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见,日本
一、危险的女人
早晨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一片蔚蓝的大海。船体微微地摇摆着,还能感到发动机轻微振动,让人舒服得不想起床。电视屏幕上的时间显示为早上六点二十二分,
“飞鸟”号各个舱室内都设有电视。在日本近诲航行时,可以收到一般的电视节目,进入公海之后就全部切换到“飞鸟”号船内的有线电视。有线电视共有四个频道,娱乐节目只有电视录像,一天几次,在固定的时间放映。在这个频道中还随时介绍到访国和停靠港的存关情况。除此之外的三个频道分别是显示“飞鸟”导即时位置的航海图,安装在船头的摄像机所拍到的前进方向的画面和占据整个电视屏幕的时钟显示。这三个频道不会经常变化。
浅见试着把电视画顶切换到了航海图,“飞鸟”号眼下正从纪伊半岛西南海面向西北偏北的方向行驶,快要进入纪伊海峡了。
六点多钟对平时的浅见来说正是睡得香的时候,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想要起床了。
昨晚分发给客人的船内报纸《飞鸟日报》上介绍说,从早上六点钟开始,八楼的“丽德”餐厅提供咖啡早点服务。这个时间的话,“轻井泽的大作家”应该还没有起床吧。
浅见只洗了把脸就上楼去了“丽德”餐厅。
可能因为老年人比较多吧,或者大家觉得新鲜,早早地已经有很多人坐在里面了。
“丽德”餐厅可容纳七八十人,但玻璃墙外的露天甲板上区摆放着很多桌椅,可以坐下相等的人数。
这个时候是三月初,室外的甲板上还非常冷,但是仍可以看到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年女人捧着热腾腾的咖啡坐在外面。
浅见也在托盘内放了咖啡,端到了外面的甲板上。早上的海风吹到脖子后面,让人直打寒战,不过习惯以后倒也觉得心情未必不舒畅。甲板后方的游泳池内因为引擎的振动而泛起微微的水波,也让人觉得清凉舒适。
浅见在最后面的一张纯白色的圆桌坐了下来,独自享受清晨的咖啡。
船的右方横卧着纪伊半岛,船后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没有任何岛屿的影子,可以清楚地看见水平线的弯曲。一条条长长的浪迹泛着无数白色的泡沫渐渐被抛在了身后,看到这场景不禁勾起无尽的思乡之情。
这正是乘船旅行的迷人之处。
只不过才是第二天的早上,浅见却发出了船上游子的感慨。
浅见感到身后好像有人,转过头去一看,刚才还坐在一起的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正缓缓地向船尾走去。
一个比浅见大得多的女人,大约五十岁左右,但身材消瘦,完全没有老太婆的感觉。她把长长的茶色上衣的领子竖了起来,走到了甲板边缘的栏杆前,头发杂乱地在风中飘舞。
也许是因为她站立身姿看来太单薄的缘故吧,凝视着船后航迹的她显得格外凄凉,仿佛就要跳水自杀似的。
八楼下面的七楼构造有些不同,船的外沿是绕船一周的散步走廊。但八楼的甲板已经伸到了散步走廊之外。所以如果翻过栏杆往下跳的话可能会越过下面的甲板直接掉到海里去。
看到这样的情景,本来就有恐高症的浅见,心里急得发慌,浅见并不想多管闲事,但如果袖手旁观又觉得心里不安。
浅见鼓起勇气站了起来,走近那个女人,礼貌地招呼道:“请原谅……”
“您常常坐船出门旅行吗?”
浅见尽量选择了礼貌的词语。因为是一位乘坐豪华客轮的贵妇人,自己也必须装得高雅一些。
“不,是第一次。”
女人回答道,从外表看来根本无法想像她的声音是如此低沉。
“是吗,我也是。渡船倒是坐过,出远洋还是第一次。而且第一次就是环球旅行,我有些担心。”
“真难得呀。”
“啊……”
“我是说,像你这么年轻的人不是很难得吗,听说这艘船上的客人平均年龄是六十七岁呢。”
“啊,好像是这样,而且有钱人也很多吧。我是个穷光蛋,只是空闲的时间多。这次也是事出偶然,我因为工作关系才有机会上这艘船的。”
“你的工作是……”
“写一点相当于乘船实录一类的东西,我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浅见光彦。”
浅见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名片。头衔一栏印着“《旅行与历史》编辑部”。
“是杂志社记者呀。”
她看了一眼名片后自报家门道:“我姓后闲。”
“后闲”两个字到底怎么写,光听读音无法作出判断,但浅见也没有刨根问底。
“你说的写乘船实录之类的,我冒昧地问—句,是受‘飞鸟’号之托吗?”
“不是,要从纯粹的乘客的角度来写一篇报道,是不能有附加条件的。“
“啊,那倒也是。但是这么说来,你是自己掏腰包啰?”
“哈哈哈,我可付不起三百万日元啊。当然是公司掏钱啦,不过公司也不可能有这样一笔预算。虽然没有向我透露详情,但我想可能是什么人提供了赞助。不用说,后闲太太纯属私人旅行吧?”
“喂,是呀。”
“您和刚才那位是一起的吗?”
“是啊,那是我姐姐。”
“是这样啊,姐妹俩一起啊……”
姐妹俩能够一起参加环球旅行,家里一定相当富有。到底这两个女人是什么来历呢?——浅见展开了想像。
“实际上,冒昧和您打招呼是有原因的。”浅见一边挠着头一边说道。
“哦?是什么原因呢?”
“也许有些荒唐,我看见您站在那里的样子,担心您会跳到海里去呢。”
“啊,我会跳到海里去?哈哈哈……”
女人对着天空笑了起来。
“我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像想死吗?”
“嗯,老实说,您看起来好像有很不顺心的事。”
“是啊,也许我看起来的确是那样,不过我不会死的,至少在这次环球旅行结束之前不会,你不必担心。”
她笑着低下了头,径直从浅见的身边走开了。
但是照她的说法,似乎环球旅行结束的那一刻就有可能会死。暂且不管她会不会死,从浅见的直觉来说,她心里有不顺心的事几乎是可以肯定的。
二、奇怪的同室者
到了七点钟,餐厅的早餐都已经准备好了。
五楼的“四季”餐厅提供和式早餐,而八楼的“丽德”餐厅则提供自助的西餐。
听说“轻井泽的大作家”居家时原则上早餐吃面包。夫人早上喜欢吃面包,内田只有叹着气说:“胳膊扭不过大腿。”
按照这种说法,内田夫妻当然应该出现在‘丽德”餐厅里,然而,既然有和式也有西式,有了选择的话,说不定夫妻俩会分头行动,不管去哪一边都有遭遇他们的可能。而且,时间也无法预测。
浅见提心吊胆地来到“四季”餐厅,在一张不易被发觉的角落里的餐桌上用完了早餐。
“四季”餐厅十分宽敞,比起“丽德”餐厅相对要安全一些。
浅见家早上基本上也是面包牛奶。烤鱼、豆豉、紫菜、鸡蛋这样的典型的和式早餐对浅见来说反而更有诱惑力。话虽如此,这样的食物能不能连续吃上九十多天,浅见不是很有把握。
回到房间后,浅见打开了乘客名单,这是“飞鸟”号分发给乘客的,上面记录了乘客的姓名和住所。刚才遇见的“houxian”太太,写作“后闲”,“后闲富美子、真知子”可能就是她们。住址是东京都大田区,但只凭这些还无法判断她们的来历。由于没有记录房间早码,所以她们住在哪层楼的哪个级别的房间也不清楚。
在翻看名单的时候,浅见注意到上面没有自己的名字。虽然有可能是乘船申请太迟的缘故,但更有可能这也是在暗地里被策划好的。浅见觉得有点不安。
抬起头来,圆形的窗户外已经可以看见陆地了。那是四国地区的德岛沿岸。
上午十点钟,喇叭里传来了船长的声音:“乘客们早上好,我是船长。”船长就昨天离开横滨港以来的航行情况作了简单的说明,并慰问大家“辛苦了”。好像以后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有这样的广播。
上午十点,位于十楼前部的“船头酒吧”已经开始为乘客服务,浅见决定去进行一次“探险”。
这个时间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清扫房间,狭窄的走廊上,菲律宾底员们推着满载床单和毛巾的清洁车开始打扫房间。遇到客人,他们总是精神饱满地问候“早上好”。
在清扫时间被赶出房间的乘客一部分来到船头酒吧。
顾名思义,“船头酒吧”位于十楼最前端,前方和左右两边都有强化玻璃围着,是一个有270度宽阔视野的酒吧。一天内分几次演奏钢琴乐曲。这里白天是茶楼晚上则变成酒吧,令人吃惊的是白天喝茶时间的饮料和糕点全部免费。如果呆在狭窄的房间里觉得闷的话,到这里来看看梅,读读书,和朋友说说话都是很惬意的事情。
“飞鸟”号预定在下午一点进入神户港。同室的客人将会在这里上船。房间虽然窄了点,但和自己家里的房间比起来倒也不觉得难受。只是一想到同一房间住进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浅见就觉得怪别扭的。
在神户港“飞鸟”号是左舷靠岸。内田夫妇的房间在左边,大概会站在阳台吧。
为了拍摄进入神户港的风景,浅见上了船顶的“顶层甲板”。
晴朗的濑户内海上空飘着淡淡的云彩,像披上了一层纱。“飞鸟”号在明石海峡大桥的前面把舵向右一转,掠过须磨海面向神户港内驶去。
神户港的码头上装有与机场相似的可移动渡桥。乘客们可以走过渡桥,从中心大楼直接进入登舱口。大约还有一百名左右的住在日本西部的乘客将在神户港上船。他们都是哪些人只有去接待大厅才能看到。
在中心大楼和码头上同样有送别的人们,但人数较少,出港仪式与横滨港壮观的场面比起来也是差了很远。
在这人数较少的人群里,浅见看到了与在横滨港看到的一样的横幅,上面写着“浅见光彦俱乐部”,他差点惊呆了,二十几个看来像是俱乐部会员的人向着船的方向使劲儿挥着手,高声叫着“一路顺风”。从顶层甲板上虽然看不见,但他们的眼睛所看的方向正是“轻井泽的大作家”夫妻的房间,内田夫妻一定也在那儿挥着手吧。他们又是喊又是挥手搞得好不热闹,却不知道浅见本人就在这艘船上,这是多么奇妙的一道风景啊!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出港的号角吹响了,人们不断地投掷彩带。码头上似乎起了微风,无数彩带高高地飘上了天空。散步走廊上开起了起航舞会,乘客们在欢快的乐曲声中跳起了蛇舞。
浅见把各种各样离港的景色收进了照相机,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正要把钥匙卡插进门里去的时候,突然觉察到新室友可能已经进了房间。
“飞鸟”号方面没有说明同室的人是何方神圣。不知是蛇是鬼,一时间,浅见有些踌躇,但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必须要面对的。
打开门,一个男人正背对着这边朝窗外看,感觉到有人进来,他便转过身来。
这个男人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并不高大但浑身都是肌肉,梳着大背头,皮肤黑得厉害。可以说是红铜色,但比那还要黑。虽然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却像是特意安上去似的,很不自然,可以想像他平日里根本不是这样的打扮。
“啊,你好。你就是浅见先生吧。我申请的时候,就只剩这间房了。如果一个人住的话就需要三百九十万日元、于是我告诉他们双人间也可以。可是后来他们说还有另外一个人一起住,就退了我九十万日元。我还在想要是和什么古怪的人住在一起的话我可受不了。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姓村田,请多关照。”
他的语气虽然很随便,但姿势却做得一本正经,他一边恭恭敬敬地点了一下头,一边掏出了名片,一张比普通名片大两号的名片上印着“大神创研株式会社秘书室村田满”的字样。虽然没听说过“大神创研”这个公司,但作为秘书,他实在算不得有风度。
浅见也递出了名片。
“这个《旅行与历史》是旅游杂志吗?”村田也是一无所知。
“嗯,也可以这么说。”
“这么说你是为了写‘飞鸟’号旅行记之类的东西吧。”
“嗯,说得没错。村田先生是纯粹的观光吗?”
“不不不,我这身份还差得远呢。”
“这么说,是为了工作?”
“是啊,花三百万日元难道只是为了玩耍吗?当然,钱并不是由我出,有人提供赞助,而且我还把那九十万装进了自己腰包呢。”
受人赞助的浅见心想这是多么相似啊!
“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嗯——怎么说才好呢……可以说是视察旅游吧,巡游世界,增长见闻。”
他做了一个演说的姿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三、美丽的对手
倔田久代的头衔是公关部长,但她的工作却相当于”万事服务员”。主要是照顾客人的日常起居,处理客人的要求和困难。她的手上握有四百多份乘客们的各种资料,包括病历、食物喜好等,但是如果不通过日常生活的接触,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他们各自的生活习性,是很难做到尽如人意的。另一方面,倔田久代还相当于一个船长秘书,为船上的工作人员提供方便也属于她的管辖范围。
因此,特别是起航之后的一段时间,倔田久代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在对一切都很陌生的乘客们熟悉习惯船上的生活之前,她得花不少的工夫。而且,参加环球旅游观光的乘客基本上都在六十岁以上,其中超过八十岁的老年人也不少,他们理解力差,反应也迟钝,光是钥匙卡的使用方法就出了不少问题。有的人从房间里出来忘了带钥匙卡;有的人把钥匙卡插反了方向,反而投诉设施有问题。这个时候,倔田久代就会匆匆赶去,笑容满面地为客人解释。
公司任命地做公关部长的时候,倔田曾经问过选择自己的原因,她被告知是因为“体力好”。常务董事森中不无牵强地奉承说:“第一是体力,第二是体力,第三第四没有,第五嘛……长得漂亮吧。”
漂不漂亮暂且不说,久代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信倒是事实: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体重就不用说了,生病也只是小小的感冒,因为一点头痛发烧什么的也不会卧床不起。学了十一年的剑道和八年的气功,她一直打算如果在夜路上遇到劫匪流氓就把他们扔得老远。可是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遇上这样的机会。不但如此,根本就很少有男人靠近她。也许是因为她的体格在日本女人中算是相当魁梧的,还有她精通武术之事广为人知也是一个原因吧。
乘船旅行,特别是走国际航线的时候,在各个停靠码头常常潜伏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小偷就不用说了,外国男人对女人总是很随便,一有机会就会对你出言不逊。对于保护乘客和自己免受侵害,倔田久代的意识比谁都强。这个工作正适合自己——久代自己对此深信不疑。
从神户上船的客人们在房间里安顿下来,整理完行李之后已经接近黄昏了。船从纪伊海峡进入太平洋,朝西南方行着,晚饭时间在晚上九点钟之前就结束了。过了十一点,船头酒吧的客人们也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飞鸟”号的第二天落下了帐幕。
然而船员们的工作并没有到此结束。到了这个时候,海面变得不平静起来,那样巨大的“飞鸟”号也开始前后摇摆。在一般的波浪中虽然稳如泰山,但是遇到很高超过一百五十米的巨浪,仍然会舒缓地摆动。很多人对小船的摇动无所谓,而一起一伏却很容易使他们晕船。船上零零星星出现了一些晕船的乘客。有的人索要晕船药,也有的人因为药物不治而必须请医生为自己注射。
当这些工作都完成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到深夜十二点,公关部长的工作到此就算告一个段落。之后如果没有十分紧急的情况,一切就交给值班的事务长。
船员的居住区在九楼和八楼的船头部分,以及夹在五楼和四楼的左右船舷的客舱之间的中心部分。九楼的船头为船桥,它的正下方就是船长的居室。轮机长、副船长、事务总长等干部班子的居室大都集中在九楼和八楼的船头部分。倔田久代的房间也被安排在八楼。
房间是两个人住的,室友是统筹协调事务长江藤美希。
所谓统筹协调事务长就是负责协调航海中全面事务的人。船内事务自然不用说,在停靠口岸,她必须负责与当地的事务性交涉,这份工作即使对一个男人来说也不是轻易能够胜任的。
江藤美希和久代之间的年龄差距不大,但江藤在工作上一点也不输给男人,“女中丈夫”的说法根本不足以形容她的工作态度。而且她天生丽质,笑起来尤其魅力四射。在遇到她之后,久代才觉得“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女人啊!”面对江藤,久代只有叹息自己的不才。
江藤美希在久代之后不久回到了房间。她在床边坐下来,“噗——”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呆坐着一动也不动。她最后的工作就是以这种姿势在脑子里确认一下是否还有未完成的工作。之后便大大地伸个懒腰,开始脱衣服。
虽然说浴室谁先用都无所谓,但年长一些的江藤美希无用似乎已顺理成章了。
江藤美希肆无忌惮地脱得一丝不挂。在工作上虽然是女丈夫,可脱光衣服的她却有着一副让同为女人的久代都神魂颠倒的身材。把披肩的长发胡乱塞进浴帽之后,她走进了浴室。
久代记完了日志之后,百无聊赖地把电视频道切换到了航海图画面,显示“飞鸟”号位置的标记牵着一条表示航迹的线条正在这离四国不远的海面上向西方移动,航行速度为每小时十七到十八海里。虽然这已是第四次环球航行了,但是看到航迹渐渐远离日本的时候,仍然有一种紧张感涌上心头。必须在经过三个月以上的长时间旅行之后,把四百多名乘客安然无恙地送回日本,这个责任的重大对海一个工作人员来说都是一样。
在这之的并不是没有事故发生。有位乘客曾经在航海中猝死,去年的环球旅行中,乘客们在里斯本自由观光的时候,豪华套间的一名男性乘客因脑血栓而倒下了。送到当地医院诊断结果是并无大碍,可是在大西洋上突然病情恶化,病人一度陷入昏迷状态。在纽约将病人交给了闻讯赶来的家人,据说之后不久就断了气。
虽然乘客死亡的事件十分罕见,但是生病或者受伤的情况在任何一次航行中都有可能出现。比如摔倒在楼梯上,或者也有因打架而受伤的情况。尤其在环球旅行这样的长时间航行中,很多人会因为水土不服而拉肚子。根据各人身体情况仍不一样,有的人可能病得相当严重,久代必须对这些事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诊疗室里有两名医生和两名护士轮流值班。在遇到风浪的时候,光是照看晕船的客人就得忙上整整一天。
江藤美希从浴室里出来了,胸前只围一条浴巾。她对着镜子一边啪啦啪啦往脸上扑着化妆水,一边说:“对了对了,昨天,你和402室的浅见先生说过话吧?”
“是啊,吃过晚饭过后,我们去了钢琴沙龙。”
“听说那个人是个自由撰稿人?”
“好像是的。他说这次出来也顺便采访。”“如此而巳吗?”“你的意恩是?”“我只是在想如果只是为了采访,不一定要坐完全程呀。会不会有其他的目的呢?”
“哦?真的吗?”
“曾经有人托花冈先生交给浅见先生一封信。他说,虽然没看清信上的具体内容,但可以肯定是一封十分简短的信。他还说浅见先生看过信之后问他贵宾室怎么怎么样的,说不定这事和豪华套间或者总统套房的客人有关系。”
“那么,是保镖吗?”
“有这个可能。”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比花冈先生递信的呢?”
“这个我也问过,可花冈先生不说。对我也保密的话,说明即使是公司的人、职位比一定相当的高,或者,根本是毫不相干的人……”
“无论如何,总不会是地痞流氓吧。”
“说的什么呀!当然不会是地痞流氓啦。我想可能是金触界或者政界的人物吧。”
“会不会是警察呢?比如说追查毒品贩卖之类的。”
“你呀,我看你是电视看得太多了。他难道不会是做贴身警卫的吗’为了掩人耳目而远远地监视着。918室的内田先生说他们夫妇都是第一次出国旅行,在停靠国也必须多加小心。”
“那么就告诉他们吧,说浅见先生跟着做保镖呢。”
“那怎么行。既然保密就一定有他们的理由。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对方就一定是内田先生。对了对了,这些话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只是平时你可以多留意一下浅见先生,一定不要让他发现了。”
“我知道了。”
对于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飞鸟”号上度过的倔田久代来说,这样惊险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干。而且,监视的对象也不赖。一想到在钢琴沙龙里近距离看到的那个男人茶褐色的眼睛,倔田久代有一种久违的心跳的感觉。
“听说那位浅见先生三十三岁了还是单身?”
奸像看透了久代的心思似的,江藤美希问道。
“你不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人吗?身材高大又英俊,当记者又有钱,而且还是单身呢。”
“有没有我还不知道呢。他说这次乘坐‘飞鸟’号也是因为有人赞助。”
“是吗?这不是很好吗?有人肯出这么大一笔钱为他提供赞助,不正是说明他的实力吗,你去监视他,弄不好就是稻草人救火。”
“说什么呢……”
“啊,脸红了!哦——原来你早就已经有那个意思了呀!”
“胡说!江藤你才是,你觉得他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倒可以给你传话。”
“嗯——这样啊,要是他愿意的话,还不坏……开个玩笑,我不会横刀夺爱的。哈哈哈……”
江藤像个男人似地笑了起来。
四、欢迎舞会
航行的第三天,“飞鸟”号终于离开日本本土,进入了中国东海。船长八田野英之在大隅半岛南端的佐多山甲海面上将“飞鸟”号向北一转,直指萨摩半岛而去。这并没有预定为正式的路线,但船长是为了让乘客们眺望开闻山的英姿。
八田野生于昭和十九年,也就是战争结束的前一年。父亲是一位海军军官,在一次战役中作为战舰“大和”号士官战死沙场。所以他只是从相片上看见过父亲的模样。
在“大和”号大势已去的昭和二十年四月,为了参加冲绳之战他们只装了半程的燃料出击,掌握了绝对制空权的美军在距离冲绳很远的地方向“大和”号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二千七百名士兵随之沉入了海底。
恐怕在战舰出动的时刻,士兵和战舰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之后很多人指责“大和”号有勇无谋、白白送死的行为,但作为当事者来说,他们一定是不忍心看到号称世界最强的“大和”号在大难当头的时候如空藏美玉一般毫无用武之地。
当时日本很多军港都遭受了大规模的空袭,在港内待命的军舰毫无还击的余地,统统被炸伤、炸沉。这样下去,“大和”号眼看就要遭遇同样的命运。当八田野做出悲痛的决断时,他同时也感到一种安慰。据说在八田野的学生时代,有一个叫做“大和”的同学荒废学业,整天打麻将。八田野觉得他是个软弱的男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十分生气。
八田野不同于他的父亲,商船大学毕业以后,他从小货船开始,当了很多船的船长,现在成了日本最大的豪华客轮“飞鸟”号的最高统帅。也许可以说,船长这一职业在日本已经达到最高境界了吧。
每次执行国际航线的任务,在太平洋上会经过很多当年战斗过的地方。马来西亚海、莱特湾、夏威夷、中途岛……
开闻山虽然海拔不到一千米,但却是一座酷似富士山的锥形火山,非常漂亮。
在开闻山前方的海面上,“飞鸟”号就进入了一路南下的航行路线。站在船尾,看见船后的航迹逐渐远离开闻山的时候,可以深深地感到漫长的航海已经开始了。
这天是第一个“正式活动日”。晚饭以后要求乘客们穿礼服。男性要求穿晚宴服或黑色西装,女性也必须着女子晚礼服。
晚饭时间,以船长的名义招待了总统套房的两组客人——内田康夫·真纪夫妇和昨天从神户上船的917室的牟田广和·美惠夫妇,以及豪华套间的两组客人——松原·郎泰子夫妇和后闲富美子·真知子姐妹。船方则由船长八田野和公关部长倔田久代陪席。
八田野知道内田康夫是一位侦探小说家,但其他人是什么来历他就不清楚了。
只是,公司曾经嘱咐他对松原夫妻要特别关照。松原曾经是和“飞鸟”号的船主有业务往来的贵宾之一,决不可疏忽怠慢,夫人泰子是原伯爵家的千金,也是一位有名的交际花,更要用心侍候。
牟田广和在大阪做美术生意,是一位言谈举止稳重得体的老绅士。由于上船之前扭了腰,现在正坐在轮椅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牟田看起来已是个与年龄相称的老人了。与此相反,夫人美惠却显得相当年轻,对任何事都出奇地精力旺盛。一口清脆的关西话,话题也十分丰富,据说夫人是牟田的后妻。
后闲姐妹给人一种纯正东京人的感觉,是干脆利索又不失高雅的一对姐妹。姐姐富关子正像人们所说的,是一个“酒家”,很快就喝完了刚刚斟满的葡萄酒。而妹妹真知子却不善饮酒,但抽起烟来,连男人们也自叹不如,她抽烟的姿势真像画家面前的模特儿。
欢迎会对于八田野来说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按理说他已经应该很习惯了,但客人每次都不一样,实在很难消除紧张感。
客人们愉快的谈话使得晚餐在和谐的气氛中进行着。
在谈话中断的一瞬间,一直沉默着的内田好像抓住了机会似地说道:“我想问一下船长,万一船上发生了什么案件,将会怎样处理呢?也就是说司法权之类的是怎样运作的呢?”
“原则上,船长握有司法权。”
真是个讨厌的话题啊——八田野一边想一边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副船长以下的所有员工都必须在船长的指挥下适当地应对各种事态。”
“假如说,我完全只是做个假设而已,发生了杀人案的话,船上将会怎样处理呢?”
“喂——您的问题可真难回答呀,根据不同的情况我们会采取不同的措施,不过首先我想应该优先保障其他乘客的安全。在此基础之上,我们会尽力拘留罪犯。但是罪犯是工作人员和罪犯是乘客的处理方法可能也会不一样……当然,工作人员肯定不会那么做的,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而且根据凶器、武器的不同,处理方法也不一样。总之具体情况具体处理,不可一概而论。”
“之前从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是的,很幸运这艘船上从来没有发生过那种不吉利的事,这也许是得益于我们高素质的客人们。”
八田野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外交辞令。
“那么,如果发生杀人案的话,你会怎么处理呢?”
“你怎么老说这些呀!”真纪夫人在旁边抱怨道。
内田却说:“不碍事,不碍事。”对夫人的话不加理会。
“船上备有安放遗体的设施。”
“那么,就是说不举行所谓水葬仪式啰?”
“是的。”
“就这样将尸体运回日本吗?和犯人一起。”
“不,原则上是在事发后的第一个停靠地把遗体和犯人送下船。按照联合国海洋法公约规定,在公海上,‘飞鸟’号被当做独立国对待,但在领海内,必须遵从该国法律。”
“这样一来,在港口内进行取证调查,一定相当麻烦吧。”
“嗯,按理说是这样,但按照惯例,对客船上的案件一般在短时间内完成调查。因为搜查会耽误客船的航行,一般不会停留太长时间。”
“原来如此……”
“内田先生,”松原笑着说,“你不会是希望船上发生杀人案事件吧。“
“哈哈哈,我当然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我也想体验一下这种经历呀。”
“还是不要期待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为好啊。”
八田野笑着说道。
开玩笑也要分时间场合嘛。置身客船之中,“沉没”、“火灾”、“冲撞”,还有“杀人事件”那是言辞的大忌,更何况这还是在气氛喜庆的船长欢迎会的餐桌上。苦不是总统套房的客人,简直就想狠狠斥责他一番。
“不过,在近一百天的时间里共同生活在这一艘船上,客人们之间可能也会产生各种摩擦和冲突吧。”
后闲富美子这样说道。稍显肥胖的她说话不紧不慢,眼镜下一双眼睛已经醉意朦胧,看来很有女性头目的风范。
“那是当然了。即使是杀人事件以不是完全没有发生的可能。”
内田完全像是希望有人被杀掉一样。
“您别老是说这些,注意您自己不要被杀掉就行了。”
牟田美惠使用了相当刻薄的语言,她一定是难以忍受内田那些不合时宜的话了。
“哈哈哈,那是当然了。要是自己都被杀了,小说也就写不成了。在尽量离我很近的地方有谁被杀的话,对于写小说来说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不管别人说什么,内田都毫不介意,像个厚脸皮的无赖。
旁边的真纪夫人一脸无奈地看着丈夫的脸,想道:“真拿他没办法。”
八田野看着与丈夫很不般配的美貌的夫人,心里暗想:“这两人早该分手了!”
其实不是玩笑,在环球旅行的途中,夫妇关系恶化的事情过去也曾有过。
在一间狭窄的客舱内,从早到晚面对面地生活,在此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对方的缺点因此变得特别显眼,让人生厌。早晨的船头酒吧内常常可以听到客人们议论前一天晚上某人听见隔壁夫妻大吵大闹的事。也曾听说过某个可怜的丈夫被妻子赶出房间,裹着被子在甲板上睡了一个晚上。
“但是不管怎样,旅途这么漫长,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相处,平安度过这次旅程。”
牟田广和用不紧不慢的口吻说道,这似乎成了一句总结性的发言。
五、钢琴沙龙
晚饭后,八田野带领客人们进入了钢琴沙龙,倔田久代也跟在后面。
这里有钢琴和三重奏乐队的交替演奏,还可以欣赏歌曲。在这里喝上一杯鸡尾酒或其他饮料,享受晚上的美好时光不失为一种优雅的选择。
这里是船上旅行的高境界,但也许因为许多人从未去过这样的地方,特别是年龄较大的女乘客几乎靠也不想靠近。八田野则经常为客人们制造一些靠近钢琴沙龙的机会。
也许是因为同为总统套房的客人吧,内田夫妻和牟田夫妻坐在一个包房里。
内田没有酒量,但夫人好像相当能喝。
牟田钟情于日本酒,他喝的是“飞鸟”号指定用的冰镇酒“玉乃光”。牟田夫人则和内田夫人一起端了一杯康巴利苏打水。
内田总想让做美术商的牟田谈一些有关画的话题。好像内田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很便宜地把一些好画弄到手,他相信去意大利就能达成他的愿望。到什么地方,怎么做才能弄到便宜的画呢?——内田死死咬住不放,但牟田总是有礼貌地回避这个问题。不知牟田是不肯讲呢,还是不知道而讲不出来,但不管怎样,商业上的秘密是不会轻易告诉他人的。
内田夫人和牟田夫人的谈话似乎进展得不太顺利。除了年龄上有一点差距以外,她们一个讲的是东京话,而另一个则是关西话。另外,可能是朴素的作家夫人与华丽的美术商夫人之间找不到太多共同点吧。
松原夫人和后闲姐妹正在谈论歌剧等高尚的话题,情绪十分高涨。
松原京一郎一直喝着鸡尾酒。夫人一边劝他少喝两杯,他还一边多倒了好几杯酒。但他照样很为身边的人着想,为了三位女士的杯中能够饮料不断,为了让不喝酒的后闲真知于不至于感到无聊,他走来走去忙个不停。
这些人属于在社交性气氛中能够熟悉和亲近的人,所以感到轻松而愉快。
八田野的搭档是倔田久代,他半坐在柜台前的高椅子上喝着啤酒。
“船长,您知道浅见光彦这个客人吗?”久代问道。
“不,不知道。是谁呀?”
“他住在402室,说是一个现场采访记者。他说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写‘飞鸟’号乘船记什么的,但据花冈先生说,实际上可能是某个贵宾乘客的保镖。”
“没听说过。到底是谁的保镖呢?”
“不知道,那也只是猜测,是否真是那样还不知道。我还以为船长您可能知道,看来您也不知道了。”
“嗯,不知道啊。可是什么乘客会需要保镖呢?有那么危险的情况以至于需要保镖吗?如果有的话,事先不对我这个船长说一声怎么行呢?不是吗?”
“是啊,那可不行啊。”
倔田久代好像从心里站在船长的立场上说活似的、紧皱着眉头。看见这样的表情,八田野一下子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觉得她“可爱极了”。
‘我想见见浅见先生,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你帮我约他出来,就说我请他到舱桥上来采访。”
“啊,对了,至少表面上他是以乘船采访为目的的,他一定会很高兴的。那么,我下去以后就跟他说。”
田久代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开朗。
八田野嘴上虽然没说,但对久代表情的变化之快非常吃晾。上船以后不过三天,她好像对浅见这个客人有一种特别的关心。
“是个什么样的人呀,那位浅见先生。”
“我不是说过吗,他是个记者。”
‘不,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他的相貌呀、性格之类的。他长得很英俊吧?”
“这个……怎么说呢。我觉得他长得倒是挺高的,那样是不是应该叫做英俊呢……”
她突然变成了一种摆架子似的口吻。这反而让八田野看出了她对那个叫浅见的男人的心意。虽然十分可笑,但八田野明显地感到一种近似于妒忌的感觉。
到了钢琴沙龙关门的时候,风浪变得大起来。这个时候还是三月初,被叫做“台湾男孩”的初春特有的低气压虽然还没有形成,但眼前的确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海域。
乘客们几乎都回到了房间,甲板上看不见一个人影。这片海域可以说处于亚热带,但毕竟到了夜晚还是感到一股寒意。走上船桥就看见值班的两名船员一个聚精会神地凝视前方,一个仔细地检查雷达和海洋地图。
“飞鸟”号以时速十八海里的巡航速度顺利地航行着。越过浪涛时的上下起伏虽然没有大碍,然而防比横向摇摆的鳍形自动稳定装置工作时会产生猛烈的冲击。不习惯的乘客会因此而影响睡眠。
八田野开玩笑似地问:“怎么样,没有发现海盗活动十分猖獗。不知是不是时代的进步。现代的海盗乘高速快艇接近目标,突然用机关枪,有时还用火箭炮进行威胁,侵入船内。对于吃水线距离甲板很低的油轮和货船来说,根本无法防止海盗的入侵。”
像“飞鸟”号这种大型客船似乎不易成为攻击目标,但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毕竟,日本是经济大国,而且参加环球旅行的乘客很可能会被认为全是亿万富翁。其实并不是那样,甚至也有人花掉了积蓄起来的养老金,但是“飞鸟”号仍然会给海盗们以宝船的印象。
八田野正要回房休息的时候,事务总长花冈打来了船内电话。
“908室的神田先生说有话要和船长说,我该怎么回复他呢?”
一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可能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吧。”
“是的,他说无论如何今晚要和您谈一谈。”
“什么事啊……”
八田野虽然感到疑惑,但这件事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知道了,那么你让他到我房间里来一趟吧
挂了电话,八田野再次环视了一下船桥,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