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猴 舍雷斯顿

1989年10月4日,星期三

弗吉尼亚州的雷斯顿城是个繁华地带,位于华盛顿以西约十英里处,就在环形公路旁边。此时正值秋天,萧瑟的西风使空气变得明净,站在雷斯顿的办公大楼的较高层上,你能够看见华盛顿纪念碑那米黄色的尖顶。这座纪念碑坐落于广场的中央,它的旁边就是国会大厦。雷斯顿的人口在近几年增长了不少,高新技术产业和股票咨询公司涌入了那里的办公区,一幢幢玻璃建筑像水晶一样在20世纪80年代生长出来。在这些水晶出现之前,雷斯顿曾经被农田围绕着,而它现在依然保留着一些牧场。春天来临时,牧场上会迸发出一簇簇光彩夺目的黄色芥子花,知更鸟和打谷鸟在郁金香和白蜡树丛中唱着歌。这座城镇提供了慷慨大方的街坊四邻、上等学校、公共花园、高尔夫球场以及卓越的托儿所。

雷斯顿有几个湖泊是以美国博物学家的名字命名的(如梭罗湖、奥特朋湖),湖边环绕着高价的水滨别墅。雷斯顿距离华盛顿市区很近,因而往返交通比较便捷。利兹堡大道就是车辆进入市区的通道,这条道路沿线兴建了一些经理人住宅,一辆辆“梅塞德斯-奔驰”轿车停靠在月牙形的私人车道上。雷斯顿原本是一个乡村城镇,因而历史仍在努力抗争着,试图不被现代气息涂抹掉,就像一颗永远钉不下去的钉子。在众多高消费阶层的房子的中间,你会偶尔地看到一些平房,残破的窗玻璃上塞着纸板,一辆小型货车停在旁院里。秋天到来时,菜农们会站在利兹堡大道旁边,沿途出售西葫芦和白胡桃南瓜。

距离利兹堡大道不远处有一块小型办公区。它于20世纪80年代建成,没有新兴的办公区那么透明而时尚,但依然干净而整洁。办公区的年代久远得足以使周围的梧桐树和香枫树长大成材,并在草坪上洒下林阴。街道对面的一家麦当劳快餐店里拥挤着午餐时间的上班族。1989年秋天,一家名为“黑泽尔顿研究产品”的公司正租用着办公区中的一座一层建筑作为猴舍。“黑泽尔顿研究产品”是康宁公司的一家分公司。康宁公司的黑泽尔顿机构主要从事进口和出售实验动物。黑泽尔顿猴舍的正式名称是“雷斯顿灵长类动物检疫隔离机构”。

每年大约有一万六千只来自地球热带区域的猴子进口到美国。在运往美国其他地区之前,进口的猴子必须隔离一个月。这样做是为了防止传染性疾病的传播,而此类疾病可以杀死其他灵长类动物,包括人类。

丹?多戈德,一位动物医生,是雷斯顿灵长类动物检疫隔离机构的顾问兽医。每当猴子们生病或者需要医学照料的时候,他就会随时待命,照顾猴子。实际上,他是康宁所属的另一家名为“黑泽尔顿-华盛顿”的公司的首席科学家。这家公司的总部设在利兹堡大道旁边,距离猴舍不太遥远,因而多戈德可以毫不费力地驾车到雷斯顿检查猴子,如果那儿需要他的话。多戈德身材高大,五十多岁,戴着金属框眼镜,淡蓝色的眼睛,说话柔和,慢声慢气,这是他在得克萨斯兽医学院养成的习惯。如果在办公室里工作,他常常会穿一套灰色西装,而与动物们相处时,他则会穿上实验室大褂。作为一位蜚声海外的动物医生,他知识渊博,技术娴熟,专门研究灵长类动物饲养业。他是一个沉着而冷静的人。每逢晚上和周末,他就会沉浸于修理古老钟表的嗜好中。他乐于凭借双手来修理东西,这让他感到平静和安宁,而且他对塞满零件的钟表很有耐心。有时他甚至渴望离开兽医岗位,全身心地投入到钟表上来。

1989年10月4日,星期三,“黑泽尔顿研究产品”收到了菲律宾运来的一百只野生猴子。这趟货物起始于费莱特农场,该农场是一个猴子批发机构,距离马尼拉不远。猴子们来自棉兰老岛的海岸热带雨林。它们被小船运往费莱特农场,接着集中地关在一种称为“排笼”的大笼子里。随后猴子们被放进木箱中,用经过特别改装的货运飞机运往阿姆斯特丹,然后再从阿姆斯特丹飞往纽约。它们抵达肯尼迪国际机场后会被装上卡车,沿着美国东海岸线运到雷斯顿猴舍。

这批猴子属于食蟹猴,一类栖息在东南亚河流沿岸和红树林沼泽地带的猴子。食蟹猴经常被用作实验动物,这是因为它们比较常见,价格便宜,而且相对容易获得。它们拖着长长的鞭子似的弓形尾巴,胸口上的毛是白色的,背上的毛则是米色的。食蟹猴属于短尾猴的一种。人们有时称它为一种“长尾的短尾猴”。这种猴子长着突兀的像狗一样的嘴巴,花哨的鼻孔,以及锋利的犬齿。它的皮肤呈略带桃色的灰色,接近于白种人皮肤的颜色。它的手很像人类的手,有拇指和灵巧的四指,也长着指甲。雌猴的胸口上部有两个Rx房,看起来与人类的Rx房惊人相似,而乳头是灰白色的。

食蟹猴不那么喜欢人类。它们与生活在热带雨林中的人们是一种竞争的关系。他们喜爱蔬菜,特别是茄子,而且它们喜欢袭击农户的作物。食蟹猴成群而行,在树丛中翻跟头跳跃着,尖叫着:“啃啦!啃啦!”它们心里完全明白,在成功抢劫茄子之后,自己很可能会被农夫造访,而后者会过来搜寻它们,手里拿着猎枪,所以它们不得不立即迁出,躲到深山密林中去。一旦瞥见一杆枪,它们就会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啃啦!啃啦!啃啦!”因为它们的声音的缘故,在地球上的一些地方,这些猴子被称为“啃啦”,居住在亚洲热带雨林中的许多人认为它们是令人讨厌的有害的动物。当一天结束,夜幕降临时,这支队伍就会跳跃到没有叶子的枯树上睡觉。这算得上这支队伍的安家之树。猴子们更喜欢呆在枯树上,这样它们就能看见所有的方向,得以时刻监视人类和其他捕食者。猴子栖息的树木往往伸出在河面上方,这样当它们从树枝上掉下来时能够减轻疼痛,而不用在地上铺草。

日出时分,猴群渐渐骚动醒来,你可以听见它们向太阳致意时发出的叫声。母猴会集合孩子们,沿着树枝把它们聚拢在一起。队伍又开始行动了,它们在树丛中跳跃着,搜索着水果。它们爱吃所有的东西。除了蔬菜和水果之外,它们还吃昆虫、青草、树根,甚至会咀嚼吞咽小块泥土,这大概是为了获取盐分和矿物质。它们非常迷恋螃蟹。每当渴求螃蟹的迫切需要来临的时候,队伍就会动身前往红树林沼泽,美餐一顿。它们从树上跳下来,在水中占据着螃蟹洞旁边的位置。螃蟹从洞里爬出来时,猴子会把它从水中捞出来。猴子拥有一套对付蟹爪的办法。当螃蟹从洞口出现时,他会从背后抓住它,撕掉它的钳子,扔到一边,然后吞吃螃蟹的剩余部分。有时猴子的动作不够迅速,螃蟹就会钳住猴子的手指,而猴子会发出尖叫,挥舞着手臂,试图摆脱螃蟹,而且还会在水中乱蹦乱跳。你总是能够断定食蟹猴何时觅食螃蟹,因为你会听见从沼泽地带偶尔传来的一串尖叫声,这是它们对付螃蟹出现困难的结果。

猴群的等级十分森严。整个群落由一只雄性猴王领导,这只猴子体形最大,而且最具攻击性。他维持对猴群的统治的方法是瞪视。如果下属胆敢挑战他的权威,他会瞪得它们局促不安。如果一个人注视着笼子里的猴王,这只猴子就会冲到笼子前沿,回敬以注视的目光,而且会变得非常恼怒,他会撞击栏杆,试图袭击这个人。他想要杀死注视他的人:当他的权威被别的灵长类动物挑战时,他无法忍受示弱的屈辱。如果把两只猴王放到同一个笼子里,那么只会有一只猴子活着离开笼子。

雷斯顿猴舍的一只只食蟹猴被关在各自的笼子里,在人造灯光下,由专人喂食点心和水果。猴舍内有十二个房间,用字母A到L标记。10月4日到达的那批猴子之中,有两只猴子死在了它们的木箱里。那并非稀罕事,因为猴子可能在运输途中死亡。然而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雷斯顿猴舍里逐渐死亡的猴子的数目却不同寻常了。

在10月4日,也就是猴子运抵雷斯顿猴舍的同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永远地改变了杰瑞的生活。杰瑞有一个弟弟,名叫约翰?贾克斯,与妻子和两个小孩住在堪萨斯城。约翰是一位著名的商人和银行家。他是一家制造公司的股东之一,这家公司为信用卡生产塑胶。他比杰瑞年轻几岁,同其他的兄弟们一样,这两个人十分亲密。他们一起在堪萨斯的一座农场里长大,都曾在堪萨斯州上大学。他们看起来非常相像:身材高大,过早灰白的头发,鹰钩鼻子,敏锐的眼睛,沉着的风格,而且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像。他们彼此外貌上的惟一差别就是,约翰留着胡须,而杰瑞没有。

约翰和他的妻子打算在10月4日晚上到他们孩子的学校,去参加教师家长见面会。黄昏时分,约翰在制造工厂的办公室里打电话给妻子,打算说他会晚点下班。而当他打电话时,她恰好出了家门,于是他在电话答录机上留言,解释说自己会直接从办公室动身去学校,然后在学校里与她碰头。然而他一直没有露面,她开始担心了。于是她开车去工厂找他。

工厂空无一人,机器寂然无声。她沿着厂房的走廊来到了楼梯口。约翰的办公室位于楼梯顶部的平台上,俯瞰着工厂的楼层。她爬上了楼梯。他的办公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于是她走了进去。约翰的身上有许多弹孔,而房间里遍地血迹。这是一宗暴力谋杀。

负责此案的堪萨斯警察局凶杀科警官是里德?布恩特。布恩特本人认识约翰,而且十分钦佩他,曾经在堪萨斯城银行作为警卫为他服务,而那时约翰是那家银行的行长。布恩特警官决心侦破此案,将凶手绳之以法。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案件始终没有任何突破,这位调查员渐渐气馁了。约翰一直与他的塑胶生意合伙人意见不和,这个合伙人名叫约翰?韦弗,于是堪萨斯警察局凶杀科将此人列为嫌疑犯。(我最近打电话给布恩特警官,他向我证实了这一点。韦弗后来死于心脏病,而这一案件仍然悬而未决,毕竟未决的谋杀案永远都不会结案。)实物线索很少,除此之外,韦弗可以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这位案件调查员陷入了越来越多的困难。一次,他对杰瑞说:“你可以易如反掌地将某人杀死。而且十分廉价。你只需支付一张桌子的价钱就可以将一个人置于死地。”

约翰的遇害使杰瑞陷入了悲痛的麻痹状态。时间应该可以治愈一切,但是时间却加深了杰瑞的消沉情绪。南希渐渐认为丈夫患上了临床抑郁症。

“我感觉我的生命结束了,”他对她说,“再也不一样了。我的生活再也不一样了。约翰真的会有敌人,太不可思议了。”在堪萨斯城的葬礼上,南希和杰瑞的孩子杰米和詹森,望着棺材里面,对他们的父亲说道:“哎呀,爸爸,他看起来就像您躺在那儿一样。”

在10月和11月间,他几乎每晚都要打电话给堪萨斯警察局凶杀科。然而调查员却不能使案件有什么突破。杰瑞开始考虑找一把枪,去堪萨斯城干掉约翰的生意合伙人。他想,如果我这么做,我会坐牢的,我的孩子们怎么办?倘若约翰的生意合伙人不是谋杀的幕后主使又会怎样呢?那样我就杀害了一个无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