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月女抄

孩子好好睡觉

月亮已经不会再来了

可是

一定会有一轮

新的月亮诞生

等你长大以后

做你的好朋友

把幸福带给你

妈妈

将来会看到那样的一天

季节已进入五月。

迟开的信州樱花,花朵已凋零,暖风吹拂茂盛绿叶,带来新鲜芽苗。刑警们不知从何时,兴起在窗前深呼吸的习惯,似乎想将心肺充满青色的空气似地。

“我也来享受叶绿素吧——”木曾刑警轻快笑说着加入阵容。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一位年老阿婆推开刑警室大门进来:“我想找木曾先生,”她向门边一位刑警说,“请他过目一样东西,我是六文钱书房的须贺。”

木曾走过来:“喔!伯母好久不见了。”

她是俊二的母亲。看见木曾她露出羞涩皱脸道:“久违了。我找到一样东西,是在清理俊二遗物时,从他房间里发现的。”

木曾接过来看:“嗬!是笔记本。”

“是日记。也许偶尔有感而发时写的,入狱前的事,出狱后两三天的事都写在里面。”

“你是说要我看?”

“是的,因为日记里曾提到你。俊二为何被杀,江津子坚持不透露而自杀的原因,看过以后会十分了解……”

这句话令木曾屏气。揭开始终隐藏于暗处的杀人动机!

“这个事情,我虽一度想,”她接着说,“对我儿子、江津子,甚至对所有其他人,也应严守秘密。但我又想代替我儿子来向你拜托。这是我儿子想亲自拜托你的事情。”

“这话怎么说的?”

“加代子是我的孙女。”话说到此,她便伏身痛哭起来。木曾想,他的想象没有错。但是,个中却含有十分意外的事实。

木曾于是翻开日记。

日记以细小笔迹写成。其实说日记,不如说笔记较妥。开头部分是俊二对江津子绵绵不断的倾慕与爱恋之类文字,占了许多页数。

木崎精一郎是俊二的表兄弟。他爱上了亲人的妻子。他的苦恼与生活之颓废于此时开始。江津子不知情,当然精一郎也不知道。俊二当时心情,以文学青年的刻意笔调叙述。

木曾跳过此一部分。在痛苦的诉情中,可感觉出俊二对自己的任性。也许心情上还有转的余地吧?在许多夸张的形容词中,可见到其另一面。

真正令木曾感到震撼的是,下半部以后:

×月×日

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现在写着这篇日记的我,不是人,而是一只禽兽。这是禽兽之言,我执笔的手在颤抖,抖颤的不仅是手,我的躯体,我的心,我的周围都在颤抖。我如同畜生一般地,四脚趴地的写这篇文字。

今晚我去了精一郎的家。我知道他参加学校旅行不在家。或者说,正因他不在家我才去的。

这是卑鄙的行为,我感到羞耻。

她卧病在床。她妈妈侍坐在床边。因突发激烈胄痉挛,据说她哥哥来治疗才刚离开,打过安眠针后的她、软弱地酣睡着。

据说她公公亦因市议员的视察旅行不在家。她母亲看到我来,露出喘口气的表情说:“对不起,我想去洗个澡。如已睡着大概不会有事,请你替我看一下,我三十分钟就回来……”

我答应后,她母亲高兴地出去了。静静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她睡眠中的脸孔,比清醒时更显出美艳。我听到她沉睡气息,并靠近她脸颊闻她发香。

我成为禽兽的是在此一刹那。我无法抑制自己,当我的手剥开她时,我只是一条雄性动物。她只蹙了一下眉头,行为在极短时间内即结束,在她没有知觉中。完事后,我才知道自己在哭。

当她母亲回来时,我逃走般地离开。

这个部分使木曾惊愕不已。俊二竟侵犯了睡眠中的江津子。在自虐、自嘲的文字中,木曾知道俊二的悔恨。对俊二而言,江津子是偶像。他竟污蔑了自己的偶像。可是,江津子却不知此事。

×月×日

我咒诅自己的婚姻生活。这种枯燥生活不知将拖延至何日。有这错误的第一步,两个人的距离,愈走愈远。我不禁想到精一郎的死。但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对他的背叛使自己痛苦。他仍然不知情,他仍热爱着妻子。

×月×日

妻提出分居要求,我答应了。妻说我们暂时分居。我知道她的意思,不可能是暂时。是囿于周围的情面之故。也难怪,她在此数个月期间,过的是非有夫之妇的生活。并非我主动疏离她,而是我的皮肤。一旦接触过江津子,我的身体,再也不接受别人肌肤之故。

离别时妻子抛给我憎恶之词,我感到痛快。我深怕的是哀怨与乞怜之类的话。我面向离开而去的妻子,稍做了行礼,妻子恐怕没有见到。

×月×日

她生了第一胎。是个女儿,听说取名加代子。我携带礼物去拜访,向精一郎祝贺,他无表情地接下礼物,他双颊瘦削,没有生子当父亲的喜气,我感到奇怪,他在想些什么,我草草结束祝贺之行。自从那事以后,我不敢正视他,即使如此,他的表情也使我挂心,他为何不高兴呢?

×月×日

精一郎在妙义山因故丧身,真不可想象,对登山具相当自信的他,为何会从那样的山岩坠落。

目睹哭肿双眼的她,我感到心痛,她是深爱精一郎的,孩子诞生还只两个月。她和我商量各项葬礼事宜,我一边回答,心却盘算着另外一件事。现在已没有人束缚,她自由了。我的双眼,透过她的衣服,描绘着那天夜晚的情景。多么的无耻啊!禽兽!不得好死。

×月×日

从何着笔呢?对于此一发现,我现在茫然不知所措。我遭到决定性地击溃。但这是左右我一生之人生大事,需依次记下才行。

我今天发现了精一郎的遗书,向来我都有借阅精一郎藏书的自由,这是我去看她的借口,而她也默许我进入精一郎的书房。

我借读的书限于文学类。今天偶然需查一些用辞,拿下从来没有借过的日法大辞典。当我欲送回原处时,注意到辞典书背有凸出处,我不经意伸入手指,却拉出折叠的信笺。这便是他的遗书。

他的丧身,并非意外事故,而是伪装意外的自杀。遗书可能放在衣橱,还注明“阅后烧毁”。她也许不忍烧毁。因为遗书的内容她无法理解,也许想保留至能理解的一天,再做处理,不意此遗书被我发现,我知道了一切,只有我一个人能了解记载的事实。

这个部分的记述,有数页之多,木曾细读全文。

遗书是写给江津子的,在遗书里精一郎告白,他是无精子症的事实。他在大学时代,受医科同学半开玩笑之邀做过检查。结婚前因不放心,也做过检查,结果都相同。他却隐瞒此事与江津子结婚。他热爱妻子,也许含有对他妻子瞒骗之内疚有关连。对于他,当父亲之爱,是无用武之地的。他把所有的爱全贯注于江津子一个人身上。此时江津子告知他怀孕之消息,他陷入苦恼,科学否定妻子怀孕,但她却生出一个女儿,疑惑使他产生想象,不贞之妻,瞒着丈夫的耳目,江津子和谁私通。

在遗书中,他甚至以迟疑口吻怀疑自己的父亲,但是不能和妻子离婚,自己是高中老师,父亲是市议员,家族是他的荣耀;而且离婚需要理由,需要把自己可耻的缺点暴露,他甚至不敢听到“男子汉”这个字眼。

谨慎的他,日益烦闷,他想到自己的死,唯有这样才能解除自己的一切烦恼与疑虑。

可是自杀亦将受到原因追查,许多人将散布谣言,这也无法忍受,因此他想到意外坠崖的死法。

他把此真象告知江津子,他把遗书放入她衣橱的底层,出发往妙义山,几天后她将会看到,在遗书中,他向她道歉,并说宽恕她的行为。

可是江津子无法了解,她认为丈夫在欺骗自己,加代子为何不是他的孩子呢。相信我,我是清白的,她向遗书诉说:

一定有什么错误。

俊二在偶然中看到此遗书,看完时江津子正好走入书房,

木曾似乎能看到当时的情景。

×月×日

加代子,我的眼睛无论在何时,都在凝视着你那幼小的脸庞,我似乎不时双手拥你入怀,却落空地抱自己胸膛。加代子,请听我说,我不能到你那里,太远了。

你与我之间横隔着无限的距离,使我无法靠近,也不能靠近,地上那有如此的父女?

×月×日

再也无法抑止,我在今晚,在她面前如此诉说,加代子入眠中的脸庞,予我勇气。

我哭泣,哭泣着在她面前说:“她是我的女儿!”

她冷冷地反驳道:“请你出去。”

“我不走,我是她父亲。”

“加代子是精一郎的女儿,也是我女儿。”

“你看过遗书吧?这是最好的证明,也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的事。”

“那是精一郎的误解。”

“可是做血液检定就知道,我是AB型。江津子,科学会提出证明。”

“请别说了,你是来折磨我们的吗?”

“我是来告诉你真相。”

她突然地猛抽噎着哭了起来。我把如在污泥里爬过、沾满泪与汗的脸孔,伏贴在加代子的脸庞。

“加代子,我是爸爸啊!”

刹那间她的手掴了我的耳光。我挨打着叫道:“杀死我,像青虫一般地踏扁我!”

木曾至此十分了解俊二的生活,陷入荒唐与沉溺酒精的来由。

他的伤害事件,是以此事实背景惹起来的,笔记欠缺入狱中的一段,但最后部分,木益却有领悟之处。

×月×日

由铁格子往外看的天空是既小又成四角形的,今天我头一次看到广大的天空,恢复自由之感深入心胸,在久别的家中惑到生存的幸福。

明天我就打电话给她,在事件之夜,在她家,我们已做了约定。当时,我去她家时,已经决定将加代子和她杀死之后自杀而死,却得到意外结果。

她听完我诉说后说:“无论多少年,”她嗫嚅道,“我们等你回来。请你去自首,这才是唯一的最好办法。”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她终于接纳了我,承认了事实。

自从那事以后,我第一次拥抱了她的肩膀,眼泪如雨滴下,我伏在她的肩膀哭了,她的肩膀抖着。

在狱中我不知叫喊了多少次,为了忍受艰苦劳役,我不断叫喊相同语句。

江津子、加代子等我,不久便能相见,我赌上我的半生,必将带给你们幸福。

×月×日。

听到江津子的声音,她说将替我开庆祝酒会,我的胸膛因幸福之感几乎喘不过气。

我想起事件当时,在上田分局曾麻烦的木曾刑警,为了我们三个人的重新生活,在入狱时就想请他做我们的媒人。

我们的人生,我们的——从明天开始,我并非孤独一个人——

笔记到此便结束,木曾抬头,他似乎从字里行间听到江津子的恸哭声,蓝色墨水的细小文字,似渗有人间悲哀。

俊二当晚鼓涨欣然心情去拜访江津子。但是,那个家中却秘藏着肃杀的杀意。

江津子并没有饶恕俊二,她保护了加代子,只有精一郎是她的丈夫。

对于沉默不语的木曾,俊二的母亲惶恐地问道:“刑警先生,俊二也太可怜,加代子是我的孙女,刑警先生能不能让我领回她,我会好好抚养她,这也是死去的俊二之心愿……”

“可是,”木曾探视年迈老妇的脸孔,“这样做,她会幸福吗?”

“但是,她是俊二的女儿。”

“不错,这个我知道,但是我们无法决定谁是她的父亲,决定者是……”说着木曾停止,他惑到迷惑,他觉得能决定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傍晚。

在阵场诊所的客厅,木曾与阵场医师相对入座。

当木曾结束日记的说明后,阵场医师说:“加代子是江津子的女儿,同时也是精一郎的女儿,我将以木崎家的长女抚养她。妹妹付出生命保护的这段秘密,我将一生严守。”

对如此坚决语气,木曾无言以对。

两人保持沉默呼吸宁静客厅的空气。

突然阵场医师抬起头来说道:“那个故事——江津子为什么想起那个奇妙计划,我好像能够体会。”

“是因为……?”

“在当年,大概已有十五、六年吧,”阵场医师把目光抛向遥远之处,“当我们还是文学青年的时代,同人杂志中有一位叫伊原的同好。他在我们办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慕恋月女的故事……”

医师边想边说地说出“月女抄”的故事大纲。并说明发疯而死的作者之奇言怪行以及他的最后结局。

“我还记得,江津子当时还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但也阅读我们出版的杂志,她听到伊原的死讯也曾表示哀叹,她说那是一篇浪漫而美丽的故事,她还说伊原现在也许躺在月女怀抱中睡眠着,这个印象也许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中……”

客厅转暗,夕阳西下后的窗外,尚有微光。月亮,不知上升了没有?阵场医师喃喃道:“那个孩子,将来不知有怎样的人生?”木曾想到这一句话在江津子的遗书最末,也有如此记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