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满床笏 第三章 浮华(六)

一场战役剪除两个对大唐最具威胁的枭雄,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之外。信使到达长安之日,李渊已经散了早朝。见到李世民亲笔手书的捷报,赶紧命人出宫,把右仆射裴寂、民部尚书萧瑀、中书侍郎温彦博、内史舍人封伦四人德彝请到自己的御书房,商议接下来的诸多事宜。

传看完捷报,李渊的四名心腹重臣沉吟了良久。直到李渊忍不住出言催促,才由封伦带头,躬身向李渊施礼,道贺大唐终于能一统天下。

“还早着呢。江南还有数郡尚未平定,王世充也有不少余部在河南拒城而守。至于河北那边,麻烦事就更多了。窦建德这厮素来得百姓之心,虽然一战被我大唐所擒,能不能顺利将河北各郡接管过来,也需要费些周折!”李渊心里边早已乐开花,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一个帝王应有的冷静,“朕把你们四个找来,不是听什么恭贺话的。那些话留着明天早朝上去说,人多,花样也多,朕听着也更悦耳些。朕是希望,几位尽快拿出个章程,趁热打铁,把此战的收益保持住!”

“陛下能胜而不忘天下之事,实乃大唐之福!”封伦最拿手的绝技就是拍马屁,再度拱了拱手,笑着称赞。

“去!”李渊笑着啐了他一句,“别废话,有什么主意你就赶紧说!”

“臣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只能做一块残砖,看能不能替陛下引出一块美玉来!”封伦看了看其余三个同僚,笑呵呵地回应。

“砖头也罢,瓦块也罢,且先丢出来吧!藏在肚子里,卖不了几个钱!”李渊知道封伦就这德行,轻轻摇了摇头,笑着低声打趣。

“那臣可就卖弄了!”封伦想了想,慢吞吞回应。“其实,江南那边,有河间王在,不需要陛下过多劳神。剩下的那几个不识时务的匹夫所据之地,人口不多,物产也非常贫瘠。河间王消灭他们,所需不过是时日尔!”

“嗯!”李渊轻轻点头。方才在话语里将江南与河北并列,只不过是他一种刻意的谦虚。事实上,在他的心目中,也没把南方尚未归降的割据势力当回事情。自古时起,北方人口密度就远高于江南。虽然两晋时大量中原衣冠南渡,受其影响而日渐繁荣的范围不过拓展到了长沙。再往南,天气越来越湿热,树林越来越茂密,瘴气纵横,蚊虫肆虐。作为劫掠一方的绿林窝点尚可,想要成就大事,就不足为凭了。

“王世充麾下余孽,陛下也无需担忧。”封伦看了看李渊的脸色,继续分析道,“王世充乃波斯胡商后裔,向来只以利益结人,不问见识和品行。上有所好,其下必有所效。以此推算,王世充麾下臣子,当初追随他恐怕图的也是个飞黄腾达。如今他已经成了阶下囚,给不出别人好处了,谁还肯忠心耿耿地替他尽忠?之所以迟迟不肯顺应天命,想必是待价而沽吧!”

“依卿之见,世民开出的价钱不够高?”李渊被这种新颖的说法逗得展颜而笑,摇了摇头,大声问道。

“秦王殿下才气逼人,情致高雅,眼光恐怕也会高一些!”封伦想了想,笑着回应。

“嗯,怕是连投降的门路都没给人留,只一味地想着以力屈之!朕这个儿子啊!”李渊又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威猛有余,威猛有余。须知打天下,不是光凭着威猛就能得偿所愿的!”

“秦王乃绝世战将。天下难寻敌手!”右仆射裴寂上前半步,笑着夸赞。

“卿也佩服秦王的武略?”难得见裴寂替李世民说话,李渊楞了楞,笑着问道。

“臣从来没说过,秦王非将帅之才!”裴寂点点头,笑呵呵地回应。然后将目光转向封伦,等着他继续为李渊分忧。

冲对方投去感激了一瞥,封伦继续说道:“既然江南与河南就弹指可定,河北的乱局,陛下也没必要再劳烦他人了。命秦王调遣兵马攻略河北,以罗艺、李仲坚二人应之。三路大军南北呼应,窦家军那些余孽,又怎可能翻得起风浪来!”

他是在宇文化及覆灭之后才投靠的大唐,资历,人望都不如其他三人远甚。刚才说到关键时刻被裴寂插话打断,本以为今天又替他人做嫁衣。没想到裴寂只是帮他敲敲边鼓而已,根本就没打算抢他的风头。于是抖擞精神,将自己能想到的最佳方略献了出来。

谁料话音刚落,民部尚书萧瑀立刻大声反对,“不可,秦王已经领军在外数月,一直未得休息。河北之事,不该让他受累了!”

“萧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正在兴头上的封伦被打得有点发懵,转过身,皱着眉头追问。

“无他。怕将秦王累坏了,伤了陛下父子之情罢了!”民部尚书萧瑀笑了笑,淡然答道。

“又不会有什么恶战。一群败军之将,护着童子村妇苟延残喘,还能难住秦王殿下不成?”封伦极不服气,皱着眉头反驳。李渊麾下的重臣之中,他最佩服裴寂,后者的圆润程度令他叹为观止,后者的雍容大度也令他望尘莫及。但对于耿直有余,机变不足的萧瑀,封伦就不太服气了。在他看来,对方能走到大唐的权力核心,不过凭借着后梁血脉而已。论真本事,比起裴寂差很多,甚至比起自己,也略嫌不足了些。

“不好说!”民部尚书萧瑀耿直起来,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人。“封大人只看到了秦王勇武过人的一面,却忘记了刚才陛下所言,秦王殿下威猛有余,温润不足。”

那不过是陛下的自谦之词罢了,你居然也敢当真?封伦心里大叫,嘴上却不敢这么说。犹豫了一下,将声音放低了几分辩解,“快刀方斩得乱麻!换了他人,对于河北宵小,怎能有秦王殿下这般的威慑力!”

“只怕是抽刀断水,野火焚林!”萧瑀轻轻耸了耸肩,对于封伦的说法不屑一顾。“窦建德在河北,一直采纳的是程名振将军当年的方略。屯田垦荒,修渠筑路,扶贫济弱,抑制豪强。正如陛下方才所言,河北百姓素念其恩。是以,若想早日平定河北,需要派遣一个精通民政,气度恢宏的人去。而不该一味地用强!否则,也许会适得其反!”

“萧大人这话,意思是秦王殿下不精通民政了?”封伦终于抓到对方话中一个把柄,气哼哼地反击。

“秦王所长,在于武略。”萧瑀看了裴寂一眼,心中暗骂对方老滑头。有话不肯说明白,非逼着自己来做这个恶人。“至于政务方面,还是稍嫌稚嫩。况且秦王素来有护短之名,他手下又是一群百战悍将,个个都傲气得很。去了河北,仗着胜利者的身份,难免会偶尔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一旦激起民变,恐怕今日在河南的战功,就要全部作废了!”

“事情还没有发生,萧大人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封伦佩服于萧瑀的胆大敢言,却难以认同他的意见。笑了笑,撇着嘴辩驳。

“请陛下裁断!”民部尚书萧瑀不跟他纠缠,冲着李渊以躬身,朗声说道。

闻听此言,李渊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是啊,秦王劳苦功高,的确该休息几天了。可朕这边,一时还真派不出更合适人手来。太子倒是恰当之选,但眼下朕需要他去陇右走一遭。其他人么……”

“其实此事无需太子亲自出马!”一直没参与讨论的中书侍郎温彦博想了想,低声插了一句。

“哦?”李渊好奇地转头。温彦博的性子跟其哥哥温大呀一样,都是慎于言而敏于行的人。今天不知道太阳从哪边出来了,他居然也主动插了一脚。

“臣的故主李艺!”温彦博向李渊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其实也不是合适人选。即便秦王北上,燕地虎贲还是别轻动为好!一则北方高句丽居心叵测,二来,幽州王也不是个体恤百姓的人。”

“罗蛮子是行伍出身。恨不得以军法治民。这点朕是清楚的!”李渊笑了笑,低声附和。“朕如果调他南下,所过之处,恐怕都被他的虎贲扫荡得跟闹了蝗虫一般!”

听李渊说得风趣,裴寂等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书房内的气氛立刻不像方才那般紧张。温彦博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博陵王倒是上上之选。只可惜他的封地已经够大了。最近又一直在向北方用兵,估计也腾不出手来。剩下的,臣以为,若想安定河北,还是派河北之人为好!一则熟悉地方风土民情,二来跟窦建德的余部也能说上些话。”

博陵王李仲坚是李渊白捡来的远房侄子,虽然在大唐打天下时没出过什么力,但因为他威名赫赫,无形中也给李家增添了不少优势。这些年来,实乃李家最有力的盟友。然而,如今李家马上就要一统天下了,双方之间的关系就必须得重新考虑,高低短长,十分精妙。所以不到万不得己,李渊轻易不会再将这头猛虎放出来。

估计博陵王那边也清楚李渊的心思,是以抢在李家的基业未稳固之前,一直打着追杀突厥人的名义,持之以恒地向北用兵。连续几年下来,据说势力范围已经到了大小完水(松花江,黑龙江一带),将室韦人和靺鞨人的土地都吞了下去。

温彦博今日借机提起博陵王,少不得怀着曲言而谏,提醒李渊多加留意的心思。那李渊对自家这个捡了的侄儿也是颇为挠头。有心将其招入京师高官厚禄像对待杜伏威那样圈养起来,又唯恐因恶了博陵精锐,平添一场大乱。继续听之任之下去,怕将来尾大不掉,也是一场难以解决麻烦。想来想去,叹了口气,挥手说道:“今日咱们先说攻略河北的事情,不提其他。我那贤侄一向懂得进退,估计不会让我这当叔叔的为难。况且大小完水那边的地盘,原来也不属于中原管辖。与其任由室韦、靺鞨糟蹋,还不如便宜了他。好歹也是李家的子侄,算不得外患。”

“陛下说得在理!”民部尚书萧瑀点点头,笑着附和,“靺鞨与室韦都是突厥人附庸,博陵王能将他们收服,也算在替大唐剪除突厥人的羽翼。没什么不妥。我大唐既然要万邦来朝,不能连这点心胸都没有!”

“是啊!”李渊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点头,“估计只要朕在位一天,博陵王就不会起什么异心。如果朕的后人凭着偌大个中原,连个边角之地的藩王都制约不得,就只能怪他们自己没出息,怨不得朕了!此事揭过,咱们刚才说到哪了?这小温,尽乱打岔!”

“温中书也不是乱打岔!”民部尚书萧瑀笑着替温彦博解围,“臣想,温中书刚才主要说的是,以河北人攻略河北。对吧!”

“萧大人所言甚是!臣嘴拙,所以词不达意!”温彦博向萧瑀拱手致谢,然后自我解嘲。

闻听此言,李渊眼前立刻闪过一个人名来,“照你这么说,朕倒真想起一个人选。程名振最近又立了不少战功吧。他这个洺州总管一直在外边征战,有名无实。朕做个顺水人情,让他衣锦还乡,你等认为可好?!”

“程将军的确适合用来安定地方,但威望和官职都太低了些。恐怕难以让窦建德的余部安心!”虽然很赏识程名振的才华,裴寂依旧出言阻止。

“臣也以为,洺州总管人望稍显不足!”封伦不甘居人后,赶紧趁机说道,“但陛下也以将其调到京师来问问有何具体安定河北的良策?反正秦王陛下刚刚擒获王世充和窦建德,还需要在洛阳坐镇一些日子。待河南诸郡安定下来,陛下再下旨跟秦王商议扫平河北的人选也不迟?否则,秦王殿下经历苦战击败了窦建德,陛下若派遣他人去收拾河北,恐怕会令秦王府众将困惑!”

“嗯!”李渊皱了下眉头,低声沉吟。封伦今天虽然一直在替李世民张目,但他的话的确有一定道理。前一段时间,因为自己大力扶持建成,已经让世民及其麾下的将领愤愤不平。如果自己再派别人摘桃子的话,恐怕会令父子之间的隔阂更深。

想到这一层,他就决定将荡平河北的人选放一放。先处理完河南善后事宜再论。“老是听玄真提起程名振,朕还没见过他呢。待会儿时文替朕拟到旨。调他入京面圣吧。他一直在窦建德麾下做事,对河北的情况想必非常熟悉。朕先跟他聊一聊,心里对河北的具体情况有个底后,再定夺攻略河北的人选。”

既然李渊已经决定将事情押后了,几个臣子也不好再多啰嗦。拱了下手,表示接受了这番安排。光是看大伙的表情,李渊就猜到有人心里对此安排不很满意。讪讪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世民做事,总能给朕预料之外的惊喜。先是讨平陇西薛氏,这回又力战生擒两雄。朕这回一定要好好奖赏他,诸位说该怎样奖赏为好。对了,还有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人,不愧是当年瓦岗名将。世民得了他们,简直是如虎添翼!”

“为将者戎马毕生,所求不过是自己和家人的功名富贵,秦王已经无可再封,宜荫其子!”裴寂笑了笑,抢先回应。“秦、程、罗、侯、尉迟几位,乃绝世猛将,宜授予总管之职。各自领军,外出替天子牧守四方!”

“裴大人所云,乃老成谋国之言,臣附议!”萧瑀眉头一跳,立刻出言响应。

“臣附议!”温彦博犹豫了一下,明知道这样一来,秦王的属下看似风光,秦王府的实力却未免要被分薄,但本着顾全大局的原则,也躬身响应。

李渊轻轻点头,心里非常明白裴寂为什么要这样建议。但天下还没平定之前,他不想讲宝刀藏起来任其生锈,“诸位爱卿说得有道理。秦叔宝、程知节和罗士信等人居功至伟,官爵反而在王君廓之下,着实委屈了他们。这样吧,给他们先挂个总管的衔,具体派往何处坐镇,日后再议。暂时还在秦王帐下听命,以便有不时之需。”

“那秦王帐下的总管就太多了!”萧瑀想了想,低声提醒。

“昔日大隋有大将军王,塞上诸胡纷纷束手。今日我大唐,岂能不设同样一个位置?”李渊笑了笑,非常自信的摆手,“设天策上将府,节制诸位总管。太子那边,增设东宫十率,每率各领军三府。替朕护卫京畿!”

“其他有功人员,参照世民送来的功劳簿,你们几个看着安排吧。总之,别寒了人心便是。对了,世民这次着重推举了程名振,说单雄信来袭时,他曾经舍命相救!这个人情朕不能不还。裴卿看看,除了让他回洺州安置外,朕还能给他什么好处?”

以程名振当时所处位置,见到单雄信杀来只顾自己逃跑,才真是不要命的行为。他当时只是尽臣子之责罢了,根本无需李渊感激。但李渊当众把话题转到这儿,自然是示意刚才的讨论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众人别在此置喙了。

裴寂虽然对李渊这种拖延矛盾,一味和稀泥方式很不满意,也不好过多干预,只好笑了笑,顺着对方的意思说道:“程将军最大的心愿,恐怕就是替他父亲洗脱罪名!”

“那好办!虽然人找不到了,名誉朕还是可以给的。当年贺若老将军的案子,本来就是件冤案。时文,你再替朕拟道旨意,褒奖程将军忠义传家。顺便把贺若老将军的罪名给洗清了,以正视听!”

纠正前朝的错误,不过是举手之劳,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所以萧瑀等人乐于为之,笑呵呵地答应了下来。

“把他的官爵也升一升吧?虽然他算你的门生,你也不必如此避嫌。否则,反而让人说我大唐闭塞!”李渊把头转向裴寂,继续说道。

程名振当年是裴寂一手拉入大唐阵营的,所以,可以算作裴寂的嫡系。李渊今天一再施恩与他,明显是在对裴寂示以安抚。毕竟人家方才冒着得罪秦王的风险,全心全意在为大唐的江山稳固考虑。其谏言可以不听,却不可冷了他的忠心。

“程将军已经是郡侯,再升,就得封公了。”裴寂笑了笑,摇头说道。“如此一来,我大唐的县公未免当得太容易了些。他那个人比较念旧,秦王这次又捉了不少河北将领。臣估计,这会儿程将军少不得要去秦王殿下那里,替故交讨人情。陛下与其大肆封赏与他,不妨给秦王一道圣旨,命令其捡俘虏中罪行不显者,宽宥处理。一方面可以让程名振感恩,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让窦家军余部看到我大唐有容人之量。”

“县公就县公,秦王的性命,难道抵不上一个县公么?”李渊再度笑着摆手,“至于宽大处理俘虏的事情,朕不好勉强。你私下给秦王去封信,指点他一下吧!”

“如陛下所愿!”裴寂想了想,拱手领命。

“河南,河北……”又跟四名重臣商量着处理了一些迫在眉睫的要事,李渊终于松了口气,喘息着说道,“当日朕在河东剿匪之时,从没想到能有今天。天下就要恢复太平了,这都是卿等和前方将士们的功劳。如果在四海归一后,你我君臣能将大隋未曾做到的事情也给做到,那你我君臣,也算此生不虚了!”

“陛下指的可是辽东?”封伦见机得快,迅速领悟了李渊的意思。

“嗯!”李渊轻轻点头。“朕当年亲眼看着三十万大军葬送在那。虽然非因朕之过而亡,但将士们的仇,朕早晚得替他们讨回来!”

说着话,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凌厉。不是因为人心不知足,得陇而望蜀,而是作为当年目睹辽东血战的一名将领,在心中许下的承诺。

这个承诺,李渊从不敢忘。

正如右仆射裴寂所料,刚刚奉命收拢兵马回到洛阳城内,程名振立刻去面见李世民,为自己当日在窦家军旗下的故交寻找生路。

但他之所以这样做,却不完全是因为念旧。而是心里一直怀着某种难以言明的负疚,希望自己能做些事情弥补。

他跟窦建德已经恩怨两清,所以对窦家军的覆灭不报半点儿同情。但是,他却没想到石瓒会死,更没想到石瓒会死得如此惨烈。按照罗士信在战后的说法,石瓒当时是“自杀”的。在明知道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带着着十几名亲信,飞蛾扑火般逆冲唐军。直到把身体内最后一滴血流尽,才睁着眼睛仆倒。

“是条汉子!”私底下,罗士信如是评价。带着几分钦佩,同时也有几分困惑。

明眼人其实都知道,大唐一统四海只是个时间问题。像石瓒这种既非窦建德嫡系,又跟大唐没有怨仇的草头王,根本没必要为窦建德殉难。只要他们肯投降,哪怕是在兵败之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投降,按照大唐的惯例,都会被授予一官半职。凭着手中的官爵,他们回乡下去,不难做个富家翁。如果还想马上取功名的话,只要肯尽心替朝廷出力,几年过后,熬成个一方总管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同样作为领兵大将,在李渊麾下,可比窦建德麾下舒服得多。首先,军械、辎重、粮草、补给样样不缺。其次,将士们的薪俸、饷银也绝无拖欠。如果能混得再好些,像王君廓那样混成太子嫡系的话,连明光铠、连环弩这类的宝贝都可以成车成车往军营里拉。全军上下武装到牙齿,再不会像当年一般,让弟兄们拎着把镰刀就跟人去搏命。

然而,石瓒却选择一条绝路。他宁可战死,宁可将凭着手中残兵换取官职的机会送给窦建德派来的监军张说,也不肯低下其骄傲的头颅。

他死了,死得轰轰烈烈,一了百了。却把无尽的愧疚和困惑,留给了曾经跟他并肩而战的同伴,留给了一位心智绝算不上坚韧的老朋友。

程名振不知道石瓒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在听闻驻守虎牢关的是殷秋、石瓒这两位故人的消息之后,他还私底下妄想过,秦王李世民久攻虎牢不下,由自己出面跟石瓒套套交情,劝对方献关投降,为石瓒自己,也为其麾下换一条相对安稳的归宿。谁料想,还没等他把给李世民的请缨信写好,虎牢关被攻破的捷报已经传来了。紧跟着捷报之后的,是石瓒惨烈的结局。

是他对不起石瓒。如果不是他向李世民建议先集中兵力对付窦建德的话,石瓒也许不会死得这样惨。虽然,在向李世民献计时,程名振根本不知道窦建德会派石瓒和殷秋二人打斗阵。

我未杀伯仁,伯仁因为而亡。怀着中愧疚的心情,程名振在洛阳战役结束之后,便立刻致信给李世民,希望对方能念在窦建德麾下那些将领都未犯过什么大恶的份上,网开一面,给众人一条活路。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可以拿自己的功名来换。只要秦王殿下肯点头,他将一辈子心怀感激。

李世民非常大度地接受了这个要求。没有让程名振折换功劳,也没有趁机要挟,让洺州营旗帜鲜明地倒向自己。而是给程名振布置了一个任务,去劝说那些被俘者,只要他们肯发誓今后永远做大唐的良民,便可以既往不咎。

这个条件给得实在是宽松,令程名振喜出望外。谁料想,在他将好消息带到洛阳城内的囚牢时,却换回了一堆鄙夷的白眼。

已经向大唐服软者,早就服软了。除了差点将自己杀死的单雄信之外,李世民放过了一大批肯改换门庭的敌方文武。说来奇怪,王世充麾下的官员个个饱读诗书,却无人记得“忠义”两个字。听闻自己能死里逃生,立刻跪地叩谢大唐皇恩浩荡。偏偏窦建德麾下的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乡巴佬,却大多生就了一幅臭脾气。宁可陪着窦建德一道去死,也不肯接受秦王殿下的施舍。

“此番兵败,是大夏国实力不如人,并非诸位运气太差的缘故!”望着那一双双充满讥笑的眼睛,程名振心里突然有点儿发虚,咽了口吐沫,艰难地劝道。

“哧!”几个蓬首垢面的俘虏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把脸转过去,望着角落里的蜘蛛网默默不语。

“当年咱们造反,不过是为了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如今乱世终于快结束了,回到家去守着家人,伺候几亩薄田,收拾收拾牲口,不是挺好么?”明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被对方接受,程名振兀自不甘心,继续低声说道。“殷大哥,我记得你当初跟我说过,你早就厌倦了厮杀吧。还有王将军,你家里不是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么?诸位,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留着有用之躯,总比稀里糊涂上路强吧!”

“呸!”被程名振点到名字的小将王宽冲地上吐了口吐沫,拖着镣铐躲得远远。

“呵呵,你别费心思了。我们这些榆木疙瘩脑袋,认定了的路就一口气走到黑。当然比不得你九头蛟,早早地就寻了个好主子!”殷秋耸了耸肩,冷笑着嘲讽。

“殷大哥,当年可是窦王爷先动的手!”程名振登时红了脸,大声反驳。话说完了,自己又觉得挺没意思。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窦王爷囚禁王大哥,以召集大伙议事的借口,把我骗过去,准备连人带地盘一起吞并。这事你应该清楚的吧。我虽然与窦建德名以上属于君臣,可也不能伸长脖子等着他下刀!”

“你九头蛟做事,几曾错过?”殷秋瞟了他一眼,继续冷笑。“窦王爷当初容不下你,我们都替你愤愤不平。你反出城去,放火焚了窦王爷的大半积蓄,大伙也没人觉得你做得过分。之后你占山为王也好,割地自重也罢,在大伙眼里,都是条汉子。可你偏偏投靠了李老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程侯爷,劳驾您后退几步,我们这些种地打柴出身的,小心沾了您一身穷气!”

“殷大哥这话什么意思?”程名振楞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反问。对方既然肯开口接自己的话茬,也许自己就有将其说服的机会。即便受点委屈,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当年我跟殷大哥并肩作战时,可没当过孬种。以当今大唐天子胸襟,也不会因为哪个出身不好就看不起他!”

“是么?”殷秋又耸了下肩膀,身上的镣铐哗啦啦做响。

程名振被问得气沮,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道:“至少我看到的,是这个样子。我也算是个降将吧,如今不照旧被重用么?还有王君廓、秦叔宝等人,谁不是后来才投奔大唐的。即便是王德仁,如果他后来不是又造了反的话,大唐也不会亏待他!”

殷秋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一样刺了过来。“种地的和做官的一样?穿葛布的和穿绫罗的一样?一辈子没钱看书的,和含着金勺子落地的一样?你我兄弟一场,给我一句实话,别尽想着蒙我?”

程名振又是一楞,慢慢退回的半步,低声回应,“殷大哥问得太苛刻了。差别肯定还是有的。但比起前朝来说……”

“哧!”殷秋鼻孔里再度喷出一股冷气,“差多少?你程兄弟如果老爹没做过大隋的武官,李老妪会如此看重你?”

听他开口辱及当今皇帝,带领程名振来探监的武将立刻不高兴了,举起马鞭,劈头盖脸抽了下来,“闭嘴,你个不知好歹的死囚。程将军想方设法救你,你却……”

“公孙兄弟,给我个面子!”程名振赶紧上前,一把抓住武将的手腕。对方是李世民的心腹,他不敢把话说得太重,“我跟殷大哥是老朋友了。他就是这毛病,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我再好好劝劝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暂且饶过他这回!”

“不知好歹!”公孙将军松开马鞭,冲着殷秋一口浓痰吐了过去。“秦王殿下有好生之德,才不愿意立刻剁了你们。你以为留着你们这些货还有用啊,文不成,武不就。带兵打仗,没等动手呢,士卒已经跑光了!”

“公孙将军,给我点面子!”程名振连拉带推,好不容易将对方推出了牢房。转过身,他又非常歉意地跟殷秋商量,“殷大哥,你如今人在矮檐下,暂且低低头又能如何?当年你跟的也不是窦王爷啊,后来不一样为他厮杀么?’“当然不一样!”看在程名振为了自己不惜得罪同僚的份上,殷秋终于收起冷嘲热讽。“高大当家跟窦王爷没差别,但窦王爷跟李老妪,差别可就大了!”

“殷大哥!”程名振迅速回头,看见公孙将军没有再度冲过来教训人的打算,才终于放下心来。

“你怕了,是么?怕被你的皇上听见,降罪与你,对么?”殷秋笑了笑,低声奚落,“当年你跟我们在一起时,可没这么胆小。直呼老窦名姓的事情,咱们可都没少干过!”

“咱们在老窦麾下时,不讲究规矩。所以,老窦终不能成事!”程名振叹了口气,悻然说道。

“老窦不能成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光我,跟你交情最深的老石头,也早就看出来了!”殷秋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反问。“可我们只能跟着老窦干。你知道为什么么?”

程名振被问得楞了一下,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给出答案。见他眉头紧皱的样子,殷秋哑然失笑,“因为我们跟老窦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大字不识多少的穷汉子。而你程小九不同,虽然家道中落了,但小时候也曾大鱼大肉过。所以你可以投靠李老妪。我们不能。老窦虽然有些不争气,但坐了天下,是俺们这些穷汉子的天下,知道俺们这些穷汉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家李老妪呢,他穷过么?他跟杨广表兄弟两个,谁做皇帝有什么分别?你九头蛟所效忠的大唐,跟已经被咱们砸烂的大隋,又有什么分别?”

“你这不知好歹的死囚!”没等程名振说话,公孙将军又冲了上来,挥拳欲打。程名振赶紧将其抱住,恳请对方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要跟殷秋一般见识。姓公孙的将军挣了几下,没程名振力气大,只好放下手来,大声说道:“这号人,根本不值得程兄弟你替他求情。昨天李世籍拿自己的功名换单雄信的命,咱家秦王殿下都没答应。唯独给了程兄弟你这个面子,谁料他们还给脸不要。我今天打服了他,是为了他好。如果任由他一味地嘴硬下去,程兄弟你即便跟秦王殿下的交情再深,恐怕也救不了他!”

“殷某误了窦王爷的大事,早就该死了。”殷秋冷笑着,给了程名振一个清晰的答案。“今天在牢里这些兄弟,也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念头。程兄弟你的好意,我们大伙心领了。但想让我等向大唐服软,却是白日做梦!”

公孙将军见其死到临头,依旧嘴硬,气得抬脚欲踹。程名振硬拖着对方退出了数步,叹了口气,黯然道:“罢了,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勉强。公孙兄弟别难为他们了,我跟他们毕竟同事一场。好好摆顿酒席,给他们践行吧!”

“早就不该替他们花费心思!”公孙武达向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走开。

程名振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殷秋等人都不可能改变求死之心。只得掏出钱来,求狱卒对殷秋等人多加照顾。那临时充当狱卒的小校也是李世民的心腹,知道秦王殿下一直很看重程名振,将程名振送来的钱袋向外推了推,笑着说道:“他们这些人虽然一根筋,却也算得上硬汉子。即便侯爷不说,我等也不会难为。侯爷这几天尽管派人送酒送菜便是,有我老张在,保证让他们吃饱喝足!”

程名振连声称谢,出牢安排人手去置办酒菜。不一会儿,亲兵从洛阳城中刚刚恢复营业的酒楼中把菜肴送至,程名振站在牢房门口,却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敬众人一杯送行酒。牢房里边关的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硬汉子,自己这条九头蛟进去,与里边的人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数日后,李世民下令,将王世充和窦建德麾下罪大恶极和执迷不悟者,斩于洛水之畔。其中,窦建德有部将三十一人。包括程名振熟悉的杨公卿和殷秋。

洛水再为之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