对着门。
班丁看着妻子,觉得相当困惑、悲哀。她看来真的病了,原本瘦小的身躯显得更为缩紧。第一次,他伤感地告诉自己,妻子已上了年纪了。她修长的手扶住桌沿,不停地抽搐着,这双手保养得相当好,好像没做过什么粗活,美丽而柔软。
班丁极不愿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告诉自己:“哦,天哪,爱伦可不能生病!否则恐怕立刻要天下大乱了。”
她低声要求:
“告诉我详情,没看到我正等着听你说吗?班丁,快说!”
“没什么可说的。”他不情愿地说:“报上写得很少,但是那位送黛丝来的司机说——”
“说什么?”
“就是我刚才说的,这回有两个人,她们都喝得烂醉。可怜哪!”
“出事地点呢?是不是在上回发生命案的地方?”她害怕地看着丈夫问道。
他怯怯地说:
“不,不是的,爱伦,是更偏人西区的地方,事实上离这里不是太远,就在国王角一带,据说在废弃已久的小巷子里,这都是计程司机说的。”
说完,他觉得妻子眼神看来相当怪异,忙加了一句:
“我说得够多了!我们很快就可以从千德勒那里听到更多的消息,他今天一定会来的。”
班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
“难道五千名警察都不管用吗?”
她紧抓桌沿的手放松了些,身体则稍稍站直了点。
“没有一点用。那人身手利落,毫无失误——等一下,”班了转身,拿起他搁在椅子上的报纸看了说:“等等,他们说有了线索。”
“线索?”
班丁太太气若游丝,身体微偻,又开始紧抓住桌沿。她丈夫并没注意到这点,他将报纸拿得很近,满意地念着报纸: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至少警方认为他们掌握了一个有利线索,有助于逮捕凶……”
班丁放下报纸,快速绕过桌子——因为他的妻子发出一声呻吟似的叹息后,已经昏倒在地板上,手上还抓着桌巾。她躺在那儿像是昏死了过去,班丁吓坏了,急忙开门大叫:
“黛丝,黛丝,赶快过来,爱伦又出状况了。”
黛丝赶忙过来,她临危不乱的机智表现,让焦虑的父亲感到欣慰,她说:
“拿块湿海绵来,爸,快点!如果有的话,还要一滴白兰地,我来照顾她。”
他取来一个小药瓶,黛丝疑惑地说:
“想不通爱伦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来时,她还好好的,很有兴趣地听我说一些事情,但突然就——你知道什么原因吗?平常爱伦不是这样子吧?”
“不!不是的。但是孩子,你知道我们才经历过一阵艰苦的阶段,日子难过到不该让你知道,亲爱的。爱伦只是有点承受不了了,就这样。她是个勇敢的女人,一点都没抱怨,但这事已经对她造成伤害了。”
这时,班丁太太稍稍好转,坐起来慢慢睁开眼睛,直觉地举手摸摸头发,看是否弄乱了。
她并没有真的“昏”过去,如果有的话,或许对她还好一些。她只是无端产生一种恐惧,令她无法承受,觉得需要倒下来。班丁那一番话,触及她的痛处,不禁让她热泪盈眶。她一直以为她先生不能体会她在那段饥饿等待的日子里所承受的痛苦。
但她有种病态的个性,不喜欢任何多愁善感的感情表现,她觉得那愚蠢之至。所以,她说:
“不需要大惊小怪,我只是有点晕眩。”说着推开班丁装了白兰地的酒杯。
“我绝不沾这东西,死也不碰。”她叫道。
她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说:
“孩子,回厨房去忙吧!”然而她的声音颤抖而略带硬咽。
“爱伦,你没好好吃东西,才会变得这样。”班丁突然开口:“这两天你吃得很少,难怪体力不支。我早就告诉过你,人不能光靠空气生存,你就是不听!”
黛丝看着他们,亮丽的脸颊掠过一丝阴影: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的生活过得这么苦,爸爸!”她激动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可以从姨婆那儿拿点东西来。”
继母忙说:
“我们不想这样——当然,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种日子,那种焦虑等待的日子,那种,那种……”
如果不是稍稍克制了一下,“饥饿”这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了。
“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都拜史劳斯先生之赐。”班丁说。
他的妻子附和着,声音低沉而怪异:
“是啊,我们现在都很好,就像你说的,班丁,这都要归功于史劳斯先生。”她走到椅子旁坐下,“我还觉得有点晕眩呢!”
黛丝看着她,转过头去压低声音对父亲说话,但是班丁太太还是听到了。
“你不觉得爱伦应该看医生吗?或许医生可以给她一些治疗。”
“我不要看医生!”爱伦突然说:“在以前做事的地方,我见过许多医生,十个月之内,请了三十八个医生也没救活我的女主人,只诊断出她的病症,但那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走了,可能还加速了她的死亡呢。”
“那是因为她吸食迷幻药啊!”班丁口气坚决地说。
当时爱伦一心一意守着女主人,直到她临终,否则他们早可以结婚了。班丁对这事始终不能释怀。
“好了,不要再提这事了,”爱伦微笑道,然后以超乎平常温柔的语气对黛丝说:“黛丝,如果你不下厨,那我就得做饭了。”
黛丝听了,快步走出房间。
班丁开心地说:
“真是女大十八变,愈变愈漂亮了。”
“人们总是忘记,美貌只是肤浅的外表。”班丁太太说,她似乎好多了。“不过,班丁,我也认为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也比以前听话了。”
“我们不能忘了房客的晚餐,”班丁不自在地说:“今天有鱼是不是?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干脆就叫黛丝煮好了,然后由我送上去给史劳斯先生吧!”
“我还可以送午餐给史劳斯先生。”她很快地说。
她很不高兴丈夫用“房客的晚餐”这样的用词。他们的晚餐相当于史劳斯先生的午餐。不管他那个人多古怪,班丁太太始终认为他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况且,他喜欢由我来服侍,不是吗?我可以送餐点给他,你不用担心。”停顿了好一会儿,她加了这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