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鼻烟盒

“您看报纸了吗,首长?”

“没有。还没有。”勒诺曼先生说道,他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

“它们在极力地赞扬您。”

“哦!”

“《晨报》说您已经超过了歇洛克-福尔摩斯,甚至还超过了亚森-罗平。”

“你看!”

“《巴黎人报》认为您是新的维克多。”

“这并不一定是赞颂。”

“而《费加罗报》……接着,首长,您自己看吧。”

“你念吧,古莱尔。我很累。”

“标题是这样的:

大师的出击

我们著名的、充满活力的安全局局长,勒诺曼先生,刚刚完成了使公众舆论在一个月来一直沸沸扬扬的一系列恶性凶杀案的破案工作。格雷古瓦-达尔贝朗,这个接连杀害了私人侦探科萨德、议员奥贝尔特、后者的女秘书阿代尔-迪努阿、于尔班-穆里埃和他自己的叔父,老伯爵达尔贝朗的凶手,终于落入了警署布下的陷阱。在交火之后,他被击毙了,结果连开口说话都不可能了。遗憾的是,他把沃塞尔夫人,曾经被错抓起来的小奥利维埃-沃塞尔的母亲打成了重伤。人们尚不知道为什么沃塞尔夫人会呆在勒诺曼先生的身边,同在私人侦探科萨德的办公室里。此外,在这次事件中还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再谈及。譬如,只举一点来说明一下:不幸的阿代尔-迪努阿将会揭发哪一方面的问题呢?如果她还能说话的话。她是怎么知道真正的凶手应该是格雷古瓦-达尔贝朗,而不是奥利维埃-沃塞尔的呢?在哪一方面,她会成为罪犯的可怕的证人呢?对这些问题以及其它一些问题的回答将会很快由勒诺曼先生本人提供给我们的。当然,他的谨慎和严守秘密是家喻户晓的,但是他愿意,我们无须怀疑,打破他平时保持的沉默,把他的无以胜数的崇拜者所期待的细节提供出来。要紧的是正义将要得到伸张。光荣归于勒诺曼先生!

“不错吧,嗯?”

勒诺曼先生耸了耸肩。

“这你是知道的,我可怜的古莱尔,我是多么讨厌这些专栏评论!”

“您愿意听我给您读《日报》的文章吗?他们想到了就手枪问题说几句话。”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

“我跳过那些恭维话……我来读关于问题这一部分……格雷古瓦-达尔贝朗的最后一次罪行抵得上所有的供词。其实,杀伤沃塞尔夫人的子弹是从杀害马蒂厄-科萨德和奥古斯特-奥贝尔特的同一件武器中射出的。人们不明白凶手为什么不与杀害阿代尔-迪努阿使用同一件武器,但是这一细节并不需要人们拖延做出决定……就这个问题,首长,您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哈,”勒诺曼先生说,“人们可以简单地认为达尔贝朗有两把手枪,他随便用哪一支。并不是这一点让我心里不快。”

“那是什么呢,首长?”

“是沃塞尔夫人的情况。很严重。医生们不说一句话。刚才我还给诊所打了电话。是她儿子接的电话。这可怜的孩子,他非常担心。我一签发完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会立刻去那里的。”

“那他不会非常怪您吗?”

“谁?奥利维埃?……他不知道,像所有的人一样,他的母亲跑到了我们面前保护我,而且平心而论,我不认为有告诉他这一点的必要……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古莱尔……把这些报纸都拿走。这嘈杂声会破坏我的名誉的。”

上午结束时,勒诺曼先生来到了诊所。埃莱娜-沃塞尔呆在楼上的一间病房里。是奥利维埃给他开的门。他哭了。勒诺曼先生看着伤者的灰白色的脸,她那好像变瘦了的手和闭着的眼。

“她在睡觉?”

“不。她听得到,但是她无力说话。”

勒诺曼先生坐在了埃莱娜的床头柜上。

“我能把她交给您吗?”奥利维埃问道。“我有件急事要办。”

勒诺曼先生点了一下头。只是当他独自一人时,他把年轻女人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中。

“我是拉乌尔。”他低声说,“您总还记得我吧?”

伤者的眼睑动了一动。被握住的手也在勒诺曼的指间动了一下。

“我们会救活您的,埃莱娜,我向您保证。我真应该用生命来感谢您。”

突发的激情使他的声调都变了,他马上闭了嘴。为什么会上当呢?她不行了。这一点表现在她那难以触摸到的脉搏上,以及床单下面那好像是没有生命的、一动不动的躯体上。“她为什么要舍身救我呢?”勒诺曼先生在想,“为了还我的人情债?因为我本人曾经救过她的命吗?……可是我对她的自杀企图是负有责任的。我把她的儿子送进了牢房。否则会是什么呢?……不,肯定有另外一个原因。也许是最简单的、最愚蠢的:人的本能。她看到了格雷吉瓦的动作,便急忙地冲了过来……可惜她现在不能回答了。而我,我要永无休止地去思考这个问题,没有个结束,要一天天地想下去……我的内心深处总会留有这一伤痕……埃莱娜!埃莱娜!……求求你啦。是罗平在跟你说话。我不允许别人救我而不告诉我为什么。努一把力!……总能活下来的,只要您真心想要活的话。至于你……你好像要结束这一切,好像你已经看到了死神的来临,而你又不拒绝它。”

当奥利维埃进来时,勒诺曼先生已经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

“我明天再来。”勒诺曼先生许诺道。

第二天他又来了,第三天和这一周的每一天都是这样。他忽略了工作,拒绝回答记者们的提问,而且一天三次地给诊所打电话。

“我不能对她负责。”外科医生说,“伤势并没有恶化,但是她失血过多,尤其是她的痊愈引不起她的兴趣。好像是子弹打坏了她的我不知道的哪根神经似的。情况就是这样。”

“她神志清醒吗?”

“有时清醒。她跟她儿子有时交谈一下。她叫他把旧时的照片给她拿来。这确实是比较感人的。”

勒诺曼先生当天去时看到了这些照片。它们就摆放在床头柜上,在小药瓶子中问。埃莱娜在打盹,奥利维埃守护在旁边。

勒诺曼先生一张一张地审视着这些照片。都是奥利维埃的:光屁股的婴儿呆在一张熊皮上;穿水兵服的小家伙;手里拿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铁环;再后来,初领圣体的;然后是中学生……所有这些照片说明了埃莱娜-沃塞尔对她儿子的彻底纯情的、炽热的爱。她要再看最后一眼,然后在这些照片上闭眼而去。

“她知道她要死了。”奥利维埃喃喃道,“我很清楚,是的!……对这些照片,她是了如指掌的。还有,她还特别喜欢用手抚摸它们,好像她的手指比眼睛看得还要好……我可怜的妈妈!”

勒诺曼先生充分理解奥利维埃的痛苦,他试图用苍白无力的语言来安慰他。将要进行的葬礼对这个男孩子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考验,或者他可以解脱出来,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或者彻底地垮下去。一切听其自然吧。

“那一张呢?”

奥利维埃想把它再拿回去。

“我不该把它带来的。”

“为什么:是弄错了吗?”

奥利维埃犹豫了。

“因为我是跟父亲呆在一起的。”

“我看到了。”勒诺曼先生说。

父亲,就是那个可憎恨的人,是他破坏了当时非常高傲的年轻妻子埃莱娜的爱情、信仰和生活。照片被撕坏了,然后有人用一张黄纸把两半贴到了一起,结果照片上的撕破地方清晰可辨。这张照片上的男人十分高大,眼睛炯炯有神,细窄的胡须,他手里还抱着一个还穿着睡袍的小孩子:奥利维埃。

“是您母亲把它撕破的?”勒诺曼先生问。

“是的。是她整理资料的那一天。我已经有十来岁了。我还能很好地回忆起来。她这样说道:‘幸亏你并不像他!’我收起碎片,然后偷偷地把它们粘了起来。”

“为什么?”

“因为她想把我父亲的照片都毁掉。现在只剩下这么一张了。”

勒诺曼先生走近窗前,为的是看得更清楚些。他被这悲剧而感动,就是这一小块胶纸,也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淡忘了。

“您好像面带温色。”

“是的。我害怕躲在黑布下的摄影师。”

“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个?……为了让我安静下来,人们在我手里放的某个东西。”

这件东西,一部分被包装纸遮了起来,像是……它像闪电般使勒诺曼先生的思想豁然开朗。哎呀!这是鼻烟盒!阿代尔-迪努阿家中的鼻烟盒,后来被杀害她的人拿走了。不可能有任何怀疑了。狩猎的场面……落在猎人手上的隼……尽管磨损了,但仍清晰可辨。

勒诺曼先生不说话了。他依稀看到的东西令他震惊。很显然,这个鼻烟盒,是博物馆的一件珍品。是属于沃塞尔先生的,很可能是他的妻子给他的,也许是在结婚周年纪念之时。在离婚时,她的仇恨是如此强烈,在这疯狂的时候,他们拼命地争抢着家里的所有东西。然后,她把它藏了起来,不愿意再在眼皮底下看到它。但是,由于信守某些规定,她没有卖掉它。这是一件沾满毒汁的纪念品,但总还是一件纪念品吧。这件鼻烟盒就在暗处,在某个抽屉的底部沉睡了许多年……一直到科萨德、奥贝尔特的双重罪行发生,直到奥利维埃被捕。

“请您原谅。”勒诺曼先生说,“我想起我有个电话要打。”

他出来,带着照片,跑进了诊所的小花园。他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他坐在了布满昆虫的棚架下面。“奥利维埃的被捕、溺爱的儿子……可能是犯了罪的儿子……尽管这种假设是可怕的……”

“这一点,”勒诺曼自言自语道,“是不会弄错的。我之所以敢肯定,是因为可怜的女人已经彻底绝望了,然后她打算自杀。是我,不管怎么说,又使她鼓起了奋力抗争的勇气。于是她想方设法帮助奥利维埃。于是她找到了!……她早就认识阿代尔-迪努阿,或者是在调查时认识她的?……这无关紧要!可以肯定的是,她与她取得了联系。而她觉得,在刚接触时,这并非十分难办,因为女秘书有点蠢,而且还有点贪。”

勒诺曼先生看着照片,长时间地审视着它,好像他要从中得到启示似的。借助他惊人的智慧,他明白自己已经摸到了秘密的核心了。

“那么,”他继续想道,“她向她提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交易。‘您要让警署知道您掌握着奥利维埃清白无辜的证据。然后,当警署询问您时,您装出受惊吓的样子,而拒绝回答问题。恐惧使您说不出话来。这并不危险。这也不是搞阴谋。而这却能够救出我的儿子。做为交换,我会付给您一大笔款子的,而为了向您表示我的诚意,我请您接受这件东西做为预付款。这是一个金鼻烟盒,它非常值钱。’”

勒诺曼先生让自己的思想驰骋着。一个接着一个,一环扣着一环,这一阴谋诡计也就彻底暴露出来了。

“我应该一直追到底。这很可怕,但是符合逻辑。这个愚蠢的阿代尔,被许诺的数额和眼前的金器弄得疯狂了,接受了这笔交易。她自认为没有什么危险。也许是她可怜埃莱娜?不过她还很幼稚,不会想到警署一我,我会上当受骗。可是只有一件事可以动摇我:那就是她的死。对啦!如果她被杀的话,所有的人将会认为之所以杀她是要封住她的口,而且会认定奥利维埃是清白无辜的。而这一推理,又被埃莱娜紧紧地抓在了手里。她看得很清楚,如果阿代尔被杀,肯定是因为她有办法证明奥利维埃是清白无辜的。一条错误的思路!可我却按着走了。而且无论是谁都会像我这样走的!这个愚蠢的阿代尔是一个出色的喜剧演员。墓地的那一场,多么出色。她那焦虑急切的电话,也是事先安排好的。我并没有怀疑她要埃莱娜一定到场,是因为埃莱娜想要确信她背诵的台词准确无误。此外,当然啦,第二天,她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不敢离开家门。而当时埃莱娜就在那里,就在她身旁,她在听,在印证……埃莱娜带了一把手枪。谈话刚一结束,她就残忍地杀害了这可怜的傻瓜……埃莱娜!这都是出于对奥利维埃的爱!……”

心绪不宁的勒诺曼先生喘了一口气。他在自己思路的强制下继续猜疑着。而埃莱娜的可怕的盘算与事实如此地吻合,根本就不可能有其它的解释。她以一种男人的心计想得非常清楚,如果人们认定阿代尔本人为杀她的人开的门,人们马上就会怀疑到她要等的人,也就是说是勒诺曼先生和埃莱娜-沃塞尔。于是,她必须马上想到,是杀人犯弄开的锁闩,然后成功地走到现场的。从里面拿到钥匙,再转两圈锁把门锁定,然后从窗媚缺玻璃处把钥匙丢进去。这十分危险,但同时又很奸诈,也确实解决问题,而且还干净利落。一个如此脆弱的女人居然会如此大胆,有勇气把如此胆大妄为的冒险完成,而没有松一口气。她甚至要跨越花园的矮围墙,为的是走后让铁栅栏门还插着闩。她像个梦游者一样地干着,也不管后果是好还是坏。

“可是,”勒诺曼先生自责道,同时在继续自己的思路,“我太容易原谅她了。如果说她像个机器人的话,那么是因为她没想到要找鼻烟盒。可是,她匆匆地搜寻了,她是搜寻了。她本应该拿到它的,如果她不愿意让警署发现它,也许有朝一日会被人认出来……由于时间急迫,她不得不放弃了,然后回自己家去了。当我到她那里时,她或许刚从出租车里下来呢。”

“多么镇定!我确实看到的是一个有点冷峻的女人,但是她自控能力又很强。很显然,当我离开她走进房子,并在里面看到被她杀死的人时,她并没有局促不安。然而……是的,然而,她知道,她又一次掌握了自己的角色,而且控制了自己的恐惧。当她发现阿代尔并没有死,看到她正想向我说些什么……也许是要揭发她时,……然后……然后……我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勒诺曼先生站起来,在阳光下走了几步。他好像病后初愈似地在墙边晒着太阳。他的推理仍在继续,并且被大量涌出的想法往前推着。后来……埃莱娜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地取回鼻烟盒。埃莱娜在他身后也进了阿代尔的家。就在他当天晚上又回到她那里去时,她不是坚持要他带她去的吗!……

“她不无痛苦地对我找到藏物处感到欣喜。”他想,“她把我打蒙,当然是想把我打死了,因为我对她来说已经不再是同盟者和朋友了。我可怜的埃莱娜!正是你的举动要你付出代价的!但你已经是欲罢不能了!我懂这一点,而且不怨你。我还原谅了你的谎言。你泰然自若地向我描述袭击我的人,跟阿代尔按照你的指令在电话中向我描述的一模一样。因为你是精心地临时编出来的,没有丝毫的偶然性。在这即席编造之后,还有死亡,而你并非不知道这一点。”

“是否有这种可能呢?”勒诺曼先生喃喃着,“我是让她牵着鼻子走呢?”

可这是绝对真实的,是她在那里,在眼前。他正摸着她的手。为什么她要在子弹射向曾经救过她的命的男人时,当然这人最先是救了她儿子,能够挺身而出呢?……为的是了清所欠的人情债。因为她呆在科萨德的办公室里,在格雷古瓦-达尔贝朗走了之后,她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或者说:我认识刚从这儿离去的那个人,我看到的从絮斯纳小楼出去的那个人就是他。但是这是非常可怕的诬陷,也非常不谨慎,因为这个人完全可以提出无懈可击的不在现场的证明。或者说:我不认识他……于是调查又得从头来过。所以,她十分愿意地接受了这一打击,它使她从焦躁不安中,从内疚中得到了解脱。总之,她完成了她的使命。没有必要再进行抗争了。再也没有这个必要了。最好是死去!

“不。”勒诺曼先生说,“我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他匆匆上了楼,正与走出房间的奥利维埃相遇。

“她没有矿泉水了。”年轻人低声说道,“我按铃找护士,可是……”

“她现在怎么样?”

“稍微好一些了。她跟我说话了。”

勒诺曼先生走近床边。埃莱娜看着他走过来。

“埃莱娜,”勒诺曼先生十分小心地说,“我希望您活下去。”

她用头做了个否定的动作。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照片,拿给她看,然后把它撕成了几块。伤者的嘴唇抖动了起来。她摆动着手,好像要抓勒诺曼先生手臂似的。他俯身靠近那张十分憔悴的、美丽的脸,听到喘息中断断续续地讲出的话:

“谢谢……请您保护他。”

“我答应您。”

她闭上了双眼,但是,她最后挣扎着,想抬起身子来。她说道:

“永远不要让他知道。”

“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她平静了下来。一缕鲜血染在了她的唇边。奥利维埃回来了,把瓶子放在了床头柜上。突然,他看到了血,于是他紧紧抓住了勒诺曼先生的肩膀。

“她死了。”他大声喊道,“妈妈!……噢,不!……”

他一下子跪到了床前。

“只是在此时,您才应该为她而骄傲和自豪。”勒诺曼先生低声咕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