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尼维尔贵族系谱

1。名衔与爵禄

角落里的老人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看着外面熙来攘往的街道。

“有句话说,”他说,“老天特别眷顾小猫、律师和破产的人,我想是有点道理的。”

“我倒不知道有此一说。”宝莉的回答里带着戒慎防卫的尊严。

“是吗?也许我引错了典故;不管怎么样,应该是有这么一句话的。经过多少次的社会变迁和沧桑,自力更生的大雄猫都活不下去,小猫却都活得好好的;今天早上我看到报纸上一个名门贵族破产的新闻,到内阁首相府邸做客的上流人士里,他是最受尊荣礼遇的一个。至于律师,要是老天用尽了所有可以让他们赚钱的法子,它就祭出贵族谱鉴定的案子来。”

“事实上,我相信这些贵族鉴定案,也就是你所说的这特别的天意,比起其他上法庭打官司的法律纠纷来,是需要更多专业知识的。”

“当事人从荷包里掏出的钱也比其他的纠纷要多得多。好,我们拿布罗基斯比的贵族鉴定案来说。你知道为了那个肥皂泡沫花了多少钱吗?不是好几千,也有好几百英镑!而在这些钱进了律师口袋做了诉讼费之后,泡沫就破了。”

“我想双方都花了不少钱,”她回答说:“直到那件突发的惨事……”

“而这件惨事事实上也让争议平息了下来。”他一阵干笑,打断她的话:“当然,有没有任何一位知名的律师愿意接下这案子,也很值得怀疑。提摩西-贝丁费尔德,这位伯明罕的律师,是——呃——我们该说他是运气不太好的人吧?注意,律师名录里还是有他的名字,可是我怀疑他还可不可能再接任何案子。除此之外,我们只能说,有些老旧贵族谱的历史背景极为特殊,而且保存的档案文件内容如此令人惊异,申请权利总是值得探究的,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里面可能包含哪些权利。

“吉尼维尔的罗伯特-英格兰姆先生要求分享吉尼维尔老男爵的名衔和爵禄,我相信刚开始大家对这个案件都嗤笑有加,可是,他显然还是有胜诉的可能。这听来几乎像个童话故事,因为他所主张的权利,竟然是根据四百多年前的一份应该有效的古老文件而来。话说当年,那时是中古时代,有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吉尼维尔爵士,在他动荡不安的一生中,为了他夫人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而大感困窘。”

“他的困窘,主要是因为夫人的侍从为了照顾母亲,一时疏忽把两个婴儿放错了小床,结果没人能够分得出来到底是哪一个先来到这个纷扰尘世的,甚至连他们的母亲也是,而且恐怕她是最不可能分得出来的一位。”

“到底哪一个该继承他的名衔和爵禄呢?经过多年的反复思索,吉尼维尔爵士愈来愈老,两个儿子也即将成年,他终于放弃了解开这个谜团的念头,把这问题上报给他的君王,也就是爱德华四世。根据国王的圣旨,他拟出一份文件,其中明定两个儿子在他死后共享他的名衔和丰厚的爵禄,而且将来无论哪个儿子结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儿子,就是下一代的惟一继承人。”

“这份文件中还加了一条规定:万一吉尼维尔爵士一族的后代也有双胞胎儿子的困扰,也都同样被视为可能享有先出世的权利,则可以适用相同原则来继承爵位。”

“后来,一位吉尼维尔爵士被斯图亚特王朝的一位国王封为布罗基斯比伯爵,可是经过了四百多年,这项不寻常的继承法案仍然只是个传统,因为好像这么些个布罗基斯比伯爵的夫人们,都没有生双胞胎的偏好。不过在一八七八年,一位夫人总算为布罗基斯比城堡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

“幸亏现代科技发达多了,也幸亏侍从们谨慎多了,这对双胞胎兄弟没有搞混。其中之一被封为特雷蒙子爵,是未来伯爵名衔的继承人;而晚了两小时出生的另一位,却成了一个雄纠气昂,漂亮迷人的年轻禁卫队卫兵,他在伦敦古得屋的贺林汉非常有名,而在他自己的郡里大家都称他为吉尼维尔的罗伯特-英格兰姆先生。”

“这位年轻出色的古代贵族后裔听从了提摩西-贝丁费尔德的建议的那天,真不是个好日子。提摩西和他的父执辈们,好几代都是布罗基斯比伯爵家的律师,可是提摩西因为某些不道德行为,使得他的当事人,也就是已逝的伯爵,失去了信心。”

“不过他依然在伯明翰执业,而且,他当然知道古老家族对于挛生兄弟继承方面的传统。他力劝罗伯特-英格兰姆争取——是出于报复还是自我推销,谁也不知道。”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确说动了罗伯特-英格兰姆打这场官司。罗伯特的债务多过他手头上可以付出的钱,而且他的奢华嗜好也不是他这个次子身分所分到的待遇能够满足的。他提出申诉,要求在他父亲过世后,与吉尼维尔男爵共享名衔并且平分爵禄,申诉的依据是一份十五世纪文件的效力。”

“爱菊巴斯坦大部分的土地都是旧男爵的领土,因此你可以想见,罗伯特主张的权利范围有多大。不管怎么说,在似海般广浩的债务和困境之下,这是最后的一线希望,而我相信贝丁费尔德在劝服罗伯特马上开始打官司的时候,并没有太费功夫。”

“至于年轻的布罗基斯比伯爵,他的态度却始终平静,因为他有九成的胜算。名衔和文件都在他手上,是另一方要逼他拿出文件,或是逼他共享名衔。”

“官司打到这里,有人劝罗伯特结婚,这样他也许可以生个儿子作为下一代的第一个继承人,因为年轻的布罗基斯比伯爵还是单身。他的一些朋友为他找到一位合适的未婚妻,梅波-布莱敦小姐,她是伯明翰一个有钱工厂主人的女儿,婚礼订于一九○七年九月十五日星期二在伯明翰举行。”

“九月十三日,吉尼维尔的罗伯特-英格兰姆先生抵达新街的城堡大饭店,为他的婚礼做准备,可是十四日早上八点钟,他却被发现躺在卧房的地板上,惨遭杀害。”

“吉尼维尔贵族鉴定案的结局竟是如此悲惨而又出人意外,在双方当事人朋友们的心里都引起了无比震撼。我想,要比起当代在社会各阶层引起骚动的所有罪案,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案子。整个伯明翰因为激动而一片狂乱,城堡大饭店的职员每天为了驱散蜂拥在大厅、好奇又好问的群众而头痛不已,这些人希望知道这个悲剧事件的细节,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目前所知的细节实在不多,清洁女工在早上八点钟端着刮胡水到罗伯特的房间去,她的尖叫引来了几位饭店服务生。不久经理和秘书也上来了,马上就去请警察。”

“乍看之下,这个年轻人好像是遭到某个疯子的毒手,杀人的手法凶残无比。他的头和身体被一根重木棒或拨火棒敲得碎裂,几乎不成人形,好像凶手对死者怀有深仇大恨,非如此不足以泄愤。事实上,警方和医官那天记录下的房间景象和死者的身躯一样,都是惨不忍睹,实在难以复述。”

“凶杀案应该发生在前一天晚上,因为被害人穿着睡衣,而且房间里的灯全开得亮亮的。至于凶手的动机,抢劫杀人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抽屉衣橱、大旅行箱和小化妆袋都被搜遍了,似乎在找值钱的东西。地板上有个撕成一半的小皮夹,里面只装着几封信,都是写给吉尼维尔的罗伯特先生的。”

“布罗基斯比伯爵是死者的近亲,也收到了电报通知,从大约七英里外的布罗基斯比城堡赶到伯明翰来。他对这件惨案非常激动,提供高额悬赏金,力促警方寻找凶手。”

“侦讯庭的日期订在十七日,也就是城堡大饭店发生命案的三天后,这桩恐怖残忍的命案之谜如何解开,在开庭之前,社会大众就只能揣测了。”2。名门绅士

“开庭那天的主角,无疑是布罗基斯比伯爵。他身穿深黑素服,和红润的脸色以及金黄头发成了强烈的对比。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律师玛摩杜克-英格梭尔爵士。这时伯爵已经完成了指认亲兄弟的痛苦任务,这项任务之所以特别痛苦,是因为死者脸部和身体被伤毁得支离破碎;幸亏身上穿戴的衣服和一些小饰物,包括手上的图章戒指,没有被残暴的凶犯拿走,靠着这些衣物,布罗基斯比伯爵才能够把他的弟弟指认出来。”

“饭店里几位职员作证说明发现尸体的经过,医官对于被害人立即死亡的原因也提出专业的意见。死者显然是被人用一根拨火棒或厚重的棍子敲击后脑,然后凶手像是对尸体盲目泄愤一般,把脸和身体敲烂敲碎,看起来显然是个疯子干的。”

“接下来法医传唤布罗基斯比伯爵,要他说明他弟弟生前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在他死去的前一天早上,’伯爵回答。‘他搭早班火车北上到伯明翰来,我则从布罗基斯比赶去看他。我十一点到达饭店,陪了他大概一个小时。’”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吗?’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布罗基斯比伯爵回答。他好像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然后突然决定说出来,因为他接着说:‘那一整天我都在城里,晚上很晚才回到布罗基斯比。因为我有些生意要谈,像往常一样住在格兰德饭店,晚饭是跟几位朋友一块儿吃的。’”

“‘请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布罗基斯比城堡的?’”

“‘我想一定是十一点左右。从这里到布罗基斯比城堡有七英里远。’”

“‘我想,’法官稍微停顿了一会儿,这时旁听观众的眼光全都集中在证人席上这位年轻英俊,典型的名门绅士身上。‘如果我说你们两兄弟之间很不幸有法律纠纷,我想我这样说没错吧?’”

“‘是有这么一回事。’法官若有所思地把下巴摩挲了好一会儿才说:‘要是死者要求共享吉尼维尔名衔和爵禄的申诉案被判定有效,那么本来预定在十五日举行的婚礼就是非常重要的大事,对不对?’”

“‘如果判决是那样,那的确是的。’”

“‘那么,我们陪审团里的先生们是不是该了解,你和死者早上会面后,是在和睦的气氛下分手的吗?’”

“布罗基斯比伯爵又犹豫了一两分钟,群众和陪审团都屏息静气等着听他说什么。”

“‘我们之间没有敌意。’他终于回答。”

“‘我们推测,也许你们会面时可能稍有意见不同,我可以这样说吗?’”

“‘我弟弟很不幸,他找错了律师,要不就是被那位律师过于乐观的想法误导了。他被一份古老的家族文件吸引而扯进这场官司,这份文件他不但从没见过,而且因为其中的一些遗词用字,早就作废无效了。我想,如果我让弟弟亲自判断这份文件,可能比较仁慈厚道。我知道他看过文件后,就会相信他的申诉案绝对不可能胜诉,我也知道这对他会是个重大的打击。这就是为什么我想亲自见他,向他说明这件事,而不愿透过我们各自律师的较正式的——也许也是较正确的——管道让他明了。我把事实摆在他眼前,就我这方面来说,绝对是和睦友善的态度。’”

“年轻的布罗基斯比伯爵以冷静平和的声调,威严而简明地用这一段稍嫌冗长,却又全然自愿的一番话来解释事情的经过,可是法官似乎不为所动,因为他一本正经地接着问:‘你们分手的时候还是朋友?’”

“‘就我这方面来说,绝对是的。’”

“‘可是就他那方面来说不是喽?’法官紧追不舍。”

“‘我想他自然会感到恼怒,因为他的律师给了他如此不智的建议。’”

“‘而你那天稍晚却没有设法去缓和你和他之间可能有的恶感?’法官问道,每个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字都带着怪异而坚决的强调语气。”

“‘如果您的意思是问我那天有没有再去见我弟弟,没有,我没有再会。’”

“‘爵士阁下,那么您对罗伯特神秘之死不能提供给我们更多的线索了?’法官还在追问。”

“‘我很抱歉,我的确不能。’布罗基斯比伯爵回答得很决断。”

“法官看来好像还是很疑惑,似乎在想什么。最初他好像想继续追问下去,每个人都感觉到他问证人的话里意味深长,每个人也都因此而坐立不安,不知道下一步会有什么证词出现。布罗基斯比伯爵等了一两分钟,终于法官叹了口气,于是伯爵走下证人席,和他的律师谈了一下。”

“最开始他对城堡饭店的出纳和门房说了些什么并不注意,可是他似乎慢慢察觉到这些证人说出的证词相当怪异,他皱起的眉宇间显出焦急和困惑,而年轻脸庞上也失去了一些红润。”

“城堡饭店的出纳川姆雷特先生吸引了整个法庭的注意力。他说罗伯特-英格兰姆先生在十三日早上八点钟到达饭店;就住在平日他来这家饭店时住的那间房,也就是二十一号房间。他一到就上楼去了,还点了些早餐要人送到他房里。”

“到了十一点钟,布罗基斯比伯爵到饭店来见他的弟弟,在十二点之前,两人一直在一起。下午死者出去了一趟,大概七点钟左右带一位先生回来吃晚餐,出纳一眼就看出那人是乐园街上的律师,提摩西-贝丁费尔德先生。两位男士在楼下用餐,之后就上楼到罗伯特先生的房里喝咖啡抽雪茄。”

“‘我不确定贝丁费尔德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出纳继续说。‘可是我依稀觉得九点十五分在大厅看到他。他在礼服外面套了一个大披肩,还戴了一顶苏格兰便帽。那时正好来了许多从伦敦下来投宿的旅客,大厅挤得很,而且有个美国人开的宴会把我们大部分的人手都调了去,所以我不太能确定当时到底有没有看到他。不过和吉尼维尔的罗伯特先生一起吃饭,并且晚上在一起的是提摩西-贝丁费尔德先生,这点我很肯定,因为我认得他。到了十点钟我下班了,只有晚班门房一个人在大厅里。’”

“一名服务生和门房所说的和川姆雷特先生的证词大多相吻合。他们两个都看见死者在七点钟和一位先生走进饭店,虽然他们并不认识那人,但对于他的描述和提摩西-贝丁费尔德先生的长相却都相符。”

“侦讯进行到这里,陪审团主席提出问题,他想知道,为什么提摩西-贝丁费尔德先生没有出庭作证。负责本案的探长告诉他,贝先生好像离开了伯明翰,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法官提议暂停休会,等贝先生出现再说,可是在探长的恳求之下,他同意先听听彼得-泰瑞尔的证词。泰瑞尔是城堡饭店晚班的门房,而且,如果你还记得这案子,他就是这件不寻常的怪案当中,掀起最大骚动的一位证人。”

“‘那天是我第一次在城堡饭店当班,’他说,‘我原本是五福汉普顿街上布莱兹饭店的门房。晚上十点钟我才刚上班,来了一位先生,问我能不能见吉尼维尔的罗伯特先生。我说我想罗先生在,可是要上去看才能确定。那位先生说:没关系,不用麻烦了;我知道他的房间。二十一号房,对吧?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上楼去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法官问。”

“‘没有,大人。’”

“‘他长得什么样子?’”

“‘大人,他很年轻,我还记得他穿一件大披肩,头上戴着苏格兰便帽。可是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站的地方背光,帽子又遮住了他的眼睛,而且他只和我说了短短几句话。’”

“‘请你看看四周,’法医平静地说。‘法庭上有没有哪位先生有一点像你说的那位?’”

“城堡饭店的门房彼得-泰瑞尔转头对着法庭的群众,眼睛慢慢扫过在场的众多脸孔,大家都鸦雀无声;突然,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只是那么一下而已,然后好像有点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关重大,于是严肃地摇了摇头说:

“‘我不确定。’”

“法官想逼他,可是他带着典型英国人的漠然神情,还是说:‘我不能讲。’”

“‘好吧,接下来怎么样了呢?’法官只好放弃,改口问道。”

“‘大人,那位先生上去后,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又下楼来了。我把大门打开让他出去,他丢下半个英镑对我说:‘晚安’,然后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那么,如果你再见到他,你能不能再认出他来呢?’”

“那门房的双眼本能似地再一次游移到法庭上的某张脸上;再一次他又犹豫了好几秒钟,这几秒钟像是几小时那么长,某个人的名誉、生命,也许都系在上面。”

“然后彼得-泰瑞尔慢慢又说了一次:‘我不能确定。’”

“可是法官和陪审团,还有拥挤法庭上的每个观众都看到了,彼得在犹豫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睛停驻在布罗基斯比伯爵的脸上。”3。孰生孰死

角落里的老人向宝莉眨眨他那双促狭的淡蓝色眼睛。

“难怪你会迷惑,”他继续说:“难怪那天法庭上每个人都很迷惑,除了我之外,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这件可怕命案的手法、过程,尤其是动机。你很快也都会明白,因为我会清清楚楚地把详情都说给你听。”

“可是在你见到亮光之前,我必须再让你陷入更深的黑暗,就像法官和陪审团在那场不寻常侦讯后的第二天一样。侦讯庭必须暂停休会,因为提摩西-贝丁费尔德先生的出庭现在变得极端重要。他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开伯明翰,一点也不夸张的说,大家开始觉得实在奇怪;而不认得这位律师的人都想见到他在命案当天晚上的装束,就像几个证人所说的,身穿大衣披肩,头戴苏格兰便帽的模样。”

“法官和陪审团就座后,警方提供的第一项资讯却令他们讶异非常,因为提摩西-贝丁费尔德先生的行踪竟然一直无法确定,虽然大家都认为他应该没有走远,而且很容易就可以追查得到。现场有位证人,警方认为她也许知道这位律师的下落,因为他显然和死者见面之后,就直接离开了伯明翰。”

“这位证人是希金斯太太,贝了费尔德先生的管家。她说她的主人常常北上到伦敦出差,尤其是最近。他通常搭乘晚班火车去,大多一天半就回来了。他随时准备好一个出差用的大旅行箱,因为他常常在接到通知后短时间内就离开了。希金斯太太还说贝丁费尔德先生在伦敦都住在大西部饭店里,因为如果发生任何急事需要他回伯明翰,他要她发电报到那儿。”

“‘十四日那晚,’她继续说。‘大概九点半左右,一个信差带着一张我主人的名片来到门前,他说贝丁费尔德先生差遣他来拿大旅行箱,然后在火车站碰头,因为主人要赶九点三十五分的火车北上。我当然把皮箱给了他,因为他有名片,我想不可能出错。可是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主人的消息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在法官的询问下,她又说,贝先生从未出外这么久而不要她把信转寄给他的;他的信现在已经堆了一大叠。她也曾写信给伦敦的大西部饭店,问她该如何处理这些信件,可是也没回音。她不认识那个来拿大旅行箱的信差。以前贝先生出外用餐时,也有过一两次以同样的方式来拿他的东西。”

“贝先生那天下午六点钟外出时,的确在礼服外罩着一件大披肩,还戴着苏格兰便帽。”

“信差一直没找到,而且从那时开始,也就是大旅行箱被拿走以后,提摩西-贝丁费尔德先生似乎失去了踪影。他到底有没有搭九点三十五分的火车北上伦敦,一直无法确定。警察询问过至少一打的火车站搬夫,也问过许多收票员,可是对于一个穿大披肩戴便帽的先生,谁也没有特殊的印象。在九月寒冷的晚上,这样穿戴的头等车厢的旅客中不只一个。”

“你看得出来,这儿有个疑点,问题全出在这儿。这位律师,提摩西-贝丁费尔德先生,无疑是避不露面。别人最后一次看见他,他正和死者在一起,穿着大披肩,戴着苏格兰便帽;两三位证人看到他在九点十五分离开饭店。之后一个信差到这位律师家拿大旅行箱,然后贝先生就好像消失在空气里了一样。可是……这可是个重要的‘可是’——城堡饭店的晚班门房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好像看到有个人穿着担任那重要角色的大披肩和便帽,上楼到死者的房间,在那儿待了大概十五分钟。”

“听了那天晚班门房和希金斯太太的证词后,你无疑会像所有人样,认为一个丑恶暧昧的罪名正指向提摩西-贝丁尔德先生,尤其他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不到场为自己澄清真相。但还有一件小事,或许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法官和陪审团却也不敢忽略,虽然严格来说,那并不能当作证据。”

“你记得吧,晚班门房被问到他是否能在法庭现场认出罗伯特的夜间访客时,每个人都注意到他的犹疑,而且记得他怀疑的眼神停驻在布罗斯比伯爵的脸上、身上。”

“好,如果这位深夜来访的客人是提摩西-贝丁费尔德先生,他长得又高又瘦,皮肤干得像灰,像鸟般的鹰钩鼻,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任何人即使只是随意、模糊地对他看上一眼,都不可能把他和布罗基斯比伯爵搞混,因为伯爵脸色红润,长得又矮。他们两个之间惟一相同的是撒克逊种的头发。”

“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你看得出来吧?”

角落里的老人继续说,他现在变得非常兴奋,手指像又长又细的触角,绕着他那条细绳活动。”

“这一点对提摩西-贝丁费尔德非常有利。更何况,你一定还记得,就他这个律师而言,吉尼维尔的罗伯特等于是只会下金蛋的鹅。”

“吉尼维尔贵族鉴定案使得贝丁费德尔声名大噪,现在申诉人已死,官司不可能再打下去,因此就贝丁费尔德来说,完全缺乏杀人的动机。”

“可是布罗基斯比伯爵就不同了,”宝莉说,“我常在想……”

“你说什么?”老人打断她的话。“你认为布罗基斯比伯爵和贝丁费尔德交换衣服穿,好方便去杀他的亲弟弟?如果是这样,既然九点十五分的时候大披肩和便帽出现在城堡饭店的大厅;而那时一直到十点钟为止,布罗基斯比爵士正和朋友在格兰姆饭店用晚餐,那么他们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换穿衣服的呢?不要忘记,晚餐的事后来被证实了,而且他十一点整回到城堡,那里离伯明翰七英里远,可是那个戴便帽的人是在十点以后来拜访罗伯特的。”

“然后贝丁费尔德就失踪了,”宝莉边想边说:“这点确实对他很不利。我相信他事业做得不错,而且相当有名。”

“而且从那天到现在,都没再听说过这个人。”那个老稻草人咯咯笑着说:“难怪你会迷惑。警察当时也相当困惑,事实上现在还是。可是其实多简单哪!只因为警察没有仔细进一步去看这两个人——布罗基斯比伯爵有强烈动机,而且晚班门房的犹豫眼神对他不利;贝了费尔德没有动机,可是证词对他不利,而且他自己的失踪也像是畏罪潜逃。”

“要是他们像我一样,稍微想想死人和活人的种种就好了。要是他们记得贵族鉴定、罗伯特的债务以及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却化为泡影,那就好了。”

“那一天布罗基斯比伯爵平静地把古文件正本拿给他弟弟看,让他明白他所有的希望都是枉费心机。天知道他靠着这个申诉案欠下多少债务,做了多少承诺,又借了多少钱,难道只是个浪漫的幻想?他往前看,什么都完了!哥哥和他交恶、婚事也许告吹,事实上,整个生命都毁了。”

“或许他对布罗基斯比伯爵反感很深,可是对于那诳骗他、引他落人无助泥沼的人更是痛恨,极端而致命的痛痕,这并不算奇怪吧?也许罗伯特还欠贝丁费尔德一大笔钱,那位律师以丑闻等等相威胁,要他以高利贷还钱。”

“把整件事情想想看,”他又说:“然后告诉我,你还能找到比‘杀了这个仇家’更强的动机吗?”

“可是你说的——那是不可能的。”

宝莉倒抽了一口气说。

“请容我这样说,”他说;“那是非常可能的——非常简单容易。晚餐后只有这两个人在罗伯特的房间里。你,代表群众和警方,说贝了费尔德离开一个半小时后又回来杀他的当事人。我说呢,那天晚上九点钟被杀的,是那个律师,而罗伯特,这个完蛋又无望的破产人才是凶手。”

“那。”

“对,当然,你现在记得了,因为我已经把你带到正确的方向。死者的身体和脸部被打得稀烂,让人根本辨识不出来。这两个人一般高,只有头发没办法毁迹,可是两个人的头发颜色又相近。”

“然后凶手开始替被害人穿上他的衣服。他非常小心,把自己的戒指套在死者的手指上,把自己的表放到口袋里。这是很恐怖,可是又很重要的工作,而且做得很彻底很好。然后他自己穿上被害人的衣服,最后披上披肩,戴上便帽,趁着大厅里都是人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他找了一个信差去拿贝丁费尔德的大旅行箱,然后搭夜快车离开了。”

“可是他十点钟又回到城堡饭店。”宝莉极力争辩:“多危险呀!”

“危险?对,可是又多聪明呀!你想,他是布罗基斯比伯爵的双胞胎弟弟,既是双胞胎,总是有点像。他想装死,假装已经被某个人杀死,是谁杀死的无所谓,他真正的用意是酒把灰在警方的眼里,而他也成功达成了报复的愿望。或许,他想确定现场没有遗漏什么,想确定那具除了衣服,整个都被打烂得无法辨识的尸体,会让每个人看到都以为是罗伯特,而真正的的罗伯特却从这个旧世界里永远消逝,到一个新天地重新开始,谁知道呢?”

“你必须时时想到这条绝无例外的法则:凶手总会重游犯罪现场,即使只是一次。”

“命案发生已经两年了,提摩西-贝了费尔德律师还是没找到,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找到他的,因为他的平民之躯正埋在布罗基斯比伯爵家族的贵族墓穴里呢。”

宝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人已经走了。那些脸孔,提摩西-贝丁费尔德的,布罗基斯比伯爵的,还有罗伯特的,像是在她眼前舞动,嘲笑她因为这些脸而陷入无可救药的迷惑中。然后所有的脸都消失了,或者说变成一个高瘦、像鸟般的脸孔,鹰钩鼻上是骨边眼镜,下面是一个狂野而粗鲁的笑。依然迷惑,也依然怀疑的宝莉,终于付了她俭省的午饭钱,也离开了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