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游者杀人

风雨前的宁静

那天晚上,仙石直记似乎真的有点不太正常。

我们将武士刀藏好,他折回二楼自己的寝室后,就说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我睡在他的寝室里。

“屋代,我可是你的老板,我说什么你都得听,所以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就算你笑我也没有关系,我今天真的觉得很不安,不知道为了什么,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

平常那么目中无人的仙石直记竟然会这么神经质。我虽然觉得有些可笑,但也可能受到他的影响,心里总感到有点毛毛的。

“在同一栋房子里,睡哪里不是都一样吗?况且这里只有一张床,这样好像不太方便……”

“没关系,我们可以用这个。”

仙石直记将大沙发拉到房门边,殷勤地招呼着:

“你可以睡在这里,这里也有棉被,今晚的气温刚好不会很冷……”

我睁大眼睛,呆愣地望着仙石直记没有作声。

这栋屋子里的门都是朝室内开的.现存的指字会竖际在房门后,这么一来.任何人都无法从外面开门了。

“仙石,怎么啦?难道你是怕有人偷偷跑到你的房间吗?

“不、不是……我只是觉得沙发这样摆,比较方便我们躺着说话而已。”

仙石直记解释道。

我无法猜透他这么做的真正用意,更何况我也没有什么好理由来反驳他,因此只好遵照他的意思做。

我脱掉上衣,将全身裹在仙石直记借我的棉被中,

仙石直记换好睡衣后也躺到床上,虽然他说要和我聊天,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是兀自抽着香烟。

“喂!睡觉吧!”

“嗯,几点了?”

我看看表,现在是十点五十分,便说:

“快十一点了。”

“是吗?那把灯关掉,我们睡吧!”

开关在我头顶上方的墙壁上,我伸手关掉灯后,房里顿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我只听到仙石直记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

心里想要睡觉,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每次我一合上眼,脑海中就不断地浮现白天所看到的景象……

绕着水池跑的蜂屋小市、手持着武士刀的仙石铁之进、妖饶艳丽的柳夫人……蜂屋和守卫两人的争斗,还有最后映在我眼里的,就是刚才在楼梯遇到服装不整的八千代,她那突出的Rx房、肩上鲜明的红肿痕迹……这一切都足以让我精神亢奋,无法冷静下来。

我无从得知蜂屋小市和八千代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蜂屋小市一定对八千代使用暴力。

但是八千代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就不是我的理解范围了。

(八千代小姐是否被……可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可能吗?

可恶!蜂屋这个可恶的家伙!)

“屋代,你睡不着吗?”

床那边传来仙石直记的声音。

“哦!我正好快要睡着了。”

我怕仙石直记藉机又要谈今天的事情,所以一翻身把脸朝向门的方向,仙石直记也就没再开口说下去。

没多久,我觉得真的该睡了,所以尽量让自己的脑袋不去想事情。

一直到我开始有点睡意时,却听见仙石直记起身的我同时也从沙发上起身。

仙石直记压低声音对我说,

“屋代!你睡着了吗?我好像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

我仔细一听,房门外的确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拖鞋一步一步爬上楼梯。

现在睡在二楼房间的,除了我们两人以外,就只有蜂屋小市。

但是这脚步声听起来不像是蜂屋小市的,倒像是女人踮着脚尖怕别人听到,轻轻走路的声音。

只听见那脚步声上了楼,来到蜂屋小市的门前就停

(会不会——是八千代小姐?)

我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兴起一丝不愉快的感觉。

“喂,我们去看看。”

仙石直记沙哑着声音说道。

我当然赞成他的提议,于是轻轻地移开沙发,打开门来到走廊。

当我和仙石直记走到转角处时,便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蜂屋小市的房门前。

“是谁?”

仙石直记试探地问道。

“啊……是直记先生吗?”

那女人好像被吓了一大跳,急忙将她前方的门拉上。

她叫做阿藤,是古神家颇具姿色的女佣。

“原来是你………”

仙石直记有气无力地说着。

“你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这个房间的客人打电话要我送水过来……”

古神家中的每一个房间,都有电话可通女佣的房间。

“你送水来啊!蜂屋在里面干什么?”

“蜂屋先生好像睡着了,所以我只好把水和盆子放在他枕头边的桌上,转身出来。”

“原来如此。现在事情办完了,你也赶快回去睡吧!年轻女孩子不要三更半夜在这里乱走动。”

“是……”

阿藤点点头便快步走下里。我们目送她下楼后,才又回到房间内,但此刻却完全没有睡意。

我打开电灯,一看手表,时间已经是十二点过十分。

我关掉电灯想要重新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仙石直记可能也睡不着,他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我拼命地想让自己入睡,但心中越着急头脑却越清楚。

偏偏在这时我的烟痛又犯了,只好从沙发上坐了起

“屋代,你也睡不着啊!”

“嗯,想起来抽根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等等,我来看看……”

仙石直记用打火机照射枕头边的闹钟,回答我:

“正好一点钟。”

“起来走走,让头脑清醒一下如何?我看我们两个都有一点兴奋过度,这样下去是没办法入睡的。”

“也好。”

仙石直记说着便下了床,直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霎时,银白色的月光倾泻入房内,我这才想到今天正好是满月。

我们将椅子移到窗前,静静地抽着烟。

这个窗户是面向后院打开,正好可以看到围绕在水池四周的树林,从树林的缝隙望去,隐约可以看见其中有一座小小的西洋式建筑。

我忽然想起白天蜂屋小市告诉我的事,于是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稍稍将身体向前探了出去。

就在此时,我不自觉地低喊了一声。

“怎、怎么了?”

仙石直记惊讶地问道。

“有人在那里散步!”

“什么?”

仙石直记一听,急忙将身体往前探出,可是刚才我看到的人影此刻已经消失在树林当中。

“没有人啊!”

“等一下或许还会出现……你看!在那里!”

顷刻间,那道人影又出现在朦胧的月光下,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漫步一样,逐渐朝我们的方向靠近。

当我看到那道人影的侧脸向窗边迫近时,不禁吓了一大跳。

“是八千代小姐!”

“她在梦游……”

仙石直记刻意压低声音说着,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掌直冒冷汗,而且还不断地颤抖着。

八千代依旧移动着轻飘飘的身子。

她穿着一身全白的衣服,看起来很像是睡衣;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下颚微微往上扬,银白的月光照拂在她的身上。

“八千代小姐刚刚是去哪里?看样子,她好像是从对面那栋小洋房走出来……”

我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忖度着。

仙石直记突然用力关上窗户,转头对我说:

“屋代,睡觉了!”

虽然是在黑暗中,但我能清楚的察觉到他的不快。

仙石直记又淡淡地加了一句:

“反正是梦游病患嘛!怎么会有什么目的地呢!屋代,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因为八千代实在很可怜

仙石直记回到床上后就没有再开口,不久,我也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不过,我就像是在梦境里的荒野上奔跑一般,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

比我早起的仙石直记,已经搬了张椅子坐在打开的窗前抽着香烟。

“你已经起来了呀!”

“嗯,你睡得很熟嘛!我本来想要去外面走走,又怕会吵醒你,所以一直等到现在。喂!你也太会睡了吧!”

我下楼梳洗后,整个人感觉很清爽,昨天晚上那种昏昧沉重的感觉都完全消失了。

大约在十一点的时候,我们来到饭厅,却没看见半个人。

“八千代怎么了?”

仙石直记询问拿东西出来的阿藤。

“小姐好像不太舒服,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呢!”

“那守卫先生和蜂屋先生呢?”

“我也觉得很奇怪,今天早上一直没有看到他们两个人。”

阿藤皱着眉头,露出十分不解的样子。

“没有看到他们?他们不是赌气……在房间里睡觉吗?”

没有,守卫先生和蜂屋先生都没有在房里。

阿藤还想继续说话时,庭院忽然传来非同小可的哀号声。

我们心中一惊,循声冲到窗前一看——

只见四方太一脸惊恐,好像背后有鬼在追他似的,正跌跌撞撞地跑过庭院。

“叔父!怎么了?

四方太听到仙石直记的声音,转过头来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见他两排牙齿一直打颤,根本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频频用他发抖的手指向庭院深处。

我们急忙离开饭厅飞奔到庭院,刚才四方太所指的方向就是树林中那栋小洋房。

仙石直记发现之后,稍微迟疑了一下,但立即下决定朝那里跑去,我也理所当然的跟在他后面跑着。

我们一直冲到小洋房的人口处,才放慢速度停下脚步。

正像蜂屋小市昨天所说的一样,这栋小洋房的窗户全都用木板封了起来。

仙石直记打开门一看,只见从入口到玄关,到处都是鲜红色的鞋印,看起来像是拖鞋所留下来的足迹,而且每个脚印都是朝外面的方向走。

“不管如何,我们先进去看看再说。”

我们走进里面,只见走廊上也一样到处是红色的鞋印,我们顺着鞋印走,最后来到了走廊右侧的一间小寝室。

寝室内有一张床,床上的棉被下方伸出一双穿着男鞋的脚,床的下方有一大摊血。而且,那双鞋印的主人好像是故意去踩踏那摊血,弄得整个房间都是红色的拖鞋印。

仙石直记和我傻愣了好一阵子,之后他率先恢复神智,战战兢兢的走向床边。

他慢慢将手伸向沾满血的棉被一端,打算把棉被掀开,而我则被一股莫名的恐怖笼罩住,胸口有股沉重的压迫感,甚至还有点儿想吐。

仙石直记神情紧张地掀开棉被,赫然发现床上躺着一具驼背男子的尸体,可是谁也没有办法判断他到底是守卫,还是蜂屋小市……

现场顿时弥漫着一股诡异难辨的气息,因为这具驼背男尸居然没有头……

墙上的文字

各位一定也曾经在报纸或杂志报导中,阅读过关于无头尸体的相关报导,实际上,亲眼看见无头尸体是一件多可怕的事,相信大家恐怕连作梦也无法想像到。

如果以文字来形容无头尸体有多么恐怖的话,大约只能表达其真实情形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在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全身虚脱,必须费尽全力才能勉强支撑下去。

由此可见,人类的神经虽然脆弱,但也许比想像中强韧也说不定。

不过,这也得依照当时的状况来决定。就如同两个人一起喝酒,其中一个人先醉倒的话,那么另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喝醉,一定要支撑到底才行。

当时的我就是处在这种情形下。因为我看见仙石直记已经先吓呆了,所以我当然不能也跟着昏倒或丧失理智,太过夸张的动作。

我甩了甩头,终于让自己恢复些许理智。

一看见仙石直记整个人都傻掉的模样,我不耐烦地用力拍拍他的背部说:

“仙石,振作一点!你该不会是吓坏了吧!”

听到我的叫唤声,仙石直记终于勉强振作起精神,结结巴巴地问:

“屋代……糟了!事态严重了!怎么办?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我们该怎么办?”

仙石直记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狂妄自大、令人讨厌的男人。但现在看来,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压抑情绪、胆小懦弱的男子罢了,一旦出事,就失了方寸。

“还能怎么办?总之,先报警处理呀!”

“报警?你不要开玩笑了,怎么能报警呢?这么一来,古神家的名声将毁于一旦……屋代,你是开玩笑的吧!除了报警以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你讲什么傻话!现在可是出了人命耶!而且这件事非同小可,凶手居然还把尸体的头割下来,你不报警的话还能怎么解决?”

“凶手把头割下来……他为什么要把尸体的头拿走?”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凶手之所以要拿走尸体的头,通常是为了让人无法正确地判定死者的身分,所以……”“可是,屋代,这没有意义啊!尸体虽然没有头,但身体……蜂屋身体上的那块肉瘤,比他的脸孔更具有代表性不是吗?”

仙石直记以沙哑的声音叫道。

“仙石!但是……这真的是蜂屋的尸体吗?”

“你在说什么?看尸体的背部不就应该知道了吗?”

“可是在古神家中,还有另一个人也是驼背呀!”

仙石直记吓得跳起来叫道:

“你在说什么呀!难道你是指守卫吗?不可能,我父亲没理由杀害守卫的!”

这次轮到我吓一跳了。

我不发语地望着仙石直记的脸,他呼了一口气,瞪视着我的脸;我则把卡在喉咙的痰吐了出来。

“仙石,虽然这件事有可能如你猜想那样,可是你也不要太主观……凭什么认定这个人是你父亲杀的?”

仙石直记避开我的视线,开始在房内踱着方步。

没错,你说的没错,这个人不一定是我父亲杀的……

我到底是怎么啦?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所以精神有点恍惚吧!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我父亲杀的,那还会有谁能把尸体的头砍断,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你的意思是你父亲做得到?”

仙石直记又反射性地把头转向我,他思考了一下,焦躁地说:

“屋代,你想想看,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早就被现在的社会风气磨掉一大半的勇气,哪还有早期日本武士那种大挥武士刀的气魄!”

更何况,我现在一看到武士刀就全身发软,如果我要杀人,一定不会选择武士刀作凶器。

但是我父亲就不同了。他今年六十五岁,正好生于明治二十年前后,当时日本仍是一个杀伐的时代,那时我祖父还在,他历经维新时代的变革,根本不把杀人当一回事。

我父亲就是在祖父那种教育方式一下成长的,他们的思考模式和行为部和我们这一代人不一样,所以,如果这里有人被杀死,我第一个联想到的凶手一定是我父亲。“

仙石直记的神情显得十分慌乱,他一边踱着方步,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怕别人会中途打断他的话。

听着他急促散乱的脚步声和喋喋不休的讲话声,害我也变得神经兮兮的。

我被他弄得头昏脑胀,连忙阻止他说:

“仙石,停下来!不要再踱方步了,如果你再走下去,现场可能会被你破坏掉,在警察来到这里以前,我们要尽量设法让现场保持原状。”

“警察……喂!你非要报警不可是不是?”

“那当然!如果这件事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知道,或许还可以依照你的方法来处理,只可惜四方太也知道这件事。”

“四方太!”

仙石直记无奈地呻吟道。

“对呀!他一定到处去广播古神家发生凶杀案,现在大概连佣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吧!仙石,佣人可是外人哦!”

仙石直记再度发出呻吟声。

“所以我们现在除了报警之外,别无选择是吗?”

“没错,而且要愈快报警愈好。但是在报警以前,我们要先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

“确认这到底是谁的尸体。”

“你仍然认为这是守卫的尸体吗?可是,这件西装是蜂屋的。”

“衣服不算是关键性证物,凶手可以杀了他以后再帮他穿上呀!”

“不愧是侦探小说家,对任何事总是心存怀疑。好,那我们要怎么确认尸体呢?”

“我刚刚想了一下,有两种办法。比较间接的一种,就是先去搜查家里,如果死者是蜂屋小市,那守卫先生一定待在家中某处;相反的,如果死者是守卫先生,那峰屋小市也一定待在家中某处。

另外,比较直接的方式,就是把衣服脱掉来检查尸体。“

仙石直记颇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就算把衣服脱掉也无从分辨呀!难道你会依据驼背来分辨他们俩的身分?”

“当然不会。但蜂屋小市有一个无法磨灭的特征,你难道忘了吗?蜂屋去年在‘花酒廊’被八千代小姐射中一枪,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伤痕应该还留在也的右大腿上。”

仙石直记目光炯炯地瞪视我好一会儿,然后佩服地说:

“原来如此,你真不愧是侦探小说家,虽然写的东西不怎么样,但是该抓住的重点倒是抓了不少。

喂!不要生气嘛!我没有恶意,是真的很敬佩你。好,我们可用伤痕来判断尸体是蜂屋还是守卫,这是一点,还有呢?“

我勉强将胸中的怒气压抑住说:

“还有就是八千代小姐,她昨晚不是到过这里吗?”

“八千代!可是她没理由到这里来……啊!你是指昨天晚上八千代梦游的事吗?可是,她应该不会来这里才对呀!”

“仙石,你没有注意到这些拖鞋印吗?八千代小姐昨天晚上不就是穿着拖鞋……”

“你、你是说……这件凶杀案是八千代做的?”

“不要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一般女人哪有办法做出这么残酷的凶杀案件?何况当时八千代小姐的手中根本没有拿东西,这里也没有可疑的凶器。”

“凶器?”

仙石直记突然跳了起来。

“没错!我真的有点神智不清了。凶器……也就是那把‘村正’!幸好它现在放在金库内,所以这个人应该不是我父亲杀的,唉……总之,我们现在先来检查尸体。”

我和仙石直记设法在不移动尸体位置的情形下,将尸体的裤子脱了下来。

听说蜂屋小市被射中的部位是在右大腿,我们仔细检查之后,确实在尸体的右大腿上发现一处伤痕。

“这样就可以确定这个尸体是蜂屋了。”

接下来,我们又将裤子穿回尸体身上,开始检查房间内部,看看能否找到疑似凶器之类的东西。

经过我们一番搜索后,我意外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喂,这里怎么会有奇怪的字迹!”

只见床铺右侧的墙壁上,有一些很像用钉子刻过的痕迹,这些字迹从右下方斜向左上方,仔细观察这些字,很像是英文字。

这些英文字可能是躺在床上的人,无聊时随便乱写的。

“到底是什么字?看起来好像是英文字……可是要怎么念啊?”

当时,仙石直记的态度有点奇怪,他狼狈地说:

“什、什么?那些就先不要去管它了,我们赶紧找凶器比较要紧。”

“等一下!像这种蛛丝马迹可能会隐含重大的意义……难道……昨晚蜂屋在这张床上等八千代小姐,却因为一直等不到她,所以才留下这些字?”

“什么?那他到底写了些什么?”

仙石直记一听我这么分析,便走到我身边,同时朝墙壁望去,只见墙壁写着一行字,看起来像是:

Yachiyo(八千代)

“唉……”

仙石直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看来蜂屋昨晚的确是在这里等八千代。”

“嗯,结果八千代小姐爽约。但是到了深夜,她却又改变主意来到这里。”

“可能吧!满合逻辑的。”

仙石直记此刻似乎比较冷静了,我们又开始在屋内四处搜索。可是别说凶器,我们连任何可疑的物品都没发现。

“屋内就检查过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去察看八千代小姐的拖鞋。”

“好,走吧!”

当我们从昏暗的小洋房走出来,迎面射来的阳光让我觉得有点昏眩,胸口感觉闷闷的,好像快吐了。

我们穿过树林后,看到对面主屋的屋檐下站着仙石铁之进、柳夫人以及源造三个人,他们正朝我们这边看。

仙石铁之进好像刚被人从床上挖起来似的,服装不太整齐,连肚脐都露在外面,他那撮十分自傲的胡子在微风中微微颤动着,看来似乎有点兴奋的样子。

相较之下,柳夫人这个不简单的人物,则十分冷静地直往我们这边看。

仙石铁之进不知说了什么,于是源造朝我们跑来。仙石直记大叫道:

“源造,任何人都不准离开!你告诉我父亲,等一下我会到他那里。”

“仙石直记说完后,也没看仙石铁之进一眼,就直接走入屋子里大叫:

“阿藤!阿藤!”

阿藤一听到叫声,便从佣人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她整张脸像白纸样苍白。

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阿藤的眼眶有点湿湿的。一般而言,年轻女孩听到有凶杀案发生会觉得害怕是正常的,但是她为何会流泪呢?

“阿藤,八千代……”

“小姐还没起床。”

“那守卫先生呢?”

“我到处都找不到他……我遵照您的指示到处都找过了,可是都没看见他的踪影。”

仙石直记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转头看我。

“屋代,守卫到底怎么了?他因为身体有缺陷,一向很少出门的……”

“那就奇怪了……”

“阿藤,再去找!屋代,我们走。”

八千代小姐的寝室在一楼的最里面,我们敲门后并没有得到回应,所以我试着转动把手,没想到房门竟然开了。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贸然闯入八千代的房间。但是仙石直记连想都没想就直接走了进去,我也只好跟进去。

八千代张了一下眼晴,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她房里的窗户打开一半,桃色的窗帘随风飘飞。微风轻拂着八千代的发丝,她似乎睡得十分安稳。

看她睡觉的模样,原先那放荡、任性、骄纵的个性全都掩盖在长长的睫毛下,真像是个纯真甜美的小女孩。

我们不想吵醒她,只好悄悄地走到床边,将她放在床边的拖鞋拿起来检查后,立即放回原位,然后轻声地退出房间。

八千代的拖鞋底部果然沾到黑红色的血污。

“再来就是金库。”

“仙石!那边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已经用两道锁锁上了。”

“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去查看一下比较好,你等我一下。”

仙石直记说完,马上跑到二楼拿了钥匙下来。

“好像没有人动过这把钥匙,昨晚我将这把钥匙放在抽屉的底部,还用齿粉在上面洒了一个‘S’,我刚刚一看,上面的字和昨晚完全一样。

我们进人饭厅旁边的书房,来到金库前面。

“屋代,你的密码是?”

我迟疑了一下,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Ya……Chi……yo。”

仙石直记望着我的脸,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他开始转动转盘,再用钥匙将锁都打开后,深吸了口气,用力将金库门打开,只见“村正”还安然放在金柜内。

“你看,还在吧!别神经过敏了,这个金库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开的……”

仙石直记似乎没有在听我说话,他伸手将“村正”拔了出来,一看之下,才发现武士刀并没有完全插在刀鞘内。

就在此时,仙石直记惊叫出声。

“怎、怎么啦?”

我莫名奇妙地跑过去,只见刀鞘从仙石直记的手滑落到地上,他右手抓者武士刀,刀子上面沾满了血迹……

守卫的隐私

我以前不但没有目睹过凶杀案,甚至连杀人的凶器都不会见过。

但是当我一看到仙石直记手中那把沾满血迹的武士刀,我不得不断定这把“村正”就是杀死蜂屋小市,并砍走他首级的凶器。

但是,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金库明明锁得好好的,钥匙由仙石直记保管,密码只有我知道,不管是仙石直记或是我单独一个人,根本就无法打开金库,更不要说是其他人了。

一阵强烈的恐惧感宛如汹涌海浪般向我袭来,这种感觉比发现无头尸体时更来得吓人,让我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尖叫。

我想极力压抑住这股大叫和狂奔的冲动,却深感困难。

这桩杀人事件真是太恐怖了!

第一:凶手为何要杀死一个驼背男子,并拿走他的头?何况凶手根本就没有必要取走尸体的头,因为蜂屋小市右大腿的伤痕就足以证明他的身分了。

第二:“村正”被锁在双重锁的金库里,它何时被拿来当做凶器?

此刻,我不由自主地往难以理解的超自然现象去揣想,但一想到这里,全身的汗毛就不自禁地竖了起来。

仙石直记也僵在原地好一会儿,目不转暗地望着沾满血迹的武士刀,然后他突然回过神来,好像要逃避可怕的东西一般,急忙把武士刀丢在地上。

“果然是我父亲!”

被丢出的武士刀在地上弹了几下后就静静地平躺在地板上,我觉得它好像是有生命似的,背脊不禁又冷了起来。

“不要乱说!”

我舔了舔嘴唇后,纠正仙石直记的想法。

“不论是你父亲或任何人,他是怎么打开这个金库呢?你刚才不是说没有人动过钥匙吗?难道这个金库还有另一把钥匙?”

“不可能,没这回事。金库本来是有两把钥匙,但我失手敲坏了其中的一把,所以目前金库的钥匙就只剩下手中这一把。”

“那金库就不可能被其他的人打开才对。就算有人偷偷地打造另一把钥匙,应该也没办法打开这个金库……这件事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因为还有密码在呀!我绝对没有将密码告诉任何人,所以,绝对没有人可以打开金库的门。

“然而现在的事实证明,这把‘村正’就是凶器,这到底要怎么解释才对?

“不知道,我也还没搞懂……但我相信应该会有个合理的解释才对,又不是变魔术,怎么可能金库的门锁着,还能从里面拿出武土刀。所以,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才对。

我们现在都太激动了,没办法静下心来好好想这件事,所以才会陷入旨点中。我觉得现在不要急着下定论,着急的结果只会使我们走人死胡同,正好陷入敌人的诡计中。

“敌人?谁是我们的敌人?”

“目前还不知道。”

“好了!不要再说废话了,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首先,我们将武士刀再放回金库内,因为这是重要的证物,然后我们要赶快报案。”

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

“放样不行.我们发现尸体到现在已经经过一个多小时了,再这么慢吞吞的,只会引苏警方不必要的臆测。总之,我们先到对面跟大家把事情仔细说清楚,你觉得怎么样?”

仙石直记说完,便再次将武士刀放回金库内,重新上锁。

这次是仙石直记自己转动密码转身,也许他认为再怎么小心也没什么用了吧!

接着,我们来到主屋的一间和式房,看到仙石铁之正刺刺地盘着腿,独自灌着冷酒。

柳夫人就坐在他身边,像个娃娃一样,表情冷然地织着毛线。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身典雅妆扮的她竟然还能平静地打着毛线,实在令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仙石铁之进看到我们之后,惊恐地瞪大眼晴,仔细地观察我们好一阵子后,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直记,被杀的人到底是谁?是守卫还是蜂屋?”

“是蜂屋。”

仙石直记冷淡地回答。

“直记,你是怎么知道的?尸体又没有头……”

柳夫人从旁插嘴道,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在讨论今晚的菜单一样平静。

(真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我不禁这样想着。

“蜂屋的身上有特征,我们已经确认过了。”

“什么特征?”

“这件事情以后再说。爸爸,屋代认为我们应该要报警。”

“当然,这可是杀人命案呀!对了,这位屋代先生是……?”

“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这位是屋代黄太,他是一个侦探小说家,也是我们的同乡。

(侦探小说家……)

仙石铁之进及柳夫人一听到这样的介绍,不约而同用一种怪异的表情望着我,好像在看一种奇特动物似的,而我只是默默地低下头。

“那么,赶块叫源造到警察局报案。”

仙石直记走到门口叫着源造,源造马上跑了进来,仙石直记把事情交代清楚后就回到座位上,他以一种刺探的眼神望着他父亲的脸,然后吞吞吐吐地问道:

“爸爸,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仙石铁之进张大眼睛,盯着儿子的脸反问:

“干嘛问我睡得好不好?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没有什么意思……”

“直记,你要好好劝劝你爸爸才行,他最近喝太多酒了,昨晚也一直喝到十二点多……如果只是喝酒还没有什么,主要是他喝了酒之后的问题比较难处理。”

柳夫人头也没抬地这么说着,好像是在对毛线讲话似的。

“爸爸昨晚又喝酒了吗?阿姨,昨天晚上你一直陪着爸爸吗?”

柳夫人抬起头来,白了仙石直记和我一眼后,又马上将头低了下去说:

“没有,我只陪他到十二点。他喝酒一向没有节制,所以到十二点我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你爸爸好像喝醉了睡着了。直记,你为什么这么问?”

柳夫人说完,耳垂竟然红了起来,当我发现这一点时,心理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我先前已经提过,柳夫人是一个像搪瓷娃娃般的美人,五官、身材各方面都非常纤细,同时也显得有点冰冷,这种女人常常被人冠上纵情爱欲的联想,而柳夫人恰好也给人那种感觉。

相对于柳夫人的纤弱体型,仙石铁之进则显得异常魁梧,他健壮的体型和肌肉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六十五岁的人,手腕和腰部都很粗壮,浅褐色的皮肤像蛙皮般光亮,不像一般老人那么粗糙。

这点不只是让人讨厌,甚至有种不洁的感觉。我只要在脑中想像这两个人晚上一起躺在床上的情景,就有点想吐。

仙石直记似乎已经很习惯了,他接着问道:

“所以,我爸爸昨晚是自己一个人睡吗!”

仙石铁之进又瞪大眼晴望着自己的儿子,这种眼神和仙石直记喝酒时的眼神十分相似。

“直记!杀人案件和我是不是一个人睡觉有什么关系?”

“爸爸,杀死蜂屋的正是那把‘村正’,我今天早上看到那把‘村正’上沾满了血迹……”

刹那间,仙石铁之进也不禁讶然。

过了一会儿,他才咬着牙,用力喘着气,露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望着仙石直记,然后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道:

“这件事跟我无关,因为我不知道武士刀放在哪里。直记,你应该是把它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对不对?”

“没错,不但你拿不到,照理说,应该是任何人都拿不到的……”

“那为何会有血迹在上面?莫非那把武士刀……”

仙石铁之进又一把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就在这时,四方太进来了。

“人人,真奇怪!我到处都找不到守卫……”

我心中一惊,不禁和仙石直记对望了一眼。柳夫人突然以副冷冷的态度回道:

“不可能吧!他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出过家门。”

“这回好像真的出去了。我查看过他的房间,他的大衣、帽子、鞋子、手杖,甚至连皮箱都不见了。”

“皮箱也不见了?”

仙石直记霍地站了起来。

“仙石,守卫先生会去哪里?他有什么朋友或亲戚……?”

“朋友?像他那种人应该没有什么朋友吧!顶多是到喜多婆婆那里去……”

“喜多婆婆是什么人?”

“守卫的奶妈。”

“那个人住在哪里?”

我接着问道。

“作州之奥。本来喜多婆婆去年还住在这里的,她对守卫很忠心,只是方法不对,而且太过罗嗦了,所以我就打发她回故乡去。可是,守卫不可能到那么远的地方呀!”

“如果真的找不到,就打一通电报到喜多婆婆那里问问看。”

仙石铁之进将杯子放下,他好像是因为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而松了口气似的。

“不错,就这么办!屋代,我们去守卫的房间看一下。”

“守卫……哎!真令人想不透……”

柳夫人手中继续织着毛线,头也不抬地喃喃自语着。

守卫的房间在洋式建筑中,位在八千代房间的对面。

这时候,阿藤正不安地站在房间前面,她一看见我们,马上帮我们开了门。

仙石直记率先走进房间后说:

“我还没进过这个房间呢!守卫这个人有点古怪,喜欢保有一些隐私。以前除了他的奶妈喜多婆婆以外,绝对不让任何人进来。

去年我们打发喜多婆婆回家的时候,他很生气,最后只好让阿藤进来打扫房间,只不过在打扫时,他都会站在旁边监督。

我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像是一般有钱的单身汉会选择的居所。

“阿藤,皮箱本来放在哪里?”

“就在柜子的旁边。你看!这里有放过东西的痕迹,其他像是梳子、刷子、发油等日常用的小东西也都不见了。”

“嗯,那他可能真的出外旅行了,可是以他的身体……”

“我想他会突然失踪一定是有原因的。”

“屋代,你的意思是说……”

我没有回答仙石直记的问话,当时我的眼前清楚浮现了昨天守卫将花瓶丢向蜂屋小市时,他那含着憎恶和嫉妒的表情,那张紫黑、扭曲的脸……

“莫非是守卫干的?他真是一个阴险的家伙,心胸比女人还狭窄,脑子里不知藏着多少阴谋诡计,可是话又说回来,那家伙有杀人,而且砍下人头的胆量吗?”

“我只是猜测罢了,可是仙石你要知道,身体有缺陷的人,一旦他积压已久的情绪爆发出来时,那种恐怖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仙石直记原本要走出房间,却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叫住阿藤:

“阿藤,橱子上面的小柜子是放什么东西用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守卫先生非常不喜欢人家去碰它,我曾经不小心碰个橱子,被他狠狠地骂了一顿呢!”

我和仙石直记一听,不禁对望了一限。

那是一个红木制的小橱子,向两边外侧拉开的橱门上还慎重地挂着一把锁。

“阿藤,你可以走了,有事再叫你。”

“是。”

阿藤马上转身离开房间。

“仙石,你想干什么?”

“打开这个橱子看看。”

“不要偷窥别人的秘密!”

“有什么关系!如果他是凶手,那就一切都要调查清楚。橱子上挂的锁用刀子稍微撬一下就开了,里面放着许多我们在药局经常可以看到的广口药瓶。

“什么!都是药嘛!仙石,守卫先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不知道他经常在吃药,不过,这些到底是什么药?”

瓶子里面放入白色、黑色的各种粉末,除了粉末外,有些是锭剂和药丸,还有一种烧成黑灰之类的东西。

每个瓶子都—一贴上写了药名的标签,而标签上所写的都是我第一次听到的药物名称。

我们开始逐一检视瓶子,仙石直记在检查当中突然发出很诡异的大笑声,我吓了一跳,赶紧转头看他。

仙石直记倏地将手中拿的瓶子递到我的面前说:

“你看这个。”

瓶子的标签上写着:“蝾螈烧成黑灰”。

“我知道了,屋代,守卫这家伙的性能力不行,不……还不到无能的地步,只是功能满虚弱的。”

以前家里偶尔会有一些包裹寄来,他每次一收到包裹就显得特别兴奋,然后慌慌张张地拿去藏起来。这些药其实都是一些春药、催情剂之类的。“

秘密约会

事件的发展愈来愈复杂了,古神家所有的人就像印坏的粗糙三色版似的,虽然基本的色彩出现了,却又觉得十分怪异,而其中就属守卫这号人物最令人困惑。

当我们在他房间的小橱子里发现各种春药及催情剂时,我一方面替他感到悲哀,另一方面也觉得有点恶心。在那堆并列的春药中,我可以感受到守卫这个男人无可救药的焦躁和邪念。

“喂!出去吧!这些东西让人觉得恶心。”

“恶心?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这可是身为人类,尤其是年轻男人最不希望被人发现的秘密,我总觉得有些恶心……”

“不会吧!”

仙石直记很不以为然地望着我的脸。

其实他自己一定也对这个发现感到很惊讶,所以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说出尖酸刻薄的话。

“守卫真是……唉……光是看到这些,连神明都知道他要干什么……唉!真是可悲!”

仙石直记用力将小橱子的门关上后,仍不断地喃喃自语着。

“喂!我们走吧!”

我们走到门口时,不禁吓了一跳而停下脚步,因为八千代就站在门外。

她应该是刚刚起床,只在睡衣外披了件浅桃红色的披风,头发散乱地披散在肩上,而且还若无其事地穿着“那双拖鞋”。

“八……千代,你……刚睡醒吗?”

仙石直记好像被鱼刺梗在喉咙一般,结结巴巴地问。

“嗯,我睡过头了。”

八千代似乎还没完全清醒,一双惺松睡眼在我们脸上游移不定,接着朝我们出来的门望了望,口齿不清地问:

“直记,你到这个房间来做什么?”

这时,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好像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嗯……我们来调查一点事情。”

“调查事情?直记,我哥哥怎么了?”

“八千代,阿藤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阿藤不知怎么了,眼睛哭得肿肿的。直记,昨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八千代露出不安的表情,仙石直记和我又不约而同地将眼光落在她脚上穿的拖鞋。

接着,仙石直记简单地说:

“反正是发生大事了,警察应该很快就会到这里来。”

“警察?”

八千代的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困惑的眼神。

“直记!”

“总之,在警察到达这里以前,我们还是要先讨论一下。八千代,你赶快换一下衣服,我们在饭厅等你。”

八千代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梳洗完毕,她换上昨天下午所穿的便服出现在饭厅,但脸色却像白纸一样惨白。

“直记……”

她站在门口,露出不安的眼神望着我们问:

“我……昨晚……又梦游了吗?”

仙石直记和我都闷不吭声,但这种沉默却更强烈地代表着肯定的意思,八千代脸上的不安神色因此更为浓厚了。

“还有……我的拖鞋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有黑色的污点在上面呢?那是血……吗?”

八千代一步一步蹑脚走过来的同时,又以低沉、沙疑的声音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八千代,你也注意到了吗?”

“嗯,刚才换鞋子的时候看到的。直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晚我到底做了什么?”

“八千代,你昨晚是不是和蜂屋约在那栋小洋房见面?”

“我和蜂屋先生?”

八千代张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反问。

“我们约在小洋房见面?没有啊……”

“八千代,现在不是谈面子、讲身分的时候,如果你昨晚和蜂屋有约,请坦白告诉我。

我再问你一次,你昨晚有没有和蜂屋约在小洋房的房间里见面?“

八千代望着仙石直记的脸,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我没有和蜂屋先生约在小洋房碰面!绝对没有!蜂屋先生怎么了?小洋房那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蜂屋被杀了,死在小洋房的一个房间内。”

“凶手还把蜂屋先生的头砍下来带走了。”

我又补充一句。

这个骇人的讯息对八千代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她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是张着嘴,呆呆地望着我们一阵子,接着左右摇晃了两、三下,整个人重重地跌倒在椅子上。

“你们是说……蜂屋先生被杀了?”

我和仙石直记默默地点了点头。

“凶手还把他的头带走?”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再次默默地点点头。

八千代深思了一下,目光轮流在我们的身上停留了一下,她突然又想一件事,喘着气问道:

“那、那……那我哥哥又怎么了?”

“我们也正觉得奇怪,所有人从今天早上就一直没有守卫先生的身影。”

八千代脸上不安的表情愈来愈浓,她一边拉扯着手帕一边抖着身体说:

“你刚才说凶手把头拿走了,既然尸体上没有头,那有没有可能是哥哥……”

“我们也考虑过这一点,但我们检查过尸体,确定是蜂屋没错。”

“怎么确定的?你知道蜂屋先生身上有什么特征吗?”

“知道,那个特征不就是你给他的吗?就是去年在‘花酒廊’射击的那个伤痕,现在还留在蜂屋的右大腿

“啊!”

八千代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经过好一阵子的沉默后,才喃喃自语道:

“那就没错了,被杀的……真的是蜂屋先生。”

“是的,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可是八千代小姐……”

我从旁插嘴说道:

“你刚才怎么会认为被杀的可能是守卫先生?”

八千代听我这么一问,很快地瞄了我一眼,同时露出愤怒的表情,她故意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转向仙石直记说:

“直记,我刚才肯定地告诉你,我并没有和蜂屋先生约在小洋房见面,这是实话,可是……”

“可是什么?”

我的身体向前靠了过去,然而八千代仍然无视我的存在,还是对着仙石直记说道:

“昨晚有人约我在那栋小洋房见面,但是这个人不是蜂屋先生,而是我哥哥。”

仙石直记眉毛倏地往上扬起,眉宇之间透出的愤怒和嫉妒一闪而过。

八千代仍以若无其事、毫无抑扬顿挫的声调说着:

“当然,我没有打算赴那个约会。叫我和自己的哥哥幽会,我连想都觉得不舒服。

最近哥哥变得有点奇怪。自从蜂屋先生来了以后,他就变得很粗鲁,以前他总是战战兢兢地看着我的脸色,现在他的态度却夺得十分强硬,而且动不动就发脾气

“守卫那家伙是什么时候约你的?”

仙石直记好像在说一件很肮脏的事,露出一脸的不屑。

“昨天,昨天他不是和蜂屋先生吵架吗?就在吵架之后不久,他说如果我不去.他就会杀死蜂屋先生……”

我和仙石直记吃了一惊,不禁又对望了一眼。

八千代依然用平淡的语调继续说着:

“当然,我不认为他真的会这么做,不管他平时的行为再怎么怪异,都不可能会去杀人才对。

他像个任性的小孩般纠缠不清,我是因为受不了,才勉强答应他的邀约。不过开始,我就没有打算履行那个可笑的约定。“

“你们约在几点见面?”

“十二点整,在小洋房见面。昨晚晚餐后,就只有哥哥一个人留在饭厅,我从二楼下来时,他又不断地警告我如果不守约定,他就要杀死蜂屋先生……

我现在这么一想,才感觉到哥哥当时的眼神和平常有点不同,只是我那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么多,只想赶快离开,所以就随便答应他,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可是,就因为你心里十分挂念着这件事,所以在深夜时分,才会梦游到那里去。”

八千代迅速转过身来,以愤怒的眼神直瞪着我说:

“我、我真的去了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今天早上起床时,我的头很痛,就和以往发病时的情形一样,那时我就担心自己是否又梦游了……可是,直记,我真的到小洋房去了吗?”

“嗯,我很肯定。因为昨晚我和屋代确实看到你在那里走动,而且在蜂屋被杀的现场,到处都留着你的拖鞋痕迹。”

“嗯……”

八千代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就像劣质的纸张一般干燥而泛黄。

“显然我昨晚真的到那里去了,而且还在血水里走来走去,真可怕!我自己根本不知道……直记,你相信我的话对不对?梦游是我的老毛病了……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嗯!我知道,患了这种病也是没办法的事,警察来的时候,你就照这样子告诉他们吧!”

仙石直记黑着一张脸,很沉重地说着。

“可是,八千代小姐……”

此刻,我又从旁插嘴问道。

“蜂屋先生知道你和守卫先牛秘密约全的事吗?”

八千代回答:

“不知道吧!我不记得曾告诉别人那个可笑的约定。可是,难道我哥哥会……”

“八千代,你昨夜送晚餐到蜂屋的房间时,蜂屋对你做了什么事?”

八千代惊恐地皱起眉头,满脸鄙夷地说道:

“他是个禽兽!令人讨厌的禽兽!只要一有机会就扑上来,还好我冷不防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所以,蜂屋先生被杀是他活该,可是……我仍然无法相信他真的被杀了!这是真的吗?还有哥哥到底怎么了……“

八千代渐渐有些语无伦次,她的眼中失去了光芒,嘴角成变成紫色,用力抓着椅子的扶手,就这样晕厥过去。

无情的指证

不久,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来了,而警政署及调查局的办案人员因为当地的交通十分不便,来到命案现场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

除了刑警以外,新闻记者也蜂拥而至,古神家一时之间被进进出出的人群弄得喧嚷起来。

古神家的成员和相关人也都—一被叫到负责侦办案件的刑警面前,进行严密的侦讯。

我也不例外,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告诉他们。

为了正确的传达整个事件,必须让对方了解古神家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家族成员中充满诡异的气氛,但是要清楚说明这整件事,却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的。

搜查课长是泽田警官,他可能也是侦办这个案件的负责人,在听完证词之后,还对我们抱着诸多的怀疑。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你只是想告诉我你是个局外人对不对?”

泽田警官个子不高,但是身体健壮,脸上满布着刮过的胡渣。然而他却不会让人感受到警政署那些人常有的傲慢、虚伪,讲话的态度也还算客气。

“也可以这么说。仙石是我念书时的同学,至于古神家的其他人,我都是昨天才第一次见到的,不过蜂屋先生是例外。”

“你和蜂屋先生很熟吗?”

“也没有很熟,只是一般作家和画家之间的来往而已,我们偶尔会在一些新作发表会上相遇,两人遇到时,自然会互相寒暄几句。”

“这么说来,对蜂屋先生而言,你倒真是个局外人了。你认为凶手是失踪的守卫先生吗?

“嗯……”

“听说古神守卫昨天好像和蜂屋小市大吵了一架,而八千代小姐则是他们发生争执的导火线,是不是?”

“这件事是谁说的?”

“仙石直记啊!其实我之前就问过古神家的佣人了,后来只是向直记先生求证而已。所以凶手是守卫先生,他的杀人动机是因为嫉妒蜂屋先生,你认为这样对不对?”

“嗯……”

我支支吾吾的,没有做正面回答。

泽田警官凝视我好一会儿后,终于露出微笑说:

“你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好像不赞成我这样的推论。屋代先生,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看法,同时也希望你能将自己的看法讲出来,让我们参考一下。

我仍然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做了以下的叙述——

其实,我也没有完全反对这样的推论,也许守卫先生真的是凶手。我只是认为,不论凶手是谁,这件事并没有你们想像中那么单纯。

“这话怎么说?”

泽田警官仍是面带微笑,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嗯……其实我有很多理由,最直接的一点,就是尸体没有头。就算是守卫先生一时情绪激动而杀死蜂屋先生,也没有理由要将他的头砍下来呀!”

“说的有理。”

“凶手把头砍下来并且带走,这不是一件很轻松的工作。姑且不论这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凶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这不能看作是一件临时起意的凶杀案件。”

“你这么说很有道理,还有其他的看法吗?”

“或许你会认为我这么推论,只是出于侦探小说家的妄想,认为我刻意以复杂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但是不论怎样,我认为这不是凶手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的罪行。我相信整个事件应该不是这一、两天临时起意的。

首先,蜂屋先生会到古神家来……基本上,我就认为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守卫先生是一个驼背,同样是驼背的蜂屋先生又来到这里,我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些不寻常之处。“

“所以,你认为这个事件是一个头脑非常好的人所策划的?也就是说这是个精心策划的杀人事件。”

“没错,因为八千代小姐还曾经收到恐吓信……”

“什么?恐吓信?”

泽田警官突然把身体往前探近,我突然感到有些后悔。

因为仙石直记好像还不打算将这件事说出来……但是,说了又何妨呢?

我转念想,反正警察早晚都会知道这件事,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妥,因此我就将前几天仙石直记告诉我,八千代去年收到三封恐吓信的事情说了出来。

泽田警官听得兴味盎然,还不时地用手抚摸着下巴,好像在思考些什么。

“原来如此,果真是很可疑的一件事。你是因为这样才到这里来的?”

“嗯,正是,仙石知道我是写侦探小说的,所以才找我过来看看。一般人通常会以为侦探小说作家应该也具有书中名侦探的敏锐观察力,所以他才会请我来。”

泽田警官抚摸着下巴浓密的胡渣,仍然露出微笑说道:

“你现在所说的话,很具有参考价值。因为先前发生了这些事情,所以这不可能是一桩临时起意的凶杀案,然而……”

泽田警官皱着眉头,接着说:

“依照你现在的说法,不论凶手是谁,都应该是有所图谋才会这么做,而他所针对的对象不是古神家就是仙石家,可是被杀的人却是和这两家都没有深切关系的蜂屋小市,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没错,我也觉得有点解释不通,所以我猜……”

“你猜是什么?”

“我不能说,我说了恐怕又会被笑说是侦探小说家的幻想。可是,我总觉得凶手可能不只是要杀死蜂屋先生,或许蜂屋先生的死只是恐怖杀人事件的前奏曲而已……我有这种预感。

我不自觉将心中的猜疑在泽田警官面前讲了出来,同时背脊也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警方对我的第一次询问就到此结束。

在我接受侦讯其间,其他的刑警也到犯罪现场——小洋房进行详细的调查工作。

另外,警方为了解剖尸体以查证确实死因,将尸体运走了。

至于验尸的结果,我是在第二天才从报纸上得知的。

报纸上写着:蜂屋小市被杀死的时间大约是午夜十二点前后,这是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尸斑的状态及胃部剩余的食物所做的判断。

那天晚上,八千代拿食物给蜂屋小市是十点左右的事。

蜂屋小市好像只吃了一半,其余的食物仍留在房内,蜂屋小市的胃内残留的正是那些食物,经过大约两个小时左右的消化过程。

蜂屋被杀的时间约在十二点左右,除了凶手之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是女佣阿藤。

阿藤在蜂屋小市的要求下拿水去他的房间,那时候正好是十二点左右的事。

她对当时的情况说明如下:

“因为蜂屋先生打电话要求我拿水过去,所以我就带着水去他的房间,但是他当时好像睡着了,我听到呼吸的声音,所以我确定他那时还活着,因此,我将水瓶放在枕头边的桌上,正要悄悄离开房间时,还遇到直记先生及屋代先生……”

阿藤拿去的水瓶仍然摆在蜂屋小市房内枕头边的小桌上。奇怪的是,蜂屋小市一滴水都没有喝,难道他等阿藤出去后,就立即离开房间到小洋房去,结果在那里被杀了不成?

但这样一来,还是无法解释那把武士刀——“村正”上所遗留的血迹。

我们将‘村正“放入金库的时间大约是十点半,照常理来说,没有人能取得”村正“去杀人,所以”村正“上的血迹应该是在我们放入金库前所留下的,那就一定不是蜂屋小市的血。

若不是他的血,又会是谁的呢?

后来根据鉴识组的调查,武士刀上的血型和蜂屋的血型相同……

现在最着急的人就是我了,因为我本来没有打算在古神家待太久的。

我虽然是仙石直记所轻蔑的三流小说作家,但在战后资讯记滥的时局,像我这种三流作家仍有不少工作,若要在这里停留较久的时间,一定要先将一些事情交代好。

所以我要求泽田警官让我回家一趟。

“可以啊!你就回去一趟,处理好事情再来。”

泽田警官很爽快地答应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杂司谷的古寺后,立即和各杂志社联络,处理好相关事情后,我在第二天过了中午回到小金井,此时蜂屋小市被解剖过的尸体已经送回来了。

蜂屋小市没有亲戚,所以那天就由他的两、三个友人、仙石直记、我以及八千代将尸体带到火葬场,当晚照例有个守灵仪式。

不料,在那之后又出事了!

蜂屋小市告别式结束的第一天,住在作州之奥的喜多婆婆因为收到仙石直记的电报,惊慌之余,千里迢迢地赶来古神家。

喜多婆婆外表看来只有六十五、六岁的样子,因为长年在古神家工作,所以完全没有乡下人的土样子,不论气质或服装都很称头。

她在仙石铁之进及柳夫人面前听仙石直记说完事情始末后,很冷静地反问道:

“你是说,守卫先生杀死这个叫做蜂屋小市的男人,然后躲了起来。”

虽然她的语调十分平淡,仍然可以让人感觉到她话里所隐藏的反驳意味。

“目前警方是这样推断的,他们也正在调查守卫先生的行踪。喜多婆婆,守卫先生真的没有到你那里去吗?”

喜多婆婆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以犀利的目光环视着众人,然后才冷冷地说: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守卫先生不会杀人的,他根本就是被害人,而杀死守卫先生的就是你!是你!还有你!还有你……

喜多婆婆伸手依序指着仙石铁之进、柳夫人、仙石直记、八千代,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不寒而傈的感觉涌上心头。

大家可能都被喜多婆婆的举动吓了一跳,所以静静地不作声。过了一阵子后,仙石直记才发出干涩的笑声。

“不要胡说八道!刚才我不是说过,尸体的右大腿上有遭受枪击留下的伤痕吗?所以,尸体是一个名叫蜂屋小市的驼背画家……”

“不对,就是因为大腿上有伤痕,更可以确定那具尸体是守卫先生。”

喜多婆婆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更加奋力地一字字说着:

“守卫先生在去年夏天买了一把手枪来玩,结果一不小心射中自己的右大腿,只要让我看一眼尸体,就算没有头,我也可以立即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守卫先生!”

手枪失踪了!

喜多婆婆所说的话好像一颗炸弹似地丢向我们每个人心中,正因为这个冲击实在太大了,我全身的肌肉都变僵硬。

喜多婆婆眼中含恨地直盯着在场的众人说:

“我不知道那个叫什么蜂屋的画家右大腿上是否有枪伤的痕迹,如果真的有弹痕,那这件事情就更加诡异了。

他们两人同样是驼背,在同样的部位又有同样的枪伤……反正这其中一定有很密切的关联。没错,一定是这样,这是一个可怕的阴谋,而设计这个可怕阴谋的人就是……“

这时,喜多婆婆又伸出瘦削细长的手,依序指着仙石铁之进、柳夫人、仙石直记、八千代,并尖声叫道:

“主谋就是你、你、你!还有你!”

虽然喜多婆婆连续两次当着他们的面指控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驳。

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喜多婆婆所说的事情实在太令人吃惊;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没有人有勇气和喜多婆婆目前的气魄相抗衡。

仙石铁之进瞪着大眼晴,宽厚的胸膛在敞开的衣襟下急速地上下起伏着。

仙石直记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怒气,情绪勉强保持镇静,但嘴角仍然不自禁地抽搐着。

八千代则面如死灰,目光呆滞、混浊;一向冷静的柳夫人,此时也蹩紧眉头,用力咬着嘴唇。

“喜多婆婆!”

我冷静下来后,清了清喉咙问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守卫先生的大腿上真的有枪伤的痕迹?”

我挺身向前,喜多婆婆冷冷地看着我问:

“你到底是谁?和古神家又是什么关系?”

“我是仙石的大学同学。”

喜多婆婆发出冷哼声,不屑地皱着鼻头,带着不怀好意的眼神瞪视我一阵子,然后说:

“你说你是直记先生的朋友,那么你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这件事你也份?”

我碰了一鼻子灰,却又无法对她生气。

这个喜多婆婆如此“死忠”地维护着守卫,发生在守卫身上的事情让她半疯狂状态,说起来也真是可怜啊!

“你怎么说都没有关系,我只要知道守卫先生身上是不是真的有枪伤所留下来的痕迹?”

我再确认一遍,喜多婆婆却愤怒地叫道:

“我干嘛要说谎!我凭什么说谎,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守卫先生在去年夏天买一把枪来玩,不小心被子弹射中大腿,就在这个位置,那个伤痕……

喜多婆婆隔着衣服指着自己的右大腿,而那个位置正好和尸体上的伤痕位置一样。

“可是……”

仙石直记此时终于回过神来,他一面舔着干裂的嘴唇,一面往前跨一步说:

“为什么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为何发生那么严重的事,我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到?”

“因为是我帮他掩护的。守卫先生的手枪没有执照,如果让你们知道,又不知道会怎么为难他了,所以我和守卫先生商量好,决定不把他拥有一支手枪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如果你们认为我在说谎,可以去问问内藤医生,当时是他帮守卫先生取出子弹的……“

“这么说来……去年夏天,守卫先生真的有一段时间走路是一跛一跛的。

柳夫人插嘴说道。

“当时我问他怎么一回事,他只说是脚踝扭到而已,还让我看他绑着绷带的部位,那个时候……”

“没错,为了怕被你们发现受伤的真相,所以守卫先生还特别在脚踝绑上绳带来掩饰。”

“可是,守卫先生为什么要弄支手枪来玩?”

仙石直记说出心中的疑问。

他在问话的同时,脑中不知在思考着什么事情,说话的声调显得有些迟疑。

喜多婆婆正面凝视着他,讽刺地说:

“当时,表面上他是跟我说他害怕会有强盗,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因为他身边有比强盗更令人害怕的人。

我想守卫先生一定很清楚,在这个家里有人比强盗更让人害怕……唉!要是当时我知道这一点,就不会把他的手枪拿走。“

“是什么型式的手枪?”

“什么型式?我这把年纪的人哪会知道是什么型式的枪,反正是那一种可以放在手掌内,小型精巧的手枪,守卫先生说那通常是女人用的……”

“然后呢?肯把手枪拿走后怎么处理?”

我不禁追问着。

“我把它藏在自己房间柜子的抽屉里,可是……”

“可是什么?”

“后来手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见了,我本来以为她守卫先生拿去的,就跑去问他,不料他却告诉我他并没有拿走。

我晓得他有什么事都不会隐瞒我,所以手枪一定是被其他人拿走的,而且就是这四个人当中的其中一个,你、你、你……绝对是这四个人的其中一个!

喜多婆婆又用她细小多骨的手指指着现场四个人的鼻尖,我则因为猛然想起一件恐怖至极的事而隐隐颤抖着。

守卫的手枪,一定就是去年秋天八千代在“花酒廊”枪击蜂屋小市时所用的那一把。

虽然八千代是个好玩、开放的女孩,但年轻女孩到随意取得手枪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想,从喜多婆婆橱柜抽屉里取走手枪的应该就是八千代。

可是真实情况到底是如何呢?

这么一来,凶手把尸体的头取走,就几乎无法分辨身份了,因为蜂屋小市和守卫两个人都是驼背,又在同一位置有枪伤。

这真是巧合吗?还是另有什么恐怖的计划正在暗中进行?

或许八干代在“花酒廊”射击蜂屋小市,只是这次杀人事件的前奏曲。

我感到一种异常森冷的妖气直逼而来,于是不自禁地转过身去,试探地望着八千代。

仙石直记心中一定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正用一种要吃人的恐怖眼神注视着八千代的侧脸。

八千代没有任何反应,她仍然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望向不知名的远方,一股森冷、妖媚的气息笼罩着妖艳的她。

喜多婆婆那双狡猾的眼睛探视我们脸上的表情后,又露出冷笑。

“我不知道你们心里现在在想些什么,反正你们这些人是不可能想什么好事的,那是你们家的事,和我无关。

铁之进先生,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直到亲眼看到杀死守卫先生的凶手被找到为止,没有找到凶手以前,我绝不会离开这里,可以吗?“

我回头看了看仙石铁之进,想知道他会作怎样的回答。仙石铁之进却异常冷静地回答:

“当然可以,随你高兴住多久都行,不论被杀的是那个笨蛋画家还是守卫先生,若你能凭自己的观察力查出谁是凶手,就好好地帮我揪出来吧!这样一来也可以洗刷我的嫌疑,呵呵呵……”

仙石铁之进说完,表情十分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梦游的人

喜多婆婆的出现,以及她那番爆炸性的无情指证,不但让我们所有人不寒而傈,也使警方感到极度紧张。

泽田警官脸色蜡黄地赶来,我们又—一被叫到他面前,再度进行复杂的侦讯,但无论他怎么问,这些疑点仍然无法找到答案。

先前我们连想都没想到守卫的大腿上也有那么一个伤痕,若是知道的话,我们就会对尸体进行更谨慎的检查,也可以提供警方更多的线索。

但是,我们一直不知道守卫的右大腿上也有同样的弹痕,所以认为大腿上有枪伤的人一定就是蜂屋小市,因而忽略了观察伤痕的特征及详细位置等问题。

不过这也不能说完全是我们的疏失。事到如今,警方虽然很后悔那么快就将尸体火化,但幸好他们留下了尸体的详细照片,其中辨别尸体身分的唯一线索——大腿上的伤痕,也特别放大处理。

警方重新将这些照片拿给蜂屋小市受枪伤住院时的主治医师,以及帮守卫治疗过的内藤医师看,希望他们确定这具尸体的真正身分。

后来我看了报纸的报导才得知,警方这些尝试都没有办法获得具体的结论,因为那件事情都已经隔了半年。以至更久了,医院和诊所不可能保存所有患者患部的照片资料,医生的记忆也很模糊,所以没有人敢肯定地做出结论。

由两位医生不置可否的暖昧态度看来,可知蜂屋小市和守卫的弹痕位置真的很相近,而且连伤口的外形也很相像。

其中,只有喜多婆婆一看到照片就立即断定那具尸体是守卫,她不断地解释说,从驼背的体态以及大腿上的弹痕,都能非常确定那个人就是守卫。

警方似乎也十分为难,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喜多婆婆的证言。因为喜多婆婆很疼爱守卫,她一味地对仙石父亲、柳夫人及八千代心怀恨意,只要能对他们不利,说不定任何没有根据的证词她都说得出口。

此外,守卫和蜂屋小市的驼背体态实在非常相似,不只我们,就连其他的佣人也都承认这一点。

关于喜多婆婆对于守卫的伤痕是否真的记得那么清楚,也实在是令人怀疑,因为那个部位除了医生以外,应该不太可能轻易让其他人看到才对。

不论守卫和喜多婆婆的主仆关系有多么亲密,也不可能随便让她看到。更何况守卫的伤势痊愈之后,即使是喜多婆婆,应该也没什么机会见到才是,所以警方对于她的说法持保留的态度。

因此那具尸体不能断定是蜂屋小市,也不能贸然推断是守卫的。

结果,没有人知道死者的真正身分到底是蜂屋小市或守卫,“弹痕”这条线索的出现对于案情仍然没有帮助,一切还是一团谜。

警方对于这桩杀人事件的意外发展究竟持什么看法,我也不甚清楚。但是在喜多婆婆出现后,我们都可以感觉到警方对这桩事件的处理,采取更谨慎的态度。

泽田警官在询问我们时,一直想从我们的供词中找出破绽,我们都注意到他眼中那抹不时闪现而过的怀疑神色。

喜多婆婆出现后第三天,我、仙石直记以及八千代三人难得在没有警察监视的情形下,在洋式建筑的饭厅内喝茶。

“我受不了了!我觉得好恐怖,没办法再待在这个家里面了。”

八千代说完后,突然用力将茶杯放在杯盘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仙石直记和我都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着她。

只见八千代用力甩了两、三次头,好像要把心中涌现的恐惧和疑惑甩掉似的,她无助地望着我们,几乎崩溃地说:

“警察在怀疑我!不但警露怀疑我,连你也是!还有你也是!”

说完,八千代和喜多婆婆一样狠狠地瞪着我们,又继续叫道:

“你们都在怀疑我!不要装了,这两、三天,你们都在偷偷地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每次我要问你们事情的时候,你们也都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我快要受不了了!”

八千代说的是实话,最近我甚至不敢正视她。

自从喜多婆婆揭露了那件骇人的事实以后,我心中对八千代的怀疑与日俱增。

无论如何,八千代和这件事一定有很密切的关系,否则就无法合理说明“花酒廊”那件枪击事件。

我猜,那件事绝对不是因为八千代喝得烂醉临时起意的,而是先前就开始精心策划的。

不过,我相信八千代应该不是主谋,就算她不是共犯,也应该是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这是无庸置疑的。

此时,我希望仙石直记能质问八千代,可是不知为什么,仙石直记好像很害怕去触及这个问题。他最近还一直刻意避开八千代,但是在八千代不注意的时候,仙石直记望着她的眼神却又充满了一抹杀气。

“你看!你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既然那么怀疑我,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我不喜欢被人用怀疑的眼光直盯着,我真的受不了了!”

“八千代!”

仙石直记就像被鱼骨梗住喉咙一般,低声斥责道。

“不要那么大声、那么激动,小心隔墙有耳,现在这个家到处都有听壁脚的人,呵呵呵!”

仙石直记自嘲似的发出低沉笑声,然后将身体靠向八千代问道:

“八千代,我问你,‘花酒廊’的事……”

没想到八千代竟然吓了一跳,身体也颤抖着。

“那是偶然发生的,还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八千代的眼晴顿时失了神,茫然地望着前方。没一会儿,她又将视线移回仙石直记的脸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想起来,那好似也不是偶然发生的,一定是某个计划中的一部份……”

“八千代,我不了解你的意思,枪击蜂屋的不就是你吗?”

“是我用枪射击蜂屋先生的没错……”

“那你还说得这么暧昧不清。”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八千代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梦呓一般。

“八千代,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仙石直记不自觉地提高声调,但他马上察觉自己说声,低沉的声音说: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想对那件事有所隐瞒吗?还不快把事情说出来,为什么会发生那件事?”

八千代仍然神情茫然地望着仙石直记,她的外表看起来好像很冷静,但是双手却不断地用力拉扯着手帕,似乎快将手帕扯破。

由此可见,她的内心其实正在挣扎着。

直到她的神情稍微平静一些时,八千代终于开口道:

“那天有人告诉我,说当天会有一个驼背男子出现在我面前,而那个驼背男子就是神秘信函照片中的驼背男人……我听了之后气得全身发抖,嘴里不自觉地念着杀死他!杀死他!

奇怪的是,那个人又叫我不能杀死那个驼背男子,如果杀死他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难处理,只要给他一点教训就好。他叫我用枪射击驼背男子的大腿,在他身上留下一个烙印就好……说完后,那个人就给了我一把枪。“

我和仙石直记不禁又对望了一眼。

“那个人到底是谁?”

八千代没有回答,双眼茫然地望着远方。

“八千代小姐,莫非……是守卫先生?”

八千代静默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和仙石直记又不约而同看了彼此一眼,一股恐怖的感觉涌上心窝。

“八千代,你知道守卫的右大腿上有弹痕吗?”

“我当然不知道呀!直记,你不也是听了喜多婆婆的话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吗?

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虽然我们和哥哥住在同一个屋子内,却好像陌生人一样。所以,当哥哥要我射击那个驼背男子的右大腿时,我根本没想过这么做会有其他特别的意义,只不过没想到我会这么刚好真的射中了他所说的部位而已……“

仙行直记静静地望着八千代的脸好一会儿,终于将身体挪向前问:

“八千代,这么说来,守卫知道恐吓信函和照片的事咯?”

“知道,是我告诉他的。”

在那一瞬间,仙石直记的脸上充满如火焰般的嫉妒和憎恨神色,到现在我还无法忘记他当时那种教人看了不寒而傈的表情。

他可能以自己是唯一知道八千代的秘密的人而暗自高兴着,但其实八千代信任的不只是他一个人。尤其是仙石直记最轻蔑的守卫,竟然也知道八千代的秘密,这更让他妒火中烧。

然而,八千代并没有注意到仙石直记的情绪变化,她突然露出畏怯的目光。

“警察现在一定也在重新调查‘花酒廊’的枪击事件,到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蜂屋先生遭枪击的事件,并不是一个女人酒后乱性那么简单。接着一定会开始追查那个女人,说不定很快就会发现那个女人是我,怎么办?战不能再待在这个家了!我要逃!我一定要逃离这里。”

就因为八千代是这么一个任性的女人,所以她对生死的惊恐程度也比别人强烈。

她说完就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就在此时,仙石直记的身体突然隔着桌子探向八千代,并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一些话。

八干代听了之后,整个人突然弹跳起来,连忙转头看向饭厅门口,霎时,她整张脸失去血色,惨白到了极点。

只见喜多婆婆像个石像一般,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但是在她那毫无表情的脸上,我可以明确感觉到她心中正充满了复仇的欲望。

也就是在那一晚,我又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八千代下午所说的话一直在我的耳边索绕,不停地敲击着我的脑细胞。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焦急就越睡不着,只觉得房内的空气很混浊,几乎快让我无法呼吸。

于是我只好离开房间,下了楼梯,穿过上次和仙石直记一起经过的走廊,打算到庭院去走走。

我在庭院散步了好一阵子,耳中沉重的回响却仍然没有散去。

月亮高高挂在天际,庭院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很亮,我不知不觉地朝向仙石铁之进拿着“村正”追逐蜂屋小市的那个水池走去。

我一边走,心里一边揣想: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事件!不论死者是蜂屋小市或是守卫,活着的另一个人到底怎么了?

不管他们当中谁是凶手,那种驼背的体态都很容易引人注目,绝对无法永远躲起来的。

但是,这个人到底在哪里呢?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停止脚步,有好一阵子无法移动,心脏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连呼吸也变得非常急促,有种快吐的感觉。

当时,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难道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不是真的驼背,守卫或是蜂屋小市这两人有一个人假装是驼背……

守卫的驼背是不容置疑的,因为他不可能欺骗从小一起长大的仙石直记和八千代那么久。

至于蜂屋……我对蜂屋小市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是战后突然窜起的画家.书风特殊,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更没有人知宿枪战前的生活如何。

我曾经听说蜂屋小市认为自己的身体很丑陋,所以入浴时绝对不让人看到,纵使是和他关系匪浅的女子,也不曾看过他的裸体。

想到这里,我不禁手脚发冷,身体似乎一瞬间由沸点降到冰点。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转过身去,看到水池的对面有人,那个人在朦胧月光的照拂下,正以轻飘飘的步伐朝我走来,那种走路的样子使我联想到那天晚上出来梦游的八千代。

但是,我可以确定水池对面那个人绝对不是八千代。

随着距离愈来愈近,我很清楚看到他是一个男人,他所穿的睡衣上系着细细的带子,衣领的部份向外掀开

(啊!那不是仙石铁之进吗?)

仙石铁之进以近似飘浮的步伐向我靠了过来,他空洞无神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看起来有点茫茫然。

虽然他已经来到我前面三尺的地方,却仍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全身冒着冷汗。

最后我鼓起勇气,一转身站在他面前,双手在他的眼前挥动着,然而仙石铁之进只是稍稍减缓他的脚步而已,不久又轻飘飘地继续前进。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仙石铁之进也是一个梦游者!

断头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仙石直记对于八千代是仙石铁之进的骨肉不知有什么想法?

同一家人中如果有两个梦游者,就可能和遗传有关,所以仙石直记会怀疑八千代是他父亲的骨肉,也是有理由的。

仙石直记知道自己的父亲会梦游,所以在发现尸体后,他才会质问仙石铁之进昨夜是否睡得很好,又问棚夫人是不是一直陪着他,他十分介意这些事情。

当时我无法了解他质问仙石铁之进这些问题的意义何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仙石直记当时一定是担心他父亲又梦游了,并在梦游中犯下罪行。

仙石铁之进也明白儿子在担心什么,而他对自己的行动也没有信心,所以才会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姑且不论这件凶杀案是不是仙石铁之进在梦游时犯下的……我一直到现在才知道仙石铁之进是一个梦游者,而八千代也有相同的病症。

八千代的生母柳夫人从以前就被人说了很多闲话,直到现在,她跟仙石铁之进之间仍维持着暧昧的关系,所以仙石直记认为八千代是他父亲的骨肉,也不是全无道理。

我对古神家这种乱七八糟、复杂至极的关系感到非常厌恶,但我仍想知道梦游中的仙石铁之进要去哪里。

只见仙石铁之进沿着水池边飘然而行,很明显的,他的步伐和那晚八千代的样子几乎完全一样。

他的脸微微朝上,双手则稍稍向后方垂下,整个人好像漫步在云端,也许这就是梦游者的特征吧!

仙石铁之进绕过水池,走到后面的庭院,我透过树木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那株小洋房就在眼前,不知道他是否会去那里。

如果是的话,那么这件凶杀案可能就是他犯下的。虽然我觉得有点可怕,仍然忍不住想要跟踪他一窥究竟。

今晚又是朦胧的月夜,微风吹动着仙石铁之进的衣摆,夜果那求偶般的凄厉叫声绘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终于,仙石铁之进来到小洋房的旁边,但他好像没有看到那栋建筑物似的,直接朝树林里走去,就这样飘飘然地继续前进。

他的目的地似乎不是小洋房。

(那么,他到底要到哪里去呢?)

当然,我不知道梦游者的行动是否像常人一般具有意识和目的。但是,如果梦是潜意识的表现,那么梦游者的行动应该也有一个诱发的动机吧!

仙石铁之进经过小洋房的旁边时并没有逗留,反而一直向前走,这表示前面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所在意的。

小洋房的后面本来是一片草地,现在草地上蔓生的杂草已经冒出新芽。

随着四季流转,杂草也渐渐回复春天的生机,可是依它苍绿的程度看来,应该可以让人联想到此刻是盛夏时节。

在杂草地的对面就是武藏野的自然森林,类似井之头公园里的杉木到处林立着。涌泉池包围着自然森林,可以看到池面隐隐泛着水光。

仙石铁之进穿过这片杂草地,走进了自然森林。

曾听说酒醉不乱性这样的说法。一个人喝醉酒之后,竟然还能够往目的地前进,这实在很不可思议。

在酒醉清醒后,他们会怀疑自己是怎么安全回到家里的,而且对于中间的过程完全没有记忆。这是因为人在烂醉的状态下,还存有最后的理智来指引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梦游大概也是基于相同的道理。他们轻飘飘的步伐看来很危险,却能在梦游的状态中保有一丝理智,顺利地行进而不会跌倒;但是在他们醒过来的同时,一切记忆也跟着消失。

这么看来,“梦游”会不会是一种双重人格的表现呢?

仙石铁之进依旧飘飘然地穿过自然森林,沿路的杂草虽然不是长得很长,中间却有一片灌木丛。

他走进灌木丛中,白色的睡衣映着穿过树林间的朦胧月影,就像染上奇异的白斑一样。

最后他走出自然森林,来到涌泉池边。

我到古神家这座宅邪的时间不久,后来又因为发生了凶杀案件,行动上处处受到限制,这回还是第一次走刚这里来。

当我一眼看到涌泉池时,也不禁沉醉于池边的美丽景色中。

涌泉池在规模上当然是比不上井之头,甚至比善福寺的水池还小,但是论幽遂宁静,则远远凌驾前两者之上。

围绕在水池周边的杉树树枝错综复杂地伸到水池上方,因此有半个水池笼罩在树影下,而剩下的另一半在朦胧的月光映照下,透出像白绢一般的光芒。

仙石铁之进来到这里,步伐突然放慢,他歪着头好像在深思什么似的绕着水池边缓缓走动。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赤脚走在沙粒上的沙沙声。

他像是受到池内某种东西的吸引,眼睛一面望着水池,一面深思地走着。

不久,他绕过了大半个水池,突然停下脚步,好像在想什么事似的。

他站的位置正好在树影下面,因此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身影,更别说他脸上的表情了。

扑通……扑通……

我蹲在暗处,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脏像撞钟般猛烈跳动的声音。

我完全无法预料事情会就此结束,还是即将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全身因为紧张而绷得死紧,神经也像刺谓一样敏锐。

这时,我忽然听到扑通一声,接着就看到水面上的彼纹在月光下扩散开来。我猜想可能是池里的鲤鱼跳出水面的声音。

这个声音似乎也在仙石铁之进昏沉的脑中投入细小的波纹,他受到影响开始缓缓踏出一步,继续慢慢地前进。

这个水池的形状有点像葫芦,是由一个较大的水池和一个较小的水池共同组成,较小的水池大约只有五坪或十坪的大小,在两个水池交接处有一座小土桥,正好将两个水池区隔开来。

仙石铁之进来到小土桥上方后,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神像被钉子钉住般,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水池。

寂静的夜色中,只听见漏漏的流水声。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小水池才是真正的涌泉池,泉水是由这里涌出后,穿过土桥下方注入大水池里。

仙石铁之进静静地望着水池,沉思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来到桥下,他一点也不担心会弄湿衣摆,直接哗啦哗啦地走入水池中。

涌泉池并不深,高度不及一个人人的膝盖,池底铺着漂亮的玉川石。

仙石铁之进来到涌泉池的最内侧,那里有一个大约一丈高的假山,假山底部培叠着五、六块石头,泉水就从石头缝中冒出来。

他将石头一块一块地搬开,然后看着石头搬开的地方。

我的心脏还是跳得很快,胸部有些气闷,我真担心心脏随时会跳出来。

(他到底在做什么?

石头搬开后可以找出什么吗?)

突然间,我好像听见仙石铁之进的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

但我也不是很确定,可能是我以为他会发出声音,也可能是我太紧张反而有些耳鸣、产生错觉,把其他声音当成是仙石铁之进的声音了。

就在我以为听到仙石铁之进发出声音后没多久,他突然将手中的石头用力投入水中,发出很大的声响,随即便起身,啪答啪答地涉过水,朝我所在的位置匆匆走来,于是我急忙躲了起来。

仙石铁之进的步伐仍是轻飘飘的,并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我,就像踏云般通过我的前面。当他经过我面前时,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眼神茫然、嘴巴微微张开,除了一般梦游者特有的茫然表情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久,仙石铁之进就穿过自然森林,消失了踪影。

我等到看不见仙石铁之进的踪影后,才从暗处出来。

当时我心中有一股冲动,想赶快去了解一下仙石铁之进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因此我也从土桥下方走入池中,池底涌出来的水几乎让我站不稳,可是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我把这些置诸脑后,鼓起勇气来到假山边,并且将仙石铁之进移动过的石头一个一个拿起来看。

每个石头都有一面长着青苔,摸起来滑滑的,感觉非常恶心。

一个、两个……当我搬起第三块石头时,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变成了石头一般僵硬,全身的血液像冰块一般凝固了。

事后想起来,那时的我甚至忘记要怎么呼吸……

我看见石头下面有一颗人头,人头的脸都朝上,微张的眼晴好像在瞪着我看。

这实在太恐怖、太恐怖了!

那一瞬间,我一定是失神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好像曾梦见过这种场面,耳边隐约传来一阵声音——

这只是梦!现在醒来的话就没事了……

我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走到我的身后,那个人还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那时候,我几乎是弹跳着转过身来,但手还是没放开拿起的石头,因为放下石头的话,一定会伤到底下的人头。

搭我的肩的是脑袋不太灵光的四方太,他像野兽般用力喘着气,从我肩后朝石头下方望去。

四方太的力道很大,我的肩膀几乎被他压碎,不禁隐隐作痛。

四方太一定是跟着仙石铁之进来到这里,而我先前竟然完全没发现。

“我、我不知道……难道那个人……”

我已经吓得有些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一定是铁之进先生,是他把人头藏在这里的,要不然他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个人头的藏匿处?”

四方太瞪着人头好一会儿,突然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是守卫的头!”

我现在仍在怀疑,四方太是如何认出那个在昏暗中,看来已经半腐烂的人头就是守卫的头呢?

变换舞台

很明显的,古神家所发生的杀人事件,绝对是经过周详计划的。

像恶魔般的主谋者似乎具备了侦探小说家的编剧才能,各种新的线索都间隔着适当的时间出现,当案情开始陷入胶着之际,就会有新的线索跑出来刺激大家的脑部。

喜多婆婆的出现是这种情形,发现这个恐怖人头也是如此。

目前发生在古神家的一连串事件就像波状的台风来袭,一个冲击出现后,渐渐恢复平静,接着又有下一个冲击出现……每回都像要把古神家吹垮似的,弄得每个人心头一阵紊乱。

我本来只想先把这个恐怖的发现告诉仙石直记一个人,但是四方太的嘴不牢靠,一刻也闭不紧,事情因此变得更难处理。

四方太陌噪地到处对人说这件事,将近天亮时分,所有人都集中到和式主屋讨论这件事,每个人都显得非常焦躁不安。

仙石直记听完我的说明后,立即和源造两人去看涌泉池里的人头,然后留下源造在那里监视。

当他回来时,惨白的脸色几乎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仙石铁之进似乎还没醒悟,他听到四方太的话,也只是搔了搔头,还没感觉到真正的恐怖之处。

平常过于一本正经的柳夫人,此刻显得有点慌乱,一双眼睛不安方地到处乱飘,使她的脸看起来更加阴险。柳夫人突然睁大的黑眼睛,把狐狸般的阴险性格硬生生地逼了出来。

这个时候,只有喜多婆婆一个人坐着冷眼旁观这一切。

她双眼微闭,冷冷地、刻薄地审视所有人的脸。和喜多婆婆相较之下,其他人都显得十分狼狈不安。

“铁之进先生,原来是你……是你把头颅藏起来的,要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守卫的头被藏在那里?是你!你杀了守卫!”

四方太猛地站起来大骂道。

这个智商不足的男人平常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也因为他智商不足,所以不懂得控制情绪,当然不会考虑到后果。

“霸道的家伙!无情义的人!人面兽心……可恶的东西!”

四方太不断用力跺着脚,挥舞着拳头,却没有真正动手的勇气。

“怎么样?你瞪我,我也不会怕你!你以为你杀了人我就会怕你呀……哼!没有人学怕你的,守卫是你的主人,而你竟然敢杀害主人,你还是不是人呀?”

不管四方太说什么,仙石铁之进都不作声,他只是不断地歪着头,好像希望自己能从记忆底层搜寻出一些蛛丝马迹。

“仙石!”

我望向仙石直记说。

“那个人头真的是守卫先生的吗?”

仙石直记沉着脸,点了点头。

“这么说,死者真的是守卫先生了,那蜂屋先生到底去哪里呢?”

“不要管蜂屋了,他和这事儿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时,角落突然传来喜多婆婆尖锐的叫声。

喜多婆婆半闭的眼睑下那道锐利的目光,像针一样射向仙石铁之进及柳夫人,然后又转向仙石直记说道:

“蜂屋只是一个稻草人、一个幌子,他只不过是你们混淆整个事件所使用的道具,是你们为了杀害守卫先生所设下的陷阱。铁之进先生、柳夫人、直记先生,是你们三个人杀了守卫先生,我知道,一开始我就知道!”

喜多婆婆的声音虽然尖锐,语调却很平静,一句句铿锵有力的言词好像在宣判罪状似的。

这个老太婆惊人的气魄,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爸爸!”

仙石直记设法让自己不去理会喜多婆婆的话,他讲话的声音听起来像鱼骨梗在喉头一般。

“你为什么会去那个水池?你本来就知道那里有人头吗?”

仙石铁之进眨了眨眼睛回答: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我真的有走到那个水池里吗?”

“铁之进先生,你不要装蒜!看到你在水池中搬石头的,除了我以外还有这个人,他叫……啊!对了,屋代先生……屋代先生也看到了,你不要再装蒜。还有,你的睡衣也是证据,你自己看看……下摆全湿了!这就是你走进水池的证据!”

四方太拍着膝盖大声叫着。

“爸爸,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如果真的是梦游的话,不记得那些也是正常的。可是你在梦游的时候无意中在石头下发现人头,这个理由实在说不通,爸爸,你是不是先前就认为人头可能藏在那里?”

仙石铁之进似乎被搞得有点混乱,眨了眨眼说:

“这么说来,也许是吧!让我想想最近的事。

我一向是很爱面子,不喜欢让人看出我的慌乱,所以在发生事情以后,我一直强作镇定,可是我也是个普通人,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当然会受到很大的冲击。我日都在想那件事,想那个没有头的尸体,到底凶手把头拿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想着,人头十分引人注意,所以凶手一定不会拿到很远的地方,何况这个屋子很大,可以藏匿的地方很多,所以我早就认为凶手一定是把人头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我先前真的是这么猜测的。“

仙石铁之进喘了一口气后,又接着说:

“因此我在心中揣想:如果我是凶手的话,我会把人头藏在哪里?古神家有很多地方可以藏,可是我想到的地方警察都已经检查过,既然检查过了,就不会在那里。

最后,我想到水池中石头的下面,我很久以前就知道那重叠的石头下面,有一个差不多一个人头大小的凹陷。我不禁想着:那个地方真是个藏人头的好地方,而且警察根本没有去搜查那个地方。“

仙石铁之进稍微停顿一下,又继续说着:

“我因为自己想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藏人头的好地方,觉得很得意,也很兴奋。不过这都是我自己胡乱猜测的,因此就带着好玩的心态,想自己去那里查证。何况知道石头底下有一处凹陷的人,应该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凶手是不可能知道的……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有点愚蠢,可是又真的满想去确认一下。其实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水池的石头下面……水池的石头下面……这句话不时地在我耳边回荡着。

昨晚我会梦游到那里去,大概是这个原因吧!但是我没想到水池里真的有人头……真的吗?你们没有骗我?“

“本来就是真的,这还假得了吗?人头是你藏的,所以你才会跑去看人头就在石头底下……”

四方太又大声叫嚷着。

“这根本是不打自招!铁之进先生,你刚才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石头一面有凹陷,这么看来,到那里藏人头的一定是你,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

四方大激昂怒骂之后,喜多婆婆冷静的分析整个案情,她一停下来,现场突然一片鸦雀无声。

这时,阿藤正好进来。

“嗯……”

阿藤不安地望着大家,有些欲言又止。

“我找不到小姐……”

“八千代不见了?”

仙石直记猛转过身去。

“是的,小姐的枕头边还放着这个……”

仙石直记从阿藤手中将桃色的信封抢了过来,那是八千代的留言,里面这样写着:

我要逃走了,没有人相信我所说的话,不但别人不相信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我要逃走,我要躲起来……

请不要找我!反正你们也找不到我……

八千代

仙石直记看完信后,和我对望了一眼。

八千代逃走了,这桩杀人事件的舞台也因此转移到古神家的旧领地——冈山县的山间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