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爱上菩萨的男人

1

受京都府警的委托,千叶县警市川警察署对野平隆夫的住宅进行了非常秘密地搜查。虽说非常秘密,但是因为有事前的调查等,附近早就在风传野平一家失踪的事,所以警方的行动并非是完全秘密进行的。

令人意外的不如说是野平的亲戚似乎对其失踪的事一无所知。野平隆夫原籍枥木县,妻子清子是茨城县,据说平时和亲戚的来往不太好。也有人说野平婚姻的运气不好,这大概也是和亲戚关系疏远的原因吧。京都府警的东谷警部也参加了对野平家的搜查。不如说这次搜查是在东谷主导下展开的更合适。其实,进入野平家从事实际工作的七人里,除了提取指纹等负责鉴别的三人,其他三人分别是东谷、中头部长刑警和石塚刑警,都是木津署搜查总部的成员。剩下的一人是浅见光彦。

浅见被宣传是设在搜查总部的木津署的一名刑警。

东谷非常希望野平一家失踪是被外人绑架了。因此,对于千叶县警的鉴别,提出要特别留意血痕等可以证明绑架的痕迹。

确实,最近还发生了横滨的律师一家那种明显被绑架的事例。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在一个文明社会、法治国家的平安住宅区中,一家三口突然被劫持的无法无天的罪行却真实地发生了。

浅见参加了对住宅的搜查,不过基本上保持旁观者的立场。虽然东谷说“浅见你也一起去吧”并强行把浅见拉来了,但是一旦进入这种实际工作,浅见就成了完全起不上作用的男人了。像西洋风格的名侦探那样,手拿凸镜发现地板上的污点和窗框的微小损伤——浅见和这些名手技艺无缘。

野平家的室内没有被抢劫的形迹。只是桌子、壁橱、衣柜等的抽屉,多少有些寻找或拿出文件时翻乱的痕迹。

“我想这可以说明是被绑架了。”

虽然东谷这么说,但果真是那样吗,还是野平在失踪前慌里慌张地为运出重要文件等东西造成的混乱呢,两者都能解释通。

现金和存折、有价证券、贵重金属等物品中,成批的几乎都带走了。

但是,也不能因此断定是家里人带走了。

事实上,二楼女儿房间的宝石箱仍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不过,说是宝石,里面都是便宜货,也许没有必要运走吧。

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建筑上沾着居住的污垢。在通风差的地方,实际上还密生着霉斑。而且,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出一些恐怕连他家人都已忘记其存在的旧的什物家具。

其中,有一个被认为是放有野平女儿的小东西的柑橘箱。它被混放在堆积着破烂的壁橱里面。

对其中的各种物品,东谷警部委托负责鉴别的刑警要特别细致地提取指纹。

浅见主要把重点放在寻找是否有野平写的信和笔记、日记之类的东西。结果发现这些东西都被谨慎地带走了。至少这十年之内写的文件完全没有了。

“这不是一两天的工作呀!”

东谷叹着气说。

“我们的工作也是,要运出这些成为完整证据的物品,至少要花三天时间。”

事实上,警方的工作用了整整三天。这期间,浅见每天和东谷一起行动。

浅见从野平堆积如山的藏书中发现了颇有意思的东西。那是一本昭和八年岩波书店发行的《图说日本美术史》。里面登载了新药师寺的药师如来像(香药师佛)的照片。照片是从正面拍的,佛像有镀金铜佛特有的柔和光泽和端正的容貌。

引起浅见兴趣的要说照片当然也是那张照片,不过,比照片更让浅见感兴趣的是夹在香药师佛照片那一页的书签。可以想像野平对这张照片特别关心。

看一下底页后边的折边,有盖着胶皮戳的奈良“有美堂”这个书店的名字,旁边用铅笔写着“一千三百五十日元”几个小字。大概“有美堂”是专营旧书的书店,这本书是野平去奈良时发现并买回的。

“或许野平也关心佛像吧。”

浅见把那本书拿给东谷说。

“怎么样?在此前的调查中,我们还没发现野平对那种东西感兴趣。”

东谷揣摩着。

但是,马上,浅见又有一个重大发现。

在和放柑橘箱不同的壁橱里,找出一个放着野平学生时代使用的文件和记录、笔记本等东西的瓦楞纸箱。笔记中有一篇是他利用暑假去奈良研究旅行的记录。他在奈良逗留的时间是昭和三十六年七月十日到七月十六日的一个星期。而且,在奈良住的竟然是日吉馆。

他把巡游奈良的神社寺院、看到各种各样的国宝和重要文化遗产时的感动写成了朝气蓬勃的文章。即使是和在日吉馆的同伴以及同住的人之间的交流也非常详细地记录下来,从中可以读出野平隆夫这个人一丝不苟的性格。

浅见读着这些笔记,感到了一种严肃的东西。

野平隆夫三十年前也曾有过夜宿日吉馆、讴歌青春的岁月。这确实像现在阿部美果所经历的那样。

很难想像,即使在M商事这样的大公司,一个担任着平凡的“庶务科代理科长”、有些小市民气的男人也曾有过那样专心研究学问的时期。

也许人都是那样逐渐老去的——想着这些,浅见不可思议地陷入忧郁的情绪之中。

“尽管如此,庶务科代理科长这个职务到底都干些什么工作呢?”

对于几乎没有真正的工薪阶层经验的浅见来说,根本无法推测。

庶务科代理科长很像是类似靠边站的干部的名称。

在从野平家返回的汽车里,浅见对东谷说了这些话。

“唉,是干什么的呢!”

东谷警部似乎也不知道。警察里也没有那种职务。

“因为是代理,所以大概是科长不在的情况下,代行科长职权吧。”

说的都是些理所当然的话。

“听接待的小姐说,野平在公司里被称为‘搬家的’。”

“哈哈哈,搬家的?说得太难听了。这么说,和靠边站的干部是一样的吗?我感觉野平在公司里好像人缘很不好啊。明天早晨马上大致调查一下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调查的结果是野平真的被其他大多数社员看做靠边站的干部。

“野平确实像你说的那样被称为‘搬家的’,他似乎什么也不干。证据之一就是即使野平现在不在,单位一点也不觉得为难。人要是被认为没指望了,真可怜呀!”

在电话里,东谷说得很冷酷。作为京都府警的名警部或许可以这么说,但对于浅见这个食客却有些刺耳。

“但是,野平最近应该升职了。”

浅见以一种挽回野平荣誉的心情说。

“啊,你已经知道啦。确实是。野平从4月开始被决定提升为总务部次长。”

“哎?……”

浅见注意到东谷的措词有些奇怪。

“哎呀,也就是说,任命野平为总务部次长的委任状已经出来了,不过听说暂时先在庶务科代理科长的位子上工作。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古怪,但是,据说从庶务科代理科长到总务部次长是破格提升两级。”

“破格提升两级……”

“是啊。从我们警察来说,要不是在逮捕犯人时殉职是不可能有这种情况的。”

“这么说,野平对公司做出什么大的贡献啦?”

“大概是吧。不过不可能是逮捕犯人。哈哈哈……”

东谷开了个没什么意思的玩笑,一个人笑了。

“但是……”浅见没笑,而是回敬了一个玩笑,“也许是殉职了。”

“哎……”

“而且是一家三口。”

“嗯……”

东谷沉默了。

没有什么贡献,公司是不可能给予野平这样平庸的人破格提升两级的荣誉的。

很明显野平对M商事做出了重大贡献,是和破格提升两级相称的贡献。

并且,M商事非常迅速地发布那个人事命令,似乎是有必要对野平的“贡献”进行报偿。只发布了委任状,却没有为其准备好“总务部次长”的位子,这种荒唐匆忙的举动正说明了这一点。

公司首先给野平“名分”。不,或许工资报酬的金额会提高,也给了他“实惠”。

但是,没有得到关键的次长的位子,野平像放弃了晋级竞赛一样失踪了。

“难道M商事给了野平‘名分’和‘实惠’,也相应地给了他‘死亡’?”

浅见被可怕的相像纠缠着。

之后,东谷的电话打了进来。

“浅见,查出来了查出来了。”

东谷兴奋地说。

“在野平家不是查收了放有他女儿繁子的小东西的柑橘箱吗,从其中的物品上提取的指纹和佛谷的被害者指纹一致。”

“是吗,果然。”

浅见并不怎么吃惊。东谷似乎有些不满。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吗?”

“不,刚才是初次听到,但是我想像到了。”

“是吗……哎呀,这么一来,野平失踪的动机和我们此前考虑的是不是稍有出入啊?”

“你的意思是?”

“也许野平是害怕杀女儿的事情败露而逃亡的。”

“那又怎么解释呢。以前调查的时候,在佛谷案件发生时,野平不是没有离开东京吗?”

“那倒也是。但是,也许是用了什么计策。总之,我们决定重新调查一次。”

各种各样新的事实接连不断地查明,东谷警部干劲十足。

东谷刚挂断电话,电话铃又刺耳地响起来。浅见反射似地拿起听筒放在耳边,传来了美果的声音。

美果马上说:“啊,终于通了!我打了好几回终于通了。你这个电话真长呀!”

发了句牢骚,就郑重其事地说:

“浅见,细冈博士说想见你。让我尽快带你去。”

“哦……”

浅见紧张的同时,感到一种想笑的兴奋。

“到最后关头了。”

“最后关头……什么呀?怎么到最后关头了,我不明白。”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解开谜语之门的钥匙握在细冈博士手里。”

“是吗?”

美果忘了掩饰,声音像小女孩儿一样。

2

细冈博士的书房里准备了三个人坐的空间。在知道平时的混乱劲儿的美果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迹。

“我老婆去看歌舞伎了,因此,没办法给二位上茶了。”

细冈结束和浅见初次见面的寒暄后,对美果说。两个年轻人察觉到夫人出去看歌舞伎是招待他们的前提。

“方便的话,我给大家泡杯红茶吧。”

美果小心翼翼地提议。

“不用了,太麻烦,算了。浅见也不需要吧?”

“啊,我不需要。”

这样,三个人就在没有坐垫毫无风趣的书房的榻榻米上坐了下来。

“我从阿部那里听说了不少情况。”

细冈把视线放在浅见和美果正中什么也没有的位置开始说话。

“那么,就不说废话了,我决定单刀直入。1943年——昭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夜里,在奈良发生了什么事呢?就像你们推测的那样,那天晚上,我们五人从新药师寺偷出了香药师佛。”

细冈也许预先准备了要说的话的概要,讲起来的确是单刀直入、一步到位。

对此,浅见和美果只有一声不响聚精会神地听着。

“但是,实际参加的是四个人,胆小的我在旅馆里假装酩酊大醉,所以偷盗的情况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

四个学生出了日吉馆,在严寒中徒步走向新药师寺。那天是二月堂汲水仪式的闭门祈祷,所以他们知道寺里年轻的僧人几乎全部出去了。而且由于事前调查过正殿门扇上锁的结构,因此对自己潜入的手段很有自信。

和预想的一样,虽然门扇上两个地方锁了坚固的锁,但是把嵌有门扇的整个门框从柱子上卸下来很简单。只要松动两个钉子,就能轻而易举地闯入正殿了。

四个学生从佛龛中拿出香药师佛,用丝绵包了好几层,又用包袱皮将其裹起来。

“他们回来后,打开包在外面的东西,在微暗的电灯光下,香药师佛的表面闪着暗淡的金光,见此情景,大家都不禁全身颤抖。”

也许是头脑中浮现出了当时的情景,细冈表情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怀念更多一些。

“可是,为什么要将香药师佛偷出来呢?”

美果语气强硬,似乎想说“不能饶恕”。

“愚蠢的行为啊!”细冈淡淡地说。“现在回头想想,只能说是愚蠢的行为。和驾驶特攻飞机同样的幼稚和愚蠢——如果我这么说,也许要被特攻队中壮烈战死的人叱责吧。但是,那时却是非常认真的。或许也可以称为严肃。虽然我根本不敢,但其他四人每个都像接受了至上命令的青年军官一样,以奋不顾身的姿态投身于这次偷盗行动。”

“目的是什么?”美果又催促了一次。

“只有一个人目的很明确。但是,其他三人也感到被他的热情牵引了。那个男人——假定是A吧——他对香药师佛着迷了。”

“着迷……”

“是,说得好听一点,是爱上了。”

关于这个美果和浅见都不想多听。美果就不用说了,浅见也不理解这种对佛像着迷的狂热心理。

比如,昭和三十五年8月发生的京都广隆寺国宝“弥勒菩萨”右手无名指被折事件就是典型。犯人是京大法学部的学生,据说动机是“想用自己的脸去贴弥勒菩萨的脸,结果不小心把手指折断了”。当时,心理学者中,有人评价这个学生的行为是“反常的性冲动”。

“我可以问一下吗?”

浅见说。

“嗯?什么呀?”

“你说那时是用丝绵把香药师佛包起来的?”

“哎?啊,是……”

瞬间,细冈脸上闪过惊奇的神色。

“那些丝绵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弄到手的?”

“嗬,真让人吃惊啊……”

细冈直率地发出惊叹声。

“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注意到那个。”

“请问……”美果不满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说道。

“你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呀?”

“嗯?是丝绵。浅见真是机敏,令人佩服……也就是说,A预先准备好包裹香药师佛的丝绵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即使这么说,美果还是不明白。细冈苦笑着进一步说明。

“其实,包括我在内,A以外的四个人,都认为那次行动是非常偶然的,后来想想,觉得A从一开始就有偷出香药师佛的阴谋。就像浅见指出的那样,我是从A那时连丝绵都完全准备好了这一点才这么想的。但是,注意到这一点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是参与偷盗的四人中的一个死的时候……”

“哎,死的时候,怎么回事呀?”

浅见皱着眉头。

细冈停了一会儿,用淡淡的口气说:

“那时住在日吉馆的五人中,三人去了战场,全部平安地活者回来了。我和另一个人,假设是B吧,我们两个人没有去战场。而且,战争结束之前香药师佛一直在B的手里。哎呀,假如B被征兵走了的话,就由我来保存。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结果并没有那样。于是,迎来了停战,在回到大学的时候,五个人又见面了,当然香药师佛的事成了问题。那时,B说香药师佛不该返还。理由是,如果返还了,可能会遭倒占领军的掠夺。事实上,在停战后的混乱之中,被运到海外去的美术品并不少,所以我们也诚恳地接受了他的意见。但是,那之后不久,这个B因为抵抗美军揭露他隐藏物资而被枪杀了。”

美果“啊”地捂上了嘴。浅见也被一阵紧张感袭击,觉得全身僵硬。但是,细冈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已经四十几年前的事了。也许在他心里惊愕和恐惧已经完全风化了。

“仅仅凭事件的报道不能知道详细情况,B家是琦玉县志木附近的第一富户,在秩父山中修建了秘密仓库,好像隐藏了大量的物资。他和来查收的美国宪兵发生争执而被枪杀,不可能知道真相的。我想也可能不是宪兵,是品质不良的美国兵进行的抢劫,其实并不清楚是不是美军干的。之后又过了很长时间,我访问了B死的现场附近,向知道当时情况的村里人了解了一些情况,据说半夜有吉普车开来,然后听到几声枪响,第二天早晨人们战战兢兢地去现场一看,B已经死了,山中的秘密仓库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在战败后的混乱时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日本的警察被完全解除了武装,对占领军根本无能为力。信息无法正确传递,不用说报纸,连私人信件也全部接受美军的检查。

“虽然B死了,但是我首先关心可能藏在隐藏物资中的香药师佛的安危。我想美国人不可能知道它是多么贵重。他们不会误以为是纯金的而将其熔毁吧——各种幻想在我头脑中萦绕。而且,至少用那些丝绵包着运来的话——想到这里的一瞬间,和刚才浅见说的相同的疑问忽然毫无关联地浮现出来。”

细冈直接把视线转向浅见的脸。

“为什么那个时候有丝绵呢——就是这个疑问。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并且在旅途中是不可能轻易弄到丝绵的。去偷之前,A并没有为找丝绵而东奔西跑。可是,为什么——我这么想。就是说从最初计划去奈良的时候,A已经有偷出香药师佛的企图了——与其这么说,不如说他是为了这个目的才邀请我们去奈良的——我吃惊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那么,抢劫事件之后,香药师佛怎么样了?”

浅见急于知道结果。

“唉……”细冈摇着头。

“在那之后,香药师佛就下落不明了。上次阿部给我讲的是那之后第一次听到关于香药师佛的传闻。”

“是吗……”

美果看着细冈温和的视线,悄然点了点头。

“只是……”细冈看着美果继续说,“我也无法断定绝对没有你说的那种事。”

“哎?”

“就是说,我也不能断言M商事的桥口根本不知道香药师佛的所在。”

“那个,”浅见插嘴道,“桥口社长是A吧?”

细冈静静地点了点头。他已经不再对浅见的话感到吃惊了。

“在听到阿部说有人死了之前,我原打算对她的怀疑一笑了之。但是,出了几个死者和下落不明者,此时就非同小可了。

“岂止如此,我借友情之名对香药师佛的事四十几年置之不理,难道我可以免去对自己这种怠慢的指责吗——我是这样一种心情。”

细冈表情沉痛地仰望着天花板。

“这么说,您对B的事件也略微有些怀疑啦!”

“是的……哎呀,你总能比别人想得更深更远。确实如你所言。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感到羞愧啊!”

美果又急切地叫起来。

“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呀?什么桥口社长是A啦、对B的事件有所怀疑啦,你们在说什么呀,告诉我好吗?”

“细冈博士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浅见为难地说。

“说过了,说过什么?……说过觉得羞愧,是那句吗?”

“不是,再前面说的。”

“是吗?可是,我听不懂啊。要是说得再易懂一些就好了……”

“就是说……”

浅见说了一半,看着细冈,征求他的谅解。细冈苦笑着点了点头。

“总之,对香药师佛着迷并策划偷盗的罪魁祸首A就是现在的桥口社长。细冈博士还怀疑趁着停战后的混乱杀死B夺走香药师佛也是A干的勾当。”

“哎……”

美果发出惊叫声。

“那么,桥口社长就是杀人犯……”

“不,我也不知道那是否是事实。”

细冈像安慰美果一样说。

“而且,即使是,也已经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早过了时效了。”

“可是……”美果脸上的肌肉僵硬了。

“佛谷的女子、后来的野平一家和香药师佛的绅士……”

说着,美果感到一种事件余波未了并且正在扩大的不安。事实上,连美果自己,也几乎重蹈佛谷女子的覆辙。

“的确,正因为如此,我才找你和浅见来的。”

细冈博士交替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脸,严肃地说。

“浅见,关于香药师佛的事我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但是,现在香药师佛在哪里,阿部刚才所指出的杀人的可能性以及其他诸多可疑事件是否和香药师佛有关,说得明白一点,那些事是否和M商事的桥口有关,这些我就完全不知道了。虽然不知道,我却非常不安。如果我一如既往,视而不见装聋作哑的话,事态也许会继续向着坏的方向发展。至少,为了防止再发生犯罪行为,只有借助你的力量——我下了这样的决心。”

细冈说完之后,一直等着浅见的反应。

浅见刚才在一动不动地听他讲话,之后仍然没动,只是像敲打钢琴或电脑的键盘一样微微动着放在盘腿的膝盖上的手指。眼睛像打坐时一样半睁着,迷离的眸子盯着什么地方。

长时间的沉默。

“向警察……”美果忍不住说道。

“博士,不向警察报告吗?”

“不……”细冈恐怕妨碍了浅见的思索,低声说,“我认为报了警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一切都指望浅见了。”

“可是……”

美果焦急地看着浅见一动不动的姿势。

“不管怎样,把刚才的话说给警方听,至于如何应对让警方去做不是更好吗?如果不那样,也许就来不及了。喂,浅见,怎么办啊?别不做声,你说句话呀。”

浅见像突然醒来一样,直直看着美果。被浅见充满深深忧郁的聪明的眸子盯着,美果禁不住畏缩了,垂下了视线。

“警察不行。”浅见静静地说。

也许在等着这个答案吧,细冈“哦……”地松了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说警察不行……为什么不行啊?”

“我认为,这个事件仅凭表面发生的事不能判断,可以说它有着类似双重构造的暗流一样的背景。这使整个事件变得复杂。现在单靠警方掌握的资料和细冈博士讲的香药师佛失窃事件的真相,恐怕很难看透它的双层底下面的东西。比如,即使警方追查桥口社长,也许连香药师佛的存在都弄不清。野平一家失踪之谜也解不开。”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你是说我们无从下手、毫无办法了吗?”

“总之,采用正面进攻的方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对,是这样的,阿部。”

细冈信任地看着浅见,大声说。

“正因为如此,我才信赖浅见,想说这些话的。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报告给警方就可以,我也就不用犹豫了。但是,如浅见所言,事实上我也感到用正面进攻的方法有无法逾越的障碍。连我都不能摧毁桥口的顽强。我只觉得有像来路不明的气味一样的东西在为桥口掩饰……”

细冈的叹息中充满了真实感受。

3

“关于这次事件有两重性这一点,只要把我们此前遇到的几见离奇的事件综合起来考虑就明白了。”

浅见转向美果说。

“是吗!”

美果只是一脸对浅见说的话佩服的表情。

“在京都的大觉寺遇到假的野平以来,我和你一起、或者说在各自的场所,碰到了好几件离奇的事情。但是,将这些事大致分为两种性质的事,那么整个事件所具有的两面性就清楚地浮现出来了。”

“你说的两种性质是指?……”

“总而言之,就是明和暗、阴和阳。再说的简单点,就是一方在积极地演戏,与之相对,另一方一个劲儿地想要隐藏什么。在互相争斗之中,有人死去,有人下落不明。”

“真的……说起来,确实是那么回事……”

美果一件一件回顾着此前遇到的事情的经过,对浅见的话点了点头。

“大觉寺的男子”、“假的野平繁子”、“夕阳地藏菩萨·净琉璃寺的女子”、“香药师佛的绅士”等等,为了引人注意而进行各种表演的另一面,M商事的野平总务部次长和桥口社长却在想办法隐藏着什么。

“野平突然被破格提升两级可以说是一件象征性的事吧。”

浅见说。

“野平到底因为什么而被破格提拔呢。我们调查了他的业绩,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甚至还有职员背地里说他坏话,称他为‘搬家的’。但是,其中只有一次,野平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

“哦,什么呀?”

细冈被勾起了兴趣,探出身子。

“就是那次‘搬家’。”

“……”

细冈和美果以为浅见在说笑话,互相看着对方想笑的脸。但是,浅见的表情认真得可怕,所以两人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面孔。

“去年年底,野平领着四个部下去帮桥口社长搬家。听说桥口在奈良市郊外建成了一座别墅,物品很多,仅仅地下仓库的美术品数量就非常多。野平的部下说,那种时候正是野平会搬家的面貌活灵活现的时候。”

“啊……”

浅见话里的意思,细冈马上就领悟到了,但美果却没注意。她把目光转向浅见,仿佛在问:“那怎么啦?”

“其实,前一段时间,我和刑警一起去野平家搜查时,在野平的旧藏书中发现了一本《图说日本美术史》。书中登载了新药师寺香药师佛的照片。并且,那一页里夹着一张比较新的书签。”

“哎,那……”

美果终于注意到了。

“你是说野平帮忙搬家时,在社长家看到了香药师佛,而且和那本书进行了对照?”

“大概吧……”

浅见笑着点点头。

“是那样的吧……这么一来,作为其结果,野平被提拔也就很好理解了。他利用这件事威胁了桥口社长。”

美果突然变得很有劲头,但马上又忧郁地皱起了眉头。

“可是,他女儿繁子死在佛谷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那一点还不太清楚。到底为什么野平繁子必须被杀呢,还有为什么死在了佛谷呢……”

浅见显出难以理解的表情,想了一会儿,说:“只是,你被香药师佛的绅士邀请,险些被卷入拐骗事件,这是一个富有启发性的事实。这件事和细冈博士说的A——就是桥口社长的‘着迷’有关。博士也说了‘像气味一样的东西’。我虽然没有直接见过桥口社长,但是从这些话里窥知的情况来看,总觉得桥口是不是得病了。”

“得病?……”

美果反射似地看着细冈的脸。

细冈难受地皱着眉间的竖皱纹,歪着嘴唇。

“很遗憾,我和浅见的意见相同。在经济界他虽然以干将闻名,但从我见他的印象来看好像不太正常。我觉得他有一种如同抱着炸弹一样的非同寻常的不安……”

“博士。”浅见问,“你问过桥口香药师佛的是吗?”

“啊,问过了。我问‘你是不是知道香药师佛的下落呀’。我很直率地问的。但他的回答是否定的。”

“你有没有感觉他在撒谎呀?”

“哎呀,我只能说没有。因为我无法读懂对方的心理。我看不透在我的质问下他是否动摇了。不过,我感觉在他见我时的眼神已经不沉稳,精神状态也非常不安。”

“桥口的这种状况,终归还是病态的吧。”

“我想是。如果不是,也是背负着相当重的精神负担吧。”

“对此,你没有问他吗?”

“问了。我问他: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呀。”

“他怎么说?”

“他说是累。因为工作太繁重了。他笑着说,虽然自己是社长却也有累的时候,不过说起来正因为是社长才够呛呢。我感觉他笑得也有些勉强。”

浅见思索的眼神左右转了两三次,然后说:

“关于股东大会他没说什么吗?”

“哎?……”

到现在细冈已经好几次浮现出吃惊的表情了。

“为什么问那个……哎呀,确实说了。他说因为股东大会正在临近,正忙于准备工作……但是,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在双重构造的暗流中是不是有那个问题。”

“双重构造的……股东大会吗?”

细冈和美果互相看着。

“这次事件的两面性——阴和阳,想要隐藏的一侧和要暴露一侧的斗争——和正在临近的股东大会的舞台的表和里重叠在一起考虑的话,就可以看清事件的梗概了。”

浅见留出一段时间,等着缩短两个人的思维和自己的距离。

“听说本届大会,策划M商事的董事人事——特别是更换桥口社长的活动很活跃。但是,听我一个在经济报纸做记者的朋友说,M商事取得了过去最高的经常利润,目前找不到桥口社长必须辞职的理由,这是经济界的一致看法。尽管如此,反桥口派不知为什么却充满自信地连桥口辞职以后的展望都公布了。总之,他们掌握了桥口什么弱点——恐怕是丑事——这是我的结论。”

“嗯……”细冈哼了一声。

“这么说,会不会是香药师佛呢?”

“唉,那会怎么样呢?”

浅见歪着头。

“我认为仅凭香药师佛的事是不可能追逼桥口的。即使桥口有香药师佛,只要不借助警方的力量进行强制搜查,是不可能彻底查明香药师佛的所在的。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那丑事是什么呀?”

“桥口的‘着迷’是否仅限于香药师佛。”

“你是说他把魔掌伸向了其他佛像?……比如,弥勒菩萨和思维之像……”

怎么可能——细冈摇摇头。

“怎么可能。”浅见也说。

“恐怕不会把希望放到那些佛像上吧。弥勒菩萨不像香药师佛那样容易偷出来。”

“那是什么呢?”

“我想桥口‘着迷’的对象是不是女性呢?”

“啊……”细冈张开嘴,急促地呼吸着。他似乎猜到了。

“桥口似乎对像弥勒菩萨的女性,有着异常——可以说是沉溺于其中的关心。实际上,警方对此进行了秘密侦察,主要汇集整理了银座夜总会的证词,据说桥口确实曾经有过那种倾向。”

“曾经有过……这么说,意思是现在没有了?”

“对,现在好像没有了。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夜总会的人抱怨桥口来银座的次数锐减了。”

“这么说,桥口的关心,从像弥勒菩萨的女性转移到其他方面去了?”

“不是,我理解为他把那种倾向强化得更纯粹了。也就是说,不再满足于为了金钱为了生意而与他交往的女性,想要纯洁的、长得像弥勒菩萨的……难道他不是这样希望的吗?”

浅见慢慢地将视线转向美果:“比如,像美果那样的。”

瞬间,美果像电流贯穿身体一样颤抖了一下,“那么……”张开嘴了,舌头却不停使唤,“……那么,对像我的……不,你是说他对长的像弥勒菩萨的女性下毒手了?”

美果这样的年轻姑娘说出“毒手”之类的旧的说法,听起来和这个场合非常符合。因为美果是险些遭毒手的当事人,所以她的话有说服力。

“是不是毒手……”

浅见严肃的表情中微微浮现出暧昧的笑容,在笑容消失的同时说。

“总之桥口把一位姑娘请到奈良的别墅里了。而且,那个女的死了。”

因为说得很冷淡,所以细冈和美果都惊呆了。

“哎,真的吗?”

美果用时下流行的“不会吧……”的语调问。

“我也不知道。暂时还没有查明,只是我的假说。”

“什么……”

“请不要吓唬我们。”

美果和细冈相继责怪浅见说。

“哎呀,我不是为了吓唬你们这么说的。假说虽然是假说,但是我觉得作为解开事件之谜的关键,还是很不错的。”

“但是,即便如此,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假说要尽量大胆。和理论物理学的世界一样,为使推理飞跃,要设立一个假说,然后看各种事实和那个假说是否相符合。在这次事件里,我也不过是采用了这种方法。要说实验的结果如何,就像拼版玩具一样,此前知道的各种要素非常吻合地填到了空白部分。我新奇地看清了整个情节。我相信在奈良桥口的别墅里发生了我所说的事情。”

“嗯……”细冈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么,被桥口社长杀害的女性是谁呢?”

美果像抗议一样用抬杠的口气说。

“等一下好吗?”

浅见制止了美果。

“我没说是被桥口社长杀害的。”

“哎?啊,不是吗?可是……”

“虽然我说死了,但是否是被杀害的,我也不知道。”

“可是,在假说中……”

“在假说中,现在还没有必要区分是被杀的还是单纯自己死的。原因是什么都行,总之,在桥口的别墅里有女性死了……只要假定这个事实就够了。你想想,眼前一个年轻女子——并且既不是自己妻子也不是自己女儿的女子死了。多可怕呀!”

“是……是啊……”

美果茫然地点点头,然后又想起刚才的话来,问道。

“那么,是谁呢?那个女的。”

“一定是野平繁子。”

浅见若无其事地说。

“野平繁子……但是,她在佛谷……”

“佛谷有的毕竟只是她的尸体。”

“但是,之前在净琉璃寺……还有在夕阳地藏菩萨前……对啦,她不是翻过奈良坡去佛谷了吗?”

“很像野平繁子的女子——我希望你这么说。”

“那么,是别人?……”

“我说过的。我说过那是在表演。”

“啊……”

细冈代替沉默的美果问道。

“但是,有必要进行那种表演吗?”

“我想是不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呀。”

“不在场证明?”

“那个女的从夕阳地藏菩萨前翻过平城山到净琉璃寺又向佛谷走去的那天——据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那天桥口的别墅里应该没人。也许是桥口去国外之后。”

“的确……”

细冈又佩服地说。

美果却表示质疑:

“可是,你那么说,不觉得不合适吗?”

“什么不合适?”

“那个女子的表演偶尔被人看到留在记忆中当然好,但是,如果尸体很久以后才被发现,人们已经忘了那个女子的事,不是起不了任何作用了吗?”

“但是,实际上尸体是在很早的时候就被发现了。”

“可是,那是偶然的呀。”

“不,不是偶然的。”

浅见微笑着说。

“尸体还没有化为白骨前——与其这么说,不如说翻过平城山的女子的记忆还没有被风化之前,让其被人们发现。”

“怎么可能,那种事情……啊,你是说作为第一发现者的那些女大学生是同伙?”

“聪明!我想这么说,可是很遗憾,不是她们。”

浅见让美果感到沮丧之后说道。

“也不是其后到的那群男学生,而是第三批到的一群中年女性。因为警方记下了每组人代表的住址姓名,所以找到那个人确认了全组人的身份。结果,查到了耐人寻味的事实。”

浅见煞有介事地说。

“在那群女性里,竟然有野平清子的名字。”

细冈和美果的嘴里已经连吃惊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听和野平夫人清子一起去奈良旅游的三个同伴说,计划旅行的是清子。和平时畏首畏尾的想法不同,难得她这次积极地邀请大家。据说是从净琉璃寺到岩船寺的徒步旅行路线,也是她策划的。

——她说虽然马醉木的季节还早,但草木已经开始发芽,步行是最高的享受。还说途中有好几尊石佛,其中佛谷的磨崖佛非常好。——清子的劝诱巧妙得连旅行社老练的销售员都相形见绌,令人联想到早春的大和路。

开始只有三名成员,后来又有一个人加入,这样就成了一次充满期待的旅行。她们前一天晚上住在奈良饭店,第二天先坐出租车到净琉璃寺,然后就遇到了那起“事件”。

如果女大学生没有发现尸体,野平夫人一行应该成为第一发现者——浅见这个推理被直接证明的时候,借东谷警部的话说就是“搜查总部的所有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从那以后,都成了浅见教的信徒”。

美果和细冈的感受和东谷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