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到了!”

他的声音把我从朦胧中唤醒。

“我睡着了吗?”

“嗯,你睡得可香哩。我真想把车子开得更慢些呢。”

我难为情地笑了一笑。

“我累了……也许是年纪的关系吧?”

“十七岁的年纪可复杂哩。”-

川也笑道:

说什么年青人不知疲倦,在现代已经没有人相信这种神话了。

不论怎么年轻,累了就是累。特别是夏末秋初,在人们常说的“秋老虎”淫威下,即使是我这个身体结实、生机勃勃的人也变得无精打采了。

暑假还有五天就要结束了。

“下车吧。”-

川兴高采烈地说道。

“哗……”

我走下车来一看,不禁惊奇地叫道。

我是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有时会瞧不起大自然的。因为我一直生活在人工造成的世界,看见的尽是高楼大厦,并且以此为奇。至于说到什么夕阳无限好啦,为层峦叠翠而激动不已啦等等,就会觉得太土气了。

我这颗饱受城市的柏油路面烧烤之苦的小苗,一旦吹来一阵凉风便会欢呼雀跃不已。

我所想的一切都那么单纯。所以对于高原地区为什么离太阳近却反而比东京凉快的道理,总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这里确实凉快,这是事实。虽然我习惯于城市生活,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大自然的凉风比城市里冷气机的冷气要舒服得多。

前面是一个湖,它在强烈的太阳照射下波光粼粼。湖的围围是青翠的树林,树林里一座座分散的木屋隐约可见。

这些风光当然已经不是纯粹天然而成,是经过人工之手,但它对自然模仿得惟妙惟肖。这是避暑用的度假村。不过对我来说它和真正的大自然已经别无二致了。

“到了……这就是第504号。”-

川望着这人工的木屋上的门牌说道。

“把行李放下吧。”

“我来开门。”

我跑上三级的台阶,向阳台式的大门口走去。

屋里布置得十分舒适。

由于关门闭户,所以里面的空气有点闷热。我打开窗户,凉风穿堂入室,一下子变得凉快起来了。

“到了晚上会冷的,所以这里也有暖气设备。”-

川把行李拿到屋里来,又说道:

“我去把车子停泊到屋后。”

“好的。

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好奇地观看一番。

屋子并不很大。但它的结构好像旅店的套间一样,外面是放有电视机的起居室,里面是卧室,还有一个足够两个人使用的厨房兼饭厅,各种炊具一应齐全。

这是一所北欧风格的房子。几乎全是木头结构,给人以异国情调的享受。

我凭窗外望,看着他把汽车开到屋后停泊。这时天色阴暗下来了。

一大片云把太阳遮住了。

我突然想:我这样做合适吗?

三天前,-川对我说道:

“我终于有了三天的夏天休假啦。”

“夏天已经快要完了。”

“不到这个时候我是请不到假的。我的工作就是这样辛苦的啊。”

当时我和他正在市里一家旅店的房间里,吃着侍者送到房间里来的午餐。因为是在白天,所以我不必接口说在同学家里过夜而和他见面。

在-川方面,自从我腿部受伤以后他也小心翼翼了。他只是利用中午休息或者因工作外出的时候和我约会。因为见面时间短,所以我们已不能像过去那样尽情游玩了。过去我有时扮作大人,他有时扮作小孩,大家玩游戏,其乐无穷。可是现在没有这样宽裕的时间了。现在我们见面只有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总觉得没有尽兴。

对了……我差一点忘了。就在那一天,我和他在电梯里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了。从此以后,我和他变成了对等关系的大人,我们不再玩小孩子的游戏了。想起这事,真使我觉得难为情哩。

后来发生的真知子和横谷老师殉情自杀的事件,对我并不是没有敲起警钟。不过真知子和横谷老师毕竟是别人,真知子不是我,横谷老师也不是-川。我并没有切肤之感。何况我有信心,认为自己不会陷入真知子的境地。而-川和横谷老师相比又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当时-川问我:

“出去旅行一趟怎么样?”

“你不好办吧?”

“出差对我是家常便饭。”

“怕不行吧?”

“不是现在去,是三天以后。”

“这事太突然了……”我摇摇头,“如果暴露出去,我可真的要退学啦。”

“出去三天两夜。我已经在高原上的度假村订了房间。”

“如果我不去,你会带谁去呢?”

我反问道,其实这也是为了掩盖我内心的动摇。

我和他出外作三天两夜的旅行——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这怎么能不使我怦然心动呢。

“你是说你不想去吗?那么我就一个人在湖上划船吧,虽然会很寂寞的。那里有一个湖哩。”

他停了一会儿又催问道:

“怎么样?”

我耸耸肩膀,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好吧。不过你要给我找一个借口。”

于是到了今天,我们俩便来到了这里。

虽然说是三天两夜,其实扣除来回的两天上真正能够悠游目在地尽情游玩的只有一天。到达目的地后,现在已经是下午四时了。虽然还是夏天,但在高原地区这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

他打开门进来了。

我们从东京来的时候,他穿的是西装,装作出差的样子。但现在他换了一件运动夹克,看起来好像一下子年青了五岁。

“这房间虽然不很宽敞。但睡觉过夜却是足够的了。”

他来到窗边,和我并肩站在一起。

“你不担心出问题吗?”

“没有事儿!我已经作好了安排。”-川说着用手臂搂住我的肩膀,“明天我们坐汽车在这附近兜风吧。”

“我不想动了。”

“呆在屋里不会无聊吗?”

“行啦!再开车兜风又会出事的。我想呆在这里好好休息。”-

川笑道:

“请君自便!”

“我们在这里自己动手做饭吗?”

“不一定。这附近有餐厅。如果通知它会送饭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自己动手呢。虽然我不会做什么可口的佳肴。你说呢?”

他微微一笑,吻了一下我的前额说:

“好的。”

“我们应该在半路上买东西来。”

“这里应该有超级市场的。找一找导游图吧。”

我看了一下桌子上的导游图,果然有一个超级市场。总之这个度假村是一个整体,包括了树林和湖,就像一个大型旅店一样,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样样俱全。

“从导游图来看,超级市场在湖的对面。”

“开车去用不了多少时间。”’

“不用了,我自己走路去。你留在这里把厨房用具洗干净好吗?”

“你拿得了那些东西吗?”

“只不过两个晚上呀。究竟打算请多少人来吃呢?”

我说着笑了。

“行了,我明白了。你从我的钱包里拿钱去吧。”

“我顺便散散步。我在天黑之前回来。”

我走出大门,向湖的对岸走去。

这是一条修造得很好的小路,沿着湖边伸延。我走了不到半分钟,便看见了那家超级市场的红色建筑物了。

到了傍晚,风变得凉嗖嗖的。不过我反而感到很痛快。我踏着铺了细沙的小路来到超级市场前面,感到十分新鲜。

市场并不很大,不过前面也停有十多辆汽车,里面有不少顾客。我走进去,拿起-个购物篮子,在里面转了一圈。货架上的货物和城市里一样,这使得我这中城市姑娘不致感到陌生而放心了。因为我已经习惯于自动售货机的生活方式。

我挑选了做菜肴所需的食品,放在购物篮里,然后拿到结帐台去。

其实所谓菜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因为我本来就对家务不感兴趣。恐怕在这方面姐姐比我更要拿手哩。

我付了款,把食品装进纸袋里一看。竟然是一大包。

“如果开汽车来就好了。”

我自言自语地走出了超级市场。

“请问……”

有人向我打招呼。

那个人无疑是叫我的,因为周围空无一人,而且她正向我走来。

“对不起。”

骤然一看,她给人的印象是“良家妇女”。我拿不准她的年纪,可能是三十七八岁。她给人以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不过她现在和我说话时的神情却显得心绪不宁和踌躇不定。

“没有什么……”我回答道,“有什么事……”

“你……你是到这里来过夜的吗?”

这个提问真是莫名其妙。如果不在这里过夜,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到市场来买东西呢。”

我有礼貌地答道:

“是的。”

“是吗?我想向你打听一下……”

她打开手提袋,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来。但她的动作笨手笨脚,一不小心把照片掉在地上。

幸好那照片刚好掉在我的脚旁,我无意中望了一眼,我的心不禁突突乱跳,紧张得一下子惊呆了。”

“我问的是这张照片力的这个人。”

她拾起照片给我着。照片上是-川和她的合影。好像是在一个什么宴会上-川穿的是晚礼服,而她则是一件闪闪发亮的华丽衣裳。

你在这里有没有碰见这个男人呢?”

我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左看右看地说道:

“我……我今天刚刚到这里来。”

“是吗?”

她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大失所望,又好像是松了一口气,感到幸好他没有在这里似的。

“我在到处找他呢……我有重要的事情。”

她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是吗?”

我说道。我也只能这样说了。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她又问道。

“要住两三天的。”

“你如果碰见这个人,你可以通知我吗?”

“可是……”

“我是说如果你偶然发现了他的话。好吗?我住在这个地方。”

她拿出记事本,在空白的一页写下地址,然后撕下来塞到我的手里。

“如果你碰见他,请你帮帮忙,好吗?”

“好的。”

我答道,我觉得如果我不理睬她,反而显得心中有鬼,令人生疑。

“谢谢你了,我一定会好好地答谢你的。请多多帮忙。”

她转过身向市场走去,我也转过身而行,但是走了几步我便停下来,回头去看她,我看见她正领着一个年级比我稍微小的姑娘在说些什么。

我把买来的那包食品捧好,打开了她写给我的字条。只见上面写道:

“XX湖宾馆304号-川。”

上面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哦,原来她是他的太太啊。我把字条重新折叠好,捏在手里,又再迈步前行。

看来她和我打招呼只不过是偶然的。但细细地想一想,但又不尽然。

大概-川的太大听说丈夫和一个女人到这个避暑胜地来了,于是也跟着追来。但-川当然不会用真名租用房间的。如果她逐个木屋去打听,这又不可能,因为木屋太多了。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想到他也许会到超级市场来买东西,便到这里来等候。

如果她向那些上了年纪的夫妇或者男女打听并且请这类人帮忙。他们很容易会猜到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像我这样的少女,不谙世事,大概会热心帮忙的。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正是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竟然会和她的丈夫出双入对到这里来同栖共宿!

我加快了脚步往回走,但是总觉这条小路比来时长了许多。

我感到那位太太在求我一旦碰见她丈夫时通知她的那副神情,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在拼命压制自己感到害臊的情绪似的。

我听-川说过,他的太太确实是他任职的公司里一个大头头的女儿。但刚才我见到她的那副神态却完全没有摆架子或者瞧不起别人的模样。相反的,她给人的印象却好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天真无邪。

当然她是想避免流露出一副丈夫品行恶劣而自己则是受害者的可怜相。这点从她写字条给我时的神态也可以窥见一斑。

她住的地方虽然离我们很近,但并不是同一家旅店。本来她可以租一间和我们同样的木屋,但她没有这样做。这可能是由于她既想碰到丈夫,但又不想显得是拼命地寻找。于是采取了折衷的办法。

这位太太是不是已经求过好几个像我这样的年轻姑娘帮忙呢?也许她将会在旅店里呆呆地等着那些几乎是一无所获的电话吧?

她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我对此一无所知。当然我没有理由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天色突然昏暗了。我加快步伐往回走。

四周暮色苍茫,风变得寒冷了,天空染上了紫黑色,夜幕降临。

我飞快地冲进了他所在的木屋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