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不管是布鲁内蒂,还是另两位照着名单调查的警官,都没有任何进展。当他们三个人在下午四五点钟回到警察局里碰头的时候,加洛汇报说,在他那部分名单上,有三个人说不知道死者是谁,或许他们没有说谎。其余的人当中,有两个不在家,有一个说死者看着眼熟,却想不出什么道理来。斯卡尔帕的经历也大同小异,所有那些他找来谈话的人都一口咬定从没见过死者。

三个人商定,他们明天再去试试这一招,争取把名单上所有的名字都完成。布鲁内蒂要加洛再准备一份在厂房附近以及卡普齐纳大街一带活动的妓女名单。虽说他并不指望这些女人能帮上什么忙,可她们没准注意过跟自己竞争拉客的对手,说不定就认得这个人。

布鲁内蒂一面上楼往自己的寓所跑,一面胡思乱想着打开家门以后的幻景:在这一整天里,魔法从天而降,小精灵翩然而至,把家里所有的地方都装上了空调;而另一些精灵则装好了一个他以前只在矿泉疗养地的旅游手册和美国肥皂剧里才见过的那种淋浴器——洒上香料的水从二十个不同的淋浴头里喷出来,化作一道道针尖那样细密的水流,直浇在他身上。刚一出浴,便会有一条厚厚的特大号浴巾将身躯团团裹祝然后,会有一个吧台,也许就是游泳池尽头的那种,还有一位身穿白上衣的待者递给他一大杯清凉饮料,面上还漂着一只木槿。亟待解决的生理需求一经满足,接下来他就该步入科幻小说了。他想像着两个孩子既听话,又尽责,而他那忠诚恩爱的妻子在他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就会告诉他,那桩案子已经大功告成,他们明天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动身去休假了。

结果他发现,依照惯例,现实与意愿有所不同。家里人已经都躲到阳台上去了,因为此刻那儿充溢着傍晚的第一丝凉意。基娅拉从她那本书上抬起头来,说了声“你好,爸爸”,下巴一歪,让布鲁内蒂亲了一下,便又一头书里去了。拉菲正在翻看当月的《男士》。他仰起脸来重复了一遍基娅拉的欢迎仪式,然后继续考虑自己眼下是多么需要衬衣衬裤。保拉看见了布鲁内蒂的这副狼狈样,便站起身来,用胳膊勾住他,吻了吻他的双唇。

“圭多,去洗个澡吧。我去给你弄点喝的来。”在他们左侧的某个地方响起了一阵铃声。拉菲把杂志又翻了一页,而布鲁内蒂则伸手去松领带。

“放一只木槿。”他一面说,一面转身去洗澡。

二十分钟以后,他才坐下来,身穿一件亚麻衬衫和一条棉布宽松短裤,光着双脚高高地搁在阳台的围栏上,然后就把这一天的经历说给保拉听。孩子们都不见了,毫无疑问,他们是去从事某种“听话而尽责”的活动了。

“圣毛罗?”保拉问,“贾恩卡洛-圣毛罗?”

“就是这位。”

“太妙了。”她说,话音里透出了由衷的喜悦。“我真希望我没答应过你,不把告诉我的事儿讲出去。这个故事真带劲。”她又念叨了一遍圣毛罗的名字。

“你没告诉过别人吧,是不是,保拉?”他问道,尽管他明知他不该问。

她本想气呼呼地回一句嘴,最终却只是身子一斜,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没有,圭多,这些事我一个字也没有跟人提过。以后也不会。”

“我不该那样问,直抱歉。”他说,低头抿了一口坎帕里苏打水。

“你认识他的太太吗?”她问,换了个话题。

“我记得有一回,曾有人把我介绍给她。在两年前,某个地方的一场音乐会上。不过要是再见到她,恐怕我已记不起来了。她长什么样?”

保拉呷了一口她的饮料,然后把杯子搁在围栏顶上,这种事她是不许孩子们做的。“这么说吧,”她一边琢磨该用怎样尖酸刻薄的词儿来回答这个问题,一边就说开了,“假如我是圣毛罗先生,不对,是圣毛罗律师,一边是我那高挑、瘦削、穿着无可挑剔的妻子,发型是玛格丽特-撒切尔式的,至于那脾气就更别提了,而另一边是个年轻小伙子,也甭管他身高多少,头发怎样,脾气如何——这两个人让我挑,我的双臂百分之百会伸出去拥抱那个小伙子。”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布鲁内蒂照例没去理会保拉的妙语如珠,只关心实质问题。

“她是比芭的一个顾客。”她说。比芭是保拉的一个朋友,是个珠宝商。“我在店里碰到过她几回,后来又在某一次到我父母那儿赴宴时遇上了她,那些宴会你是不去的。”考虑到保拉这么说是为了回敬他刚才问她有没有向别人泄露过他说的话,布鲁内蒂就没有深究。

“说话的总是她,他就站在一边阴沉着脸,好像方圆十公里以内,就没有什么人物能跟他的尊贵地位相提并论了。

我老是觉得他们是一对道貌岸然、妄自尊大、心胸狭窄的小人。当时,我只好听她讲了足足五分钟。我是看透了。她就像是狄更斯小说里的一个配角,某个虚情假意、心狠手辣的家伙。说话的一直都是她,所以,对于圣毛罗我一点儿也拿不准,只好凭直觉了。不过,我很高兴自己没看错。”

“保拉,”他提醒道,“我没理由认定,他待在那里,除了为克雷斯波提供法律咨询外,还会有别的原因。”

“做这件事有必要脱鞋吗?”她问,哼了一声,表示难以置信。“圭多,请回到本世纪里来吧,行吗?圣毛罗律师待在那儿只有一个理由,而这跟他的职业无关,除非他为克雷斯波先生制定了一项有趣的付款计划。”

保拉,他认识了二十几年的保拉,凡事都容易走极端。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弄不明白这究竟是短处还是优点。

不过,毫无疑问,在这一点上,她本性难移。甚至在她准备走极端前,眼睛里闪现的那种不羁的眼神都是如出一辙的。此刻,这种眼神他又看到了。他不清楚这一次保拉会怎么离谱,可他知道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觉得他会不会为主教也安排这样的‘付款计划’?”

在这二十多年里,布鲁内蒂同时也学会了一点,对付保拉那种走极端的倾向,唯一的办法就是根本不要去理会她。

“我说过了,”布鲁内蒂接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他在那间公寓里证明不了什么。”

“但愿你是对的,否则的话,每次见到他从主教的宅邸里出来,我都得担心了,是不是?”

他只是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好吧,圭多,他待在那儿是为了业务,法律业务。”她停了好一会儿,又说开了,这一回完全换了一副腔调,提醒布鲁内蒂,现在她要正经起来了,要认真对待这件事了。“他说克雷斯波把模拟像上的人认出来了?”

“我觉得,刚开始的一刹那,他确实是认出来了,可等他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已经稍稍定了定神,所以当时他的表情没有一点破绽。”

“那么,这个画像里的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就说不准了,对不对?可能是另一个男妓,甚至是一个顾客。你有没有想过,圭多,他没准是个喜欢,呕,在跟其他的男人见面时打扮成女人模样的顾客?”

现代社会就建立在性爱的超级市场上。布鲁内蒂知道,从那个人的年龄推断,他不像是个卖主,倒像是位买家。“那就是说,我们该去找那些嫖男妓的人,而不是找男妓本身。”

他说。

保拉拿起她的饮料,搅了几下,一饮而荆“这么一来。

名单肯定会更长。再说,鉴于你刚才告诉我的那位‘主教大人的律师’的事,这名单就要有趣得多了。”

“这又是你的某个恶毒的理论吧,保拉,所谓城里到处都是些表面上乐呵呵的已婚男人,骨子里却等不及要偷偷摸摸地钻进灌木丛跟某个易装癖鬼混。”

“看在上帝的份上,圭多,你们这些男人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些什么?足球?政治?难道你们从来就没有俯下身子说点小道消息?”

“说什么呢?卡普齐纳大街上的男孩?”他拿出不必要的力气猛地放下杯子,搔了搔脚踝,入夜后的第一批蚊子里有一只刚刚咬了他一口。

“我想,那是因为你没有身为同性恋的朋友。”她心平气和地说。

“咱们有很多同性恋的朋友。”他一边说,一边意识到,也只有在跟保拉争论的时候,他才可能被迫作出这样的声明,还引以为荣。

“咱们当然有,可你是不跟他们交谈的,圭多,不跟他们真正地交谈。”

“那我该怎么办,互相切磋烹饪妙方,还是透露一下我的美容秘诀?”

她话到嘴边,又忍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开口,声音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我不知道说这话是为了逞强,还是纯属犯傻。”

他搔了搔脚踝,把刚才两个人说过的话又回味了一番。

“我想应该算是犯傻,可也不失为逞强。”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对不起。”他又加上了一句。她笑了。

“好啦,告诉我,在这个问题上,我到底该明白点什么?”他问道,又搔了搔脚踝。

“我是想告诉你,有几个我认识的同性恋说,这里有许多男人都愿意跟他们发生性关系——成了家的男人,结过婚的男人,医生,律师,神父。我想,在他们跟我说过的话有许多添油加醋的成分,也有不少虚荣心在作怪。但我也觉得,这里头还是有不少真话的。”他以为她要就此打住了,没想到她还有话说。“作为一个警察,你可能对此有所耳闻,可我猜大多数男人都是不愿意听的。或者说,就算他们听到,也是不愿意相信的。”她似乎并没有把布鲁内蒂归入其中,不过,当然,这也说不准。

“你所有的这些消息,主要是从谁那儿来的?”他问。

“埃托雷和巴西利奥。”她说,她说的这两位是她在大学的同事。“有几个拉菲的朋友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

“两个拉菲在中学里的同学。别这么惊讶,圭多,他们两个都是十七岁。”

“都是十七岁,还有呢?”

“还是同性恋,圭多,同性恋。”

“他们三个是不是好朋友?’他忍不住问道。

保拉蹭地站起来:“我去给和好的面团加点水。我想,我该等到晚饭以后再继续这场讨论。这样,你就可以有点时间好好想想你说过的话和你似乎正在作出的假设了。”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又从他手里接过他的杯子,径自跑回屋里,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思考他的那些假设。

保拉这样离开去张罗晚饭显得十分唐突,可是这顿饭倒比他想像的要平静得多。她用新鲜的金枪鱼、西红柿加上胡椒做了一种酱,这东西他确信她以前从来没做过,酱里面还用上了他十分钟爱的那种粗粗的马尔泰利意大利面条。

接下来是一道色拉,一片拉菲女朋友的父母从撒丁岛带回米的佩科里诺干酪,最后是新鲜的桃子。就好像是和他先前的那些梦想遥相呼应,两个孩子居然主动要求洗碟子。他们肯定是想在动身到山上去度假以前,好好地搜刮一下他的钱包。

他躲到了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杯冰镇伏特加,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在他头顶和周围的空间里,一只只蝙幅盘旋不定,飞来撞去地划过夜空。布鲁内蒂很喜欢蝙幅,因为它们能把蚊子吃掉。过了几分钟,保拉走了过来。他把杯子递给她,她便抿了一小口。“这是冰箱里的那一瓶吗?”她问。

他点了点头。

“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想,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件贿赂品。”

“是谁给的?”

“唐泽利。他央求我安排一下度假日程表,这样他就可以去俄国——前俄国——度假了。他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瓶”“那还是俄国。”

“哦?”

“是前苏联,可照旧还是原来那个俄国。”

“哦。多谢。”

她当仁木让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它们还会吃点别的吗?”。

“你指谁?”保拉问,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那些蝙幅。”

“我不知道,去问基娅拉吧。这种事情她常常是知道的。”

“我一直在想晚饭前我说过的话。”他说,又在杯子里呷了一口。

他以为她会来点尖刻的讥讽,可她只是问了一声:“怎么呢?”

“我想,也许你是对的。”

“关于什么?”

“你说,他也许是个顾客而不是某个男妓。我看到过他的尸体。我觉得这样的身体是不会有人愿意花钱寻欢的。”

“那是怎样的身体?”

他又抿了一口。“那听上去不可思议,可是当我见到他时,我确实在想,他有多像我呀。我们有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普通体形,可能还有差不多的年纪。真不可思议,保拉,看到他躺在那里,断了气。”

“是啊,想必如此。”她说,他们并没有再说下去.“那两个男孩是拉菲的好朋友吗?”

“有一个是。他帮拉菲做意大利语作业。”

“挺好。”

“什么挺好?他帮拉菲做作业?”

“不是,我是说他是拉菲的朋友,或者说拉菲是他的朋友,挺好。”

她大声笑起来,摇了摇头:“我永远也捉摸不透你,圭多,永远。”她把一只手搭在他背上,往前一探身,从他手里拿过酒。她又呷了一口,再递还给他。“等你把这个喝完,让我出钱用你的身体寻寻欢,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