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般说来,即便是在威尼斯警察局这帮没精打采的职员中,像“马盖拉发现易装癖男妓,头部脸部均遭致命猛击”这样的新闻也是会轰动一时的——特别是正逢漫长的八月假,此时的案件要么就是趋于减少,要么就是增加些夜间偷盗、破门行窃之类令人厌烦的老一套。可是,今天,另一条惊世骇俗的大新闻像团火一样烧遍了警察局的走廊,想要取代它的位置,那桩案子还远远不够骇人听闻。事情是这样的:警察局副局长朱塞帕-帕塔的太大玛丽亚-卢克雷齐亚-帕塔在上周末离开了共同生活了二十七年的丈夫,住进了米兰的一幢公寓,而这房子的主人——说到这里,每位讲故事的都要暂且打住,准备好向每一个对此还一无所知的听众抛出一枚“炸弹”来——是蒂托-布拉斯卡,意大利色情电影当年的重要奠基人,如今的主要运作者。

这消息就在那天早上从天而降,是由外事办公室的一位秘书传到大楼里来的。她的叔叔就住在帕塔家楼上的一个小套间里,声称在帕塔夫妇的对抗最终爆发的节骨眼上,他正巧经过他们家的房门。她的叔叔说,帕塔叫了好几遍布拉斯卡的名字,威胁说此人但凡敢来威尼斯,一定要把他抓起来;帕塔太太以牙还牙,扬言不仅要跟布拉斯卡同居,还要当他下一部电影里的明星。那位叔叔一路后退上了楼,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他一直在磨磨蹭蹭地开自家的大门,而帕塔夫妇则不断地你来我往,互相威吓。这场对峙直到一艘水上出租船泊在了巷尾、帕塔太太离家出走才告一段落。

帕塔太太下楼的时候,身后跟着六只箱子和一串咒骂——箱子由出租船驾驶员拎着,至于帕塔的咒骂,在音响效果同隧道不相上下的楼道里拾级而上,直传到那位叔叔的耳朵里。

礼拜一早上八点,消息传到了警察局。帕塔本人跟在这消息后面,于十一点到达。一点半,关于易装癖的电话打了过来。可那时候,大多数职员已经去吃午饭了。有些职员一边吃一边对帕塔太太未来的银幕生涯展开了天马行空的遐想。在一张桌子上,有人拿警察局副局长平易近人的程度打赌,谁要是胆敢第一个跑去问副局长,他太太的身体好不好,谁就能赢到一万里拉。

易装癖男妓遭人谋杀的事,圭多-布鲁内蒂先是从副局长帕塔本人那儿听来的。帕塔在两点半的时候打电话把布鲁内蒂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我刚才接了一个从梅斯特雷打来的电话。”帕塔让布鲁内蒂坐下来以后告诉他。

“是梅斯特雷吗,长官?”布鲁内蒂问。

“没错,就是利贝塔大桥另一头的那座城市嘛。”帕塔猛地嚷起来,“我想你肯定听说过的。”

布鲁内蒂想起了早上听说的帕塔出的事,便决定不去理会他的这番评论。“他们为什么打电话给你,长官?”

“他们那儿出了桩谋杀案,没人调查。”

“可他们的人手要比我们多啊,长官。”布鲁内蒂说,心里也拿不大准帕塔对于两座城市警力的运作情况到底知道多少。

“这个我知道,布鲁内蒂。不过,他们有两个警长正在度假,另一个在周末的一次车祸中弄断了腿,这下子就只剩下一位了,而且她——”帕塔的鼻子使劲地哼了一声,表示对于这种可能性深感厌恶,“从星期六开始放产假,要到明年四月底才会回来。”

“那两个度假的呢?想必可以把他们叫回来吧?”

“一个在巴西,而另一个好像没人找得到。”

布鲁内蒂想说,警察不管到哪儿度假,都得留下话,告知联系方法,可是一见到帕塔的脸色,到嘴边的话便改成了一句提问;“关于这桩谋杀案,他们跟你说了些什么,长官?”

“那是个男妓。易装癖。有人打烂了他的头,把尸体扔在马盖拉郊外的野地里。”布鲁内蒂还没来得及提出异议,帕塔便接着说,“你就别问了。那野地在马盖拉,可是屠宰场隶属于梅斯特雷,就差几米,所以归梅斯特雷管。”

布鲁内蒂不想在产权呀、城市边界呀之类细枝末节的问题上多花时间。他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个男妓,长官?”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这是个男妓的,布鲁内蒂。”

帕塔说,声音提高了几度。“他们怎么告诉我,我就怎么告诉你。一个易装癖男妓,穿着女装,头部、脸部都给打得稀巴烂。”

“他是什么时候给找到的,长官?”

作记录一向不是帕塔的习惯,所以接那个电话的时候,他没有费神去记下什么来。案情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男妓长、男妓短的——可让他费神的是,这份活儿居然得让他的人来干。那意味着他们不管取得什么成就,都得归功于梅斯特雷。不过接下来,他想起了这些天来自己个人生活里出的乱子,便打定了主意,也许这种案子应该让梅斯特雷去出各种各样的风头——成为公众注意的焦点。

“今天早上,我接到他们警察局打来的电话.问我们能不能处理这件案子。你们三个人在忙点什么?”

“马里亚尼在度假,罗西还在研究博尔托洛齐那件案子的文件。”布鲁内蒂一一道来。

“那你呢?”

“我是安排好本周末开始度假的,副局长。”

“那可以搁一搁。”帕塔说,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把预订旅馆、买飞机票之类的事儿统统压在底下了。“再说,这肯定是小事一桩。把那拉皮条的找来,弄一张顾客名单。凶手肯定在里边。”

“他们有皮条客吗,长官?”

“不是娼妓吗?当然有皮条客喽。”

“那么男的娼妓呢,长官?易装癖的男妓呢?当然,假设他是个娼妓的话。”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知道那种事,布鲁内蒂?”帕塔问,话里带着猜疑,还比往常更添了几分怒气。这一下又迫使布鲁内蒂想起了早上的头条新闻,马上转换了话题。

“这电话是多久以前来的,长官?”布鲁内蒂问。

“几小时前。怎么?”

“我怀疑尸体会不会给人动过。”

“在这种大热天里?”帕塔问。

“是,这是个问题。”布鲁内蒂附和道,“尸体给送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某个医院吧。可能是翁布托第一医院。我想他们是在那儿验尸的。问这个干吗?”

“我想去看看,”布鲁内蒂说,“还有案发现常”帕塔不是那种对小事儿在意的人。“既然这是一桩梅斯特雷的案子,你可得记住用他们的司机,别用我们的。”

“还有别的事吗,长官?”

“没事了。我敢肯定这是小事一桩。你在周末前肯定能收拾好行装,自由自在地去度假。”这是典型的帕塔,对于布鲁内蒂打算去哪里、可能会取消怎么样的预订一点儿都不过问。又是一些小事罢了。从帕塔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布鲁内蒂注意到,就在他刚才呆在里面的那点时间里,紧挨着办公室的一个小休息室里突然出现了一些办公用具。一张大木桌搁在一边,而一张小桌子放在窗户下面。他没去理会这些,径自下楼,走进警察们工作的办公室里。维亚内洛巡佐从他桌上的一堆文件里抬起头来冲着布鲁内蒂笑了笑。“您根本就不用问,警长,没错,那是真的。确实是蒂托-布拉斯卡。”

听到这番证实,布鲁内蒂就跟几小时前刚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一样吃惊。假如“传奇”这个词没用错的话,那么布拉斯卡真可算得上是意大利的一个传奇了。他六十年代就开始搞电影,他那些血淋淋、阴惨惨的恐怖片的矫揉造作是如此模式化,以至于那些片子不知不觉都成了这种类型的翻版。不管布拉斯卡在制作恐怖片上有多么无能,他可一点儿都不傻,面对公众对他电影的反响,他的回应竟然是制作出更加离谱的片子来:吸血鬼居然会带着手表,看来是演员忘了脱下来了;德拉库拉逃跑的消息竟然是打电话传来的;还有那些动作机械、舞台腔十足的演员。布拉斯卡一下子就成了风靡一时的人物,人们对他的电影趋之若鹜,就想在里边识破点骗局,发现点破绽。

在七十年代,他调集了麾下所有表情机械的名演员,指挥他们一同炮制色情片。在这个领域,他也不见得高明多少。服装上是没什么问题的,接着他很快发现情节也一样,对于充满创意的头脑来说,根本没什么障碍可言,他只是把那些老掉牙的恐怖片拿出来重新收拾一番,把那些盗墓者、吸血鬼和狼人变成强xx犯和性变态者,使得影院(尽管这回影院的规模小了一些)里坐进了一批截然不同的观众,这些人对于发现年代上的破绽似乎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到了八十年代,意大利出现了几十家新电视台,布拉斯卡就把新片子给他们放。考虑到电视观众会比较敏感,这些片子便多少收敛了些。此后他又瞄上了录像带。他的大名很快就成了意大利人日常生活中那些微小变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电视游戏节目中他是笑柄,在报纸上的卡通漫画里他是主角。不过,在对自己的成就作了一番周密考虑之后,他搬到了摩纳哥,成了这个征税合理的公国里的公民。他对意大利税务机构说,他在米兰的一套十二间房的公寓只用于招待生意上的客人。而从今以后,出现在那里的将会是玛丽亚-卢克雷齐亚-帕塔。

“蒂托-布拉斯卡,千真万确。”维亚内洛巡佐又重复了一遍,拼命忍住布鲁内蒂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忍耐力)不笑出来。“可能您马上到梅斯特雷去呆上几天算是走运的。”

布鲁内蒂忍不住问道:“那事以前有人知道吗?”

维亚内洛摇了摇头:“没有。没人知道。连议论也没有。”

“连安妮塔的叔叔也不知道?”布鲁内蒂问,以此显示就算头衔大点,也照样知道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维亚内洛刚开口回答,就给桌上的电话蜂鸣器打断了。

他拎起电话,按下按钮,问道:“什么事,副局长?”

他听了一会儿,说:“没问题,副局长。”然后挂上了电话。

布鲁内蒂带着疑问瞥了他一眼。“是问移民的事。他想知道布拉斯卡如今既然已经换了国籍,那么他还能在国内呆多久。”

布鲁内蒂摇了摇头。“我想你肯定挺同情这个可怜的家伙。”

维亚内洛猛地抬起了头。他掩饰不住,或者不想掩饰自己的惊讶。“同情?对他?”他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努力,才忍住没往下说,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桌上的文件夹上。

布鲁内蒂离开他以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在那里他结梅斯特雷警察局打了个电话,先自报家门,再请对方把他的电话接到那个易装癖谋杀案的负责人那儿去。几分钟以后,他的电话接到了加洛巡佐那里,那人说这桩案子目前由他处理,直到某个头衔高一点的人来接管为止。布鲁内蒂亮出了身份,说自己就是这个人,然后就请加洛半小时后派辆车到罗马广场来接他。

布鲁内蒂刚走出警察局昏暗的人口通道,迎面就让阳光劈头盖脑地照在了身上。他不时地被阳光和运河里的反光刺得头昏眼花,便把手伸进上衣的胸袋里掏出了墨镜。还没走出五步,他就能感到汗水已经渗进了衬衫,沿着背流下来,他朝右转弯,决定到圣扎卡利亚教堂那儿去乘八十二路公交船,尽管要到那里得先在烈日下走一大段路。虽说通往里亚尔托桥的巷道有不少高房子可以遮阳,但是往那儿走得花上他两倍的时间,而对他来说,在外面多呆一分钟也是很可怕的。

当他出现在斯基亚万尼河岸边时,先朝左边看了看,发现有一艘小汽船系泊在浮码头上,人们正从里面拥出来。

这下他就要面临一个典型的威厄斯人的抉择了:要么跑过去想法上那条船,要么就让它开走,然后因在闷热难熬、上下漂移的浮码头上呆上十分钟,等下一班船。他选择了跑。

在他费力地穿过浮码头的木板时,又得面对另一个抉择:要么停留片刻,在入口处那台黄色的机器上剪票,而这样没准会赶不上船,要么就径直跑到船上,然后因为没有剪票再补付上五百里拉。不过,他马上记起自己是在执行警务,所以出差的开销可以花市政府的钱。

才跑了这几步,他的脸上、胸口上已经流满了汗水,于是他便决定呆在甲板上,好让身体吹到船向大运河上游庄严挺进时形成的一点点微风。他向四周扫了一眼,看见了那些半裸的游客,那些身穿泳衣、短裤和汤匙领T恤衫的男男女女。有一瞬间他挺妒忌他们,尽管他知道除了海滩,自己在其他任何场合都是不可能穿成这样的。

身体一吹干,妒忌便没了踪影,他转而开始像往常一样对他们的这种穿法恼火起来。假如他们的体型衣着都很完美,那没准他还不会这样讨厌他们。而事实上,粗陋不堪的衣料和那么多更为粗陋不堪的体型,让他不无渴望地想到了伊斯兰教社会里那种天经地义的端庄。他并非保拉所说的那种“唯美是从者”,但他相信模样总是越中看越好。接着,他把注意力从船上的人转移到了运河沿岸的宫殿上,一下子就感到气恼顿消了。好多宫殿也是挺粗陋的,可这不是因为懒惰和廉价衣着造成的粗陋,而是经过了几百年岁月沧桑之后的那种粗陋。这座城市已经老了,可是布鲁内蒂却迷恋她那容颜变幻间透出的种种哀怨。

虽然没有仔细敲定好车子该在哪儿接他,他还是向罗马广场上的卡拉比涅里车站走去,看到站前停了一辆蓝白相间的梅斯特雷刑警队的轿车,引擎一直发动着。他敲了敲驾驶室的窗。里面的小伙子摇下了车窗,一阵冷气在布鲁内蒂的衬衫前流过。

“是警长吗?”小伙子问。布鲁内蒂点了点头,小伙子便下了车,说:“是加洛巡佐派我来的。”然后替他打开了后面的车门。布鲁内蒂钻进车内,把头搁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

他胸口上和肩上的汗水都凉了下来,可是布鲁内蒂却难以分辨汗水的蒸发给他带来的是畅快还是难受。

“您想去哪儿,长官?”年轻的警察一边问,一边推上汽车排挡。

“想去度假。就在星期六。”布鲁内蒂说,不过这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帕塔说,“带我到发现他的地方去吧。”

在从威尼斯通往大陆的堤道尽头,小伙子朝马盖拉方向驶去。先是泻湖不见了,接着他们很快就驶上了一条笔直的道路,路上塞满了车,每个路口都有红绿灯。车速很慢。“今天早上你在那儿吗?”小伙子回过头来看了看布鲁内蒂,接着又转回去看着路面。他的领子后面既挺括又干净。或许他这一整天都是在这辆有空调的车上度过的。

“没有,长官。是布福和鲁贝里去的。”

“我得到的报告说他是个男技。有人认出他了吗?”

“这个我不知道,长官。不过这容易理解,不是吗?”

“为什么?”

“您瞧,长官,那是娼妓呆的地方,至少也是下等娼妓呆的地方。那儿外头靠着工厂。总会有那么十几个人,呆在路边,等着随便什么人想在下班路上匆匆快活一番。”

“连男人也是这样吗?”

“您能不能大声点,长官?除了男人还会有谁玩娼妓?”

“我是说男的娼妓。他们会不会跑到那里去?在那儿,那些玩他们的男人下班路上这么一停,是会被人看到的。这种事好像不会有太多的男人希望朋友知道吧。”

司机想了一会儿。

“他们平时是在哪儿干的?”布鲁内蒂问。

“您指谁?”司机小心翼翼地问。他可不想再绕到一个玩得出花样的问题里去。

“那些男妓。”

“他们一般在卡普齐纳大街一带活动,长官。有时候也会在火车站。不过,到了夏天会有那么多游客在车站穿梭,;所以在此期间我们总是尽量制止的。”

“这一位是老手吗?”

“这个我不知道,长官。”

汽车向左转弯,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接着又右转上了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两边排列着低矮的楼房。布鲁内蒂低头瞥了一眼手表。快五点了。

一路下去,两边的楼房间距越来越大,而其中的空间填满了低矮的草丛,偶尔还会有灌木丛。几辆废弃的汽车斜在那里,跟地面形成相当夸张的角度,车窗给砸得粉碎,座椅飞出来扔在车边。路边的每幢楼似乎都曾一度围上过栅栏,可如今这些栅栏大都在桩子上摇摇晃晃地悬着,好像那些桩子早已忘了该把它们支撑住似的。

几个女人站在路边,其中两位头顶上罩着大遮阳伞,伞柄插在脚边的泥土里。

“她们知道今天出什么事了吗?”布鲁内蒂问。

“我想她们肯定知道了,长官。这种事传起来很快的。”

“那她们还要等在这儿?”布鲁内蒂问,怎么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

“她们总得活下去呀,是不是,长官?再说,被人杀掉的既然是个男的,那她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想她们就是这么看问题的。”司机放慢车速,停在了路边。“就是这儿了,长官。”

布鲁内蒂打开门下了车。热流夹杂着潮气缓缓逼来,把他团团围祝在他面前有一栋狭长而低矮的房子。房子的一侧,四段陡直的水泥斜坡通向金属双扇门。其中一段斜坡下面停着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屋子上看不见什么名字,也没有任何标记能显示出这是什么所在。单凭那股朝着他们扑鼻而来的气味,就足以不言自明了。

“我想是在后边,长官。”司机自告奋勇。

布鲁内蒂踱到屋子右侧,看见屋后展开一片旷野,便向那里走去。在绕到屋后时,他看见了又一片疲软无力的栅栏和一棵金合欢(它能活下来纯属奇迹)。树荫下的木椅子上,一名警察脑袋耷拉在胸前,睡得正香。

“斯卡尔帕,”司机抢在布鲁内蒂开口之前嚷起来,“这儿有位警长。”

那位警察的头猛地抬起来,一下子就醒了,接着又以同样快的速度站起来。他看着布鲁内蒂敬了个礼。“下午好,长官。”

布鲁内蒂看见那人的上衣挂在椅背上,衬衫被汗水紧紧粘在了身上,颜色已经不像是白的了,而是成了一种淡粉红。“你在这儿呆了多久了,斯卡尔帕警官?”布鲁内蒂一边问一边向他走过去。

“从那些验尸的走了以后就一直呆着,长官。”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三点钟左右,长官。”

“那你为什么还呆在这儿?”。

“管这案子的巡佐叫我呆在这里,一直等到有个小组来跟工人们谈谈为止。”

“那你跑出来到太阳底下干什么?”那人既无意回避问题,也不愿巧言辩解。“我没法站在里边,长官。那股味道。我刚刚跑出来,直犯恶心。这下子我明白我是不能再跑到里面去啦。第一个小时里我还是想法站住的,可是有树荫的也就这么一小块地方,我就回去弄了把椅子来。”

那人讲话的时候,布鲁内蒂和司机已经本能地挤到了那一小片树荫下。“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小组有没有来跟他们谈?”布鲁内蒂问。

“来了,长官。他们是一个钟头以前到这儿的。”

“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布鲁内蒂问。

那位警察冷冰冰地看了布鲁内蒂一眼。“我问过巡佐能不能回城里去,可他想让我帮着一道盘问。我告诉他我不行。除非那些工人跑出来跟我说话。他不愿意,可我就是不能再进去了。”

一阵调皮的微风拂过,提醒布鲁内蒂这些都是真的。

“那么你在这儿干什么呀?你干吗不上车里呆着?”

“他叫我等在这里的,长官。”那人说话时脸不变色。“我问他我能不能呆在车里——那儿有空调嘛——可他说,假如我不愿意帮着盘问就得呆在这里。”他好像料到了布鲁内蒂的下一个问题,紧接着说,“下一班公共汽车要到八点一刻才会来,来把下班的人载回城里去。”

布鲁内蒂考虑了一下,问道:“死者是在哪儿给找到的?”

那位警察转过来朝栅栏另一侧的一大片杂草指了指。“他就在那下面,长官。”

“谁找到他的?”

“是里边的一个工人。他出来抽支烟,看见这家伙的一只鞋躺在地上——我想是红的——于是他跑过去看个真切。”

“验尸小组来的时候,你在这里吗?”

“我在,长官,他们仔细检查了一番,拍了些照片,还把灌木丛附近大约一百米之内地面上的所有物件统统捡走了。”

“去查脚印?”

“我也这么想,长官,可我吃不准。那个发现尸体的人留下了几个,可我想别人的脚印他们也会找到的。”他顿了一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又加了一句,“第一个到场的警察也留下了几个。”

“就是你们的巡佐?”

“是的,长官。”

布鲁内蒂朝那堆杂草瞥了一眼,再转回来看着那位警察被汗水浸透的衬衫。“回到我们的车上去吧,斯卡尔帕警官。那儿有空调。”然后又对司机说,“跟他一块儿去吧。你们都可以在那儿等我。”

“谢谢您,长官。”那位警察满怀感激地说,同时弯下身子把他的上衣从椅背上拽下来。

“没关系。”布鲁内蒂说,看着那人开始把一只胳膊伸进袖管里去。

“谢谢您,长官。”他又重复了一遍,弯腰把椅子搬起来。

接着,两个人就朝着那栋房子往回走。那个警察把椅子放在房门后的水泥地上,然后赶上了司机。他们俩一起消失在屋子的一侧,而布鲁内蒂一个人朝栅栏上的洞走去。

他蜷下身子,穿过洞向灌木丛走去。验尸组留下的印迹随处可见:他们插标尺、量距离时在地上钻的洞,脚步交错移动时蹭出来的一小堆一小堆的尘土,还有,离草丛更近一些的地方,有一小堆割下的杂草整整齐齐地搁在边上。显然,他们要想靠近这尸体再把它弄出来,还不能让尸体被锐利的草叶边缘划破,就只能把这些草割下来。

在布鲁内蒂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一扇门,接着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嚷起来:“嘿,你,你在干吗?该死的,从那儿走开。”

布鲁内蒂转过身来,不出所料,果然看见一个身穿警服的男人迅速从屋子的后门朝他这儿走过来。那人见布鲁内蒂仍然观望,并没从灌木丛那儿走开,当即从枪套里拔出左轮手枪,冲着布鲁内蒂大叫:“双手腾空,到栅栏这边来。”

布鲁内蒂转过身朝着栅栏往回走,就像是走在一个摇摇晃晃的表面上,双手向两边伸开好保持平衡。

“我叫你双手腾空!”布鲁内蒂走到栅栏边上时,那警察冲着他大吼。

那警察手里有枪,所以布鲁内蒂就不准备向他申明,自己的手是腾空的,只是没有举过头顶罢了。最终他是这么说的:“下午好,巡佐,我是从威尼斯来的布鲁内蒂警长。你是不是一直在里边听人陈述案情?”

那人长着一双小眼睛,眼神里虽然看不出有多少悟性,却也足以让布鲁内蒂意识到,那人已经察觉自己眼瞅着就要落入一个进退两难的陷阱了。如果要求查看证明,那没准就等于要一名堂堂的警长出示委任状;不提这种要求吧,又生怕不经盘查就听任一个陌生人自称是警务官员。

“对不起,警长,我给太阳照花了眼,认不出您了。”巡佐说,尽管阳光明明是照在他的左肩上。他要是就此打住,倒也能混过去了,还能勉强赢得布鲁内蒂的尊重,可他偏偏还要加上一句;“真够呛,从里头黑咕隆咚的地方跑到太阳底下来。再说。我没料到会有别人到这儿来。”

他的胸牌上写着“布福”两个字。

“好像梅斯特雷这几个星期警长奇缺,所以把我给派来接手这次调查。”布鲁内蒂猫下腰从栅栏的洞里走过去。等他在栅栏那头站定,布福的手枪已经插回了枪套,枪套盖也已关得严严实实。

布鲁内蒂迈开步子向屠场后门走去,布福在他边上跟着。“你从里边的人那儿听到些什么情况?”

“听到的就和我今天早上接第一个电话时差不多,长官。一个叫贝蒂诺-科拉的屠夫,在今天上午刚过十一点的时候发现了尸体。他当时是出去抽支烟。他说,他看见地上搁着一双鞋,就跑到灌木丛里去看个真切。”

“那儿真的有鞋吗?”

“有。我们来的时候鞋是放在那儿的。”听他说话的那种口气,不管是谁都会相信是科拉把鞋放在那里好摆脱自己的嫌疑。就跟所有的市民、罪犯一样,布鲁内蒂对于这种“霸道警察”也是深恶痛绝的。

“打给我们的电话里说,这儿的野地里有个娼妓,一个女人。我接完电话就跑来看,可居然是个男的。”布福吐了口唾沫。

“我收到的报告说他是个男妓。”布鲁内蒂用一种平静的声调说,“还没有人认出他来吗?”

“没有,还没有。我们正在让停尸房的人拍照,尽管他已经给揍得不成样子了。我们还准备让画工来画张模拟像,描摹出他的本来面目。我们会把这张像拿到各处去给人看,迟早总会有人认出他来的。他们的知名度还挺高的呢,那些男妓。”布福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接着,他又说:“假如他是个本地人,我们很快就能确定他的身份。”

“如果不是呢?”布鲁内蒂问。

“那就得多费点工夫了,我想。说不定,我们到头来也找不出他是谁。反正也无关大局。”

“为什么无关大局,布福巡佐?”布鲁内蒂轻声问道。可是布福却只听见了言辞,没听出弦外之音来。

“谁需要他们?这些性变态。他们全身都是爱滋病毒,就想把它们传染给那些体面的工人。”他又吐了口唾沫。

布鲁内蒂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脸正对着巡佐。“照我的理解,布福巡佐,你念念不忘的那些体面的工人之所以会染上爱滋病毒,是因为他们把钱付给这些‘性变态’,好跟他们苟且交欢。我们不该忘记这一点。我们同时也不该忘记,不管那死人是谁,他已经给谋杀了,而查出凶手正是我们的责任。哪怕凶手是个体面的工人。”说到这里,布鲁内蒂打开屠场的门,走了进去,宁可闻那里的味道,也不愿再搭理外面的这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