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历史的摇篮

阿尔卡萨皇宫花园中的露天戏台上,几名来自塞维利亚弗拉曼柯舞蹈学校的姑娘在翩翩起舞,五彩斑斓的长裙飞旋飘转,看得人眼花缭乱。台边有两名吉他手伴奏,4名跳舞的姑娘也以敲响板和跺脚动作辅助伴奏,吉它手中有一人还不时地发出狂呼乱叫的喝彩声,这种喝彩声已经成了胡尔茄歌舞表演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塞维利亚春夏两季经常举行露天胡尔笳歌舞表演。那独具特色的唱腔和音乐,跳舞者那几乎有点放肆的配合着响板的跺脚声,以及那传统的、程式化固定套路之中兼带自由发挥的舞蹈动作,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西班牙风情画,深深地吸引着本地人和外来游客,把一座皇宫花园挤得水泄不通。

歌舞表演既继承了当地古代乐舞传统,又吸收了古希腊,迦太基、罗马和拜占庭等不同时期不同地方乐舞的特点,并加以改造、发展,便形成了今天这种热烈欢快、多姿多彩、激动人心的弗拉曼柯舞蹈艺术。

置身于花园的露大戏台前,望着远处的阿尔卡萨皇宫的后墙,以及那被皇宫遮住了大半的宏伟的大教堂,对于人的视觉和听觉都是一种极大的享受,那甜美动听的音乐,那优美撩人的舞姿,还有作为戏台背景幕的融合着摩尔风格和古西班牙风格的宏伟建筑,无不令人惊叹并为之倾倒。这一切足以使任何人对西班牙的这一地区产生爱恋之情。

塞维利亚一带是多种文化的摇篮,类似胡尔笳这样的歌舞表演在这儿已有千百年的历史。在位于阿尔卡萨皇宫附近的著名的赫雷斯牌楼上就铭刻着这样的字句:赫拉克勒斯建造了我,凯撒在我周围造起了城墙和塔楼,圣王夺占了我。那天上午早些时候,弗莉克和邦德瞻仰了牌楼,参观了大教学和阿尔卡萨皇宫,品味着这个欧洲熔炉里的建筑和景物所散发出来的浓郁的,甚至在人们脸上也洋溢着的历史气息。

尽管天空晴朗无云,呈现出一片蔚蓝色,但阳光却很微弱,空气中夹带着一丝寒意。再过一两个月,这儿的气候将酷热难熬,但现在这个时节,而且在上午10点时分,邦德穿着皮制摩托衣觉得挺舒服。他此时正坐在一间小酒吧门前的一张露天桌台旁,面前放着一杯涩味西班牙白兰地。

他们是前一天的晚上免费搭乘一架从诺索尔特机场起飞的皇家空军喷气式飞机经由直布罗陀来到这儿的。开车接他们过境的是两位黑皮肤的男人,他们说的西班牙语带着安达卢西亚地方的口音,而说起英语来却十分纯正,因而很难判断他们到底是英国人还是西班牙人。过境之后,他们便沿海边驱车到了塞维利亚,安排邦德和弗莉克住进了一套小公寓房间,公寓里还有一位男人和一位沉默寡言、生性多疑的女人等在那里负责为他们准备一切所需之物:食品、饮料以及第二天中午去接多麦克的行动所需的其它用品。

在飞机上他们俩已经认真研究了塞维利亚市区街道详图,并标出了邦德一旦接到多麦克之后所应该走的路线。现在,他们就要确定整个行程的最末尾的一段路线,也就是让邦德带着被救的多麦克平安返回公寓的路线。

这套公寓显然是一处十分安全的地方。等在公寓里的那一男一女先验看了一下所准备的摩托皮服和头盔是否适合邦德穿戴,之后便告诉他所准备的那辆大马力胜利牌摩托车藏在离公寓3分钟路程的一间小车库里。直到确信第二天的行动计划已经安排得天衣无缝了他们才满意地离开。M坚持要另派一些人作为后援。对于这些充当后援的人,邦德虽从事情报工作多年,可从未识得其中任何一个,但他却很赞赏这些人,他们都属于那种忠于职守,为了保密而沉默少语,一心一意致力于保证艰难的任务能没有障碍地顺利执行。如果执行过程中会出现什么差错,也不能归咎于制订行动计划的人。

几个月来,邦德第一次领到了他的9毫米勃郎宁蝮蛇式手枪和6盒子弹,弗莉克则配备着一支小一点但有同样杀伤力的贝雷塔自动手枪——这是她为此次任务特意选定的武器。凌晨时分,他们坐在公寓里,取出武器,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又检查,然后,两人互相拥抱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清晨5点30分,那位沉默寡言的女人又来到公寓,轻声唤醒了他们,为他们准备好了咖啡和新鲜奶油面包。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地将早点吃了,便步行穿过市区,查看了阿尔卡萨皇宫花园周围的地势以及这附近一带纵横交错、弯弯曲曲的街道。

手表上的指针已移近正午12点了,邦德往桌上丢了一些钞票,便起身离开酒吧,从屋角左拐上了大街。他已预先算准了时间,从酒吧走到他的胜利牌摩托车停放处,正好是两分钟。他先戴上手套,接着戴上头盔,整理好护目镜,然后翻身骑上鞍座,蹬开发动机,马上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开始震动作响。他手握油门圈,一扭一拧地将发动机拧得爆出一阵阵短促的突突声。他心里想,难怪那些长期乘跨这东西的人会上瘾,原来真是够刺激的。最后,他还检查了一下自动手枪,确认放的位置很合适,需要使用时可信手掏出,这才踢开支架,慢慢上路往圣费尔南多街骑行。突然间,他一眼瞥见了马路对面的弗莉克正有意向他左边移动,她把肯包提在石手上,同时还拿着一张《金融时报》。多麦克已经到了。

他将摩托车转头开到街上,插进右行的车流之中。前方大约20码处有一个环行道,他可以沿着环行道转一整圈,然后再回到圣费尔南多街,这样便可以在街右边靠近弗莉克停下来。他已经顺利驶过了环行道,在30码外他已看见多麦克从花园的人山人海中挤出来,正朝弗莉克走去。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正是他约定的那样:蓝色牛仔裤,牛仔衬衣和工装布夹克衫,那只沉甸甸的皮背包,很随便地挎在右肩上。

邦德将摩托车开到路边,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后面的动静,又看看左边。就在他的目光往左边移动时,他看到另外一辆摩托,那是一辆哈雷大卫森,但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后座上坐了一个人。他想拦住那辆摩托车,可已经来不及了,那辆摩托车呼啸着从他后面冲上来,擦着他身边超了过去,旋起的一阵强烈的气流几乎将他掀得人仰车翻,气得他破口乱骂。

自那一刻起,一切似乎都在以慢镜头发生。那辆摩托车的出现虽然引起了邦德的警惕,但他还没有完全认识到它所带来的危险。他刚刚稳住自己的摩托车,就发现那辆摩托车又加大油门,拦在他的前面驶到了马路右边,逼得他来了个急刹车。

他望着那辆摩托车的背影,无可奈何地看着它疾驰向前,然后驶到路边,到弗莉克和多麦克面前略微放慢了速度。紧接着,只见后座上的人伸出一只手,戴着手套的手里握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事后,邦德可能会指天发誓地说他听到了那3声枪响。他当时无疑是看到了驾驶摩托车的人趁彼得-多麦克中弹倒下的一刹那闪电般出手抢走了背包。彼得-多麦克被3颗子弹击中面部,仰面倒下时整个头部都笼罩在一团鲜红的血雾之中。他看到弗莉克这时的表情宛如一尊面目狰狞的雕像,嘴巴张得大大的作怒吼状,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喷火筒。他还看到她伸手取背包里的枪,然后倒转身,露出一副宛如子弹是击在自己身上一样的痛苦表情。

邦德以为弗莉克也中了枪弹,因为她面前似乎也飘着血雾,脸上也血迹斑斑。她的手枪从背包里拔出一半,那辆摩托车已经呼啸而去,钻入车流之中。

他拧开油门,胜利摩托车向前冲去。反正,他知道他的这辆摩托车要比那辆哈雷更灵敏。不管已发生什么事情,此时塞满他脑海的唯一念头是追回那背包。

塞维利亚市中心街道上车水马龙,邦德只能偶尔从车缝中瞥见那辆载着两个人的摩托车的背影。他必须拼尽全力保持高速行驶才能盯住那辆摩托车。好在他那辆胜利牌摩托车操作十分灵便,他得以见缝插针地在那宛如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蛇一般密集而行驶缓慢的车流之间曲折穿行,时而左弯,时而右拐,像进行障碍赛车似的在一辆接一辆汽车之间狭窄的缝隙中飞驰。他一心只想着尽量靠近那辆哈雷摩托车,换了是他在执行任务的话,后座上的人早已跳下摩托车带着背包徒步逃走了,但当他追近那辆摩托车时,却发现那两人都还在车上,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时他们已离开市中心,驶至老城墙的外围地带了。不到一刻钟之后,他们已经驶出市区,进入开阔的旷野地带了,路上的车流速度比较稳定了。

现在他和他的猎物之间大约有半英里距离,他后面似乎有警车鸣笛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这时他的速度几乎达到每小时一百英里,这意味着他所追的那辆摩托车行速已超过每小时一百英里。他忽然想到,那辆摩托车载着两个人,车子的转矩一定会达到危险的程度。

实际上,邦德自己都已经觉到车上和身上所受的重力作用。摩托车加速行驶,越跑越快,有时车轮腾空翻飞,车身弹跳起来,尽管戴着头盔和面罩,他的身体有时却被本身重重地撞击着,他发觉自己的大脑远在接近其它车辆之前就已发出操作指令。

他们上了一道长长的斜坡,邦德感觉到发动机有些力不从心了,赶忙将车速调低一挡,同时加大油门以保持速度。慢慢地,他意识到自己离敌人越来越近了。

现在他们驶上了一段三车道的公路,前面再没有迎面驶过来的车辆,主要的危险是有些轿车和卡车不打信号便突然改换车道。摩托车的速度和力量实在不可思议,令人振奋,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收摄心神,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前面那辆现在距他不过200码远的哈雷摩托车上。

他看到那辆摩托车没打信号便突然来了个右转弯,本身成45度角倾斜,车上两人的身子也歪向一边,但很快车身便正了过来。以闪电般的速度擦着迎面过来的一辆车的车头横过马路,沿着一条岔道消失了。

邦德发出转弯信号,却发现紧跟他后面开上来一辆重型货车。他大开油门,擦着货车车头横过马路,转到最右边的车道,耳边传来那辆货车紧急刹车时刺耳的声音。转眼已挨近公路的出口,他发觉后轮开始丧失附着摩擦力,滑向外边。于是,他先放慢速度,再按住刹车,将摩托车拉直,冲过出口。

现在他知道他们行驶的方向了,因为他瞥见了一个绿底白字的路牌上写“古意大利城遗址”。他们正驶入古罗马帝国的发祥地,曾是哈德良和图拉真这两位皇帝出生地的古罗马城遗址。前面有个售票站,旁边立着一个大招牌,上面用4种文字写着遗址已关闭。他还看到那辆哈雷摩托车冲进出入口时亮起了刹车灯光,因为它一进出入口就下了一个斜坡,随后又驶上了一条通往那片山坡古建筑群遗址的小路。他的右边展现出一幅壮丽的图景,前方不远处那个坡度很大的盆形凹地就是古意大利城的圆形剧场。他正在欧洲的一个历史摇篮中追逐两名现代杀人凶犯。

邦德又一次加大油门想进一步拉近距离,但此地根本不适于高速行驶,他看见那辆摩托车突然左转弯,拐入了一条狭窄的大卵石铺的街道废墟,但当他到达拐弯处时,却不见了猎物的踪影。他关上油门,让摩托车发动机空转,同时竖起耳朵听那辆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但周围的世界突然间变得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他的大脑飞快地旋转,突然想到一种最糟糕的可能性——哈雷摩托车上的两人早已预作安排,要在这个罗马古城废墟的阴影之中来一场伏击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已经输了,不如立即抽身退走,免遭更大损失。

他想起自己平生还从来没有哪一次执行任务时打过退堂鼓,一边想着一边就伸手从皮衣里掏出手枪和一盒备用弹夹。他关掉摩托车发动机,后背紧贴着道旁残存的古建筑的摇摇欲坠的断墙,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他本能地感觉出敌人可能正在暗中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位置距离街道尽头大约有20码远,当他走完铺卵石的街面,来到一个三岔街口时,敌方向他射来了第一颗子弹,只听得叭的一响子弹射在紧挨他脑袋左边的一块石头上,在石头上钻出一个圆锥形小洞,弹出的粉尘撒满了他的护目镜罩。

他急忙向右一闪身,翻起护目镜罩,紧握着手枪,一个大鹏展翅,纵身跃入与卵石街垂直的横街里。

他发现左边有动静,马上原地转身朝那方向连射两枪。那人身法倒也奇快,在第一颗子弹射到他所在位置时迅速向后一闪身,跳进一个胡同里,间不容发地躲过了两枪。

他知道那两人是想对他进行两面包抄,于是又转身,从左向右旋转着接近刚才失手没击中的目标。当他第二次转到左边时,他眼角的余光发现一个移动的身影。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快:双手抬起至射击位置,将手枪准星对准黑影的胸部。

他射出的两发子弹全击中了目标,洞穿了目标身上的皮衣,并带着一团令人作呕的血块钉进了目标背后的墙上。现在双方是一对一的比拼了。

他再一次转身向左,来到一条与他停放摩托车的那条街平行的街道的街口,这条街上的断壁残垣零零落落,参差不齐。邦德心里愣了一会儿,一时间似乎觉得看到了那些曾在这儿留下欢声笑语,演出过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故事的老少男女鬼魂,而自己此时正置身于一个鬼魂的世界之中。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大步前进,手中枪处于随时待发状态,准备除去自己前进道路上的任何障碍。

街面上空荡荡的,但他明白自己要搜索的那个人完全可能正蹲伏在某一堵断墙背后,街道的路面开始转变角度,他的视野顿时开阔了,一眼望到了这片残砖断瓦的尽头,看见了远处的瓜达尔基维尔河平原的壮丽景色。就这一会儿的分心却差点儿送掉他的性命。两颗子弹突然嗖嗖地从左面飞来,打破了周围这片世界的寂静,擦过他的耳边射到后面的石墙上,打得碎石乱飞。

他对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开枪还击,在随之而来的一片静寂中,他听到那排砖石堆后面咚咚远去的皮靴声。

他沿着残破的古街奔过去,一边跑一边给手枪换弹夹。当附近传来摩托车发动机点火启动的声音,他感到一阵极端的失望。第二个凶犯已骑上他的那辆胜利摩托车,他疾步奔下缓坡,来到废墟边缘时仍双手握住手枪。他看见摩托车出现在他左边,正朝坡下的平原地带慢慢移动着,一会儿就从视野中消失了。

当他来到空旷地带时,他又看见了摩托车,它正冲下一个草坡,直奔古城的圆形剧场遗址而去。圆形剧场遗址如今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场地,坡上设着一排排石凳子,底下是一大片表演场地。胜利摩托车此时正沿着石凳间的一条纵直通道颠簸行进,骑车人拼命想加速,但由于坡度太大,又不得不经常刹车以免翻车。

用手枪打摩托车上的人距离实在是远了一点,但他枪法纯熟,举枪瞄准时双手纹丝不动。事后他意识到他这次一定已连续发射了一整盒子弹。他感觉手枪在手中不住地弹跳,看到摩托车周围炸起的尘雾,继而看见两发子弹射中骑车人背部,震得他身子腾空而起,又跌回鞍座,软软地瘫倒在车把上。当失控的摩托车滑向一边时,邦德出于本能又朝目标补了两枪。

摩托车翻倒时那人身子仍伏在车上,背包的皮背带挂在右肩上,包袋贴着左边屁股,就这样连人带车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滑向圆形剧场的表演场地。

邦德射出的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油箱。

他先看见火苗从摩托车上窜起,随后听到爆炸的响声,起初似乎还只有一点闪烁不定的小火苗,接着便化作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迅速吞没了摩托车、骑车人和他身上的背包。

邦德飞步向前,顺着石凳间的一条纵直通道奋力冲向火堆。在这个曾上演过许多根据希腊古典戏剧翻译过来的粗鄙戏剧和一些更为粗俗下流的罗马戏剧并引得成百上千的观众哄笑喝彩的地方,他想象中似乎听到有人呼喊着为他加油。当他赶到摩托车周围燃起的已吞没了那个骑车人的火堆旁边时,他意识到刚才听到的呼喊声并非自己的想象,而是实实在在的,但却是那些已围绕着剧场边缘排成一圈的西班牙警察发出的。

当他将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进火堆中拉出那只已经烧黑了,再过一会儿便会烧成灰烬的背包时,鼻腔中充满一股烧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