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杀的
第一章
一只苍蝇在他头上飞了三圈了,然后停落在他正在批阅的一份报告的左上角。麦格雷探长拿铅笔的手停止了活动,津津有味地看着它。这个把戏已经进行近半个小时了,而且始终是这同一只苍蝇。他可以打赌已经认识它了;再说,在这个办公室里,也只有这一只苍蝇。这只苍蝇在办公室里兜来兜去,尤其喜欢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飞舞;它在探长的头上打转,跟着便在他阅读的文件上落脚。它停在那儿,几对爪子懒洋洋地擦来擦去,很可能是在嘲弄他。它真的是在瞅他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苍蝇眼里,他——一块硕大无朋的肉——又代表了什么呢?他尽量不惊动它,等待着,铅笔停留在空中;突然,苍蝇似乎厌倦了,它飞了起来,飞出打开的窗户,消失在窗外暖烘烘的空气之中。时间是六月中旬。办公室里不时地吹来一阵阵微风,麦格雷的上装已经脱去,心神恬然地在抽他的烟斗。他已经安排好,下午全部用来阅读他手下的探员写的报告,他正耐心细致地工作着。这只苍蝇又第九次、第十次地飞回来,每次都停落在那一页纸上的老地方,就好像它们之间有什么默契似的。真是不可思议的相似!这样的阳光、从打开的窗户吹来的阵阵清风、那只在迷惑他的苍蝇,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回忆起他的学生时代;在那个年代里,一只在他课桌上活动的苍蝇有时候比教师的讲课要重要得多。老门房约瑟夫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一下,把一张名片递给探长,名片上印着:莱翁·弗洛朗坦旧货商“他有多大年纪?”“和您差不多……”
“是不是一个瘦高个儿?”“是的,又高又瘦,头发有很多已灰白了……”那么说,肯定是他认识的那个弗洛朗坦,穆兰市①邦维尔中学的老同学,他是班上一个最会逗人发笑的家伙。“请他进来……”他已经忘记了那只苍蝇,它也许已经感到厌烦,飞到窗外去了。弗洛朗坦进来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不太自然;因为他们自从在穆兰市分别以后仅仅见过一次面——那已经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麦格雷在路上迎面遇到一对时髦男女,那女的非常漂亮,一身巴黎打扮。“我向你介绍,这一位是我中学里的老同学,他现在在警察局工作……”弗洛朗坦向那个女子介绍说;随后又麦格雷对说:“我向您……向你介绍,这一位是我的太太,莫尼克……”那一天的阳光也很好。介绍以后他们不知道再谈些什么好。“嗯,怎么样,一直都很好吗?”“一直都很好,”麦格雷回答说,你呢?”“我也不错。”“你住在巴黎吗?”“是的,奥斯曼林阴大道,六十二号。不过我经常外出旅行,做生意。我这是刚从伊斯坦布尔回来。一定要来看我们,当然跟你太太一起来,如果你已经结婚了……”他们两人都有些不自在。这对夫妻向一辆淡绿色的敞篷赛车走去,探长也继续走自己的路。现在走进他办公室的弗洛朗坦不像他在玛德莱娜广场上遇到时那样轻松愉快。他穿着一套已经相当旧的灰色西装,也不像过去那么信心十足了。“您马上就接待了我,真是不胜荣幸……您……你好吗?”在分别了这么许多年以后再用“你”称呼对方,麦格雷同样也感到有些别扭。“你呢?请坐……你太太好吗?”弗洛朗坦的淡灰色眼睛呆滞了一会儿,仿佛在回忆什么事情。“你是说莫尼克,一个红棕色头发的小个儿吗?是的,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我始终没有娶她……她是一个好心的姑娘……”
“你没有结过婚吗?”“结婚有什么用?”弗洛朗坦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鬼脸,这种鬼脸在学校里的时候总是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连教师们对他也无可奈何。真好似他那张线条突出的长脸蛋是用橡胶做的,因此可以随意扭曲。麦格雷没有好意思问他来干什么。他仔细地端详着他,几乎不相信岁月消逝得如此迅速。“你的办公室很漂亮,嗯……我原来不知道司法警察局还有这么好的家具……”“你现在做旧货生意了?”“怎么说都可以……我在罗什舒阿尔大街租了一个小工场,收购一些家具,拿到工场里去翻新……你知道,眼下任何人多多少少都可以算是一个旧货商。”“日子过得还好吗?”
“我原来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要不是今天下午突然大祸天降……”他引人发笑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因此他脸上这时又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些非常滑稽的表情;可是他的脸色还是很忧郁,眼神依然惶惶不安。“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来找你的。我心里寻思,你也许比其他人更容易理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伸出他微微有些颤抖的、瘦长的手指点燃了一枝。麦格雷觉得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酒臭。“可真是的,我心里乱作一团了……”“你说吧,我听着……”“是啊,这真是难以解释;我有一个女朋友,已经有四年时间了……”“也是一个和你一起生活的女朋友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不……这很难说清楚……她住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圣乔治广场附近……”麦格雷对他的犹豫不决很奇怪,从前的弗洛朗坦是那么自信,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现在却讲话吞吞吐吐,老是用眼角瞅他。在中学的时候,麦格雷很欣赏他那悠然自得的模样,还有点羡慕他,因为他的父亲在大教堂对面开了一家全市闻名的糕点铺。他父亲甚至把一种核桃蛋糕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成为当地的特产。弗洛朗坦口袋里总是塞满了钱。他可以在教室里胡闹而不受惩罚,就好像他享有一种特殊的豁免权似的。有时候夜幕降临时,他便和一些女孩子出去玩。“说下去……”“她的名字叫若丝……总之,她的真名叫若丝菲娜·帕佩,可是她还是喜欢别人叫她若丝……我也是……她三十四岁,不过还看不出来……”弗洛朗坦面部的肌肉活动是那么灵活,别人真会以为他的脸在抽搐。“真是难以解释啊,我的老朋友……”他站起身来,走向窗口,他那高高的身躯映照在那儿的阳光之中。“你这儿真热……”他一面擦着额上的汗水一面叹着气说。苍蝇不再飞来停落在摊在探长面前的文件的纸角上了。可以听到从圣米歇尔桥那边传来的轿车声和公共汽车声,有时候传来一艘在进入桥洞前缩下烟囱的拖轮的汽笛声。黑色大理石的座钟——司法警察局所有的办公室,甚至可能在数以百计的政府机关中都使用这种座钟——指着五点二十分。“我不是若丝惟一的……”弗洛朗坦终于说了出来。
“惟一的什么?”“惟一的男朋友……这就是难以解释的事情……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既是她的情夫,又是她的朋友和知心人……”麦格雷重新点燃了他的烟斗,尽力耐心听下去。他的老同学重新走回来坐在他的面前。“她有很多别的男朋友吗?”探长不得不问道,因为对方的停顿时间实在太长了一点。“请让我算一算……有帕雷……一个……再有是库尔塞尔……两个……再有维克托……三个……最后还有一个我没有见过的年轻人,我管他叫红头发……四个……”“四个情夫都经常来看她吗?”“有几个每星期一次,有几个每星期两次……”“他们都知道她有好几个情夫吗?”“当然不知道……”“那么每个人都以为是自己一个人供养她的啰?”这句话使弗洛朗坦听了很尴尬,他把一枝香烟的烟丝捻散撒在地毯上。“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这件事是很难理解的……”“那么你呢,你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我是她的朋友……我在她单身一人时便到她那儿去……”“你睡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吗?”“除了星期四晚上……”“因为那一天的位置被人占了?”麦格雷不无讽刺地问道。“是的,那一天轮到库尔塞尔……她认识他已经有六年了……他的家在鲁昂,在伏尔泰大街上有几间办公室……真是说来话长……你瞧不起我吧?”“我从来不瞧不起任何人……”“我知道我的处境似乎很微妙,而且大部分人对我的看法很苛刻……我向你发誓,我们两人是相爱的,若丝和我……”他突然又补充了一句:“更确切地说我们过去是相爱的……”这句话触动了探长,他的表情变得不可捉摸了。“你们两人绝交了?”“不是。”“她死了?”“是的。”“什么时候?”“今天下午……”接着,弗洛朗坦向着探长,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悲痛地说:“我向你发誓这不是我干的……你了解我……就因为你了解我,而且我也了解你,所以我才上你这儿来的……”他们过去的确是相互了解的,在十二岁、十五岁、十七岁的时候,可是,再后来呢,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她是怎么死的?”“有人向她开了枪。”
“谁?”“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在哪儿发生的?”“在她家里……在她卧室里……”“当时你在哪儿?”再用你我相称变得越来越别扭了。“在壁橱里……”“你是说在她的套房的壁橱里吧?”“是的……这样的事曾经发生过几次……如果有人按铃,我……我使你厌恶吧?……我向你发誓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我自己挣钱糊饭口……我在工作……”“把发生的事情尽量确切的告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从中午开始吧……”“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她的菜烧得很好,我们两人都坐在窗子前面……她那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什么人会来,因为每星期三,她等的那个人要到五点半或者六点钟才会来……”“谁?”“他叫弗朗索瓦·帕雷,五十岁左右,公共工程部里的一名处长……他负责航道工程……他住在凡尔赛……”“他从来不早于那个时间来吗?”“从来不……”“午饭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闲聊了一会儿。”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穿着晨衣……除非出门,她总是穿晨衣……三点半的时候,有人按铃,我就躲到壁橱里去了……那不是卧室里的壁橱,而是浴室里的壁橱……”麦格雷不耐烦了。“后来呢?”“也许过了一刻钟吧,我听到‘砰’的一声,好像是枪响……”“那么说,大概是三点三刻吧?”“我估计是这样……”
“你就冲出去了?”“没有……我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而且,我原来以为枪响的声音也很可能是汽车排气管的声音。”麦格雷现在仔细地在观察他。他想起了弗洛朗坦从前讲给他听过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多少都有点儿荒诞不经。有时候看来似乎连他自己也难分真假。“那么您当时在等什么呢?”“你称我为‘您’了……你看,不是吗……”他现出一副痛苦和失望的神情。“好吧!那么你在等什么呢,呆在壁橱里面?”“那不是一只小壁橱,而是一个相当大的挂衣服的小间……我在等那个男人离开……”
“你怎么知道那是一个男人,既然你没有看见他?”对方惊愕地瞅瞅他。“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那个若丝没有女朋友吗?”“没有……”“没有亲属吗?”“她出生于孔卡尔诺,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什么亲属……”“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我听到客厅里有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那时候是几点钟?”“四点钟左右……”“那么杀人犯在被害者身边呆了有一刻钟?”“看来是这样……”
“在你走进房间时,你看到你的情妇在什么地方?”“在地上,床脚边……”“她穿着什么衣服?”“她总是穿着她那件黄色的晨衣……”“伤口在什么地方?”“喉咙口……”“你肯定她已经死了吗?”“这不难看出……”“房间里有人搞乱过吗?”
“我什么也没有注意……”“抽屉有没有打开,有没有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没有……我想没有……”“你不能肯定吗?”
“我当时太紧张了……”“你打电话给医生了吗?”
“没有……既然她已经死了……”“打电话给区警察局了吗?”“也没有。”“你是五点零五分来到这里的,四点钟以后一段时间里你在干什么?”“起先,我瘫倒在一把扶手椅里,神志已经不清了……我不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懂……后来我寻思我将受到控告,尤其是我们那位讨厌的门房对我怨恨很深。”“你就在那把扶手椅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吗?”“不……我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后来我就出去了,到大圣治酒吧一口气喝了三杯白兰地……”“后来呢?”“我想起了你已经当上刑事侦缉队的大队长了……”“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叫了一辆出租汽车……”麦格雷很恼火,可是这只能从他严峻的脸色上才能看得出来,他走出去打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里面有两个探员——让维埃和拉波安特。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了让维埃。“来一下……你先打电话给化验室里的默尔斯,叫他到洛蕾特圣母大街来找我们……几号?……”“十七号乙……”
每次瞧他的老同学的时候,他的表情总是那样严峻、那样使人难以亲近。让维埃在打电话,他瞥了一眼座钟,时间是五点半。“再说一遍,每星期三的主顾是谁?”“帕雷……在部里工作的那一位……”“如果没有意外,在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来到那个套房的门口了,是吗?”“是,是这个时候……”
“他有钥匙吗?”“他们哪一个都没有钥匙……”“你也没有吗?”“不,我可不一样……你知道,我的老朋友……”“我宁愿你别叫我‘我的老朋友’……”“你看!连你,你……”“走吧……”他顺手抓起帽子,在走下灰色的大楼梯时,他装了一斗烟。“我在想,为什么你等了那么长时间才来找我,或者说才来报告警察局……她有财产吗?”“我想……约摸在三四年以前,她在蒙玛特尔区北面塞尼山大街上买下了一座房子,作为投资……”“她房间里有钱吗?”“可能有……可是我说不准……我所知道的是,她不相信银行……”院子里停着一排排黑色的小汽车,他们乘上一辆,让维埃坐到了驾驶盘前面。“你想让我相信,和她一起生活的你,不知道她放钱的地方,是吗?”“事实就是如此……”他恨不得向他吼道:“别装模作样了……”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是他动了恻隐之心吗?“她那个套房有多少房间?”
“有一个客厅,一个餐室,一个带浴室的卧室,还有一个小厨房……”“不包括壁橱?……”“不包括壁橱……”在将车子驶进车流的时候,让维埃试着从他们几句对话里猜出他们在谈些什么。“我向你发誓,麦格雷……”幸好他没有称他为朱尔,因为在中学里,他们习惯上是用姓来称呼对方的!在他们三人经过门房前面时,麦格雷瞥见遮着罗纱窗帘的玻璃门晃动了一下,门后面有一个块头极大的女门房。她的脸和身体比例适当,线条僵硬;她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们,就像是一幅和本人同样大小的油画或是一座塑像。电梯很小,探长不得不和弗洛朗坦紧贴在一起,和他的老同学四目相视,使他很尴尬。眼下这位穆兰市糕点铺老板的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虽然他在尽力故作镇静,甚至还微有笑意,可是又不断地做着鬼脸,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害怕?是他杀害了若丝菲娜·帕佩的吗?在来到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总局以前一个小时,他在干些什么?他们穿过了四层楼的楼梯平台,弗洛朗坦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圈。经过一个狭小的过道以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客厅;在这里,麦格雷以为时间往后推移了五十年——如果不是更多的话。陈旧的红绸窗帘像从前那样用编织成粗丝绳的系带张挂着。地板上铺着一条已经褪了色的地毯。到处是丝绒和丝绸缎,小盘垫和盖在仿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扶手椅上的丝绣和镶花边的小方巾。窗子旁边有一个丝绒沙发,沙发上放着很多揉皱的靠垫,就像刚才有人坐过似的。一只独脚小圆桌。一只带红色灯罩的金座台灯。这儿大概是若丝偏爱的一个角落。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只电唱机,还有些巧克力糖,几本画报和爱情小说。在房间的另一端,正对着她,有一架电视机。在印有小花朵的彩色糊墙纸上,挂着几幅油画,那是一些精致的风景画的特写部分。一直在注意着麦格雷目光的弗洛朗坦证实说:“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这儿的……”“那么你呢?”旧货商指了指一张蒙皮面的旧靠椅,它和其他家具显得很不调和。
“这是我带来的……”餐室同样也有些陈旧了,装饰也显得庸俗,挂着沉重的丝绒帘子,空气不太畅通;两扇窗的扶手上种着一些花草。卧室的门半开着。弗洛朗坦犹豫着不敢跨入,麦格雷先走了进去,看到在离门不到两米的地毯上横着一具尸体。和经常遇到的情况差不多,喉咙口的弹孔和子弹的直径不成比例。她流了很多血,脸上只有惊讶的表情。据他的判断,这个女子身材矮胖,性情温和,这种女人会使人想起一盘用文火烩出来的佳肴,或者是一罐精心制作的果酱。麦格雷的目光向四周搜索了一下。“我没有看到武器……”他的同僚猜测着说,“除非被压在身子下面,我看这不大可能……”电话在客厅里。麦格雷想快些了结例行公事。“让维埃,先打电话给区警察分局。请分局长带了医生一起来……然后,你再通知检察官办公室……”默尔斯手下的技术人员就要来到,麦格雷想利用现在还比较安静的时候先勘查几分钟。他走进了浴室,浴室里的毛巾都是粉红色的。房间里有很多粉红色的东西。他打开壁橱的门,它像一条封死的走廊,他又找到了一些粉红色的东西,一个喜欢看书的女人吃的粉红色的糖果,一件深色玫瑰红的夏天穿的连衣裙。别的衣服也富有色彩,浅绿的,浅蓝的……“你没有衣服放在这儿吗?”
“衣服放在这里也许不太妥当……”弗洛朗坦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轻地说,“因为其他人都认为她是单独生活的……”显而易见,这种说法也显得很牵强:这些一星期来一两次的大男人,都以为自己供养着一个情妇,而这些情夫却相互并不知道。他们真的全都相互不知道吗?麦格雷又回到卧室里,打开抽屉,找到一些购货发票,日用布制品,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盛着几件不值钱的首饰。这时候六点钟到了。“星期三来的那位先生应该来过了。”麦格雷说。“也许他曾经上楼来过,按过了铃,见没有人开门,便走了。”让维埃走进来报告说:“区警察局长正在赶来。代理检察长带着预审法官马上就到……”这个时候的侦查工作是麦格雷最厌恶不过的。他们五六个人相互望望,然后瞧瞧那具尸体,医生跪在尸体前面。纯粹是形式。医生仅仅只能确认死亡,具体细节要等解剖后才能知道。代理检察长也只是以政府的名义进行勘查。预审法官瞅着探长,他的神气似乎在询问麦格雷的想法,可是麦格雷现在什么想法也没有。至于区警察局长,他急着要回办公室去。“有情况请随时通知我。”预审法官轻声说,他年纪在四十岁左右,大概是刚来巴黎。他的名字叫帕热,是从一个专区开始,经过一个个越来越大的城市,一级一级爬上来的。默尔斯和他的下属呆在客厅里,其中一个专家在到处觅取指纹。等其他政府官员都走了以后,麦格雷对他们说:“孩子们,轮到你们啦……首先,在运尸车到来之前,先给被害者拍些照。”
随后他向门口走去,弗洛朗坦想跟他一起走。“不,你留在这儿。你,让维埃,去问问这一层楼的邻居,需要的话,也可以问问上面一层的房客,问问他们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动静……”探长往楼下走去。房子虽然很旧,可是还过得去。深红色的地毯在每一个台阶上都用铜条固定着。几乎所有的门把手都擦得亮亮的,就像一块上面写着维阿尔小姐定制胸衣和紧身褡的金属招牌一样。他又找到了那个纪念碑似的女门房,她站在门后面,肥大的手指把窗帘掀开着。他示意要进去,女门房机械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把门推开了。女门房无动于衷地瞅着他,就像他是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麦格雷把他的司法警察局的徽章给她看了看,她也没有什么反应。“我想您大概不知道吧?”她的嘴没有动,可是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不知道什么?”
门房里很干静,中间放着一只圆桌,一只鸟笼里养着两只金丝雀。房间尽头有一个厨房。
“帕佩小姐死了……”麦格雷说。她终于开口了。她说话的声音比较低沉,和她的眼光同样无动于衷。这种漠不关心会不会是出于仇恨呢?她总是通过门窗看着人们,对任何人都没有好感。“楼梯上的吵闹声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楼上至少还有十个人,是吗?”“您叫什么名字?”“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在哪一方面引起了您的兴趣?”“因为我有些问题要问您,我还要把您的大名写进我的报告里面去。”“波朗太太……”“是孀居吗?”“不是。”“您丈夫也在这儿?”“不。”
“他离开您了?”“有十九年了。”这时候她在一把符合她身材的宽大的扶手椅里坐了下来,麦格雷也坐下了。“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有没有人上楼到帕佩小姐家里去过?”“有的。在五点四十分的时候……”“谁?”
“当然是星期三那一位啰……我从来不问他们的名字……一个高个子,没有几根头发,老是穿深色衣服……”“他在楼上呆的时间长吗?”“不长。”“在他下来的时候,没有和您讲话吗?”“他问我,帕佩小姐是不是出去了。”要她讲话就像挤牙膏似的。“您是怎么回答的?”“我说我没有见过她。”“他是不是感到有点儿奇怪?”“是的。”这样讲话真是累人,尤其是因为她的眼光和她臃肿的身躯一样迟钝。“今天下午早些时候您没有看见过他吗?”“没有。”“那么,在三点半左右,您没有看到有人上楼去吗?您当时在这儿吧?”“我当时在这儿,没有看见有人上去。”“也没有人下来吗?四点钟左右也没有吗?”“只有在四点二十分时候见过……”“谁?”“那个家伙……”“您说的‘那个家伙’是谁?”“就是跟您一起来的那个人……我还是喜欢用这个称呼……”
“若丝菲娜·帕佩的相好吗?”她不无讥讽地微笑了一下。“他没有和您讲话吗?”“我甚至不愿为他开门。”“您可以肯定在三点半到四点半之间没有其他人上楼或者下楼吗?”既然她已经回答过了,她也不屑于再重复了。“您认识您的房客的其他朋友吗?”“您把这些人称为朋友吗?”“她的其他一些来访者……他们有多少人?……”她像在教堂里一样嘴唇微微颤动着,最后说道:“四个人……还有那个家伙……”“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碰见过,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据我所知,没有……”“您整天都呆在这个房间里吗?”
“上午不在,我要上市场去买东西,回来后要打扫楼梯。”“今天没有人来和您作伴吗?”“没有人来和我作伴。”“帕佩小姐有时候也出去吗?”“上午十一点左右她要去买东西。一般她不会走远。晚上有时候她和那个家伙去看电影……”“星期天呢?”“有时候他们一起乘车出去。”“车子是谁的?”
“当然是帕佩小姐的。”“谁开车?”“他。”“您知道汽车在哪儿?”“在欧石楠大街上一个车库里。”她没有问她的房客是怎么死的。她既不好奇也无热情,麦格雷越来越惊奇地瞅着她。“帕佩小姐被谋杀了……”“这是可以料到的,不是吗?”“为什么?”“跟所有那些男人……”“她是被一颗子弹打死的,几乎是顶着她打的……”
她一声不吭地听着。“她从来也没有向您说过什么知心话吗?”“我们没有交情……”“您恨她吗?”“甚至连恨也谈不上。”房间里越来越闷了,麦格雷揩着头上的汗,走出了门房,到了街上他感到很舒服。法医学院的的运尸车刚刚抵达,尸体要用担架抬下来,麦格雷趁这时候穿过马路,走进大圣乔治酒吧,在柜台上要了一杯啤酒。若丝菲娜谋杀案在这个街区、甚至在她住了多年的房子里都没有引起任何不安。麦格雷看到运尸车开走了。他回到那座房子里,女门房还在她的岗位上,她用第一次见到他时同样的目光瞧瞧他。
他乘上电梯,在房门口按了按铃。让维埃出来为他开门。“你问过邻居们了吗?”“我所能找到的全都问过了。每一层楼面上,正面有两个套间,向院子方向只有一个套间。在旁边的那个套间里住着一位索弗尔太太,她已经上年纪了,很客气,衣着很讲究。她整个下午都在家,一面打毛衣一面听收音机。“她的确听到过一个声响,就像一次低沉的爆炸声,大概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她原来以为是一辆汽车或者一辆公共汽车的排气声……”“她没有听见开门或者关门的声音吗?”“我已经检查过了……在她房间里听不见……房子已经旧了,墙很厚……”“五层楼呢?”“住着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他们一星期前便到乡下或者海边去了……后边住着一个退休的铁路员工,他和他的孙子住在一起……他什么也没有听到……”弗洛朗坦站在打开的窗子前面。“这扇窗今天下午是开着的吗?”“我想……是开着的……”“那么卧室里的窗子呢?”
“当然关着……”“你怎么那么有把握呢?”“因为若丝在接待客人时总是想着要把它关上……”对面是一个缝衣工场,可以看到有四五个年轻姑娘在那儿缝制衣服,工场里有一个竖在一根黑色木柱上的盖着粗布的人体模型。弗洛朗坦虽然尽力露出笑容,可是仍然显得心事重重,他那种古怪的、龇牙咧嘴的笑容使麦格雷想起了在邦维尔中学时,他这位同学被教师抓住时的情景,因为他在老师的背后模仿他的动作。“您一定要我们回想起我们人类的起源吗,弗洛朗坦先生?”那个教他们拉丁文的、脸色苍白的黄头发小个子说。默尔斯的同事们把这套房间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连一粒灰尘也没有放过。虽然窗子开着,麦格雷还是感到热。他不喜欢这种事情,甚至有点儿感到恶心。他也很不满意自己所处的不甚了了的境况。过去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对自己过去的那些老同学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而现在这位突然出现的同学的处境也实在太微妙了。“你和那座纪念碑谈过话了吗?”探长望望弗洛朗坦,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就是那个女门房,我就是这么叫她的。她一定想出了什么恶毒的办法来中伤我了……”“‘家伙’……”“对,我就是那个‘家伙’。她对你说什么了?”“你能肯定你对我讲的话都是事实吗?”“我为什么要骗你?”“你老是说谎,以说谎来取乐……”“那是四十年以前的事情!”“我不觉得你有多么大的变化。”
“如果我要隐瞒什么事情,我还会来看你吗?”“你还有其他什么路可以走吗?”“我可以一走了之……回到家里去,罗什舒阿尔大街……”“等着明天早晨来抓你?”“我可以逃走,穿过国境线……”“你有钱吗?”弗洛朗坦脸红了,麦格雷有点儿同情他。在他年轻的时候,他那张小丑似的长脸蛋,他那些玩笑,他那些鬼脸,都使他感到很有趣。现在呢,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引人发笑了,看到他还要像从前那样装模作样真有点儿使人感到辛酸。“可是你没有怀疑是我杀死了她,是吗?”“为什么不呢?”“你了解我……”“我上次在玛德莱娜广场见到你是在二十年以前,再往前,就是在穆兰市的中学里了……”“我像个杀人犯吗?”“一个人变成杀人犯只要有几分钟几秒钟就够了。在这之前,他和任何人没有两样……”“为什么我要杀她呢?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只是朋友关系吗?”
“当然不是,可是,在我这个年纪,我总不能还要讲什么伟大的爱情之类的话……”“她也不会讲吗?”
“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她妒忌吗?”“我没有给过她妒忌的机会……你始终没有告诉我,楼下那个女巫对你讲了些什么……”让维埃不无好奇地瞅着他的上司,因为这是第一次看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讯问。看来麦格雷有些别扭,吞吞吐吐,犹豫不决,因为他老是在捉摸该用“你”还是“您”来称呼对方为好。“她说她没有看见有人上过楼……”“她说谎……要么她那时正巧在厨房里……”“她说她一直在门房里。”“这是不可能的,嗯!杀死她的人肯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除非……”“除非什么?”“除非这个人本来就是在这幢房子里的……”“一个房客吗?”弗洛朗坦马上抓住了这个假设。“为什么不可以呢?在这幢房子里我不是惟一的男人……”“若丝也经常到其他房客家里去走走吗?”“这我怎么能知道?我不是一直呆在这儿的。我有职业,我要挣钱糊口……”这又是一句假话。演了一生喜剧的弗洛朗坦又在演戏了。“让维埃,你把这幢房子从上到下都察看一下,访问每一户人家,问问所有的人,我现在回局里去。”“可是车子呢?……”因为麦格雷总是不愿学习驾驶汽车。“我乘出租汽车。”然后他对弗洛朗坦说:“跟我来……”“你不是要逮捕我吧?”“不是。”“那你要干什么呢?为什么你要带我一起走呢?”“谈谈嘛。”
第二章
麦格雷首先想到的是带着他的老同学一起到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总局去,可是就在他俯身向出租汽车司机讲话时,却改变了主意。“罗什舒阿尔大街几号?”他问弗洛朗坦。“五十五号乙……干什么?”麦格雷对司机说:“罗什舒阿尔大街,五十五号乙……”只不过是几步远的地方。司机因为这笔生意太小,嘴里在叽咕着。汽车驶进一条路面高低不平的死胡同里,胡同里有一辆手拉车,胡同口一边是出售画框的商店,另一边是烟草铺。胡同尽头有两个装有玻璃橱窗的工场。左边那个商店里,有一个画家正在画一幅圣心教堂的风景画,那肯定是出售给旅游者的,大概是批量生产的。他留着长头发,蓄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打着一只大花领结,活像一个十九世纪初的蹩脚画家。弗洛朗坦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圈,打开右边工场的门,麦格雷心里一直在埋怨他败坏了他对早年的回忆。在他这位老同学到来之前,他不是正在观察那只固执地停落在他阅读的文件的左上角的苍蝇,一面在思念穆兰的中学吗?他班上其他同学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他一个也没有见到过。克罗谢,公证人的儿子,大概继承父业了。奥尔邦,脾气很随和的胖小子,曾经讲过要学医。
其他一些人大概各奔东西,分散到法国各地或者外国去了。在所有这些人中,为什么惟独弗洛朗坦陷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呢?他想起了那家糕点铺,虽说他并不经常去那儿。其他同学口袋里的钱比他多,经常聚集到那个用镜子、大理石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店堂里,在暖烘烘、甜蜜蜜的气氛中享用冰淇淋和蛋糕。对那些城里的阔太太来说,只有弗洛朗坦铺子里的糕点才是最好的。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满是灰尘的旧货铺,窗玻璃无疑从来不擦,屋子里光线暗淡。“这儿又脏又乱,真是抱歉……”
在当时情况之下,旧货商这句话似乎有些做作。天知道这些家具弗洛朗坦是从哪里收购来的,都是些没有特色的、不值几个钱的破烂货。他只是把它们整修一下,打打光,使外表显得好看些。“你这一行已经干了很久吗?”“三年。”“以前呢?”“我做过出口生意。”“出口什么?”“什么都有一些……大多是出口到非洲国家……”“再以前呢?”这时候,弗洛朗坦感到有些羞耻,轻轻地说:“你知道,我几乎什么都试过了……我不想成为糕点师傅,在穆兰了结我的一生……我妹妹嫁给了一个糕点师傅,把店接过去了……”麦格雷想起了在白色柜台后面的那个胸脯很丰满的女孩子,那就是他的妹妹。是不是他那时对她产生了爱情?她很像她的母亲,总是嘻嘻哈哈的,精神很好。“在巴黎,日子不大好混……我的境况时好时坏……”麦格雷认识其他一些境况时好时坏的人,他们经营的事业都很奇妙,经常像纸糊的宫殿一样倾塌,还差点和监狱打交道。有些人向您要求开一家拥有十万法郎股金的两合公司,到远方一个国家去整修一个港口,结果只要能拿到一百个法郎付房租,不被房东赶出门外也就满意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弗洛朗坦遇到了若丝。从这个工场来看,显而易见,弗洛朗坦并不是靠出售他的家具生活的。麦格雷推开了一扇半开着的门,看到有一个连窗户也没有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铁床,一个盥洗盆和一个瘸腿的柜子。“你就睡在这儿吗?”“只有星期四睡在这儿……”星期四是属于谁的呢?他们之中惟一的一个每星期都要在洛蕾特圣母大街过一夜的人。“是费尔南·库尔塞尔,”弗洛朗坦解释说,他和若丝交朋友的时间要比我早得多……十年以前他已经来看她了,他们一起出去……现在,他没有那么自由了,可是每星期四,他有一个借口可以留在巴黎……”
麦格雷往四周瞧瞧,打开那些油漆剥落的、不像样子的旧家具的抽屉。他也讲不出他在找什么东西,他心里老是在嘀咕着一件事。“你跟我讲过,若丝在银行里没有账户。”“是的,据我所知是这样。”“她不信任银行?”“是这么回事……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的收入,是因为税收的原因……”麦格雷发现有一只旧烟斗。“你现在也抽烟斗吗?”“在她那儿不抽……她不喜欢烟味……只在这儿抽……”
一个农民家的柜子里挂着一套蓝色的西装,还有几条工作裤,还有三四件衬衣,一双沾着木屑的绳底帆布鞋,还有一双皮鞋。这些肮脏邋遢的堕落者啊!若丝菲娜·帕佩应该是有钱的。她吝啬吗?她对这个很快就会把她最后一个子儿吃个精光的弗洛朗坦是不是放心?他没有找到什么使他感兴趣的东西,他几乎已经在懊悔到这里来白跑了一趟,因为他终于开始同情他的老同学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好像瞥见柜子顶上有一张纸。于是又走回来,踏上一把椅子,从橱顶上拿下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长方形盒子。弗洛朗坦额头上的汗像珍珠般一颗颗冒出来。把报纸打开以后,探长看到是一只白铁皮的饼干盒,上面还留着红黄相间的商标。他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一扎扎一百法郎的钞票。“这是我的积蓄……”麦格雷瞅着他,没有答理,自顾自坐在一个工作台上数钞票,一共是四万八千法郎。“你经常吃饼干吗?”“有时候吃……”
“你有没有别的饼干盒,拿出来给我看看好吗?”“眼下大概没有。”“我看见过两个同样商标的,在洛蕾特圣母大街……”“这一个大概是我从那儿取来的……”他老是说谎,也许是天性如此,也许是故意骗人。他有一种信口胡说的需要,越是讲得天花乱坠,越是显得他有能耐。可是,这一次他下的赌注太大了。
“我懂得了你为什么要五点钟才到我局里来……”“因为我在犹豫……我怕受到控告……”“你先到这儿来了……”他还是在否认,可是他已经招架不住了。“你是不是要我去问问隔壁的画家?”“听我说,麦格雷……”他的嘴唇在颤抖,真好像要哭出来了,这可不太好看。“我知道我有时候讲的不是真话,这是不由自主的。你还记得我那些随意编出来的故事,那是为了让你们开开心……而今天,我恳求你要相信我:若丝不是我杀死的,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真的在壁橱里……”他的眼睛哀婉动人,可是他不是善于演戏吗?“如果是我杀的,我就不会来找你……”“那么,为什么不对我讲真话呢?”“什么真话?”他已经赢得了时间,他又要耍花招了。“今天下午三点钟,这只铁皮饼干盒还在洛蕾特圣母大街,是不是?”“是……”
“那怎么解释呢?”“这很容易理解……若丝和她的家庭已经没有联系了……她惟一的一个妹妹在摩洛哥,嫁给了一个种柑橘的男人,他们很有钱……可是我,我的日子很艰难……因此,当我看到她已经死了……”“你就趁机把她藏着的这笔钱拿走了……”
“你讲得太直率了,可是如果我和你换个位置……总之,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有她,我的日子怎么过呢……”麦格雷紧紧地盯着他看,不知道是应该厌恶他还是怜悯他。“来……”他感到很热,很渴,很累;他对所有的人,甚至对他自己都没好气。走出院子以后,他犹豫了一下,随后推着他的老同学向烟草铺走去。“两杯啤酒。”他说。“你相信我吗?”“这个事我们回头再说……”麦格雷喝完了两杯啤酒,随后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这时候路上车水马龙,非常拥挤,他们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来到了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局。天空一片蔚蓝,露天咖啡座拥挤不堪,很多人只穿着衬衣,上衣搭在胳膊上。他又回到了办公室里,那儿的阳光已经消失,空气比较凉爽。“你坐……可以抽烟……”“谢谢……你知道,面对一个老同学,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也是。”探长一面装烟斗一面咕哝着说。
“可这是不一样的……”“是啊……”“你把我看得太坏了,嗯!你大概把我当作一个下流胚了……”“我不是在评判你,我是想把事情搞清楚。”“我爱她……”“噢!”“我不是说我们的爱情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么伟大……”“是啊,我可没见过呆在壁橱里的罗密欧……你经常这样干吗?”“只有三四次,如果有人突然来到的话……”“那几位先生知道你在吗?”“当然不知道……”“你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们吗?”“我看见过他们……我很想知道他们的长相,我在马路上等候他们……你看,我跟你讲得有多坦率……”“你有没有敲诈他们的企图?我想,那几位先生都是有家庭、有孩子的……”“我向你发誓……”“别再发誓了,行不行?”“好,可我怎么说才好呢,既然你不相信我……”“讲真话……”“我没有敲诈过任何人……”“为什么?”
“我对我们的小康生活很满意……我已经不年轻了……我的流浪生活已经过够了,我想得到安静,不愿意再经常提心吊胆了,若丝能使人感到平静、舒服,她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是你建议她买汽车的吗?”“我们一起想到的,也许是我先提出来的……”“你们星期天一般上哪儿去?”“哪儿都去,谢弗勒兹山谷,枫丹白露森林;有时候偶尔还到海边去逛逛……”“你知道她的钱藏在哪里吗?”“这她并不瞒我……她完全相信我……你倒是说说看,麦格雷,我为什么要杀她?……”“如果她对你厌倦了呢……”“事实恰恰相反。她所以存钱,那是因为有朝一日,可以让我们两人一起到乡下去生活……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探长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鬼脸。“你有过一把手枪?”“在床头柜里有一把旧手枪……那是在两年前一次公开拍卖时我买下的一件家具中发现的……”“带子弹吗?”
“是的,手枪里有子弹……”“你就把它带到洛蕾特圣母大街去了?”“若丝的胆子很小,为了使她安心一些,我把手枪放在她的床头柜里……”
“这把手枪现在不见了……”“是的……我也在找……”“为什么?”“我知道,这是很愚蠢的……所有我做的事情,所有我讲的话,都是很愚蠢的……我太坦率了……我本来应该打电话给区警察分局,然后就乖乖地等着……我可以随便讲些话给他们听听,说我刚刚来,看到她已经死了……”
“我向你提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找那把手枪?……”“为了把它处理掉……我可以把它扔进阴沟里,扔进塞纳河里……因为这把手枪是我的,别人决不会放过我……你看我的想法还是有道理的吧,因为连你……”“我还没有向你提出控告呢……”“可是你又把我带回到这儿来了,而且你又不相信我的话……我现在是不是已经被逮捕了?……”麦格雷看看他,有点儿犹豫。他很严肃,心事重重。“不……”麦格雷终于说道。他这是在冒险,他知道,可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勇气不这样回答。“你离开这儿以后,去干什么?”
“我总得吃点儿东西吧……随后……我就去睡觉……”“到哪儿去睡觉?”弗洛朗坦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想我还是别去洛蕾特圣母大街的好……”
这句话是无意识讲出来的吗?“我将不得不回到罗什舒阿尔大街去……”在那个工场里面的、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在那张甚至连床单也没有,只有一条灰色的、粗糙的旧被子的小铁床上?麦格雷站起来,走进探员办公室。拉波安特在打电话,麦格雷站在身后等他打完后说:“我办公室里有一个人,一个瘦高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穿得很破烂……他住在罗什舒阿尔大街五十五号乙,一个胡同的尽头……我不知道他从这里出去以后将到什么地方去,去干什么……我要你去盯住他……今天夜里,你先跟一个伙计安排好……明天上午有人和你换班……”
“不能让他知道他被盯上了吗?”“最好不让他发现,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他像一只猴子那样机灵,不管怎么样他都会猜出来的……”“好,头儿,我到走廊里去等他……”“我再跟他谈几分钟……”麦格雷推门出去,看到弗洛朗坦急速地往后退去,神情有点儿慌张。“你在偷听?”对方愣了一下,最后张开大嘴苦笑了一下。“你要是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办呢?”“你听到了?”“没有全听到……”“我这里有一个探员要跟着你……如果你想不辞而别,我预先告诉你,我要把你的体貌特征通知所有警察局,我要把你抓起来……”“为什么你要这样跟我讲话呢,麦格雷?”
探长差点要请求他别再叫他的名字了,也别再用“你”称呼他了。可是他总是硬不起心肠来。“你打算去哪儿?”“什么时候?”“你肯定会想到,这件事要进行调查,你将受到怀疑……如果说你没有把这笔钱藏好,那是因为来不及找到一个更加安全可靠的地方……你那时已经想到要来找我了吗?”“没有……起先我想直接到警察分局去……”“没有想到在尸体被人发现以前逃离法国吗?”“这只是刹那间的想法……”“怎么又改变主意了呢?”“我一逃走,别人就会以为我是有罪的,我就会被引渡……后来我想到区警察局去报告;突然我想起了你……我经常在报上见到你的名字……你是我们班上惟一的一个已成为近乎大名鼎鼎的人……”麦格雷总是以同样的好奇瞅着他,就好似他的老同学向他提出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据说你不相信表面现象,你要钻研事物的本质……因此,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现在已经开始在考虑是不是我原来的想法错了……你认为我是有罪的,是不是?……”“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什么也不认为……”
“我本来是不应该把钱带走的……这件事是直到最后一刻,我走到门口时才想起来的……”“你可以走了……”他们两个人都站着,弗洛朗坦犹豫着是不是要伸出手来握手。也许是为了避免这个动作,麦格雷掏出手帕擦汗。“明天我还会再见到你吗?”“有可能。”
“再见,麦格雷……”“再见……”麦格雷没有目送他走下楼梯,拉波安特跟在他后面一起下去了。麦格雷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不高兴;即不满意他自己,也不满意别人。他这一天受到了打扰,在下午五点以前他是很愉快、很舒适的。办公桌上的文件一直在等着他批阅。苍蝇不在了,也许是因为他离开而生气了。时间是七点半。他拨通了里夏尔勒诺瓦尔大街他家里的电话。“是你吗?”这是一句习惯语,因为他完全听得出是他妻子的声音。“你不回来吃晚饭吗?”她对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因此每当他打电话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句话。“正好相反,我现在就回来……有什么好吃的……好……好……半个小时以后吧……”
他走进探员办公室,那儿已经剩下没有几个人了。他在让维埃的位子上坐下,写了一张便条,要他一回来马上就打电话给他。他心里总是有些不痛快。这件事和其他事有点儿不一样,即使弗洛朗坦是他童年时的朋友这一事实也帮不了他的忙。另外还有些人,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占着重要程度不一的位子,他们每个人都在家庭里过着一种平静而有规律的生活。一个星期除了一天!除了他们在若丝菲娜·帕佩的铺着地毯的套房里所度过的几个小时。明天早上,报界就会抓住这件事做文章,他们将大肆喧嚷。他差一点上楼到司法鉴定处去问问默尔斯有没有什么发现。最后他还是耸了耸肩膀,从衣帽架上取下了他的帽子。“明天见,孩子们……”“明天见,头儿……”他在人群中走着,一直走到夏德莱,随后排队乘公共汽车回家。一看到他,麦格雷太太就知道他心里不高兴,因此不由自主地眼光里流露出了询问的神色。
“一件令人烦恼的事。”他咕哝着说,一面走进盥洗室洗手。
随后他脱下上装,松了松领带。“一个中学里的老同学遇到了麻烦……而且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他……”“一件谋杀案吗?”“手枪一响……那个女人就死了……”“出于妒忌吗?”“不……不知道是不是他开的枪……”“不能肯定是他干的吗?”“吃饭吧。”他叹了一口气说,就好像他对这件事已经谈得太多了。所有的窗子都开着,室内闪耀着夕阳的余晖。麦格雷太太准备的一只塞芦笋尖的龙蒿母鸡做得很出色。“今天晚上你要出去吗?”“我想不会出去了。我要等让维埃的一个电话。”就在他举起勺子要吃他的半只甜瓜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喂,是我,我听着,让维埃……你回到局里了吗……你搞到什么东西了吗?”“几乎什么也没有,头儿……我首先问了问住在底层的两个商人……左面那个是埃利阿纳日用布制品商店……除了在蒙玛特尔,其他地方很少能找到布制品……那些旅游的人像发疯似的喜爱布制品……”“两个年轻姑娘,一个是淡黄头发的,一个是棕色头发的,她们上下班经常走过那幢房子……我向她们一说弗洛朗坦和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的模样,她们马上就知道了……那个女人是她们店里的顾客,虽说她并不喜欢那些花哨的商品……
“那个女人似乎很迷人,很文静,经常面带笑容,就像一个亲切和气的小资产阶级……“她们知道弗洛朗坦和她一起生活,她们也很喜欢他……她们甚至觉得他的神气很高贵……据她们说,他很像是一个失意的贵族……“她们有点儿责怪若丝欺骗了他,因为她们有一次看到她和那位星期三来的先生一起出门……”“是弗朗索瓦·帕雷吗?就是那个在公共工程部工作的人?”“我想是的……她们就是这样知道了他每星期几乎在同一时间来拜访的是谁……他驾着一辆黑色雪铁龙小轿车,他老是找不到停车场所……每次来,他都带来一盒糕点……”“她们也认识她其他几个情夫吗?”“她们只认识星期四来的那一位,是最早同她来往的一个……很多年以前他就到洛蕾特圣母大街来了,她们还有印像。那时候,他在那个套房里住了好几个星期……她们叫他胖子……他长着一张小孩儿脸,圆圆的、红红的,一双明亮的眼睛眍得很深。“几乎每个星期他都要和她一起出去吃饭,吃过晚饭大概就去看戏……那天夜里他大概住在那个套房里,因为他有时候要到第二天中午才走……”麦格雷查了查他的笔记。
“那是鲁昂的费尔南·库尔塞尔……他在巴黎有办公室,在伏尔泰大街……其他几个呢?”“她们没有向我谈到有其他人,她们说肯定是弗洛朗坦受了欺骗……”“后来呢?”“右面那个店是马丁鞋铺……鞋店里很暗,铺子又在最里面……货架妨碍了视钱,看不到街上发生的事情,除非站在玻璃门后面……”“讲下去。”“二层楼左面,住着一个牙医……他一无所知,四年以前他替若丝看过牙齿……为了补一只牙来过三次……右面是一对足不出户的老年夫妇……男的在法兰西银行工作,具体职业我不清楚……女儿已经出嫁,每星期天和她丈夫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来看他们……“对着院子的那套房间,眼下没有住人……房客一个月以前到意大利去了……夫妇两人都在饭店里工作。“三层楼……就是那位替人定做胸衣的太太……有两个年轻姑娘和她一起干活……她们甚至不知道有若丝菲娜·帕佩这个人……
“在楼梯平台另一面,有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只有五岁……这个女人很粗鲁,话很多……她那些孩子们吵得很,一定得叫着说话才听得见……“‘真叫人倒胃口,’她对我说,‘我已经写信给房东了……我男人不愿意写,我可不管这些,我还是要写……他老是怕招惹是非……不能在一幢正经的房子里干这种营生,房子里还有孩子呢……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我从他们按铃的方式就能分辨出来……“‘那个瘸腿每星期六一吃过早饭就来了……他的脚步声是很容易听出来的……此外,他按铃时有节奏:答、答、答、答……答、答!可怕的白痴!也许他以为这幢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对这个人,你打听不到其他情况吗?”“只知道他五十岁左右,来的时候乘出租汽车……”“红头发呢?”“他是新来的……他是几个星期以前才开始出入这幢房子的,他们中数他的最年轻,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间,他上楼时几级一跨……”“他有钥匙吗?”“没有,除了弗洛朗坦谁也没有钥匙;说起弗洛朗坦,三层楼那个女房客说他是个靠妓女生活的家伙……“她说:我还是喜欢那些替妓女们拉皮条的人,至少,他们也在冒险……而且他们也不会干其他事情……可是对于一个肯定是好出身,而且很可能是受过教育的人……’”麦格雷不禁微笑起来,他很后悔没有亲自询问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右面,没有人……五层楼上,我碰到了一场家庭纠纷。
“‘如果你不告诉我你去过哪里,看到过什么人……’丈夫吼道。“‘我想我还是有权利去买东西而不把所有我去过的商店的名字告诉你吧?不行吗?是不是我要带一张商店老板的证明书给你?……’“‘你总不能说为了买一双鞋子要出去跑上整整一个下午吧……回答我的问题……是谁?’“‘什么谁?’“‘你遇到过谁?’“我想我还是溜之大吉的好,”让维埃最后说,“对面是一个老太婆。在这个地区里面,老年人真是太多了。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的耳朵不灵了,房间里一股哈喇味。“我又到女门房那儿去试了试……她用那双像鱼一样的眼睛瞅了瞅我,什么也不肯说……”“我也一样,你知道了也许稍有安慰。不过,据她说,在三点到四点钟之间,没有人上过楼梯……”“她能肯定吗?”“她是这么说的……她还肯定地说,她那个时候一直在门房里,不可能有人在她面前经过却不被她看见……她重复了好几次,还说即使到了法庭上她也是这么说……”“现在我干什么呢?”“你回家去吧,明天早上到办公室以后我再找你……”“晚安,头儿……”麦格雷刚挂下电话,向他半只甜瓜走去时,电话铃又响了。这一次是拉波安特,声音有些激动。“我已经打了一刻钟电话了,可是你的电话总是占线……在这之前,我还往局里打过……我是在路角上的烟草铺里和你打电话的……有新情况,头儿……”“讲吧……”
“我们离开局里的时候,他就很清楚我在后面跟着他;在下楼梯的时候,他甚至还回过头来向我挤了挤眼睛……“到了马路上,我在他后面三四米远的地方盯着他……走到多菲纳广场的时候,他似乎有些犹豫,接着他便向多菲纳啤酒店走去……他仿佛在等我过去。看到我站住了,他反而向我走了过来。“他对我说:我要去喝酒,我看我没有理由不邀请你也去喝上一杯……’“他好像在嘲弄我。这个人真滑稽。我回答他说,我在执行公务的时候从来不喝酒,于是他一个人走进了啤酒店……我看他一口气喝了三四杯白兰地……究竟喝了多少我也不太清楚……“后来,看到我一直在那儿没有走开,他便向我挤了挤眼睛,接着向新桥走去。那时候路上很拥挤,因为车辆堵塞了,大部分汽车司机都在按喇叭……“我们一前一后往梅吉斯里滨河街走去,突然我看到他跨过河边的栏杆,跳进塞纳河里。那是一刹那间的事情,因此只有他身边少数几个人看到……“我看到他浮出了水面,距离他三米不到的地方有一只驳船系泊着。这时候,人群聚拢来了,这件事似乎显得有点儿滑稽。一个船员拿起一根沉长的长篙,把带钩的一头递给弗洛朗坦……弗洛朗坦抓住钩子,听任自己被拉出了水面……“一个警察奔了过来,向那个假装落水的人俯下身去……我从人群里挤到岸边,看着船上发生的事
“好奇的人到处都有,就好像这是一桩什么重大事件似的。“我想我还是别介入这件事,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为好……如果那儿有一个记者,引起他的疑心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你做得很对……而且我告诉你,弗洛朗坦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我们曾经一起在阿里埃河里洗过澡,他是我们同学中游泳游得最棒的人……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好心的海员请他喝了一杯烧酒,他没有想到这位落水者肚子里已经灌过三四杯了……接着,警察就把弗洛朗坦带到了菜市场的警察分局去了……“我没有进去,原因我已经跟您讲过了……他们一定会问他的姓名,他的住址,向他提一些问题……他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我,因为我那时候正在对面酒吧里吃三明治……他肩上披了一条警察借给他的旧毯子,模样怪可怜的……“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换过了衣服……我可以通过玻璃看到他在他的工场里……他又出来了,看到了我……又向我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鬼脸,随后一直向布朗什广场走去,进了那儿的一家饭店……“半小时以后,他从饭店里出来了,买了一份报纸;在我离开他那个胡同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看报呢……”麦格雷不无惊愕地听完了他的叙述。“你吃晚饭了吗?”“我吃过一块三明治。我看到这儿柜台上也有,我还要再吃一两块……早上两点钟,托朗斯该来和我换班……”“真是好差使……”麦格雷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有什么变化,我就打电话给您,是吗?”
“是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他差点已经忘记他的甜瓜了。暮色已经进入了房间,他走到窗前站着吃了起来,这时候麦格雷太太在收拾餐桌。很明显弗洛朗坦并不是想自杀,因为一个游泳好手是不可能淹死在塞纳河里的。而且现在是六月中旬,还有好几百人看着,离一条驳船只有几米距离!那么为了什么原因他的老同学跳到水里去了呢?为了让人相信他因为受了别人对他的怀疑而产生了厌世之念吗?“拉波安特身体好吗?”他妻子问道。麦格雷微微一笑。他猜到了他妻子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她从来不直接过问他工作上的事情,不过她有时候也会侧面试探一下。“他身体很好。他还要在罗什舒阿尔大街的胡同里溜达几个小时……”“为了你中学里的同学?”“是的,他刚才为新桥上的行人演了一小出喜剧,他突然跳进了塞纳河里……”“你不相信他想自杀吗?”“我可以肯定他不想自杀……”引起别人对自己的注意对弗洛朗坦有什么好处呢?他希望在报纸上出出风头吗?这是难以想像的,可是,他这个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我们出去走走好吗?”尽管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里夏尔勒诺瓦尔大街上的路灯已经点亮了。沿着这条人行道散步的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他们平静地走着,没有其他目地,只是为了在炎热的一天之后享受一些清凉的滋味。他们十一点钟上床。第二天早上,太阳又升起来了,空气也渐渐暖和起来了,路上慢慢地腾起一股柏油味,那是夏天的气息,沥青开始软化了。一到办公室,麦格雷先要对付一大堆邮件,随后要向上级报告。对洛蕾特圣母大街上发生的罪案,晨报上没有看到有太多的细节报道,他把他所知道的事情扼要地向局长讲了一遍。“他没有承认吗?”“没有。”“您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吗?”“有一些推测……”
他认为没有必要提起弗洛朗坦是他中学里的同学。他回到办公室以后,便把让维埃叫来。“总之,若丝菲娜·帕佩有四个经常来看她的男朋友,他们来的时间都是有规律的……其中的两个,弗朗索瓦·帕雷和那个叫库尔塞尔的人都要去调查一下,这件事我今天上午去做……你,你负责另外两个……去问问邻居,本地区的生意人,随便你去问谁都可以,可是要把他们两人的姓名和地址搞来……”
让维埃不禁微笑起来,因为连麦格雷自己也知道,这个任何是很难完成的。“我就指望你啦。”“好吧,头儿……”随后,麦格雷把法医叫来。很遗憾这次来的不是保尔,那位好心的老医生在城里吃饭的时候,总是喜欢拿着菜单讲解他的尸体解剖。“您没有找到子弹吗,大夫?”医生向他念了他正在撰写的报告。若丝菲娜·帕佩是一个身体健壮的女子,她所有的器官都情况良好,她非常注意自我保养。至于那颗子弹,是在五十厘米到一米之间的距离向她射去的。“子弹卡在脑壳底部,弹道微微向上……”麦格雷不禁想起了弗洛朗坦高高的身躯。难道他是坐在椅子上射击的?他提出了问题。“是不是一个坐着的人……”“不……我讲的不是这样一种角度……我只是说微微向上……我把子弹送给加斯蒂纳勒内特鉴定去了……依我看,子弹不是用自动枪射出去的,用的是一把相当老式的转轮枪……”“当场就死了吗?”“依我看,不到半分钟就死了……”“因此当时没有可能抢救了?”
“完全没有可能……”
“谢谢你,大夫……”托朗斯回到办公室里来了,另外一名叫迪厄多内的探员去换他的班了。“他在做什么?”“他七点半起床,刮胡子,草草盥洗之后,便趿着拖鞋到拐角上的烟草铺里去喝了两杯咖啡,吃了几块羊角面包。随后他走进电话间;他好像犹豫了一下,没有打电话又走了出来。”“他又好几次回过头来打量我。我不知道他平常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觉得他似乎很累,有点儿垂头丧气……”“最后他又回到家里去了……迪厄多内来了……我把指令告诉了他便回来向您报告……”“他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话吗?”
“没有……也可以说讲过,可是这还谈不上是讲话……在他去买报纸的时候,隔壁的画家来了……我不知道他睡在哪里,可是他肯定不是睡在商店里的……弗洛朗坦对他说:“‘你好。’“画家回答了完全同样的两个字,然后,他好奇地打量着我。他大概心里在寻思,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在胡同里干什么。在迪厄多内接我班的时候,他显得同样好奇……”麦格雷拿起帽子,走向院子。他本来可以带上一个探员,乘一辆排列在建筑物旁边的黑色汽车。可是他宁愿步行。他穿过圣米歇尔桥,向圣日耳曼林阴大道走去。他过去从来没有机会到公共工程部去过。部里面各条楼梯上都有一个字母标志。“您找什么部门?”“航道处……”“走C号楼梯,在最上面……”他没有看到电梯。楼梯和警察总局的一样灰不溜秋的。每一层楼的墙上都画着好些黑色箭头,上面写着通向各条走廊的各个办公室的名称。走到四层楼,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箭头,推开了一扇门——这扇门上写着:请进,不用敲门。房间里有四个职员,两个在工作,他们和来访者之间隔着一排栏杆。墙上有几张发黄的地图,就像过去在穆兰的中学里一样。“您有什么事?”“我想和帕雷先生谈谈。”“您是代表哪方面来的?”他犹豫了一下,他不想损害这位处长的名誉,他很可能是个正直的人,他没有把名片拿出来。“我叫麦格雷……”那个年轻的职员皱了皱眉头,很注意地瞧了瞧他,终于耸了耸肩膀走进去了。他没有等多少时间,那个职员又出来了,并指指一扇小门。“帕雷先生马上就接见您。”
探长推开那扇门,面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这个人很胖,很威严;他站在那儿,向他指了指一把椅子,态度很庄重。“我在等您呢,麦格雷先生。”一张晨报摊在桌子上。他也慢慢地坐下来了,把胳膊搁在他椅子的扶手上,就像进行什么仪式一样。“我用不着对您说,我的处境相当尴尬……”他没有笑,他不该经常笑。他是一个冷静沉着的人,他讲每句话都是要掂掂分量的。
第三章
那个办公室很像司法警察局的房子翻新前的麦格雷的办公室,壁炉架上的那只黑色大理石座钟也和探长办公室里那只他整天看到的,而且永远也调不准的座钟一模一样。那人坐在座钟对面,他的神态说明他是一个兢兢业业、对自己有充分信心的高级职员,如果他突然坐到被告席上一定会感到是奇耻大辱。他脸上的线条很柔和。他的棕色头发很稀少,遮不住他已经显露出来的秃顶,漆黑的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染过色的。白皙的手上盖着长长的汗毛。“麦格雷先生,我很感激您没有传唤我到警察局去,有劳您亲自光临……”
“我尽量使这件事别过于张扬……”“今天的晨报上的确没有提供什么细节……”“您认识若丝菲娜·帕佩已经很久了吗?”“三年左右……请原谅我,因为我一直叫她若丝,所以您说的名字使我感到有些意外……我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她的真名字……”“我能理解……您是怎么遇到她的?”“事情经过平淡无奇……我现年五十五岁,探长先生。那时候我五十二岁;如果我对您说在那以前我从来也没有欺骗过我的妻子,我想您也许很难相信……“可是她生病已经有十年了,我们的关系不太融洽,因为她有些神经质……”“您有孩子吗?”
“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拉罗歇尔一个船主……二女儿在突尼斯一个中学里教书,第三个女儿也结婚了,住在巴黎十六区……我一共有五个外孙,最大的快十二岁了……而我们老两口子,我们住在凡尔赛一座房子里已经有三十年了……您看,我长期以来生活都很安定,过着一个循规蹈矩的职员的平凡生活……”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讲得很慢,在他的话语和表情中没有任何幽默的迹象。他这个人会不会突然大笑?看来是不可能的;即使他会微笑,那肯定也只是淡然一笑。“您刚才问我是在哪儿遇到她的……有一次我下班后在圣日耳曼林阴大道和索尔费里诺大街路口的啤酒店里逗①拉罗歇尔:法国夏朗德滨海省首府,是一港城。留……那天下雨,我还记得玻璃窗上雨水淋漓……“我坐在我的老位子上,那儿的侍者认识我已有几年了,他送来了一杯我经常喝的波尔图葡萄酒……“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年轻妇女在写信,她使用的是酒店里的蘸水笔,写起字来很别扭……墨水瓶里的紫色墨水黏糊糊的,难以书写……“这个妇女的打扮朴素大方,穿一套剪裁得很好的西式女服……“‘您还有别的蘸水笔吗,侍者?’“‘唉,我们就只有一枝……眼下,所有的顾客都带自来水笔……’
“我很自然地把我的自来水笔掏出来递给了她。“‘如果您需要……’“她瞧了瞧我,感激地笑了笑。事情就这么开始了。她很快就写完了,开始喝茶。“‘您经常来这儿吗?’她一面把笔还给我一面说。“‘几乎每天来……’“‘我喜欢这些老式的啤酒店,这里有一些常客……’“‘您住在本区吗?’“‘不,我住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可是我经常来左岸……’他的眼光简直纯洁到了极点。“您也看到了,我们的相遇是多么偶然。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我又见到她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她还向我笑了笑。
“她似乎很和蔼、很平静,给人一种信任感。“我们交谈了几句。我对她说我住在凡尔赛,我想,从那一天起,我向她谈起了我的妻子和我那些女儿……她看见我乘上了我的汽车……“这样过了一个月,如果我在啤酒店里没有见到她,我便若有所失;我这样对您讲,您一定感到很奇怪……“在我眼里,她只不过是个朋友,我还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去。跟我妻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讲话要非常当心,否则会被错误地理解,还会惹她发脾气……“在我女儿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家里是很热闹的,我妻子也很活跃,很愉快。您简直不能想像,如果您回到家里时,只感到房子太大、太空,等待着您的只是一双焦虑不安和不信任的眼睛时,您的心情会怎样……”麦格雷点燃烟斗,把他的烟袋递了过去。“谢谢,我有好久不吸烟了……可是决不要以为我是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每星期三,我总是要去参加一个慈善机构的会议,我是那个机构的会员……有一次星期三我没有去,帕佩小姐把我带到她家里去了……“她告诉我,她是一个人生活,靠一笔她父母留给她的菲薄的年金,她到处找工作,可是找不到……”“她没有向您谈起过她的家庭吗?”“她的父亲是一个军官,死在战场上了,那时候她只是个孩子,她是由她父亲在外省抚养长大的……她还有个哥哥……”
“您看见过他吗?”“只看见过一次……他是个工程师,经常旅行……有一次星期三我去得比较早,我看见他也在,她趁这次机会为我们两人作了介绍……“那是一个很高雅的男子,很有头脑,比她年纪大得多……他正在试验一种消除汽车废气中的有毒物质的新方法……”“他是不是一个瘦高个,脸部表情多变,目光炯炯有神?”弗朗索瓦·帕雷显得很惊奇。“您认识他吗?”“我曾有机会遇到过他……请告诉我,您给若丝很多钱吗?”那个国家职员脸色通红,眼睛转向了别处。“我生活比较富裕,可以说还相当富裕。我有个舅父去世时在诺曼底给我留下了两个农庄,我几年以前就可以辞职不干了……可辞职以后我的日子怎么过呢……”“可以说是您供养她的吗?”“这样说不太确切……我只是让她的日子过得稍许舒服了些,在日常生活中用不着过于精打细算……”“您只有星期三才去看她吗?”“一星期中惟有这一天我才有借口可以在巴黎逗留得较晚些……我们年纪越大,我妻子的妒忌心越重……”“您太太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您离开部里时跟踪您吗?”“从来没有……她很少出门……她现在瘦得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医生们一个个都认为她难以治愈了……”“帕佩小姐是不是对您说过您是她惟一的情夫?”“首先,这样的话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这样说,因为我不想隐瞒,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尤其是,在我们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关系……我们两人都感到孤单,我们要尽量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们可以无话不谈……我们两个人是好朋友……”“您妒忌吗?”他哆嗦了一下,瞪了麦格雷一眼,似乎对这个问题很不受用。“我已经告诉过您,我这一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您也知道了我的年纪……我也不向您隐瞒,在我眼里,这种相互信任有多么重要……我总是焦急地等待着星期三的来到,我是为了星期三晚上而活着的……除此之外,我一切都无所谓……”“如果您知道了她另外还有一个情夫,那么您一定会大吃一惊是吗?”“那当然……那就完了……”“什么完了?”
“全都完了……三年来我所得到的幸福全都完了……”“她的哥哥,您只见到过一次吗?”“是的……”“您没有怀疑过吗?”“我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
“您在她家里没有遇到过其他人吗?”他淡然一笑,说:“只有过一次,那是在几星期以前。我刚走出电梯的时候,有一个相当年轻的人从她家里走出来。”“是个红头发的男人吗?”他惊得愣住了。“您怎么知道的?那么,您也知道他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啰……我承认我还跟踪了他,我看见他走进了封丹纳大街的酒吧,那儿似乎有好些人认识他……“我向若丝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态度非常自然。“她告诉我说:三个月以前他来劝我加入人寿保险,我这儿大概还有他的名片……’“她在抽屉里翻寻,果然找到了那张名片,他的名字叫让-吕克·博达尔,歌剧院大街大陆保险公司的推销员,那家公司不大,但声誉颇佳……我后来打电话给那家公司的人事处长,他向我证实了让-吕克·博达尔的确是他们公司的雇员……”麦格雷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烟,他在争取时间,因为他下面的任务是很令人不愉快的。“您昨天到洛蕾特圣母大街去过吗?”“和往常一样……因为部长办公室主任找我有事,我去得稍许晚了一些,我按了铃,可是没有人开门,我感到很奇怪……我又按了铃,还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您没有去问问那个女门房究竟是什么原因吗?”“我看到那个女人就怕,我总是尽量不跟她打交道……不过我也没有马上回家……我一个人在凡尔赛门那儿一个饭店里吃了晚饭,因为我本来说是要去参加慈善机构的会议的……”“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这场悲剧的?”“今天早晨,在我刮脸的时候……收音机里讲到了这件事,可是没有提到细节……我到这儿来才看到了报纸……我像遭到了雷击一样,我的脑子全糊涂了……”“昨天下午三点到四点钟之间,您没有去过那儿吗?”他显得很悲伤,说:“我懂得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昨天下午我没有离开过我的办公室,我的同事可以为我作证……可是我希望别提起我的名字……”可怜的人啊!他忧心忡忡,焦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所有在他垂暮之年抓住的东西一下子全垮了,可是他还在尽力保持他的尊严。“我完全知道,那个女门房,或者她的哥哥——如果他在巴黎的话——会向您提起我的……”
“帕雷先生,根本不存在什么哥哥……”他皱了皱眉头,露出一种怀疑的神情,有点儿生气了。“很抱歉,我会使您非常难受,可是我不得不对您讲真话……那个被当作莱翁·帕佩介绍给您的人实际上名字叫莱翁·弗洛朗坦,碰巧我们两个还是穆兰一个中学里的同学……”“我简直莫名其妙……”“只要您一离开若丝菲娜·帕佩,他就走进她的房间,他有她房间的钥匙……您有过她的钥匙吗?”“没有……我没有向她要过……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他很有规律地生活在她的家里,除非她在等那些来访者……”“您说‘那些来访者’?那么说还不止一个?”他脸色都白了,僵硬笔挺地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你们一共有四个,不算弗洛朗坦……”“您的意思是……”“若丝菲娜·帕佩是由四个情夫以各种方式供养的……其中一个比您要早好几年,那是在很久以前,他几乎每天都住在她家里……”“您看见他了吗?”
“还没有。”“他是谁?”弗朗索瓦·帕雷心里还在怀疑。“一个叫做费尔南·库尔塞尔的人,他和他的兄弟一起经营滚珠轴承……工厂在鲁昂,巴黎的事务所设在伏尔泰大街……他大概和您差不多年纪,身材很肥胖……”“我几乎难以相信。”“他规定的日子是星期四,他是你们几位之中惟一在她家里过夜的人……”“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据说有时候警察局会使用一些出人意料的方法。您这个故事似乎太离奇了……”“另外还有一个,是星期六来的……对于他的情况我还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是个瘸子……”
“还有第四位呢?”他在尽力挺住,可是他那两只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汗毛很长的手不住地在哆嗦,连关节都发青了。“就是那个红头发,您有一天偶然遇到的保险公司的推销员……”“他真的是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我亲自查问过……”“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同时可以做一个漂亮女人的情夫……”“我简直难以理解……您不认识若丝,否则您也会和我一样感到不可思议……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她那么和蔼、单纯和文静的女人……我有三个女儿,她们使我懂得了如何了解女人……我对若丝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我任何一个孩子……”“我很抱歉使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您刚才对我讲的一切,您都有把握吗?”“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让弗洛朗坦向您重复一遍……”“我绝对不愿意见到那个家伙,也不想看到另外三个……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弗洛朗坦就是一般称作是‘相好’的人,是吗?”“差不多……他的一生几乎什么都试过了……可是什么也干不成……对女人倒是还有一定的诱惑力……”“他跟我差不多年纪……”
“差两年,是的……他比你强的地方是不论白天黑夜都有空……此外,他对什么都不在乎……像他这样的人,每一天都是一张白纸,可以随意写上任何东西……”而帕雷是有信仰的,他有一些难题,他也受到良心的煎熬。他的神态表现出人们对生活的严肃态度。几乎可以说,他的办公室——如果不能说整个部的话——是和他难以分割的,麦格雷几乎难以想像他怎么能和若丝单独相处。幸好若丝是个很文静的女子。她大概是能够一连几小时地带着微笑倾听一个受坎坷命运捉弄的男人的肺腑之言的。现在,麦格雷对她开始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概念了。她是一个讲究实际的女人,她工于心计。她已经在蒙玛特尔买下了一幢房子,她藏有四万八千法郎。接下来她还会买第二幢和第三幢房子吗?有些女人喜欢买房子,就好似石头是世界上惟一坚实可靠的东西。“您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发生悲剧吗,帕雷先生?”
“这个念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本人,她的生活,她的家都使人感到放心……”“她从来没有对您谈起过她是在哪儿出生的吗?”“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她是普瓦蒂埃人。”出于小心,她对每个人所说的出生地点都不一样。“您看她受过教育吗?”
“她通过中学会考后,有一段时间曾经为一个律师做过秘书……”“您不知道那个律师的名字吧?”“我当时没有注意……”“她结过婚吗?”“据我所知,她没有结过婚……”“她读的书没有引起过您的注意吗?”“她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内心相当天真,因此她很喜欢看通俗小说。一提到这个癖好,她自己便会首先笑起来。”
“如果没有必要,我就不再来打扰您了……我只是请您再考虑一下,回忆回忆……一句话,一个看来并不重要的细节也许会对我们有用……”弗朗索瓦·帕雷伸展了一下他胖胖的身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来。“眼下,我想不起什么……”随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她是不是受了很多苦,您知道吗?”“据法医说,她死得很痛快……”他的嘴唇在牵动,大概在祈祷。“我感谢您对我这样照顾……我所遗憾的只是我们没有在别的情况下相遇……”“我也有同感,帕雷先生……”
“嘘!”一走上楼梯,麦格雷就舒了一大口气,他仿佛走出了一条隧道,又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来到了真正的世界。当然,他并没有搞到任何确切的、可以马上利用的线索,可是,他和航道处处长的谈话使他脑子里面的那个年轻妇女的形象更加生动了。在一家顾客大多是资产阶级的啤酒店里写信是她惯用的手段呢还是出于偶然?她的第一个已知情夫费尔南·库尔塞尔,好像是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遇到她的。那时候她在干什么?他不是在玛德莱娜郊区或香榭丽舍的人行道上看见她的吧,她那时候的神情是不是也那么文雅娴静呢?她真的做过哪一个人——不管是不是律师——的秘书吗?一阵微风吹动了圣日耳曼林阴大道上的树叶,麦格雷仿佛一面在散步一面在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在一条通向滨河街的小路上,他走过一家老式酒吧,那儿有一辆卡车正在卸下一个个大酒桶。他走进酒吧,两条胳膊搁在柜台,问道:“这是什么酒?”“桑塞尔酒……我就是那儿的人,我是从我舅兄那儿搞来的……”“给我来一杯……”那是一种淡而无味的果子酒。柜台是锡制的,红色的方砖地上洒着木屑。“请再来一杯……”
真是古怪的行当!他还要去看三个人:若丝菲娜的三个情夫。若丝菲娜仿佛是一个出售美梦的女商人。弗朗索瓦·帕雷要再找到一个可以向她倾吐老年人心中的郁闷的女人看来是不太容易了。弗洛朗坦不得不到他蒙玛特尔的工场里去,睡在那个连窗户也没有的小屋里的破床上。“下一个!”麦格雷叹着气从酒吧里走出来,随后向局里走去。又要使一个人幻想破灭,心情悲痛。麦格雷踏上警察局门前的高高的台阶,随后走进长长的走廊,他机械地向探员们戏称为玻璃鱼缸的,四周是玻璃门窗的候见厅扫了一眼。他看到候见厅里一张蒙着绿色丝绒的扶手椅上坐着莱翁·弗洛朗坦,旁边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陪着,不禁大为惊奇。那个陌生人是一个矮胖子,他长着一张圆脸盘,一双蓝眼睛,在日常生活中,他应该是一个乐天随和的人。眼下,弗洛朗坦正在和他低声说话;后者手里拿着一块揉成一团的手帕,有几次还用那团手帕碰碰眼睛。在他们对面坐着迪厄多内探员,他似乎漠不关心地在看报上的行情。他们两个都没有看到探长走过。麦格雷一到办公室便按铃叫人,几乎就在同时,老约瑟夫推开了门。“有人找我吗?”“有两个人,探长先生……”“谁先来的?”“这一位……”
他把弗洛朗坦的名片递给他。“另外一个呢?”“他是十分钟以前来的,显得很激动……”那个人是在鲁昂经营滚珠轴承的库尔塞尔兄弟公司的费尔南·库尔塞尔。名片上还印着伏尔泰大街事务所的地址。“我先领哪一位进来?”“先领库尔塞尔先生进来……”他在办公桌前坐下,向打开的窗户外光明灿烂的天空瞥了一眼。“请进……请坐……”来人的确很矮小,很肥胖,不过人们很可能会说,他这副长相对他很合适。他显得生气勃勃,很是逗人,而且神态非常真诚。“您不认识我,探长先生……”“如果您今天上午不来,我也许会到您的办公室去的,库尔塞尔先生……”对方的那双蓝眼睛吃惊地瞧瞧他,但是并没有害怕的表情。“那么您已经知道了?”“我知道您是帕佩小姐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今天早晨在您听收音机或者看报纸的时候,您大概受到了一次打击……”库尔塞尔撇了撇嘴,差一点哭出来,可是他终于忍住了。
“请您原谅……我心里实在太乱了……我和她的关系还不止是朋友……”“这我知道……”“果然如此的话,我也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告诉您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谨慎的女人……”“您认识和您一起在候见厅里的那个人吗?”这位外表完全不像是一个制造滚珠轴承的工业家奇怪地看了看他,说:“那么您不知道她有一个哥哥吧?”“您第一次看到他到现在有很长时间了吧?”“大概有三年了……就在他从乌拉圭回来的时候……”“他在那儿生活了很久吗?”“您没有问过他吗?”“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对您说的……”
“他是个建筑师,他那时候正负责替乌拉圭政府设计建立一座新的城市……”“他那时候在若丝菲娜·帕佩家里?”“是这样……”“您是比他先到的,还是突然闯进去的?”“我承认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这个问题使他很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头,他的眉毛是淡黄色的,他的头发也是淡黄色的,淡得几乎快成白色了,就像有些婴孩的头发一样,他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很柔嫩。“我不懂您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后来又见到过他吗?”“见到过三四次……”
“总是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吗?”“不……他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和我谈一个现代化海滩的计划,要造很多旅馆、别墅和带游廊的平房,造在勒格罗-杜鲁瓦到巴拉瓦斯一带……”“他想引起您对他那个计划的兴趣吗?”“是这么回事……我认为他的计划有很多优点,他也许会成功的……可惜的是,我不能动用我企业里的资金,那是属于我和我兄弟两个人的……”“您一点也没有给过他吗?”他的脸变红了。麦格雷的态度把他吓了一跳。“我给过他几千法郎让他把他的计划印出来……”“后来印出来了吗?他有没有送一份副本给您?”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不感兴趣……”“后来他又向您借过钱吗?”“我还是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去年……改革家们遇到了肯定会遇到的困难……他那在蒙彼利埃的办公室……”“他住在蒙彼利埃吗?”“您不知道吗?”两个人进不到一块去,费尔南开始不耐烦了。“为什么您不去叫他来,向他提这些问题?”“会轮到他的……”
“您好像对他没有好感……”“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库尔塞尔先生……我甚至可以告诉您,他是我的中学里的同学……”那个小个子从一只金烟盒里抽出一枝香烟。“可以抽烟吗?”“请抽吧……您给过他几次钱?”他想了一想,说:“三次,上一次,因为他把支票簿忘记在蒙彼利埃……”“几分钟前,他在会客厅里跟您谈些什么?……”
“我一定要回答您吗?”“最好能回答我……”“唉,谈的不是什么使人高兴的事情……”他叹了一口气,伸长他那双短腿,吐出香烟的烟雾。“他不知道他妹妹的钱用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因为这不关我的事……而现在他手头很紧,他把所有的钱都投进他的计划里去了,他请求我分担一点儿丧葬费用……”看到麦格雷满面都露出了笑容,库尔塞尔生气了。这真是太过分了!“请原谅。您过一会儿便会明白的。首先您要知道,您原来以为是莱翁·帕佩的那个人真名叫莱翁·弗洛朗坦。他是穆兰一个糕点商的儿子,我和他曾经一起在邦维尔中学念过书。”
“他不是她的哥哥?……”“不,亲爱的先生。既不是她的哥哥,也不是她的表哥,
不过他当然还是可以和她一起过日子……”
“您的意思是说……”他坐不住了,站了起来。“不,”他大声说道,这是不可能的。若丝不可能……”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烟灰跌落在地毯上。“请不要忘记,探长先生,我认识她已经十年了……起初,我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我是和她同居的……洛蕾特圣母大街的房子是我找的,房间里我是根据她的爱好安排的……”“她那时候二十五岁吧?”“是的,我那时候三十二岁……我父亲还活着,我很少过问我们企业里的事,因为有我弟弟管理着巴黎的事务所……”“您是在什么地方遇到她的,是怎样和她认识的?”“我等着您这个问题呢,我也知道您会怎么想……我是在蒙玛特尔一个夜总会里认识她的,这个夜总会叫做新亚当,现在已经没有了……”“她在那儿演出吗?”“不……她是一个舞女……可是这并不意味着谁需要她、她就跟谁走……我看见她神色忧郁地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只是稍许化妆了一下,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连衣裙……她非常胆怯,我都不大敢去和她搭话……”“您就和她一起度过了那个夜晚,是吗?”“那还用说……她对我讲了她的童年生活……”“她有没有对您说她是哪儿人?”
“她说她是拉罗歇尔人……她父亲是个渔夫,在一次暴风雨中不幸身亡,她有四个弟妹……”“那么她母亲呢?……我可以打赌她已经死了……”库尔塞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如果您希望我再讲下去的话……”“请原谅……可是,唉,所有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她没有四个弟妹吗?”“没有……所以,她也用不着因为要抚养他们而在蒙玛特尔的夜总会里工作……她一定是这样对您说的,是不是?”他又恢复了平静,头低着,不那么自信了。“我很难相信您的话,我非常爱她……”“可是,您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我是和我一个表妹结婚了……因为我觉得我年纪大了……我希望有孩子……”“您住在鲁昂,是吗?”“一星期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鲁昂……”“除了星期四……”“您是怎么知道的?”“星期四您要和若丝共进晚餐,然后去电影院或者剧场,再到洛蕾特圣母大街过夜……”“是这么回事……我曾经有过和她分手的想法,可是我做不到……”“您太太知道这件事吗?”“当然不知道。”
“您兄弟呢?”“我没法不告诉加斯东,因为我的借口是到马赛的事务所去视察的……”库尔塞尔有点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他说我是个傻瓜……”麦格雷总算忍住了,没有笑出来。“当我想到,就在刚才,我差一点没有在那个人面前哭出来,他……”“弗洛朗坦不是惟一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死于其他原因,我也许会让您蒙在鼓里也就算了,库尔塞尔先生。可是她是被谋杀的,所以我就有责任把杀害她的人找出来,那就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您……”“您知道是谁开的枪吗?”“现在还不知道……你们一共有四个人,加上弗洛朗坦,都在一定的日子去看望她……”他难以相信似的摇着头,一面说:“有一阵子,我还有意思娶她……如果没有加斯东,也许……”“星期三,那天是属于一个高级职员的,他不在她家里过夜……”“您看见过他吗?”“今天早晨。”“他承认了吗?”“他既不否认这种关系,也不隐瞒这种关系的性质……”“他有多大年纪?”
“五十五岁……您没有遇到过一个瘸子吗,不论在电梯里,还是在她家里?”“没有遇到过……”“因为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瘸子,如果我的手下还没有找到他的话,我也会很快找到他的……”
“还有呢?”库尔塞尔叹了一口气说,他急于把这件事结束掉。“还有一个红头发的人,是你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个,他只有三十岁左右,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我想您是不认识活着时的若丝的,是吗?”“那当然。”“如果您那时候认识她,您是会懂得我为什么会这样大吃一惊的……她简直太真诚了,真诚得近乎天真……”“您给她生活费吗?”“那也得我每次坚持再三她才肯接受……她想到一家商店里,比如到一家日用布制品商店去工作……可是她身体不太强壮……有时候会头晕……每次我给她钱,她总是嫌多……”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念头,说:“那么其他人呢?……他们是不是,也……”“恐怕是这么回事,库尔塞尔先生……你们每个人都给她生活费,也许除了那个红头发,这我很快就会知道的……无论如何,我早上遇到的那个公务人员是给了的……”
“她要钱有什么用?她的生活要求是那么简单……”
“她已经在塞尼山大街买下了一幢房子……在她死后,有人在她家里找到了四万八千法郎……现在,请尽量别激动,好好想一想……我想问您昨天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我坐在我的汽车里,是从鲁昂开来的,三点一刻的时候我大概正在穿越圣克洛隧道……”他突然停住不说了,惊愕地望着麦格雷。“这是不是意味着,您在怀疑我?”“我不怀疑任何人,我的问话是例行公事……您是几点钟到事务所的?”“我并没有直接到事务所去。我在蓬蒂安大街的一个酒吧里逗留了一段时间,我经常在那儿赌跑马……所以我到伏尔泰大街的时候已经五点一刻了……因为在理论上,我是我兄弟的合伙人……我每星期到厂里去两次……我在伏尔泰大街有一个办公室和一个女秘书,可是有没有我都一个样,一切都会照常进行……”“您兄弟对您没有意见吗?”
“相反……我干得越少他越高兴,因为他觉得更自由了,好像他是惟一的老板……”
“您的汽车是什么牌子,库尔塞尔先生?”“美洲豹牌,车篷可以折叠的……我过去的车子都是这种式样的……车身是淡蓝色的……您要知道牌照号码吗?”“这用不着……”
“当我想到,不单单是若丝,而且还有她的所谓哥哥……您说他叫什么来着?”
“弗洛朗坦……他的父亲做的蛋糕是穆兰最有名的……”库尔塞尔攥紧两个拳头。“请别激动……除非事情在意外的发展,不会公布您的名字;刚才在这儿讲的话也不会讲出去……您太太会妒忌吗?”“那当然,可是她不是那种会大吵大闹的人……她怀疑我有时候在马赛或者在巴黎有风流勾当……”“您有吗,尽管已经有了若丝?”“有时候有,我很好奇,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他寻找他的帽子,帽子留在候见厅里了。麦格雷陪他一起去,怕他找弗洛朗坦的麻烦。弗洛朗坦神色悲伤地望着他们两个人,仿佛想知道库尔塞尔是否把他咬出来了。工业家走了以后,在麦格雷进来时已经站起来的迪厄多内问道:“我向您汇报一下,好吗?”“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没有。他在路角的酒吧里吃过早餐以后便回去了,九点半他便乘地铁来到这里。他要求见您。刚才走的那个人来了,他们两人握了握手。我没有听到他们讲了些什么……”“今天没有其他事情了……”麦格雷向弗洛朗坦做了个手势,说:“来……”
他带他进了他的办公室,关上门,久久地注视着他。弗洛朗坦还是低着头,他那又高又瘦的身躯疲软无力,仿佛快要瘫倒了一样。“你比我想像的还要下流……”“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本来不知道会遇到他的……”“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又抬起头,用一种乞怜的神情瞧瞧麦格雷。
“你以为我口袋里还剩下多少钱?”“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我不多不少还剩下半个法郎……而且,我那个区里没有一个商店、一个酒吧或者一个饭店肯让我赊账……”这下子轮到探长目瞪口呆了,就跟刚才那个矮胖子差不多。“你是来向我借钱的?”“在目前情况下,你要我向谁去开口呢?我猜想您已经向那个一本正经的傻子帕雷说过了,我不是若丝的哥哥……”“当然……”
“这一下他的幻想就破灭了……”“不管怎样,他有一个可靠的不在现场的证明……昨天,在三点到四点之间,他在他的事务所里……”“我一看见那头乳猪走进候见厅,我心里就想,我还有一个希望……”“丧葬费!……你不觉得羞耻吗?”弗洛朗坦耸耸肩膀,说:“你知道,就因为觉得羞耻……你要知道,我是料到他会对你讲这些事的……因为是我先到这儿来,我心里还存在着你也许会先接见我的希望……”他不讲下去了,这时候麦格雷走去站在窗前,他觉得外面的空气从来也没有这么清新过。“那四万八千法郎怎样处理?”探长哆嗦了一下。怎么没想到弗洛朗坦在这个时候会想到那笔钱?“你不知道我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吗?做旧货生意难得才能搞到一些钱……”
“这我懂……”“那么,在这件事情弄清楚以前……”“你准备干什么?”“如果必需的话,我就到菜市场去卸货,搬运蔬菜……”
“我要提请你注意,你是不准离开巴黎的……”“我是嫌疑犯吗?”“在抓到凶手之前可以这么说……你对那个瘸子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若丝只知道他的名字,维克托……他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他的妻子和孩子……她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可是看上去很有钱……他的服装剪裁是第一流的,他的衬衣是定做的……我想到了一件小事,有一次他在掏出皮夹子的时候,有一张巴黎到波尔多的火车月票掉到了地上……”对侦探们来说,这是一条可以追查的线索。有巴黎到波尔多火车月票的人不会太多的。“你看……我尽量配合你的工作……”麦格雷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想法子过一段时间吧……”“你还是要盯着我吗?”“是的……”麦格雷推开了探员办公室的门,叫道:“勒鲁瓦……”他给勒鲁瓦一些指示;一面不得不握了他老同学伸过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