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又过了几周令人心焦的折磨人的日子。他在办公室和在家里吃饭时,曾经有几次突然觉得额头上一下布满汗珠,神经骤然紧张,胸口涨闷,于是周围的目光立即汇集到他的身上,使他感到难以承受。

他渐渐地让自己相信这笔钱是属于他的,是他合法地获得的,如果他连动用它为自己买一点渴望了多年的东西或想为妻子儿女送一点礼物的权利都没有,那是不公正的,是他不能容忍的。

他有时竟然会怀疑那些钞票是否还在提包里。

每隔五天,他要在不同的车站选定一个寄存箱,而每五天一换的钥匙从不离开他的口袋,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多米尼克问起这把钥匙。

既然过了规定时间后车站职员就可以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放到寄存处,那就是说钥匙还另有配件,要不就是有把万能钥匙。会不会有某位职员看到朱斯坦屡次出入自己的管辖区从而产生好奇心打开寄存箱呢,那末……

不可能!不现实!只是他从洛桑归来后养成了习惯,对一切乃至最荒诞的设想都要有所考虑。

他渴望的不是财富,他并不期望改变生活、离开他在博德兰公司的职位、搬进另一座新房、去蓝色海岸游玩、或是到乡下买一处房子。

他已习惯于周围的环境、老一套的习惯,否则他会觉得迷惘。

他急于实现的,是他从童年起就产生的种种微小的欲望和心愿,比如说买一种小刀,就象他在家乡制造武器商那里看到的那种;不时地给孩子或妻子带些礼物回来。

在不去布瓦西的星期日,他们也很喜欢下午投身于香榭丽舍大街、马提尼翁大街和圣·奥诺雷广场散步的人群中流览橱窗。

“瞧,爸爸……”

不过是仅买几个法郎的玩具,可是当妈妈的紧紧抓住了约瑟的手。

“你要干什么?要是见到你喜欢的东西就买……”

多米尼克自己在见到一只手提包、海尔梅斯头像或是一块头巾时不也照样停住脚步了吗?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乐趣。他渴望奉献给他们的也正是这类小东西。他不必象以前在准备购买一件物品时那样长时间地商量,犹豫。他只要径直推开商店大门,用手指指东西,连价钱都不用问……他越来越经常地想起波士顿的小偷,最后竟对他们产生了钦佩之情。他认为他们当中最少的也被判了十五年的徒刑,太不公正了,他们没有动用过一张钞票,还没来得及满足个人的任何一点欲望。甚至没有幻想某一天能如愿以偿。

只有那位可怜虫,那位同谋犯,由于软弱出卖了同伙,在时效期限前夕,忘乎所以,迫不急待地想以有钱人自居……

到了十月份,他也同样迫不急待了。记不清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去圣·拉扎尔车站时,他把手提箱提到卫生间打开,自我解脱说是为了证实一下他的财富没有被人用旧报纸顶替。

钞票原封未动。他又替自己找了个借口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五十英镑的钞票。他现在已经到了步步需要为自己开脱的境地了。

美钞货真价实,他已经做过试验,起码是他在意大利林荫大道上的银行里换的那张。那么英国货币呢?

他又朝另一家银行走去,出纳员履行了同样的手续。最后,连扫都没扫他一眼就把法国银行印制的钞票递给了他。

他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拿它们如何是好。他信步走进马尔帕夫大街一家他从不敢光顾的酒吧。自个儿坐在高高的独脚凳上,喝了半瓶最好的香槟酒。

没有任何快意。他还剩有钱。他刚才甚至把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放进一位瞎子的帽子里,这个瞎子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

显然,一定得想出个办法来。他此刻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正在经受一场精神上和意志上的磨难。他越来越经常地,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手足无措之中,引起周围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

他想到了全国性的彩票,权衡利弊,考虑了约有一周左右,试图预测出这条路上会出现的障碍和危险。这样,到了十一月初,他终于相信自己找到了出路。

他又拖延了近两周。一个周一的晚上,他回到家时双手捧满了盒子。尽管他内心惶恐不安,脸上却若无其事地佯装微笑。

“你怎么了,朱斯坦?你以为要过圣诞节了吗?”

“别着急,孩子们……”

“这是什么,爸爸?”

首先是给“瓶瓶”的一辆小汽车,可以靠一根用软线和汽车联在一起的操纵杆控制它向各个方向运动。

“真是给我的?”多米尼克疑惑地在一旁看着他。

“给我的呢,爸爸?”

是约瑟嚷嚷了两年的学生书包。她打上学以来,一直背着个老也使不坏的书包,那书包的外表已经灰溜溜、粗拉拉的了。

给多米尼克的,是她在一个星期天曾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橱窗前注视良久的一枚装饰别针。

“这要配我的蓝套裙可太合适了,你不觉得吗?”她当时曾这样说。

最后是给他自己的,那把出类拔萃的小刀,上面装有六种不同的刀口、一个改锥、一个开瓶子的启子,还有一把真正的小锯,刀柄是用鹿角做的,不折不扣是他小时候在武器商的橱窗里欣赏到的那种。

“都在这儿啦,孩子们……向马道个谢吧……”

“马?”多米尼克重复着,她还不敢高兴过早。

“很简单。星期六早上在办公室,一位顾客对我说他有赛马的准确情报。他姐夫在某俱乐部,不是赛马的骑师就是训练师,这我知道得不确切。他问我愿不愿意冒五法郎的险。于是我交给他五个法郎让他代我下赌注。我对赛马一窍不通,连他打算下赌注的那些马的名字都不知道。今天下午他交给我六百多法郎,告诉我说我们赌赢了,只是顺序不对。我听到这消息时吓了一大跳……看这意思,如果当时赌同样几匹马而且顺序也对的话,我们能领到一万二千多法郎。”

多米尼克紧蹦的面孔松弛下来,但她仍在沉思。

“我听说第一次赌的人几乎都会赢……”

旁边的约瑟已经开始把书本往新书包里装了。“瓶瓶”也正在找东西开动他的小汽车。

“它总是往后退,爸爸……”

“我做给你看……”

他必须为此耽搁几分钟。

“朱斯坦,希望你别赌上瘾……你知道我小的时候听大人讲过好多关于赛马的事……”

他听说过这件事,属于拉沃的家史。她祖父原在小田园大街拥有一座一流的饭馆,不少有名的专栏编辑、作家和上层人士经常鳞集一堂。在几年之内,饭馆曾名噪一时,大大小小的金融家们经常身着礼服、头顶灰色大礼帽来这里进餐。

“他开始时也是偶尔听到一点内部消息,下点小数目的赌注……以后发展到想见见那些马,于是几乎每天下午都离开饭馆,把大权交给了领班厨师……”

“开始,他大把大把地赢,以至于都准备把饭馆重新装修了,当然这样一来会使它失去原有的特色。

“遗憾,钱的动作比他快……三年以后,我祖父沦落成自己这个饭馆的待应部领班,饭馆是靠他原来的一个小办事员重建起来的……

“假如一切按原计划发展,父亲能继承家业,他也就用不着在十四岁上就去威扑来旅馆当穿制服的仆役了。”

他强装微笑,开了个玩笑:“他也就不会认识你的妈妈了……”

因为他岳母曾做过同一旅店的衣帽间小姐。

“我祖父结局很惨,每个星期都要往几个儿女家跑,四处寻求周济……他最终死在圣·克鲁德的一个赛马场上,据说是由于心脏病发作,可我敢说是死于营养不良……”

这事情要进展得和缓一点,灵活一点。关键是下一次要找到一种强烈吸引多米尼克的物品。他竭力在记忆中搜寻妇女们平时聊天时无意流露出来的心思,回想着她们最容易在哪些货架前留连忘返、叹羡不已。

他等待了十五天——

星期一回来他什么也没说,却有意识地让自己保持满面春风。

“你又赌了,朱斯坦?”

“嘘……,他轻轻地说,同时神秘地用眼瞥了瞥孩子们。

过了一会儿上了床,他才说:“我上次做错了,不该当他们的面说我是怎样得来这笔钱的。我到不一定认为赌赛马就有伤风化,但是最好别跟他们提起生活中这么容易得来的钱……”

“你又赢了?”

“一点儿。”

“多少?”

“够让你明天有个称心如意的意外收获的。”

他就这样一点点地给自己饰上一处瑕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虚构的瑕疵。

“我想我宁愿不要意外收获。”

“听着,多米尼克,这钱不欠任何人的情,是合法赢利!让这唾手可得的钱财从眼皮下溜过去而不取,你觉得正常吗?”

“我常常对你谈到我对赛马的看法……”

“你自己从来没买过全国发行的彩票的十分之一券?”

他提出了一条论据,一条有力的论据,因为多米尼克每星期外出采购时都要买上个十分之一券,一有空闲,她就手持彩票守在电视机前观看抽签结果。

“我没赢过任何东西。”

“怎么没有?四年前,一千旧法郎……”

“可在那之前几年里买的彩票也够一千多旧法郎了。”

“假使你把那几亿全部赢过来了呢?”

“这种事只会出现在梦中……”

“然而每个星期这种事都会出现在某个人身上,还不算其它种类的彩票。”

在去威尼斯度假之前,他说起话来也是同多米尼克一样的调侃。

他这次没有买礼物,却买了一台洗碗机。她兴奋得热泪盈眶。

“我早知道你想要这东西。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件心事。你几乎每天晚上都由于洗碗碟耽误了看八点钟的新闻,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同我一起看了……”

每晚快八点时他们就安排孩子睡觉——这可以说是朱斯坦的工作——这样他们就可以有多半个晚上的时间看电视了。

“你太好了,想得这么周到……不过你一定不要再赌下去了啊……你赌了多少?”

“还是五法郎……”

“上星期你没赌?”

“五法郎,输了。但是三个星期平均下来我还净得一千三百多法郎。”

“你的同事们知道吗?”

“我的顾客不愿让我跟他们提,如果传播开了,弄不好我们会降低中彩级别的。”

“他是谁?”

“我从来没对你提过一个人,是个叫洛费尔的……”

“和‘铁’字的拼法相同?”

“不,有两个r,一个e……”

他必须在几秒钟之内给一个渐渐参与他们生活的人物编出一个名字来。

“他平时干什么?”

“他是巴黎一家大体育用品部的采购员……那是些不可忽视的人物,只要一种商品在他们那儿销售成功,就意味着在全法国都打开销路了……”

“为什么接待他的是你,而不是夏朗呢?我印象中你负责对外部分……”

又得临时编词,还要小心翼翼,以免捅出漏子,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或字,又惹出其它问题,而要回答这些问题,他又需仔细推敲编造出来的假话。

“他第一次来诺义大街门市部时,是为一家英国商店找些新产品,他也是那家商店的代理。人家自然就让他来找我。后来他就继续找我。夏朗当然会不高兴……”

“你把他给得罪了?”

“那到没有。一切都解决了。我不时把他领到……”

“洛费尔还是夏朗?”

“当然是洛费尔……你若总打断我,我就永远也说不完了……我是说,我有时把洛费尔领到夏朗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比我的更有吸引力……这位一本正经的蠢家伙非常高兴有机会向人显示他的酒吧。他把洛费尔当成自己的顾客,敬给他一杯开胃酒,好象我是个无意中上门的中间人,帮他摆脱了某些烦恼……”

说实话,这太复杂了,而且会日益复杂。他并不对自己隐晦这一点,他必须常备不懈,言行谈吐要极其谨慎。

这一切势必会影响到他的情绪。他采购的第一批礼品曾经使他欢欣鼓舞,好似他终于挣脱了久久禁锢着他的一种无形的魔圈。

从今以后,他口袋里有了再不必报帐的小笔款子。只要当朱斯坦的口中透出酒味时,他随时都可以拿洛费尔做挡箭牌。

他开始每天早、晚有规律地喝开胃酒。

他如果走进门市部附近的咖啡馆肯定会被别人看到,同样,他也不能把车停在香榭丽舍大街或是任何一个蓝色地带【注】。他专门挑选了几条路线,以便可以把车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停一段时间。

【注】蓝色地带:指法国城市内停车不得超过一小时的地区——注

他往往先走进一家酒吧,要上一杯开胃酒,飞快地把它喝下去,然后再向老板或男招待打个手势:“再来一杯。”

酒使他全身血液沸腾,使他敏锐地察觉到那迫在眉睫的危险及潜藏的灾难。

他体验过这种情绪。在卡尔诺中学任教时期,每当他用眼光搜寻米姆诺时,心中都要估计到即将面临的种种威胁。

他几乎每天换一家酒吧。在任何一个场所,他的面孔都不能被人当成常客辨认出来。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不加掩饰地把报纸翻到赛马那一页。当评论员评论第二天的赛马时,他迅速从口袋抽出铅笔,在报纸上作点注。

“你要干什么,朱斯坦?”

他在为下一步做准备。从合乎逻辑的角度来着,洛费尔不可能每周都到诺义大街来。而朱斯坦与他的关系也不可能亲密到可以打电话探询内部消息的地步。他并不需要大笔的钱,但是对找点零花钱也不乏兴趣。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些送上门的钱。

钱壮了他的胆,尤其是在同事们面前。比如看到夏朗象条狗似地摇头晃脑、装腔作势时,他就敢这样想:“摆你的臭架子吧,老朋友里我知道你有个总经理的头衔,你的办公室比我的高级,你随随便便就可以无故缺勤,你在C区买了一套现代化的房子,那儿的居民都是佣有游泳池或四个网球场的……你挣的钱是我的两倍,你儿子去年考取了高级技校……尽管如此,你仍然跟大多数人一样月底月头接不上……我敢说你也负债,你那颇有声望的裁缝照样不能按时领取报酬。而我则是富有的,我可以出去买哈瓦那烟草,抽上一口就甩掉,再用鞋后跟把它碾灭……钱,我要多少有多少……多到我都不知派何用场,我发愁的是得想个办法把它们花出去……我富有,你听见了吗?”

若不是出于迷信,他就会再加上一句:“富得要死!”

妻子叹了口气,悄声问:“你没再见到洛费尔?”

“他订完货后得有几个星期不来。”

“你还准备去赌?”

“五法郎,明天早上我去赛马俱乐部。”

“你押的是电视台说有可能赢的哪几匹马?”

“不,我做了点记录。我再看看报纸。明天早上我服从灵感。”

“咱们不去布瓦西了?”

“你不觉得这太单调了?夏天我不管,天气好时孩子们可以在室外玩,可十一月份,大伙儿都围住一张桌子坐等顾客……”

“你让我不放心,朱斯坦……我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不过自从咱们度假回来,你不是原来的你了。你有病,但是想瞒着我……”

“我敢打赌你给博松大夫打电话了。”

“对。他向我提了几个问题:你吃得怎样、睡得怎样等等,后来他对我说,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他就来看你……你但保自己没生病?”

“正好相反。我一生还从来没象目前这样健康。”

他找到了一样东西来对付口中散发出来的气味。他买来叶绿素糖,只消把它们含在口中便可除去各种酒味。但是他回家时衣服口袋里不能放着这东西,因为妻子给他刷衣服时是要把口袋掏干净的。

他开始想得很简单,每天进一个药店买上一盒,然后把吃剩下的扔掉。后来他想到一个笨法子,他现在已经很少采用这些笨法子了,也许是太心细了:他把糖盒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若有人对此表示不解,他可托辞说自己有胃灼热的毛病,叶绿素对他有益。

“朱斯坦,我只要求你别在孩子们面前提马……”

“那还用说!……明天早上我借口去买东西,把赌注投到附近一个咖啡馆去。”

“约瑟准该失望了……”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带到买彩票的地方去啊……”

“你能不能不赌了吗?”

“亲爱的,你难道不认为我这也是稍事消遣吗?你难道希望一个男人去追求女人?希望他每晚去咖啡馆会朋友、玩台球、玩桥牌?我上了一整天班……再说,我高兴同你和孩子在一起……你不认为,如果我染上了什么嗜好,一个没有什么坏处的嗜好,你能谅解吗?”

“我不明白。”

“你说什么?”

“你突然对玩这个产生兴趣……”

“因为我赢了……”

“那你输了的时候呢?”

“我一周只损失五法郎,两包香烟钱……”

“你说得对……我明白了……我对你估计过高了……”

他成功了!他成功地以一名弱者出现!

活宝坐在办公室的一角,下唇粘着根香烟,衬衣的袖子卷着。他是公司的工艺人员,每天一来就把外衣脱去,夏天穿着翻领运动衫,冬天穿着贴口装的羊毛衬衣。

“老朋友,你开始让我真的替你担心了,朱斯坦……你也许要劝我别管闲事,可你不了解我对你们俩的感情……”

“对我们俩?”

“多米尼克和你,要是你爱听我这么说的话。她还蒙在鼓里吧?”

“什么意思?”

“听着,白痴!她不比我更幼稚。我已经猜到有一段时伺了。是谁?”

他真的一点儿也不明白。

“我可以给你点出事情开始的时间来,我本该早就料到的,不过这太出乎你的本性了。我什么都想了,唯独没想到这儿……就在你妻子和孩子留在威尼斯,你独自待在巴黎的那个星期里,你遇见了她……当然也有可能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对吗?你是在火车上认识她的?就是由于她,你从回来以后才变得这么古怪?”

卡尔马沉默着,他在尽最大努力加快思维的速度,判断是该承认还是否认。

“你供认吗?”

“我无可奉告。”

“也不否认?

“如果让我给你出谋划策,我就要提醒你,你的行为太惹眼了。首先,你这个从不第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现在一反常态,跟大伙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就往外奔,动辄还借故提前下班。下午也一样。你过去还有时同我在便道上聊几句,问问我有没有车……你说什么?”

“没有,我在听着。”

“再有,你的领带也有了变化……你开始饮起开胃酒了……不,别否认,不只是你口中的气味出卖了你……对我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酒徒,用不着告诉我怎样去辨认一个刚喝了二、三杯的家伙。”

“我从不喝三杯。”

“两杯对你也产生同样的效果……而你呢,为了防备妻子察觉,就含起叶绿素糖来了……”

“你翻我抽屉了?”

“用不着。我看见你往嘴里塞糖,再说我也嗅出了味。最后一点就是你这件格子上衣。”

朱斯坦哑然失笑。这件真正的苏格兰花呢格子上装是他终于有了条件为自己买的一件礼物。很早以前,甚至说从童年时代,他就希冀一件类似的衣服,作为教师,他不得不限制自己只穿一些中间颜色的衣服。到了这儿,他和除了活宝以外的大多数人雷同,认为只能穿灰色的或海蓝色的。

那天他穿着这件上衣回家的时候,多米尼克失声喊道:“我看你怎么也不能穿着这个去上班吧?”

“为什么?”

“这不是接待顾客时穿的衣服。”

“我不接待顾客……”

“那洛费尔呢?你跟我讲过的那些人呢?”

“那不是一码事。他们是来向我征询意见的。他们心目中的我不会穿戴得象个银行出纳员或是饭店的招待。对呀!洛费尔,你提到了他,他自己也总是穿苏格兰花呢……”

这种料子既柔软,毛感又强。再配上条深灰色的裤子,就不折不扣地成了电影中扮演那些精明强干、豪放不羁、镇定自若的男性角色的美国演员的服装。

“是哪一位?公司里的姑娘?玛德林娜?”

他摇了摇头。

“奥尔加?”

“不。”

“是这儿的吗?”

“我不知道,实在无可奉告……”

“等等!……莫不是那位可怜的瓦莱里吧?你只要一按铃找打字员,她就急急忙忙往外跑……不,不是德娜瓦小姐,你不愿意讲出来,我可说不了那么准。不管怎么说,老朋友,我要告诫你多加小心。多米尼克非常爱你。她是个好姑娘,很信赖你。要是有一天她发现了你和……”

多米尼克在成为卡尔马太太之前曾经做过活宝的情妇,可眼前的活宝竟然代表多米尼克来教诲他,这岂不令人啼笑皆非?

“你别操心,我不是小孩子了,能够驾驭自己。”

“这说明你属于喜欢自寻烦恼的人。女人们明白这不是郑重其事的,不过只能持续几个星期,试图永远缠在一起是徒劳无益的。”

“你呢,多愁善感,你若真迷上了个会来事儿的娘们,我对你的将来可不负责任……”

“没有人请你负责任,不是吗?”

“随你的便,我反正已经告诉你了……”

活宝从他的办公室走出去了。这段插曲使卡尔马喜出望外,他兴奋地直想搓搓双手。

在家里,他可以借口赌押赛马彩票而出门,他成了一个突然对彩票着了迷而且不能自拔的老实人。

在门市部,在活宝的眼里已经成了,而在大伙儿的眼里他也立刻就要成为一个已经结了婚、做了父亲、却恬不知耻地暗中保持其它关系的男人。

这样一来,人们可以任意窥视他,不管从哪个角度,人们都可以把他的变态、他的喜怒无常归咎于这两种恶习。他每天严格按照选定的路线到他知道卖法庭报的四、五个报亭中的一个去买一份报纸。

第二天,他意外地在第五版上看到:

修指甲女工一案案犯被捉获

“读者们可能还记得,8月20日,居住在我市的一位年轻的苏黎世修指甲女工在布尼翁大街寓所被人勒死,犯罪日期很可能是在前一天下午。

“今日获悉,三天前治安警察逮捕了一名荷兰侨民,并就此案对他进行了审讯。根据最新消息,预审法官巴鲁德决定对此保守秘密。

他的神经刚刚开始松弛,正准备心安理得地享用这笔钱财呢。这位荷兰侨民何许人也?他的荷兰国籍这一事实本身能否说明这是个国际组织呢?带着中欧口音的威尼斯来客那个星期天也是从贝尔格莱德或是的里稚斯特方向来的。

据八月份法庭报的报导,阿尔莱特·斯多布在一些外国顾客经常出入的旅馆当修指甲工。

“而我呢,又是个法国人!”他几乎想戏剧性地补充上这一句。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播送几条体育新闻……自行车赛……”

他没有听,他在想着那名荷兰人,揣度这个人提到手捍箱及其内中物品的可能性有多大。即便事隔数月,在什么情况下人们有可能发现一名身穿奶油色西装、手提一只公文箱的家伙曾坐着出租汽车来到布尼翁大街,后来又神色匆匆地回到火车站,并且一口气喝了两杯威士忌?

“下星期日,即十二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日,在拉菲特俱乐部举行本季度最隆重的一场马术比赛……我们将同以往一样于星期六播送预测,但是,曾名列第二的母马‘五月美’今后可能……”

十分清楚,这将是本季度最后一次马术大赛。这不就等于是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再卖赛马彩票了?

又一个坏消息。他已经形成了新的生活规律。每星期六的晚上电视里放电影或剧目时,他就一本正经地在报纸上登马术消息的那一个版面上写下评注,到了星期日上午,他便独自出去,几乎都是步行。

“你在赛马俱乐部的哪个代理店下赌注?”多米尼克问他。

“我每周都换地方。所以我有时开车,有时不开。假如我总去同一个店,人家很快就会发现我的运气,于是其他人也会去押同样的马。另外,单为收税员的缘故也最好别让人知道我老是赢钱。”

“你说会在赛马过程中立即宣布中彩结果吗?”

“不知道。我尽量悄悄打听。”

又是节外生枝。多米尼克对这个问题相当审慎,如果法律有规定,她会强迫他去申报收入金额。

既然这是最后一次大赛,他必须继然采取措施,为自己支出一笔钱来。这个星期日他回来以后,他们到布瓦西去了。已经有几个星期没去了。下午约莫过了一半,他正象往常习惯一样在一间房里迷迷糊糊地睡着,多米尼克突然闯迸来了。

“喂,朱斯坦,你能告诉我你押了哪些马吗?”

他努力装出笑脸。

“没有的事,亲爱的。对经常参加赛马的赌客是不能提这种问题的。如果我回答了,我想会给我招来不幸。不管怎么说,我对它们已经有了印象,不再全凭灵感随便选择……”

“‘五月美’?”

“对……这是最有希望的……”

“‘种月’?”

“你听谁说过‘种月’?我想你是从不看赛马专栏的。”

“我是不看。不过收音机里刚刚提到它了。你赌它了吗?”

“可能。”

“‘蓝巴尔桑’呢?快说……”

“我还是重复这句话,可能。”

“如果你赌的就是这三匹马,顺序也对,你就赢了一大笔钱……一法郎就能赢二千七百多,多多少我记不清了……”

“这不离奇。”

“快看看……”

“不用了。我赌了。”

“看一看吧,朱斯坦……”

她的心情比他还急切,幸好他口袋里总带有赛马彩票,而他的妻子又绝无能力从标明赌注的各种小孔中看什么名堂。

“这儿……‘五月美’、‘蓝巴尔桑’、‘种月’、‘路丝多’还有‘嘎嘎美尔’……”

“你写了五个?你把‘蓝巴尔桑’写在第二个了……”

“我说错了……我向你发誓我赌的顺序全对,至于下了五个赌注这点倒无碍大局。”

“你赌了多少?”

“十法郎……”

“你原来每次不是只下五个法郎的赌注?”

“今天我赌了十个……”

“这样你就赢了二万多法郎?

“一点不错……听我说,亲爱的,等我一拿到钱,你知道该干什么?”

“我既兴奋又不安。我多么希望这些钱咱们是通过其它方式得来的呀:我不禁又想起我的祖父。我真奇怪你能如此冷静……”

“大概因为我不是个真正的赌徒,因此我也不会象你担心的那样落个可悲的结局。那么明天或后天,你去买一件漂亮的皮大衣……”

“你疯了?”

“我没说水貂皮的……”他尽力微笑着补充道,“也没说绒鼠皮……我不知道你更喜欢什么……有一次你跟我提到过豹皮。”

“它不适合在冬季穿,再说豹皮也太俗……妇女最好能有三、四件不同的皮大衣……”

“按你的意思?”

“你愿意听我说说我的想法吗?……一件野猫皮大衣……即便质量很高的也不十分贵……还时髦……做出的衣服质地柔软,又不扎眼……”

“你还想买W大街上那套329法郎的套裙吗?剩下的钱……”

“用剩下的钱,或者说用剩下来的一部分钱,因为还应该考虑今后,让人把房子重新油漆一遍,早就该油漆了……”

自从他们到布瓦西来过星期日以后,她第一次象个小姑娘似地红着脸去把房门插上,然后上了丈夫的床。

“你今后再也别赌了,好吗?你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