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肺病画家

随着基里尔的离开,在他巨大的宅子里人力的分配发生了变化,倦于休息的安德烈大部分时间要么寂寥地躺在床上,要么在地下室里摆弄别墅的安全设施,而且津津有味地消灭掉了许多储存的酒。如果说老主人在人类活动的这一实践领域是一位行家的话,那么在理论领域中大概也是。安德烈自愿过隐居生活,不仅是由于酒的吸引力,还有伊先科带有讽刺性地认为别墅不需要他每天都在那里,就把自己管理的权力交给自己百看不厌的一百二十公斤的妻子,而自己去打扫羊圈和猪圈。他的妻子,仅仅是她的出现就可以使老太太焕发生机,她像特快列车那样无法阻止地在房子里匆匆地奔来奔去,除了家具,什么都注意不到。把东西整理就绪,把从默默不语的全家老小手中拿下来的餐具弄得哗啦哗啦地响,使人们在走廊里穿梭,打喷嚏使得门窗上的彩花玻璃丁当作响,从壁炉口升起一团烟。家毛到处都是清洁的,早饭、午饭、晚饭都符合俄罗斯人的习惯,而且吃饭的时间也合适,但没有一点儿能使他想起俄语的声音,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听到。

“好!”扎科林夫人说着,给每人的盘子里都盛上了汤。“好,”

她的嗓音低沉,拿来一大抱劈柴给壁炉生火,她简直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大块头!

她那发红的手臂同样灵活地做任何工作,而当背后把她称为“圆面包”的丈夫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还劈柴,不满意地嘟嘟嚷嚷,给小玛丽娜洗澡。小玛丽娜一看到这么肥壮的女士立刻停止抱怨,只是大大地瞪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有一次,当她以她那固有的方式从一点走到另一点,偶然地(也许是故意地)用她那钢筋混凝土似的臀部碰到了没来得及躲开的安德烈。对于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来说,被撞出去是一件令人气恼的事情,这种感觉是由他心中产生的,他真想狠踢一下这个一秒都不停的臀部。

这种愿望非常强烈,他甚至开始赠脚后跟,但很理智地认识到,这样的行为可能引起一场国际水平的大吵大闹,于是,他揉了揉被撞疼的大腿,向很快离开相撞地方的夫人的背影伸了伸舌头,发自内心地朝地毯上吐了一口痰。从这一刻起,酒窖成了他经常的避难所,后来他不放过任何得罪扎克林的机会,用脏手指在镜子和玻璃上画可怕的脸,画上硕大的胸部和臀部。扎克林例行公事地进行调查,带着无法掩饰的气恼毁掉了茹可夫的杰作,而第二天,在原来的位置上又发现了重新画上去的画。客人在喝十五杯酒的过程中使自己有了一些没有恶意的娱乐。

“这是什么天气,什么样的人!”一个站在柜台后面的先生气恼地说,他忧伤地看着顺着马路向下流淌的水流,对面柜台的店主人也同样地盯着他看,他是他的不可调和的竞争者,甚至费了不少劲地想欺诈那些不讲究的、被山里清新的空气轻拂而松弛下来的游客。这位先生长着大肚子,灰白而蓬松的头发和一条大大的金项链一直穿过被肥胖的身体膨胀的背心。这些就是那个曾经是精明强干的,想把一生都用来进行美好的事业,即艺术作品和贵金属制品贸易的年轻人身上所保留下来的东西。通常,当行人们顺着瓦杜兹散够步了,眼睛似乎已经把市政政府大墙看穿了的时候,旅行者就一群一伙地散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吸引力的招牌。只要有一个好奇的人推开发出悦耳声音的门,人们就会屈从于随大流的想法,涌进不大的曾经装饰讲究的大厅,就像竹刀鱼钻进罐子里一样。剩下的只须再迈一步。其中一个最果断的人买了一个没有用的小东西,它也许会在他老了的时候,当神经根炎发作的时候,会使他想起过去的事情:布满白雪的陡峭山坡,寒冷的天气,矮小的难看的女人,一杯热的加香料的莱茵河葡萄酒。接下来,一切都开始了,胳膊肘也用上了,毫不含糊的眼神和咬紧的牙齿说明了一点:别赶不上,选~个最好的,真正是少见的精致的小东西。在这幸福的日子里一套小型绘画受到特别的注意,它是用荷兰人细腻、严谨的风格画成的油画,并画有列支敦士登公爵家族的人物肖像。谁也不会对国中人物的历史考证负责,但这个大小为二十乘二十厘米的涂有清漆的小东西,店主要价四十法郎,而且不论画的是谁,是戴有金银饰品和勋章的公爵本人也好,屏住呼吸,戴着宝五项链牵着小狗的女人也好,还是营养不良、眼神傲慢的公爵子孙也好。四十法郎——任何一张脸孔。整个一套是六十二个人物,开始主人担心分开不好卖,就想一起卖,总共卖大约一千六百法郎。但这样的买主也就是两三个喝醉了的美国人,领着外面找来的妓女顺路到列支敦士登度周末的。幸运的是,担心是多余的,这种小型绘画卖得很好,而且鉴赏者同这些杰作的作者穆西耶。让开始了经常的业务联系,这位先生,按他的话说,患有严重的肺病,而且资金十分紧张,曾经获得巴黎“波扎尔”大学的绘画与雕塑的硕士学位。已经有三十年了,他每周一次从公寓带来认真画好的六十二幅人物肖像画,每张画收二十法郎。这样上帝将延长他的生命。

有一次,大约六七年前,患有肺病的画家心中突然唤醒了对新感觉的渴望,也许是对异性的感觉,穆西耶。让带来二十幅风景画,主要是画有山脉、松树和瓦房盖顶的作品,店主人很喜欢它们,特别是由铅灰色到天蓝色的过渡。他决定付给画家每幅十五法郎。他把画顺墙挂上,像一个真正的画廊,点上专门为它们买的灯泡之后,他开始等待有人偶然发现伟大画家的天才,然后就将有利可图!可很长时间过去了,扑了粉的公爵那疲惫的面孔经常被卖掉,而这些可爱的风景画却还挂在墙上,很少能吸引穿着背带裤子、红脸的德国人和镶着假牙、营养不良的瑞典女人的注意。价格已经降到了最低点,但还没有买主,他不得不警告穆西耶。让,别再浪费时间,浪费水彩,而应该画那些金字塔式的卷发和镶花边的领子。俗话说得对,当艺术获得高品质的时候才是艺术……说到钱,让它们就挂着吧,反正费用并不那么高。

店主在自己的小画廊里走来走去,又看了一眼外面,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小雨把所有无所事事的人都赶到小酒馆和酒吧里。

在这样的天气,最怡人的事情就是倾听那敲打着人行道、屋顶、树木的单调的雨滴声,喝到迷迷糊糊的程度。瓦杜兹用来栽树的地方越来越少,树木垂老,取而代之的是美发厅,装在桶里的月桂树丛和带有旋转钟的广告柱,多么令人厌恶的生活!但当地居民不仅习惯了类似的情况,而且甚至都没有想到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

“您需要什么?‘培主用已经无数次说过的这句话迎接不知从哪儿来的男人。

来客摘下了宽檐帽,回头看了一眼慢慢关上的门,果断地向正恭敬地等待他的店主走去。

“嗨!”

“上帝给我带来了一个美国人!”老头没精打采地笑了一下,改用英语问道:“您想要什么?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来者什么也没说,在店里顺着柜台走着,用食指敲着橱窗玻璃。总的看来,无论是在旋转支架上晃动的,像被续死的人的舌头似的丝绸领带,还是小巧的市政厅模型,都不能引发他的兴趣。他走过纸做的教堂,小提包用的锁,店主勉强跟在他后面。很快,顾客不得不停下来了:已经是最后一个柜台,和前面穿廊式柜台垂直,未必会引起他的兴趣,那里放的是珠宝首饰,每天毫无疑义地从保险柜里拿出来,再没有任何收益地放回去。顾客停在橱窗外,俯身看着,手掌撑在玻璃上。

浅色的头发理得整整齐齐,雨衣领子里面可以看见很好的西装的边——不像没事闲逛的滑雪者和初学登山的人,穿着不成形的运动裤,兜里装着一百法郎。他用手指指着项链、金表和镶有蓝宝石的戒指说:“多少钱?”

“什么?”

“我问多少钱?”

店主仔细听着顾客奇怪的口音:“不是美国人,懂法语?”

“是,知道一点,多少钱?我想要表和这些东西。”

“法语他也说得并不好。”店主拿了项链,放在顾客面前。“一千法郎。”

“好,表呢?”

“这是别德克。菲力浦,一系列……”

‘他妈的,我难道不会看吗?多少钱?“

“两万八千九百五十。”

“是不是太多了?”

“请再重复一遍,我没听懂。”

“我说的是,是不是很多?”顾客明白他们不可能一下子找到共同语言,“好吧,这个呢?”他用手指着戒指。

“二十四克拉,真正的宝石,二千六百。”

“怎么和这些傻瓜交谈呢?”安德烈问自己。

“您买吗?”

“买!”安德烈数够了钱,把戒指戴在右手小拇指上,项链放在兜里,把包装盒放在柜台上。手表的锁很长时间不想让人打开,最后还是让步了,因为怕给弄坏了,别德克。菲力浦很体面地在那里放着。安德烈欣赏着,给店主看:“好吗?”

“很好!”

“妈妈对我说,别在瑞士买表,那儿的表贵!我没听。”安德烈用吓人的眼神看了一眼本来已经放松了的店主,问道:“是不是应该喝酒祝贺?”

“什么?”店主惊恐地改用英语,打了一个嗝。

“伏特加,威士忌?”

店主开始考虑如何给顾客解释到最近的小酒馆的最短路线,他拿出一张纸和铅笔,画了一扇门,应当说门画得不像,但对安德烈来说已经够了。他用食指在店主鼻子前晃了晃,拖着长音说:“不——是,你!”安德烈用手指戳着站在他对面的店主的胸部,“你有没有一瓶威士忌,伏特加,白兰地?”

“对!也就是说……”店主很快纠正道。

“取来!”

老人又一次惊慌失措,从前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的房子里喝过酒,但他考虑到不值得让顾客因拒绝而伤心,于是,他去了里面。安德烈等着喝酒,在店里走来走去,摸了摸那个孤独的天使的卷发(他要她干吗?),让绸子的领带沙沙作响,不假思索地停在穆西耶。让的风景画前——小房,云彩,等等,看上去很有异国情调。他用指甲刮了刮不平的地方,嘴里哼了一声,在他的房间,在基里尔的别墅,这些画看上去比商店里好得多。

“穆西耶?”

安德烈回过头来,秃顶的店主在柜台后面冲他微笑,展开手掌露出一瓶像马喝的东西。

“杯子呢?”安德烈不太满意地说。

“再说一遍!”

“林子!往哪儿倒?两个杯子……?”

紧张的思维活动反映在老人的脸上,一会儿出现了两个杯子。安德烈拿起墙边的一把椅子,很明显是个古董,在店主惊恐的目光下坚定地坐在上面。

“你也坐!”他用力让莫名其妙的列支敦士登人坐在对面,然后啪地一声拧开塞子。

“怎么称呼你,老爷?”

“什么?”

“名字,我叫安德烈,安德烈,你呢?”

“安德烈,”店主没太费力气地说出来。

“真是个没有文化的人!我是安德烈。”安德烈用手指着自己的胸,“你呢?”

“啊!”老人紧张地笑了起来,“名字,鲁托伊夫。”

“鲁托伊夫?好。”安德烈给店主倒了和自己一样多的酒,把林子举到和眼睛一样高,“干杯,鲁托伊夫!”

鲁托伊夫端起自己的杯子,几乎用手指量了量酒的深度,莫名其妙地盯着顾客。

“看我干什么?喝呀,喝呀!”安德烈用杯子沿碰了一下鲁托伊夫的杯子,喝干了。他无意中的酒友只是沾了沾嘴唇,就把杯子放在柜台上。

“不,亲爱的,这样不行?”他亮了亮自己的空杯子,口朝下,在橱窗的玻璃上晃了晃,“干杯!”

“干杯!‘鲁托伊夫附和一句,端起杯,喝了第一大口,香醇的液体涌到了嗓子,于是在店里度过的四十年好像消失了,从记忆中烟消云散了。他感到了春天鲜花盛开,自己的初吻和啃得不整齐的指甲。心里一下子变得愉快而轻松。始终也没有成为伟大画家的、身体不好的穆西耶。让,垂死的树木和经常从头上落到梳子上的头发,一切都变得不重要。甚至那暗中窥探的对面店里的竞争对手也成了非动物的东西,像马路上的鹅卵石,像弯曲生锈的钉子。

当瓶里的酒少了三分之二的时候,顾客和店主已经完全用“你‘廉称呼对方了,开始讨论对这个时候来说可怕的天气,然后又谈到了女人,喝酒。后来又谈到列支敦士登的混合足球队。老头像相信上帝那样相信这个赛季,他们的球队一定能赢得世界冠军。一小时后,新朋友告辞了,安德烈向市政厅方向走去,找出租车,而鲁托伊夫在门上挂起了关门的牌子,躲在了另一个房间,那里准备着一个他身体非常不好时用的被甲虫咬破的三条腿的沙发,沙发的皮面已经破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