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开口了
洛兰发现严禁开放的龙头的秘密到现在大约已有一个星期了。
在这期间,在洛兰与头颅之间建立了进一步的友好关系。在克尔恩教授到大学里去,或是到医院里去的时候,洛兰就旋开龙头,让一小股气流通入喉咙,这样头颅就可以用勉强听得清的低声说话了。洛兰自己也小声说话,因为他们怕那个黑人听到。
他们的谈话显然对陶威尔教授的头颅起了良好作用,它的眼睛变得灵活了一些,甚至眉间伤心的皱纹也展平了。
头颅说得很多,而且很喜欢说,似乎要借此给自己补偿这些日子来的被迫的沉默。
昨天夜里洛兰梦见陶威尔教授的头颅,醒来时,她想:“头颅做不做梦呢?”
“梦……”头颅低声说道,“是的,我也做梦的。我不知道,梦所给予我的,是痛苦多于欢乐呢,还是欢乐多于痛苦。我梦见我自己身体健康,精力充沛,醒过来就加倍地感到不幸,身心两方面的不幸。您瞧,活人所能得到的一切,我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吗?我所剩下的只有思索的能力而已。‘我思,故我在。’”头颅苦笑着引用了哲学家笛卡儿的话,“我存在着……”
“你梦里梦见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梦见我自己像我以前那样……我梦见我的亲属和朋友……不久以前,我梦见我的已过世的妻子,我和她重又度过了我们的爱情的春天。那时蓓蒂是作为一个病人来找我的,因为她在下汽车的时候弄伤了脚。我们头一次见面是在我的接诊室里,我们俩似乎是一见钟情的。在第四次诊视之后,我请她看看放在写字台上的她的相片。我说:‘假如她答应嫁我,我就和她结婚。’她走到写字台跟前,看见桌子上一面小镜子,她向镜子里看一看,就笑了起来说:‘我想……她不会拒绝的。’一星期之后,她就做了我的妻子。这一幕情景,不久以前,又在梦里从我眼前演过……蓓蒂是死在这里,死在巴黎的。你知道,我是在欧洲大战时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从美国到这儿来的。后来这儿请我当教授,我就留在这儿了,为的是可以住在我亲爱的人的坟墓附近。我的妻子是一个出色的女人……”
头颅的脸由于回忆而容光焕发,可是立刻又阴暗下来。
“那个时候已是多么久远了啊!”
头颅出起神来,空气在喉咙里丝丝地低声响着。
“昨天夜里我梦见了我的儿子。我非常想再见他一面,可是我不敢使他受这样的考验……对他说来,我已经死了。”
“他已是成年人了吗?他现在在哪儿呢?”
“是的,是成年人了。他跟你年龄相仿,也许比你稍微大一点。他已读完大学,现在应该是在英国,在他的姨母那儿。不,还是不做梦好。可是,”头颅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折磨我的,不只是梦,真正折磨我的是一些错觉,不管这是多么奇怪。有时候,我似乎觉得我有着身体,我会突然觉得我非常想深深呼吸一下,伸一个懒腰,舒展两条胳膊,就像坐着的人常常做的那样。有时候我又觉得我的左脚有点痛。这很可笑,不是吗?虽然,作为一个医生,这一点想必你是懂得的。这种痛是那么真切,我禁不住往下看一眼,但透过玻璃看不见我的下面有什么东西,只看见地上砌着的花砖……有时候,我又好像觉得我的气喘病就要发作了,那时我几乎对我目前的‘死后的生命’满意起来了,冈为它至少使我摆脱了气喘病的痛苦……所有这一切,完全是曾经和我的身体的生命有过联系的脑细胞的反射活动……”
“真可怕!……”洛兰忍不住这样说。
“是的,实在可怕……奇怪得很,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好像觉得我单靠脑力劳动而活着。老实说,有时候我把全副精神用在科学工作上,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有一个身体。只有在失去了身体之后,我才感觉到我的损失是多么大。我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像现在那样想念花的香味,林边空地上的芬芳的干草香,想念徒步旅行,想念海浪的澎湃声……我并没有失去嗅觉、触觉以及其他种种感觉,可是感觉世界中的千变万化已完全和我无关了。田野里的干草的香味,只有在它和其他千百种的感觉和树林的香味、晚霞的余晖、林间鸟儿的歌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好闻的。我觉得人工的香味不能代替自然的香味。‘玫瑰’香水的香味能代替玫瑰花吗?这不能满足我,就像吃不到肉焰而只能闻到肉馅的香味不能满足饥饿的人一样。失去了身体,我就失去了整个世界——失去了整个广大的、以前我未曾注意到的美好的物质世界,这些物质的东西可以拿起来,可以触摸,同时还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自己本身的存在。啊,要是能在手里掂一掂一块普通的小鹅卵石的份量,我可以心甘情愿地付出我这畸形的生命!你若是知道早上你给我洗脸的时候,那海绵接触到我的皮肤给了我多大的愉快,你一定会觉得奇怪。要知道,触觉是我在这真实物质世界里感觉到我本身存在的唯一方法……我自己所能做到的,只是用我的舌尖接触我的发干的嘴唇而已。”
那天晚上洛兰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老母亲像往常一样给她预备了茶和一些冷食,可是这些火腿面包,玛丽连碰都没有碰。她很快地喝了一杯柠檬茶,就站起身来要回到自己房里去。母亲的关怀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玛丽,你今天有什么心事?”老妈妈问道,“也许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吧?”
“没有,没有什么,妈妈,我只是有一点累,还有点头痛……早点睡就会好的。”
母亲也没有留她,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沉思起来。
玛丽自从去工作之后,变了许多。她变得焦躁不安,不爱说话了。这母女俩一向是像最好的朋友那样亲密的,她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秘密。现在却有了秘密,洛兰的老妈妈觉得女儿有什么事瞒着她。母亲问起工作方面的事,玛丽总是简短而含糊地回答。
“克尔恩教授那里,有一个专门为在医学方面有特别意义的病人设立的诊疗所,我就照顾那些病人。”
“他们都是些什么病人呢?”
“各式各样的病人都有,有的情况非常严重……”玛丽皱起了眉毛,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了。
这样的回答不能使母亲满意,她甚至开始向别人打听,然而除了她已经从女儿那里知道的那些以外,旁的没有打听到什么。
“不会是她爱上了克尔恩吧,也许是她单恋着他,他那方面没有意思吧?……”老妈妈这样寻思着,可是她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她女儿不会把自己的爱情瞒住她的。而且,难道玛丽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吗?克尔恩又是一个单身汉,只要玛丽爱上了他,他当然一定不会拒绝的,像玛丽这么好的姑娘,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不,一定是另有别的原因……老妈妈久久不能入睡,在拍得松松的褥子上翻来覆去。
玛丽也睡不着,她关了灯,好让母亲当她已经睡了。玛丽睁大了眼睛坐在床上,她回忆着头颅的每一句话,并且竭力假想自己处在他的地位。她悄悄地用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上颚、牙齿,心里一面想:
“这就是头颅所能做的一切了。他可以稍稍咬到一点儿嘴唇和舌尖,可以扬扬眉毛,转转眼睛,把眼睛闭上、睁开,可以动的只有嘴巴和眼睛,再没有别的动作了。不,还可以抽动一下额上的皮肤,再就没有了……”
玛丽把眼睛睁开又闭上,做着各种各样的鬼脸。啊,母亲若是在这时看见她,那就糟了!老妈妈一定会当她的女儿疯了。
后来玛丽突然开始搂住自己的肩膀、膝盖、手臂,抚摸自己的胸脯,把手指插入浓密的头发,一面低语道:
“我的天!我多么幸福!我有那么多东西!我是那么富有!而我却从来也没有知道,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疲倦对年轻的身体起了作用,玛丽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那时她又看见了陶威尔的头颅,头颅凝注而伤心地望着她。它从它的小台子上挣脱了,在空中飞了起来,玛丽在头颅前面跑着,克尔恩像一只鹞鹰似地向头颅冲过来。弯弯曲曲的甬道……紧闭着的门……玛丽急急跑去想把门打开,可是门开不开,克尔恩已追上了头颅,头颅已在耳边尖呼嘶叫起来……玛丽觉得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在胸口里“咚咚”地跳着,心跳的加速使全身感到不舒服,背上一阵一阵地打着寒噤……她开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啊,多可怕啊!……
“玛丽!玛丽!你怎么了?快醒醒吧,玛丽!你在哼呢!……”
这已不是梦,母亲站在床头边,不安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没有什么,妈妈,我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我的孩子,你近来常做恶梦……”
老妈妈叹息着走了出去,玛丽睁着眼,心“咚咚”地跳着,又躺了一会儿。
“不过我的神经变得完全不行了。”她低声自语着,后来就睡着了,这次却睡得非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