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警长没有搞错;但如果说这次会面本来会出现梅格雷所担心的尴尬场面,公证人拉包梅莱耶得体的表现却使这种不愉快避免了。公证人摆出一副他习以为常的要人的架势,毫不费力地驱散了记者们,然后随着梅格雷走进一间单开的小客厅。他自我介绍道:

“日尔曼·拉包梅莱耶,凡尔赛的公证人。”

他的职业与他稍呈圆形的、毫无光泽的脸,以及在他向梅格雷发问时眼睛盯住地板、脸部线条纹丝不动的刻板样子,十分般配,就象凡尔赛宫的各个部分十分谐调一样。

“您找到她了吗?”

“我将不得不对您提一些很具体的问题,请您原谅。”梅格雷长出一口气说道。

公证人打了个小手势,意思是:

“请吧!我理解这种事情……”

“您能先对我讲一下,是什么使您想到您的女儿可能卷进这个事件中来了呢?”

“您马上就会明白的。我的女儿维瓦娜现年十七岁,但看去却象二十岁。我讲她‘现年’,大概不如讲她死前是十七岁更合适些吧,……她是个好感情冲动的人,象她母亲一样。不管是对还是错吧,自从鳏居以来,我总是凡事都由着她的性子去做,……我说不准她是在哪里认识了这个让·维尔布瓦的,好象是在一个游泳池,要不就是在一个位于布洛尼附近的体育运动俱乐部里。”

“您本人认识让·维尔布瓦吗?”

“我只见过他一次。我再重复一遍,我的女儿是个好感情冲动的人。一天晚上,她突然对我宣布:‘爸爸,我要结婚了。’”

梅格雷突然站起来,猛地打开房门,对一个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的记者投去极端轻蔑的一瞥。

“先生,请您继续讲下去吧!”

“开始,我把事情当成是开玩笑。后来,当我觉察出这是件不可不严肃对待的事情时。我就让这位待赘的女婿上门来见我。这样,一天下午。让·维尔布瓦来到凡尔赛。他一来就使我很不高兴。他是开着一辆向朋友借来的大型赛车来的。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我?年青人有绝对的权力渴望做出一番事业,但我不喜欢在年仅二十岁时就轻易地去满足自己对奢华的追求,尤其是追求一种趣味相当不正的奢华……”

“简而言之,这次见面对您说来仍然记忆犹新吧?”

“当然了,这次见面太不平静了。我问年轻人,他打算用什么来养活自己的妻子。没想到,他用一种使人瞠目结舌的直率口吻回答说,在等待一个光辉的前途到来之前,我女儿的嫁妆足以使她免于饥饿。您想想他那副样子吧,完全是个寡廉鲜耻的小野心家。他的言谈与他的举止完全一样,于是我暗自思量了一会儿,他的不顾廉耻是否是个姿态,其中是否掩盖了他的某种怯懦。

“维尔布瓦就父母滥用权力等等所谓资产阶级落伍思想对我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并认为我就是那个阶级造就的一个典型。……

“一小时之后,我把他赶出了大门。”

“这事情离现在有多久?”梅格雷问道。

“刚刚一星期。当下我就找来女儿,谁想她向我宣称,非维尔布瓦不嫁!她说我对他不了解,说我看错了他,等等。我的天,她威胁起我来了,说如果我不同意他们的结合,她就要和他一起逃走。”

“您表示抗议了吗?”

“唉!开始我还以为这仅仅是个口头威胁而已。我指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好好解决的,……可是。从星期二下午,维瓦娜就失踪了。……星期二当晚,我就去了阿卡西亚街维尔布瓦家。但是人家对我说他已经旅行去了,……我询问了女门房,确悉他是由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陪同出走的,也就是说,是由维瓦娜……这就是为什么今天中午,当我在报上看到这里夜里发生的这桩事情时……”

他的态度依然沉静而得体。不过在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几滴汗珠。这时他眼望着别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请求您一件事情,警长:坦率!如果是接受一个直接的打击,我还相当坚强;但我却经不起长时间的、希望复失望的折磨。依照您的看法,我女儿还活在人世吗?”

梅格雷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答。终于,他咕噜道:“请先让我对您提最后一个问题吧。您给我的印象是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对维尔布瓦的爱情似乎是完完全全、毫无保留的,既浪漫又狂热。您认为在您的女儿一旦知道维尔布瓦是个杀人犯时,会不会出于爱情而做了他的同谋?请您别太急于回答这个问题。请您设想一下,您的女儿来到她情夫的家里……请您原谅我不得不使用这个不幸的字眼儿,……当她了解到:她的情夫为了能和她一起逃之夭夭并得到逃走所必需的钱款,不得不走上了杀人的道路。”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最后,还是拉包梅莱耶叹了口气说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对您讲一件事情,警长,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我刚才已经对您讲过,我是个鳏夫……我的妻子死了,这是真的!她三年前死在南美。在那里,八年前,她跟了一个咖啡种植园主。在她离开我出走的时候,她从文具盒里拿走了一万法郎……维瓦娜很象她的母亲……”

当他听到梅格雷长出一口气说“但愿她也是这么一个人”,浑身抖了一下。

“怎么讲?”

“因为,如果让·维尔布瓦对他的女伴无所顾忌的话,他就没有理由把她干掉了。反之,比如说,在后备箱内发现了那具女尸。而您的女儿表示愤慨、甚至再讲些威胁他的话……”

“我懂您的意思了,但我还不大明白那些记者们所描述的后来发生的事情。既然卡车司机和货船驾驶员都听见了呼救声,那末两车相撞时,汽车里既不是空无一人;而维尔布瓦和维瓦娜又没有丝毫理由分开,……因此是否今天……”

“从今天早上起,人们不断在给罗安河排水。但直到现在仍然一无所获。我可以请您陪我到这对年轻人住的房间里去一下吗?”

这是间很普遍的房间,墙壁糊着印花纸,原是钢制的,镶有镜子的衣柜是桃花心木做的。梳妆台上摆着几件东西:一把刮脸刀,一把剃须用的肥皂刷,两把牙刷,其中一把是新的。

“您看到了吗?梅格雷指出道,“这个人携带了他的防身用品。但他们必须在半路上停下来,给年轻姑娘买一把牙刷和这双放在床脚的旅行用拖鞋。我很希望能找到一件证据来说明这就是您的女儿。”

“找到了!”做父亲的愁苦地说,指了指地毯上闪着微光的一件首饰。“维瓦娜总是戴着她母亲的这对耳环。其中一只的搭袢不大好用了,她经常弄丢它,但是每次又都会奇迹般地找回来。就是这一只!您现在还认为我仍有可能找到活着的女儿吗?”

梅格雷猜想,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维瓦娜·拉包梅莱耶小姐很可能已经成了谋杀胁从犯。但是他不敢把这话说出口。

让公证人下决心回到凡尔赛去颇费了一番周折。由于雨仍然不停地下着,“淹死鬼客栈”越来越象是一个作战司令部了。

记者们再也懒得在瓢泼大雨中追随那些正在河里搜寻打捞的货船驾驶员了,他们开始带着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玩起贝洛特来。宪兵上尉把自己的汽车交给警长支配,但警长始终没有用过,而且,他的那些看来毫无条理的活动,对于不了解他工作方法的人来说,实在难以产生信心。

因此,看见他钻进了电话间,记者们都以为获得新材料的机会来了。出于职业的需要,他们毫无顾忌、毫不迟疑地拥向电话间的门口。

谁也没想到梅格雷是给巴黎的气象台打电话。他先让对方告诉他最近几天的天气预报,然后又着重问了几个细节。

“您是说昨晚八点左右没有月亮吗?今晚也是同样情况?您在讲什么?月亮将在零点十三分升起?……谢谢您……”

当他走出电话间,显得格外满意。他甚至还调皮地对记者们嚷道:

“先生们,好消息:咱们起码还有三天的好雨呢。”

随后,人们看见他和皮耶芒上尉进行了一番长谈,然后皮耶芒离开了这里,整个白天都没再露面。

有个人发现客栈里有葡萄汽酒,要了一瓶,一会儿所有的人就都争着要起来,大家开始起劲地喝起来。莉莉不停地在桌子中间穿梭行走。她走到哪儿,都有人向她伸胳膊,她佯装生气地将他们一一推开。

四点半钟,夜幕降临了。人们结束了在罗安河上的的工作,到了这时候,再也别指望捞到什么尸体了。如果有,也早就顺水流进塞纳河了。

为了扫清道路,一辆拖车把从河里捞上来的小轿条拖到了蒙塔尔奇,在那里听候警察局的安排。

六点钟了,有个记者把老板叫来,对他说:

“晚饭你给我们准备了些什么好吃的?”

“什么也没有!”

吃惊最小的可不是老板,他用眼睛搜寻着,看看是哪个人胆敢替他答话,而且这句回答和他的生意经完全背道而驰。答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梅格雷。他一边说一边心平气和地向人们走过来。

“先生们,我明确要求你们今晚不要在这里用饭。但我不禁止你们在十点左右回到这里来睡觉,如果你们高兴回来的话。不过,从七点至八点,我强烈希望这里只留下昨天晚上在这里的那些人。”

“是搞现场复演吗?”一个调皮鬼叫道。

“不是!现在我警告你们,赖在附近不走,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因为你们什么也不会看见。相反,如过你们放聪明点儿,倒有可能在明天早上为你们的报社写上一篇漂亮的报导。”

“几点?”

“就定在十一点以前吧,……我知道,在蒙塔尔奇有一家大钟饭馆,饭菜很好。你们都到那儿去吧!对老板说,是我请你们到那儿去的,你们将受到非常殷勤的招待。等我和你们再见面时,……”

“您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我另有约会了。……但我不会搞得很迟的……现在该是你们决定去留的时候了。如过有人想捣鬼,我保证他一丁点儿消息也捞不到,先生们,回头见!祝你们胃口好!”

当这些记者走了以后,梅格雷觉得连呼吸也比原来畅快些了。他瞧着怒气冲冲的老板说道:

“算了吧!你已经在酒上大赚了一笔,就别在饭食上打主意了吧!他们不是从一大早就开始喝吗?”

“他们本来还可以继续不断地喝下去的!”

“听我说,至关紧要的是,从七点到十点,留在客栈里的每个人都应该在昨天晚上的位置上,灯火也象昨天一样……”

“这倒不难办。”

人们好象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卡车司机约瑟夫·勒管。他惊讶不已地观察着梅格雷,最后终于开了腔:

“那我呢?”

“你吗,带我到尼姆尔去。”

“坐卡车去?”

“我的天,为什么不呢?”

“随您便吧!如果这样对您有用的话……”

于是,梅格雷警长坐上发着地狱般喧嚣的十吨卡举离开了“淹死鬼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