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科列特:一来就来见我。乔。”

她在使馆二层的电话录下了这条口信。卡希尔端上咖啡就向乔的办公室走去。“请进,”他说,“把门关上。”

他啜了口咖啡,卡希尔知道里面一定加了有益于健康的白兰地酒,这是他在哥本哈根的美国大使馆的同事经常用外交邮件寄来的,以表示对他的问候。“什么事?”她问。

“想出去散散步吗?”

“好的。”

他们顺着铺着又破又旧的红地毯的的楼梯走到楼下,穿过由前台一名妇女看管的电动门,看见使馆一名匈牙利籍雇员正在用金属探测器检查一名参观者。然后两人走出使馆,走到阳光沐浴下的索包德萨格泰尔解放广场。

一群学生聚集在方尖石塔的纪念碑下,向解放这座城市的苏联士兵敬礼。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要么急匆匆地去上班,要么去瓦茨乌特卡和与它平行的购物街,这条街禁止车辆通行。“走,”布雷斯林说,“我们去议会大厦吧。”

两人沿着多瑙河一直走到议会大厦。大厦是圆顶新歌德式建筑,上面有88座雕像,表现的是匈牙利的君主、统治者和著名的军人。“如果他们真正有一个议会,那我倒很愿意到这儿来看看。”他说。自从苏联人接管了这里,议会就一直在发挥作用,但只是名义上的。真正的决定都是在离河很远的那栋丑陋的长方形大楼里做出的。那是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总部所在地。

卡希尔望着多瑙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问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布雷斯林从茄克衫里掏出烟斗,放上烟草,然后用火柴点燃烟斗,“我觉得你不要请假去调查你朋友巴里的事。”

“什么意思?”

“今天早晨斯坦利告诉我你将以正式身份被派去调查此事。”斯坦利-波捷夫斯基是使馆外的中央情报局小组的负责人。这个小组有200名美国人,其中约100名中央情报局工作人员由他来指挥。

“为什么派我?”卡希尔问,“我可不是一个受过训练的调查人员。”

“为什么不呢?你知道有多少公司的调查人员是受过训练的?”一句话引的卡希尔笑了起来,“你知道调查是怎样进行的,科列特,我觉得你这一次能行。”

“因为我认识巴里?”

“正是。”

“不是心肌梗塞?”

“不是我听到的。”

他们走近一群建筑工人,这些人正在用轻便钻钻开一个破旧的码头。当两人靠得非常紧,就连精密的、远程麦克风都无法从喧闹的嘈杂声中分辨出他们的声音时,布雷斯林对她说:“科列特,很明显,巴里带了些东西,而且很重要。”

“这些东西不翼而飞了?”

“对。”

“有什么看法?”

“当然有。要么是我们,要么是他们。如果是他们,他们拿到材料,我们会很惊慌。如果是我们,那我们的一个人得到她公文包里的东西,然后找个机会把它卖给另外一边。”他吸了口烟斗,接着说,“或者……”

“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人想得到她的东西,可能是私人的或者与某人有牵连的东西,大概就是类似于那样的东西。”

“是的,类似于那样的东西。”

天空中,挡住太阳的一大团云移开了,太阳露出了脸,放射出灿灿金光。卡希尔背对太阳,斜看着天空,说:“乔,我们到这儿,不仅仅是让我预先知道斯坦利可能会让我去调查巴里的死因。他让你来试探我,不是吗?”

“没那么明确。”

“我会去的。”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不。我以前想不占用工作时间来做这件事。如照你所说我就不用请假了。”

“这样很现实。”

“为皮克尔工厂干的太长了。是我回去告诉他还是你告诉他?”

“你告诉吧。我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科列特,给你最后一个建议。斯坦和兰利那些坐办公室的人的确一点儿都没有说巴里是怎么死的。对他们来说,她死于心肌梗塞。我的意思是他们知道她不是这样死的,但她没有什么价值,公文包却很重要。”

“里面有什么?它是谁的?”

“可能斯坦利会告诉你,但我很怀疑这一点。你知道。”

“如果我试着去找出是谁了解此事,那我会知道。”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那得由斯坦和兰利来决定。让他们定下规矩,你就在这些规矩内行事吧。”他微微低头来加强他的观点。

“我会的,谢谢你,乔。我现在就去见斯坦利。”

波捷夫斯基的办公室的门上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修理打字机”。使馆里很多中央情报局办公室上都挂着这样一个牌子,据说这样会防止不速之客的造访。他们常这样干。

他坐在一张坏桌子后面。很多人为了熄灭雪茄,常在这张桌子的边儿上摁灭雪茄,所以桌子上有一溜烫痕。斯坦利又矮又壮,满头白发。卡希尔从到布达佩斯的第一大起就很喜欢他。他精明坚强,但却容易感伤,而且会传染给为他工作的每一个人。

“你跟乔谈了?”

“是的。”

“对你有帮助吗?”

“我想是的。我们关系很好,我原打算去接她的飞机。”

他点点头,咕哝了几句,指尖在桌子上不断的滑动,“你是为我们才去接她的吗?”

“不是,纯粹是私人关系。我以前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

“她曾经和你谈到她正在做的事吗?”

“谈了一些。”

“没有涉及她此次的旅行?”

“没有。她从来都不会具体谈到她来这儿的任何一次旅行。她曾经说过的一切只是她与她的客户如佐尔坦-雷蒂见面时的情形。”

“他不在这儿。”

“我知道。昨晚他从伦敦打电话给我,我不在,就给我的电话里留了言。”

“他不在这儿,你觉得很奇怪吗?”

“说实话,是的。”

“她计划与他见面,并和一个匈牙利党的领导人会见,就雷蒂出书一事进行会谈。”

“那得花多少钱?”

波捷夫斯基大笑,“无论帕帕卡是要买布达山上的一套高级公寓,还是立即要他梦寐以求的新车,我们都给。”

“都是一丘之貉。”

“贿赂和贿赂的方式也一样。”波捷夫斯基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的损失太大了,科列特。”

“她的那些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是的。”

“是什么东西?”

“尚待查清。”

“如果要我去调查迈耶的死因,我就得知道。”

他摇摇头,“不是现在,科列特。任务明确了,你以请假的名义回家,然后调查与巴里认识的每一个人。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不愿相信你的朋友已经死去。你尽量去调查吧,然后把你的调查结果向兰利的办案人员报告。”

“对我真是一个讽刺,我真正关心的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听着,你没必要这样做。这不属你的职责范围,但我建议你在拒绝之前再好好考虑一下。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现在下的赌注很大。”

“巴纳纳奎克?”

他点点头。

“我真的要请假吗?”

“这要登记,以防一些爱管闲事的人来捣乱。以后我们会补偿你的。我保证。”

“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开始?”

“早上就走。”

“不行,你知道我已经和霍尔加斯约好了。”

“好吧,那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波捷夫斯基想了会儿说:“你们的约见很重要吗?”

“我已经有6个星期没见他了。他寄来的一封信中说他有话要给我说。而且时间已经定好了,不能再变。”

“那你就去和他见面吧,明天早晨再走。”

“好的。还有别的事吗?”

“哦,放松些。说实话,我曾经极力阻止派你去调查此事。你们的关系太近了。友情常常是个障碍。努力忘了她是谁,把精力集中在公事上。那个公文包可是所有人关心的焦点。”

她站起来对波捷夫斯基说:“我实在讨厌这个地方,斯坦利。”

“浪漫的布达佩斯?”他放声大笑。

“你知道我的意思。”

“当然。与霍尔加斯见面都准备好了吗?”

“我想是的。我们会在新安全房见面。”

“我还是不喜欢那个地方。”

“我很喜欢那个地方。”

“很好,你是个忠于职守的人,科列特。”

“我只是个雇员。你刚才说我是请假离开的,那我就没有正式的身份,这样会很麻烦。”

“不会。给你的唯一权利是使用我们的人。但你不需要他们。他们也在寻找答案。”

“我想去追寻巴里足迹。所以我先去伦敦。”他耸耸肩。

“我想和参与验尸的医生谈谈。”

“在那里你会一无所获的。他们用的都是清洗过的人。”

“英国秘密情报处。”

“可能是。”

“她是怎么死的,斯坦利?”

“这难住我了。如果是苏联人于的,就可能是用氰酸。”

“我们也用这玩意儿,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慢悠悠地开始例行公事:剪断烟丝,弄湿雪茄,然后点燃它,“忘了那些英国医生吧,科列特。”说着,波捷夫斯基的嘴里吐出蓝色的烟圈。

“我还是想先去伦敦。”

“这阵儿可是一年中去伦敦的最好时间,游客不多。”

卡希尔打开门,转过身去,对波捷夫斯基说:“打字机修理的生意做的怎么样?”

“进展很慢。小心点,保持联系。”

从波捷夫斯基办公室一出来,卡希尔就开始为那个代号为霍尔加斯——匈牙利语的意思是渔夫——的人的见面做准备。不仅如此,她还搭进去了大半个晚上和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来做这件事。霍尔加斯的真名是阿帕德-海迪盖什。他是克格勃驻匈牙利情报站的高级心理学家。

在卡希尔到布达佩斯的第一周里,匈牙利科学大会举行。一些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受到邀请,参加了大会,并向大会提交了论文。就是在这个会上,卡希尔见到了阿帕德-海迪盖什。有3位美国人参加了大会,包括贾森-托克尔医生。卡希尔对他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尽管直到巴里-迈耶悄悄告诉卡希尔正是托克尔介绍她加入中央情报局,并做临时的联络人时,卡希尔才对此想了很多。“我不喜欢他,”卡希尔曾这样对迈耶说,迈耶的反应是,“你不应当回避。”迈耶在加入中央情报局前作为托克尔医生的病人有一年的时间了。

阿帕德-海迪盖什46岁,已婚,有两个孩子。这个人有些神经质,经常穿着皱巴巴的宽大的西服,里面的衬衣领子特别紧。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巴拉沙乌特卡的神经与精神病诊所一边看病一边进行研究。这个诊所在连接布达与佩斯的裴多菲大桥附近的大林荫道上。由于他曾经对一些从事敏感工作的工人进行过一系列的心理测试,这些测试被用来发现导致不满甚至不忠诚的人格品质,因而引起了苏联高层的注意。他被带到莫斯科,在“瓦沙”待了一年。“瓦沙”是苏联很有名气的一所军事情报学院的一个很特殊的系。他的学识使他在那儿声名鹊起,于是他被带到苏维埃克罗尼亚。这是克格勃的一支部队,负责维持苏联海外殖民地对苏联的忠诚,在匈牙利有它的分队。卡希尔见他的时候他就是做那样的工作的,尽管他的正式身份是他匈牙利母校的教师。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卡希尔碰见过他许多次。有一天晚上,当她在维加多广场一家地处闹市区的啤酒馆维加多独自吃饭时,他走了过来,问是否能和她一起共进晚餐。他们聊得很愉快。他的英语讲得很流利,而且喜欢歌剧和美国爵士乐。他问了一大堆美国人日常生活的问题。

卡希尔对这种偶然的见面从来都没有多想些什么。但在两周后阿帕德接近她的用意就很明显了。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她起来去跑步,终点在城堡山上的旧皇宫。皇宫在二战期间几乎完全被毁了。后来这座巴洛克式的建筑成了一个很大的博物馆和文化机构所在地,包括匈牙利国家艺术馆。

卡希尔经常来这座博物馆,对她来说,这里已经成为使她的心灵得到一丝平静的避难所。当她站在一幅巨大的中世纪教会的油画前时,一名男子走到她身后轻轻他说:“卡希尔小姐。”

“哦,你好,海迪盖什先生。见到你很高兴。”

“你喜欢这些画?”

“是的,非常喜欢。”

他站在她身边,静静地注视着这些艺术杰作,“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他说。

“说吧。”

“不是现在。”他环顾四周,然后悄悄地对卡希尔说,“明天晚上11点,在卡皮斯特兰泰尔的圣-玛丽-马加达莱恩。”声音小得卡希尔几乎没听见。

她吃惊地望着他。

“在教堂后面,那个塔后。11点,我只等5分钟。谢谢,再见。”说完阿帕德就拖着他那肥胖的躯体,笨拙地穿过那间大陈列室,圆圆的脑袋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

她立即返回她的公寓,洗了个澡,换上衣服,径直向斯坦利-波捷夫斯基的公寓走去。

“你好。”卡希尔对开门的波捷夫斯基太太说,“很抱歉这阵儿还来打扰,不过……”卡希尔欲言又止,斯坦的妻子似乎明白其中道理,“我正在做小甜饼,而斯坦利却在屋里偷偷摸摸地看《花花公子》。依我看,今天和普通匈牙利人的周末一样,没什么特殊的。”

“我得跟你谈谈。”卡希尔来到夫妻二人拥挤的小卧室里,对阿帕德说,“刚刚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方便起见,两人走出小屋,到外面边走边谈。卡希尔把在博物馆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的头儿。

“你了解他吗?”他问。

“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是一家医院的心理医生和……”

“他也是克格勃。”波捷夫斯基说。

“你很肯定吗?”

“我肯定。他不仅是克格勃,还是监视处的成员,监视处负责监视在这里的俄国人。如果他要倒向我们这边,科列特,那他肯定是在玩花招——要么他就没什么价值了。不,我的上帝,那是个伪装,他会是一个金子,闪闪发光的金子。”

“我搞不懂,他为什么找到我了?”她说。

“那无关紧要。他喜欢你看待事物的方式,或者凭感觉认定这个人是他可以信赖的人。谁知道呢?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应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不要打草惊蛇,赌他可能会成为我们的人——或者他已经成我们的人了。”他看看表,说:“现在回家,收拾些晚上要用的东西,我也拿些我们要用的东西,两个小时后我在使馆接你。你要绕到使馆,而且确定没人跟踪你。你你们在博物馆谈话时,有人在旁边偷听吗?”

“我没注意,但他倒是确定没人。”

“好极了。两个小时后,我来接你,要准备好这场马拉松。”

接下来的36个小时令人又紧张又疲乏。到了时间,卡希尔准时到了圣-约翰-卡皮斯特拉诺广场,在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由反间谍小组提供的关于阿帕德-海迪盖什的简短介绍。这个反间谍小组专门搜集在布达佩斯的对方间谍的情况。

一个灰色的俄罗斯四门吉姆车载着两个特工一直跟踪她,并对两人的见面进行监视。上面给她订的规定很简单,而且不使用暴力。

她不能接受他的任何东西,即使一个小小的纸片、一根火柴,以避免因接受对方的材料而落入对方设下的圈套,然后立即以间谍罪逮捕。

如果出现了任何差错(波捷夫斯基特别强调了“任何”),她应当立即终止谈话,走到离这有两个街区远的一个街角,那儿有一辆车带她离开。如果阿帕德不是一个人,她也应这样做。

在卡希尔的雨衣口袋里有一只口径为点38的特制手枪,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一旦有使用暴力的需要,吉姆车里的两个特工会用带着消音器的M-3冲锋枪帮她。她不得将任何东西交给或透露给海迪盖什。他已经打电话过来,卡希尔所要做的就是听他说什么。如果他表示想成为一个双料间谍,她应该与他另约一个时间,在一个即将废弃的安全房里见面。只有你肯定他很可信,你才可以告诉他这个永久的地址。

卡希尔在哥特式教堂所在的那条街的一个小咖啡馆前不住地走动。她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教堂。她的心在怦怦地跳着,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为了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她一直在做深呼吸。不知不觉,表的指针已经指向10:50。他说他只等5分钟,她可不能迟到了。

灰色的吉姆车从她身边开过去,里面的特工一直朝前看,但她始终没有逃出他们的视线。

她离开咖啡点,向教堂走去。可怜的教堂除了修复过的石塔之外,就只有废墟了。她突然冒出了一个愚蠢的念头——她希望这时候出现大雾,裹住这一切,让这种间谍见间谍的事情更有气氛。然而,雾始终没有出现;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月亮是那样的圆,放射出的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和高高的教堂。

她走到教堂后面,停住,朝四周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可能他不会出现了。波捷夫斯基也提到过这样的可能性。“他往往会感到胆怯,”他告诉她,“要么可能他就成功了。即使他跟你见面谈话,他都在冒很大的风险,科列特,你可能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她的心情很复杂。她希望他露面。毕竟那就是她在中央情报局布达佩斯分部的新工作的全部。就是发现这样的人并使他背叛他原来的主子,成为一个成功的、有相当能力的双料间谍。但这发生的太快、太容易了,几乎不大可能,又……“生活就是当下发生的事情,而你又在做别的安排。”他的父亲常常这样说。

“卡希尔小姐。”

他的声音让她吃了一惊,虽然她一直在等他,但她显然没有为他的声音、为任何声音做好准备。她喘了口气,害怕回头。

海迪盖什走出月光下教堂的影子,站到她的身后,“海迪盖什先生,”她说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你来了。”

“我来了,你也来了。”

“是的,我……”

“我们长话短说。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我希望能帮助你和你的国家。我希望能帮助我的国家匈牙利,使她摆脱最近的征服者。”

“哪种帮助?”

“情报。我知道你们经常需要情报。”

“这是真的,”她说,“你知道你所担的风险吗?”

“当然。对此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

“你想得到什么样的回报?是钱吗?”

“是的,但那不是我唯一的动力。”

“我们谈谈钱吧。我没有权利向……”她真希望她没说这样的话。海迪盖什给予了她完全的信任,这一点非常重要。跟他说他得和别人再谈实在显得不够专业。

但这似乎并没有阻止他。他抬起头,朝教堂的塔顶望去,笑着对卡希尔说:“匈牙利以前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卡希尔小姐,的确,现在她……”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说了。稍等。”他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两片纸,塞给她。出于本能,卡希尔伸出手,然后却又缩了回去。海迪盖什的脸上一片茫然。

“现在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海迪盖什先生。我们会再见面的。你同意吗?”

“我还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吗?”

“是的,你可以重新考虑你的提议,也可以收回它。”

海迪盖什后悔地笑了起来,“飞行员驾驶着飞机已经走到了一个转折点。一旦他们经过这个点,他们就会一直飞下去直到终点——否则机毁人亡。我就是到了这样的时候。”

卡希尔很慢但很清楚地告诉他下次见面的已经选好的地点,还有日期和时间:从今晚算起一周后,晚上9点。

“我会去的,我也会带上今天晚上带着的东西。”

“很好,我还要问,你是否清楚你现在所做一切的潜在危险了吗?”

“卡希尔小姐,我不是个傻瓜。”

“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

她穿上雨衣,关上门,和他一起去了一家咖啡店。在那儿,波捷夫斯基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告诉我发生过的一切,不要提名字,也不要细节。用暗号——垒球、芭蕾,什么都行。”

卡希尔重新回忆起他们见面时的情形。布雷斯林一边听,一边点燃烟斗,顺便还用火柴点燃他递给卡希尔的小纸条。两人都看着纸条在烟灰缸里化做缕缕青烟。

卡希尔说完后,布雷斯林望着她,露出他特有的微笑,然后捉住她的手说:“非常出色,你看上去有些沮丧,这些事情用不着花那么多时间,但足以使你筋疲力尽。我送你回家。如果有人跟踪我们,他们肯定会想我们之间是那种典型的、热烈的。资本主义式的风流韵事。”的她大笑,“乔,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想我们应当休息一下。”她用一份苏打兑两份酒,刚好与布雷斯林建议的相反。

两年后,她又为与渔夫的另一次见面做准备。他们见了多少次,15次?还是20多次?当然这变得更容易了。她和“她的间谍”已经成了好朋友。根据特工手册,应当结束这种见面的方式。作为阿帕德-海迪盖什的办案人员,卡希尔得考虑威胁他的安全和他的使命的任何事情。她得记住许许多多的规矩,而且不断提醒她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况。

规定一:特工本人比起他可能传递的消息来说更为重要。要做好长久周旋的打算,决不要指望立即有什么结果。

规定二:不准做任何有违他良心的事。除非他的良心允许他这样做,否则不能对他要求过高。

规定三:钱。少却稳定。基本生活方式的改变就会给对方透露些信息。让他逐渐习惯你的生活方式:不要为送一个特别重要的信息而索取报酬,无论这个行动有多么的危险。除此之外,不要暴露任何一条消息的来源。

规定四:注意他的情绪和个人习惯。成为他的朋友。倾听他的话。在合适的时候劝说他,听他的忏悔,帮助他远离麻烦。

规定五:不要失去他。

这次见面和所有以前的见面一样都已经安排好了。当海迪盖什送什么东西时,他就会在他家转角处的电线杆上钉个红图钉。每天一名匈牙利邮差——他已经当了多年的中央情报局特工了——都会检查一下那根柱子。如果图钉在那儿,他就会在10分钟内给美国大使馆打电话,说一个特殊的数字。接电话的那个人说:“国际野生动物协会”,邮差就会回答:“我想周未去钓鱼,不知道条件如何。”他会突然地挂断电话。接电话的那个人就会通知斯坦利-波捷夫斯基,科列特-卡希尔,或者情报站的技术协调员和二把手哈罗德。哈罗德很胖,可怜的两只脚多年以来都得承受他那几百磅身体的重负。人们叫他“红”萨瑟兰是因为他的头发是红色的,只是太少,星星点点的散落在光秃秃的脑袋上。他很喜欢红色的吊裤带和铁路上用的手帕。哈罗德在电子方面是个天才,因此他负责布达佩斯情报站的窃听和愉拍器材的维护,包括暗中录下安全房——就是卡希尔和海迪盖什见面的地方——里的一举一动。

从图钉被发现的那天起一周后,卡希尔就要和渔夫按约定好的时间和地点见面了。在上一次召开的形势变化会后,卡希尔就把此事告诉了海迪盖什,海迪盖什表示同意。

卡希尔比海迪盖什早一个小时到达见面的地方。录音和录像设备已经调试好,卡希尔则一遍又一遍的默记自己要说的话,站里的其他人已经准备就绪。海迪盖什在弗吉尼亚兰利的人已经传过来了一系列的情报要求,说他们想知道最近与那些人接头的情况。他们都涉及巴纳纳奎克的案子。首先他需要弄清楚关于此事苏联究竟知道多少。卡希尔在上次与海迪盖什见面时就把她的要求告诉给了海迪盖什,他答应尽其所能满足她的条件。

当阿帕德-海迪盖什走进房间时,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张桌子上放着他最喜欢吃的东西:鹅肝,炸过的香草蘑菇,这道菜是哈罗德-雷德-萨瑟兰在海迪盖什到达之前才在厨房里做好的;一碟干酪,还有用红辣椒和香菜种子做成的奶酪。甜点是放满整个大浅盘的小蛋糕,这是一种涂有巧克力和生奶油的小块松软的蛋糕一些都是海迪盖什最喜欢吃的。如果再有波旁威士忌,那海迪盖什会在瞬间把所有的东西一扫而光。游戏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伏特加酒喝,但一天晚上他说他想喝美国波旁威士忌,雷德-萨瑟兰就安排兰利用船运来一箱布兰顿声称是最好的波旁威士忌的萨瑟兰牌酒,布兰顿也是一个特别爱喝波旁酒的人。他们举行了一个历时一个小时的会议,决定在不理会大使馆的限制下,由哪个家伙溜进匈牙利。和往常一样,他们给这个计划起了个名字,叫“艾贝计划”,这个名字是因为亚布拉罕-林肯在其政治生涯开始前是波旁威士忌酒的蒸馏师。

“你看起来气色很好,阿帕德。”卡希尔说。

他笑了笑,“没你好,科列特。你穿上了我最喜欢的外套。”她忘了在以前的一个会上,阿帕德称赞了她那件蓝灰衣服,今晚,她又穿上这件衣服。“谢谢。”说完,她就朝房间拐角处的一间酒吧巴走去。他也跟着走了进去,擦了擦手说:“太棒了。这些天晚上我一直盼望见到布兰顿先生,也希望能见到你。”

“只要我还是最重要的,你可能会说最重要的证据。”她说。他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她做了解释。他大笑,“哦,是的,是证据。证据永远都是重要的。”说着他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又从一个银制小罐里取出一块冰,放进杯子里,酒一下子溢出来了。他说了句“抱歉”,可卡希尔没理他,只管给自己倒桔汁,这东西在布达佩斯和波旁威士忌一样罕见。

“饿吗?”她问。

“永远都饿。”他回答道,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就好像桌子上有蜡烛似的。他坐在椅子上,把碟子了的东西一扫而光。卡希尔坐在阿帕德的对面,只吃了几口。

海迪盖什朝房子四周看了看,好像突然觉得自己在一个新地方,“我更喜欢另一间房子。”他说。

“得换换地方了,”卡希尔说,“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谁都会得神经病的。”

“除了我。”

“除了你。事情怎么样了?”

“好……坏。”他那短粗的手在他的盘子上挥来挥去,“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卡希尔的心差点跳出来,“为什么?”她问。

“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不能见面。他们正在讨论把我送到莫斯科的事。”

“原因是什么?”

“谁知道俄国人是怎么工作的,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家正在收拾,3天后离开。”

“你不会和他们待在一起吧?”

“不会这么快。把他们送过去有别的打算,我也是。”他的眼睛已经说出了答案,“最近其他人也都陆续派到莫斯科去,而且一家子都被送到俄国。而男的则留下来等着加入他们,但……”说着,他就着波旁威士忌吞下两只蘑菇,然后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探身过去,“苏联人在匈牙利变得越来越不正常。”

“关于什么?”

“关于什么?关于安全,关于与你的人的隔阂。家人在俄国是一个控制那些……怎么说呢?……那些可疑的人的方法。”

“你现在被认为是‘可疑’的吗?”

“我觉得不是。但把我一家子都迁过去,还跟我谈了谈我调动的事……谁知道呢?你介意吗?”他指着空酒杯说。

“当然不,不过先加冰。”她轻轻他说。她一直都在看他喝酒。最后他几乎把整瓶酒都喝完了,走的时候他已经完全醉了。

他又回到桌子旁,要了酒,喝了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科列特。你上次提什么要求——一个情报方面的要求吗?”

“是的,有一个要求。你要告诉我什么?”

“他们知道的比你的人知道的还多。”

“是巴纳纳奎克的事吗?”

“是的。他们一直在那个岛干那种事。岛上的监视设备属于他们,而且他们招募了一些当地人,就是这些人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了他们。”

俄国人租下了英属维尔京群岛的这个私人小岛,这个岛原属一个拥有千万家产的英国地产商。俄国人租这个岛时的借口是他们将把这座岛开辟成度假区,专供那些政务繁忙的苏联高级领导人休息用。美国国务院得知此事后立即会同中央情报局召开了一个会议,并与那位地产商取得联系,要求他重新考虑此事。他没有答应。这样,交易做成了,俄国人搬进了这座小岛。

国务院和中央情报局对此做了深入的分析和估计。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苏联人不会立即把足够的精密仪器和人员迁到岛内,对巴纳纳奎克进行有效的监督。他们在这个地方也不会有合适的特工利用当地人来建立有效的间谍网。

“你能说的更详细些吗?”卡希尔问。

“当然可以。”他从他那皱巴巴的上衣里掏出两张纸,递给卡希尔。她把纸平放在桌子上开始念。读完第一页后,卡希尔抬起头望着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说:“他们知道的不少啊!”

“是的,这份急件是岛上的秘密特工给我的。他们觉得我可以妥善保存这个东西,于是他们就给了我。早上我把他们送了回去。但是,我看了大部分内容,并努力去记住这些内容。我可以开始了吗?”

卡希尔朝暗中放置了相机和录音机的那堵墙看了看。海迪盖什知道墙上有那些玩意儿,而且常常拿这些东西来开玩笑。但他们都避免被这些东西录下什么,因为这些器具录下来的东西既不能带来灵感,也不能带来激励。卡希尔鼓励他在喝酒前把他所能想到的东西都说出来。

他说着、喝着、吃着、回忆着。两人足足待了有3个小时。卡希尔对他说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上,还做了笔记,尽管她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录了下来。笔录与录音的差别很小。她一直都在努力让他说出更多的内情:当他似乎准备不说时,就恭维他、引诱他、抚摩他、鼓励他,让他一直说下去。

“还有别的吗?”一旦他停下来,点燃一根烟,然后用厚厚的嘴唇做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时,卡希尔就会这么问他。

“没了,就这么多。”他突然伸出食指,站了起来,“不,我错了,还有一些。你认识的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想起来了。”

“哪个男的?我认识他?”

“是的,与你的公司有关系的那位精神科医生。”

“你指的是托克尔?”一说出这个名字,她的胸中立刻燃烧起了一团怒火。或许海迪盖什指的并不是他。如果真是如此,那她早已经把一个与中央情报局有关系的内科医生的名字给了对方。“是的,就是那个人,托克尔医生。”听到这句话,卡希尔如释重负。

“他怎么样?”

“我也不太清楚,科列特,但是他的名字在由岛上的监听哨送来的关于巴纳纳奎克岛的一份急件里曾经提到过。”

“你肯定吗?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说……”

“他们没具体说。我是根据说话的语气还有急件的内容认为托克尔医生可能是……友好的。”

“对你。对苏联。”

“是的。”

卡希尔在和海迪盖什谈话的过程中一直都没想起巴里。而此时房间里却到处是她的影子。卡希尔不知道该怎样回应海迪盖什的话,只好一言不发。

“我恐怕成了你和你的人的一位昂贵的朋友,瞧,酒又喝完了。”

她忍住没说“永远是”,而是说:“总有些东西得替换,阿帕德。但不能代替你。请你亲自告诉我,你现在怎么样?”

“我很想念我的家人但是……可能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继续。”

“最近我一直在想,也一直觉得现在可能是我考虑成为你们中的一员的时候了。”

“你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你知道……”她发现海迪盖什在不住地摇头。他笑了。

“你指的是叛逃到我方的时候?”

“是的。”

“关于这一点,我不清楚,阿帕德。就像我刚才说的,当那件事发生后,我就清楚那不是我该管的事。”

“但你说你会就此事的可能性和那些管事的人讨论一下的。”

“是的,我说过。”她不想告诉他波捷夫斯基和兰利两个人讨论的结果是“不行”。

因为他们觉得只要阿帕德-海迪盖什隐藏在匈牙利和苏联权力机构的内部,并且不断的提供机密情报,他对他们来说就是有价值的。而作为叛逃者,他一文不值。当然如果在他的身份被察觉这样的危机时刻叛逃能够挽救他的性命,那又是另外一种情况。但是卡希尔接到指示,在必要的时候尽全力在她的职权范围内劝阻他做这类的事情,鼓励他作为特工继续提供情报。

“他们并不热心,我知道。”他说。

“不是那样的,阿帕德,只是——”

“只是我待在现在的地方会更有价值。”

她吸了口气,靠到椅子上。她很天真地认为要是不告诉他的话,他不会知道原因的。他同时在为克格勃效力,这个组织也是按照同样的游戏规则参与这个游戏的,也有同样的需求和理念。

“别担心,科列特,我理解你。我会一如往常地继续发挥作用的。但是如果有必要,你们得帮助我和我的家人。”

“很感谢你能理解我,阿帕德,我会让我的人帮你的。”

“我很感激。哦,你说什么,‘一个寻找方向的人’?我会有的,然后朝这个方向走下去,最后就回家。”

“我会和你一样的。”

两人坐在桌旁,沉默不语,偶尔喝几口酒。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悲伤。“其实比起你表面上承认的,你的内心更为痛苦。”她说。

海迪盖什点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酒杯。他咕哝了几句,抬起头说:“我从来没跟你谈起过我的家人,我那几个可爱的孩子。”

科列特笑了笑,“不,你没有,除了你告诉过我你女儿又漂亮又可爱,你儿子是个棒小伙子。”

海迪盖什一提起孩子脸上立刻露出难得的笑容,但瞬间就消失了,“我儿子非常聪明,是个天才。他喜欢艺术,有着艺术家的敏感。”他探身过去,脸上的表情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你应该看看这个小家伙是怎么画画的,科列特,画得永远都是那么美,他写的诗深深打动了我。”

“你一定很骄做。”科列特说。

“骄做?是的,可也得为他的将来考虑。”

“因为——”

“因为在俄国,他几乎没什么机会发挥他的才华。对于我女儿来说,倒没那么糟糕,她会结婚,因为她很漂亮,对我儿子……”他摇摇头,把杯里的酒也一饮而尽。

卡希尔回过神来,想去拥抱他。在他的话中透露出一种盲目的爱国主义,但一听到卡希尔说她很理解他和他的家人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时,他的态度立刻就软化了。

她想了一会,说:“你儿子待在匈牙利比较好,不是吗?”

“是,这儿比较自由,但是天晓的什么时候一切都会没了?美国是最好的选择。我不信什么宗教,科列特,但有时候我也祈祷,希望我的儿子能在美国生长。”

“正如我以前说的,阿帕德,我会尽力……”

他还想说就继续说了下去,“当我第一次找到你,说想为你们效力时,我就谈过我热爱的匈牙利是如何被苏联人糟蹋的。我也说过我很厌恶他们的体制和方式,以及这么美丽的国家是如何被他们永远的改变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想到什么就不住的点头,“我也不是很诚实,科列特,我找你是因为我想看到我的家人——我的儿子——也能去美国。而我现在要去的却是莫斯科。”

卡希尔起身站了起来,“阿帕德,我会尽全力帮你的,虽然我不能向你承诺我一定能办到,但我会尽力的。”

他也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谢谢你,科列特,我相信你会按你说的去做的。我在这儿待得太久了,我得走了。”

卡希尔付了钱,送他到门口。她说:“阿帕德,小心点,别冒险。”

“当然不会。”他回头望了望屋子中间,问:“录音机和照相机干完它们的事了吗?”

“我猜已经干完了。主人公已经退场了。”

他把卡希尔推到屋子中间,在她耳边悄悄对她说:“我恋爱了。”两人的距离是那样的近,他的嘴唇几乎都触到卡希尔的耳朵了。

“恋……爱?”

“最近我遇见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女人……”

“我觉得那可不是一个好事情。”卡希尔说。

“好也好,差也好,总之已经发生了。她非常美丽,我们已经开始建立……某种关系。”

科列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说:“你的家人怎么样?你说你很爱他们,而且……”

他胆怯的咧嘴一笑,就好像小男孩陷入了窘境。他的眼睛在她身上游移不定。然后海迪盖什注视着卡希尔说:“这是不同形式的爱,科列特。的确,并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者精神失常了。”

卡希尔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说:“我们不久应当再见一次面,好好谈谈此事。同时要特别小心。谈谈你在没利用任何人的情况下做了些什么?”

“利用她?”他的喉咙发出阵阵笑声,“我们见面的机会是这么少,谈这事是我们最不愿做的事了,科列特。”

“谢谢,阿帕德。”

“直到下一次一颗图钉出现在柱子上。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