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满床笏 第二章 峥嵘(四)
“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
歌声顺着山风传过来,断断续续飘入人的耳朵。填的是新词,用的却是慕容鲜卑家的旧调。婉转悠长,萦绕不绝。
刘武周军的士卒多从马邑、雁门两郡征募,胡汉各半,听到后心里还没得过于凄凉。军中的将校却多为当年他在左武侯的旧部,不折不扣的中原儿郎。耳朵听着民谣,心里想到自己死后,妻子儿女没有照顾,不觉黯然泪下。
尉迟敬德暗叫一声不妙,再听一会民谣,不用敌人来打,自己的军心已经散了。赶紧鼓足了中气,奋力喊道:“别听山上的狐狸叫唤,他们怕了,才想出这些歪招。马上整队,这回,老子亲自打头阵!”
话音未落,背后突然一阵号角响。紧跟着,三百多名骑兵如疯虎般从树林深处扑出了,一口咬在了队伍末端。刘武周军正听歌听得伤感,竟无人知晓这支骑兵从何而来,慌乱之下,来不及防备,被砍了个人仰马翻。
“稳住,稳住。跟我来,杀了他们!”尉迟敬德气得七窍生烟,带动自己的亲兵迎了上去。慌乱之中,哪那么容易让坐骑加起速度。等到他终于将麾下士卒整顿好了,摆出了迎击队形。敌军已经过够了瘾,呼哨一声,策马驰去。只留下一杆“王”字大旗,在尘土中迎风招展。
“不报此仇,某誓不为人!”尉迟敬德咬牙切齿,冲着敌军的背影破口大骂。骂够了,才忽然想起正主儿还在牛头山上看热闹,刚才那些不过是一哨奇兵。
“整队,跟在我身后杀上去,将他们踏成肉酱!”将长槊向正确方向指了指,他大声命令。说罢,一带坐骑,率先冲在队伍前方。
“将军且慢!”陆建方不知道从哪里又钻了出来,斜刺拦住尉迟敬德的马头。“山上弓箭手太多,贸然上前,讨不到任何便宜!”
“谁把你给放出来了,哪个有如此狗胆!”尉迟敬德正在火头上,指着陆建方的鼻子骂道。如果对方不提醒,也许冲到一半,他自己就会意识到指挥失误,将弟兄们重新带下山坡。如今被对方点醒了,反而觉得又羞又气,明知是错,也不想回头了。
“他们绑得不够紧。刚才敌军偷袭,末将不敢坐以待毙,只好自己逃出来了!”陆建方向尉迟敬德抱了抱拳,心平气和地回答。
以他在军中的资历和人望,的确也没弟兄敢真将其捆成一团,嘴里塞上马粪。刚才将他拖走,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尉迟敬德下不来台而已。此刻尉迟敬德急火攻心,方寸大乱,大伙不敢劝阻,只好又将陆建方请出来,给尉迟敬德头上泼点儿冷水。
看到对方始终不卑不亢,尉迟敬德的气反而小了,点点头,低声道:“你没事就好。我要亲自领军冲阵,你恰好帮我居中调度!”
“以将军的勇武,敌阵当一鼓而破。”强敌面前,陆建方顾全大局,不再跟尉迟敬德硬顶。“但咱们就这两千多精锐,不能一次全葬送在这里。敌方所凭,不过是弓箭和强弩而已。如果我军编树枝为盾,上覆泥浆,即可挡住弓弩攒射!届时将军持槊上前…….”
“多谢老陆指点!”尉迟敬德眼神一喜,跳下坐骑,冲着陆建方长揖及地。“昨夜是某气极,得罪之处,请老陆多多担待。等灭了这伙贼人,给弟兄们报了仇。回到城中,是打时罚,某家决不敢逃。”
“别说这些了。昨夜我也是发了疯,满嘴跑舌头!”陆建方摆摆手,低声回应,“末将这就组织人手去砍树枝。还请将军多加戒备,免得贼子故技重施!”
“嗯!”尉迟敬德低声答应。随后分派出两股骑兵,每股五十人左右,搜索营地周围,以免给敌军可乘之机。不一会儿,搜索队归来汇报,敌军已经走远了。但昨夜派出去的斥候折损殆尽,尸体被丢在荒野中,战马兵器和铠甲都被敌人偷走。
“不管他。杀光山上的那群狗贼,反正他们是一伙!”尉迟敬德挥了挥拳头,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陆建方准备好了三百面树枝泥浆制造的巨盾,让军中身强力壮者举着,走到了尉迟敬德近前。
“直接向上佯攻,推到敌军鹿砦前面去。骑兵下马,跟在盾牌后慢慢前行,待盾牌手与敌军接触了,再上前冲杀!”尉迟敬德沉吟了片刻,低声布置。
这支劲旅乃刘武周军的菁华,虽然受到了挫折,依旧能有条不紊地执行主将命令。不一会儿,攻击序列重新排好,尉迟敬德向陆建方拱了拱手,将营盘交给对方。然后带领全军,缓缓压向山坡。
没见过这么丑陋的战术,鹿砦后的守军有些傻眼了。先是慌乱是射了几轮羽箭,发现效果不大,又调动弩手上前,对着盾牌攒射。无奈陆建方临时赶制的盾牌用料实在充足,迎面可射透两层皮甲的弩箭砸在泥盾表面,居然只能砸出一个坑来。根本伤不得盾牌后的敌人分毫。
“保持速度,保持速度,不必太快!后边的人赶紧跟上!”见到泥盾战术奏效,尉迟敬德大喜,低声向后传话。
“将军有令,保持速度,后边的人跟上。”亲卫们一个传一个,将命令从队伍前方传到队末。所有人都确信这回胜券在握了,双方兵力差不多的情况下,尉迟将军从来没输给过任何敌手。只要他冲上去,一手挥槊,一手持鞭,多少勇士也挡他不住。
很快,队伍欺近鹿砦一百步之内。脚下,开始出现战死者的遗体,横七竖八,血迹斑斑。尉迟敬德命令队伍停顿了一下,一边整理阵型,一边命人将死去的袍泽抬往后方,准备安葬,不留给野兽糟蹋。这一招令他重新凝聚了不少士气,很多弟兄看到死者插满羽箭尸体,眼睛就红了起来,握刀的手青筋直冒。
鹿砦后的羽箭越来越稀落了。防御方将领发现自己一直在做徒劳无功的事情。干脆停止了射击。“继续向前!加速!”尉迟敬德知道冲锋的机会到了,沉声喝道。盾牌手们立刻加快脚步,率先冲过敌我之间的距离,轰地一声,将树枝和泥巴制造的巨盾,砸在了鹿砦之上。
“举槊,冲上去!”尉迟敬德大叫,将铁鞭丢给亲兵,双手平端大槊,一步踏到了盾牌上。结实的盾牌晃了晃,撑住了他的双腿。紧跟着,他跳过鹿砦,长槊急挥,将蹲在鹿砦后的三名敌人同时砸了个粉碎。
槊锋出传了的感觉,令尉迟敬德双臂酸麻,牙齿发涩。轮圆了铁锤却砸了个空,就是这种感觉,未投军之前,他没少尝到类似的滋味。三个躲在鹿砦后的敌军顷刻间显出了原型,哪里是吓破了胆子的窝囊废,分明是三个稻草人,船上了士卒的衣服而已。
陆续跳进鹿砦的将士们也发现上当,接连砍翻了无数“敌军”,却没见到半滴血迹。先前向他们放箭的那些家伙早就跑到两百步开外去了,一边顺着山坡另一侧向下狂奔,一边回过头来频频招手。
“尉迟将军,我家程将军说了,谢谢远送。那些稻草人,就当礼物赠给你了!”逃兵当中,几个生性滑稽的家伙大声呼喊,唯恐尉迟敬德没被气疯。
“拿弓来!”尉迟敬德怒吼,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伸了几次手,都没人回应。这才想到,此地乃敌军营寨,自己平素用的强弓留在山下,根本就没带在侍卫的手边。
“将军,穷寇莫追!”一名侍卫唯恐尉迟敬德再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凑上前,低声提醒。
“用你说。”尉迟敬德回手,将对方推了个趔趄,“整队,下山,从山底绕过去,抓住他们!”
“敌军去向不明!”侍卫躲开数步,继续提醒。
“什么?”尉迟敬德眉头紧皱,举目四下张望。那些在山上担任疑兵,最后才逃走的敌军已经越跑越远了。很快跑到北侧山底,又小跑着爬上另外一个山坡,消失在一片绿色之间。葱茏的群山深处,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对手,扯开嗓子,继续没完没了地唱道:“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
听着凄凉的民歌,尉迟敬德终于开始清醒了。他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以往跟唐军作战,无论是对方用正兵也好,用奇兵也罢,都有章法可循,并且都多少在乎一点武将的荣誉。而今天的对手,根本就是胡乱出招,没有任何道理,也不讲究任何规则。
这样的对手,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被自己拿下。且不说他带领的全是数一数二的精锐,即便是一群未曾经受过训练的流寇,只要他不计较一时得失,打一下就跑的话,自己根本咬不住他的尾巴。
而万一在外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恐怕汾阳城就会有麻烦。正犹豫着是否认栽,收兵回家的时候,背后又是一阵大乱。回头望去,只见刚才小说的那支骑兵又风一样卷了回来,从背后追上,将自己派出去警戒的骑兵一个个砍倒在马下,然后又迅速改变阵型,直扑留守营地的陆建方。““陆将军!”尉迟敬德大叫,分开人群,拉过一匹坐骑,不管不顾地从山坡上往下冲。其余骑兵也发觉事情不妙,顾不上重新整队,就近抓住坐骑,跟在尉迟敬德身后冲下山坡,试图营救陆建方。
混乱的队伍,布满石块和土坑的山坡。人马相撞,尖叫和惨呼声不绝于耳。他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到,自家营盘被呼啸而至的敌人切成的两半。火焰腾空,浓烟滚滚,陆建方老将军带着几十名留守的兄弟奋力抵抗,然后被敌人一个个砍倒,一个个用马蹄踏成肉饼。
一刀砍断陆建方尸体旁的大纛,王二毛冲着尉迟敬德示威般挥了挥手,策马远遁。这回,尉迟敬德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他了,陆建方这个人虽然啰嗦,胆小,对弟兄们却非常实在。刘武周军大部分新兵,包括尉迟敬德本人,当年都于他的麾下受过训导。虽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很多人的官衔都超出陆建方一大截,但众人心中,依旧把他当个老哥哥来看待。
这也是昨夜陆建方说了很多疯话,尉迟敬德却不敢将其斩首示众,以稳定军心的原因。给其一个教训,然后再放出来赔罪。大多时候,将领们都会采取这种措施。他们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看到陆建方被伤害。更甭说亲眼目睹这位老大哥死在自己面前了。
不用号令,所有骑兵都疯了。只要能抓到坐骑,全部跳上了马背,追着王二毛的背影紧紧不舍。没弄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捅了马蜂窝的王二毛吓得头皮发乍,一边拼命磕打马镫,一边扯开嗓子大喊道:“汾阳城没了,刘武周死了。你们再追我,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贼子,拿命来吧!”尉迟敬德两眼含血,拼命磕打策动胯下战马。这匹枣红马体力远不如他常常骑乘的乌骓驹,才追出了两三里,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几名忠心耿耿的侍卫从背后插上,将空着马鞍的乌骓牵到尉迟敬德身旁。尉迟敬德发出一声轻喝,双腿用力,从马背上腾身而起,稳稳地落在了乌骓鞍间。枣红马吃不住劲儿,双腿发软,趔趄欲倒。坐稳身体的尉迟敬德又一伸手,从枣红马鞍侧取下长槊,顺势用手一拍,将其推出了队伍。
脱了力的枣红马长嘶,软倒。却让开了后边的路,没有被其他马匹踩翻。过了片刻,它挣扎着重新站稳,冲着尉迟敬德消失的方向大声长嘶,“呜——嗯嗯,呜—嗯嗯——”双目之中,好生不舍。
“谁家的将士,如此糟蹋一个畜生!”烟尘落处,又一队骑兵冲过。其中一人频频回头,冲着此后永远不可能再上战场的枣红马叹道。
“别管一头牲口了,救人要紧。看情形,尉迟黑子已经气红眼了!”另外一名黄脸将军瞪了说话者一眼,低声呵斥。
说话的少年将军缩了下脖颈,小声嘀咕:“王二毛那厮,如果那么容易被人抓住,还叫王二毛么?放心好了,有程名振在,尉迟黑子只有吃亏的份儿!”
“士信别跟叔宝顶嘴。省点力气,救人要紧!”另外一个年青而浑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对方的嘀咕,“孤没想到,程将军居然有如此魄力,以身犯险,彻底打破了这个僵局!快些,遇到刘武周的人,当场格杀!”
尉迟敬德怎会知道自己螳螂捕蝉,身后已经坠上了一头又凶又狠的黄雀。带领麾下骑兵,死死咬住王二毛不放。程名振几度派人从侧面骚扰,砍杀掉队的刘武周军,吸引大伙的注意力,都被尉迟敬德毫不犹豫的忽略掉了。他今天只要王二毛给陆建方偿命,其他一概不顾。
眼看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程名振知道今天麻烦大了。他只想困住尉迟敬德,给汾阳方向创造机会,却没想到尉迟敬德是头疯虎,落入笼子当中也这么难对付。不忍看到好兄弟在自己面前战死,把心一横,他策马斜插,一边继续向尉迟敬德靠拢,一边弯弓搭箭。
疾驰中的目标非常难以射中,先后两箭,都从尉迟敬德背后擦身而过。程名振又搭起第三箭射过去,终于让尉迟敬德心生警觉,抽出马鞍下的铁鞭,一鞭将羽箭击落。然后,头也不回地问道:“来者何人,想死就再靠近些!”
“你家程爷爷!”程名振见尉迟敬德武艺高强,心知射中他的机会不大。丢掉骑弓,将长槊端在了手里,“有胆子停下来,跟我一战。你麾下的弟兄都跑散了,列阵而战算我欺负你!”
尉迟敬德闻声回头,发现自家弟兄在高速奔跑中已经成了一条长长的乌龙。万一有敌军从当中把队伍切断,劫杀,自己肯定要一败涂地。但再向程名振身边一看,他也冷笑了起来。对方嘴巴上说得虽然有条有理,身边跟上来的骑兵,却也只有区区数十个,与自己简直是半斤八两。
“你真是程名振?你傻啊你!”给自己的印象前后落差太大,尉迟敬德不敢相信,一边继续策马狂奔,一边问道。
丘陵间风大,程名振听不太清楚。策马急追数步,努力将自己跟尉迟敬德的距离缩短了些,扯开嗓子喊道:“当然是我。今天的计策,全都出自我手。你个笨蛋,明明只有匹夫之勇,居然也能混上将军当!”
“自己找死,不要怪我!”尉迟敬德等的就是这句话,猛然间把马头一拨,冲着程名振靠了过来。计策既然全出自程名振之手,就没必要追着前面那个姓王的家伙不放了。把程名振斩杀,不但先前的败局彻底挽回,陆建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程名振没料到尉迟敬德说改变主意就立刻改变主意,见到二人的坐骑不断靠近,马上就要呈夹角挤在一起,赶紧举起长槊来,奋力冲尉迟敬德掷了过去。这一下不求伤人,他旨在伤马。杀了尉迟敬德胯下的乌骓,摔也把这个黑大个摔死。
尉迟敬德只是轻轻晃了晃长槊,就把程名振的必杀一击破解掉了。“纳命来!”口中发出一声断喝,他单臂夹槊,借着坐骑的冲势向程名振刺去。程名振挥手抽出宽刃长刀,兜底猛捞,只听“当啷”一声巨响,尉迟敬德的长槊被击开,人和战马都从程名振身边掠过。再看程名振,于马背上歪了歪,吐出一口血沫,顺势向下一名骑兵冲去。
他的刀术一半来自罗成指点,一半来自实战总结,出手极其狠辣。战马交错,已经将三名尉迟敬德的侍卫抹到了地下。那边尉迟敬德也不示弱,长槊翻飞,刺翻了四名程名振的亲兵,然后拨转坐骑,又冲正主冲了过来。
“来得好!”情急之下,程名振也豁出去了,明知道自己未必是对方敌手,依旧拨马迎战。这回又是尉迟敬德抢到了先手,但由于事先对此人的力气有了思想准备,程名振的内脏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将长槊卸到了一旁,反手一刀向尉迟敬德后脑扫去。
“咿?”尉迟敬德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对方的武艺,二十因为刀势似曾相识。很久以前,他奉刘武周之命扮作突厥人,去营救阿史那兄弟的时候,曾经跟博陵大总管李仲坚交过几招。没分出胜负来,但从中受益匪浅。跟程名振一样,李仲坚手中的长槊只是个摆设,功夫全下在刀上。并且其中有那么几招,跟程名振所使的如出一辙。
没等他琢磨清楚其中缘由,程名振已经再度拨转坐骑,带着自己的亲兵杀上。尉迟敬德暗叫了一声过瘾,带领骑兵迎上去,跟对方杀做一团。陆续有刘武周军的骑兵赶了过来,陆续也有洺州营的骑兵前来接应。王二毛本来已经逃离生天,看见程名振这边吃紧,也拨转马头,再度冲入战团。
敌我双方混战在一起,一会是程名振对尉迟敬德,一会儿是王二毛大杀四方。一会儿是尉迟敬德追杀王二毛,一会儿是程名振与张瑾两个双战尉迟敬德。杀了片刻,洺州营将士撑不住了,他们毕竟不是专职的骑兵,武艺和坐骑都远不及敌人。全凭着兄弟齐心,才勉强没被尉迟敬德打散。
“风紧,扯呼!”二马错镫的瞬间,程名振狠劈两刀,冲着王二毛叫喊,拨马就逃。张瑾、王二毛和其他弟兄尾随其后,使出绿林中的“扯风!”秘籍,头也不回远遁。尉迟敬德麾下的骑兵拦截不住,只好跟在屁股后边大呼小叫。待尉迟敬德本人把坐骑兜转回来,王二毛等已经又逃出了一百余步。
“无耻!”尉迟敬德怒骂,用力拍了下乌骓,再度从背后杀上。他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名驹,速度远在其他战马之上。追着追着,程名振等人就逃不掉了,只好再度抱成团迎战。待尉迟敬德的亲兵围拢过来,则程名振自己迎战尉迟敬德,其他人使足了力气往亲兵们头上招呼。
尉迟敬德爱惜属下,不得不分神相救。程名振虚晃一招,再度逃窜。跑着跑着,敌我双方就错了方向。原来是王二毛拼命由山外将尉迟敬德引上山里,现在恰恰翻转过来,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带着十几名残兵从山里向山外冲,试图跟埋伏在某处丘陵上的大队人马汇合。尉迟敬德则带着几十名骑术好的亲兵紧追不舍,将剩下的两千余名精锐全抛到了山谷当中。
“有种别跑?”尉迟敬德大喊大叫,气急败坏。
“有种继续追!”王二毛输人不输嘴,喘息着回应。刚才的混战,他身上挨了好几下,亏了不是尉迟敬德亲手伤的,并且有铠甲保护,才没伤到骨头。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早已提不起迎战的力气。
“撒腿就跑,你算哪门子将军?”
“那也比你强,士卒丢光,全凭匹夫之勇强!”唯恐尉迟敬德掉头去跟麾下骑兵汇合,程名振继续油嘴滑舌。此处已经距离他设下伏兵的地点不远了。五千精锐拦不住大队轻骑,但团团围上去,困死尉迟敬德和他身边这几个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在双方都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斜刺丘陵地段又传来一声断喝,“尉迟黑子,别欺负我本家兄弟,你程爷爷来了!”
声音未落,一人一马已经冲到近前,放过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直扑尉迟敬德本人。“程四哥!”王二毛大喊,又惊有喜,“小心,黑大个厉害!”
“早就称过他的斤两!”程知节笑了笑,不屑一顾地说道。论武艺,这世间他只服秦叔宝一个。当年瓦岗军兵败,王世充派遣几十员将领追杀。他怀抱着昏迷不醒的裴行俨,照样把围困者冲了个唏哩哗啦,然后扬长而去。若不是李密那个败家子毁了瓦岗基业,天下第一武将的名号就是他程知节的,尉迟黑子连边儿都沾不上。(注1)看见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尉迟敬德不由心中一紧,慢慢带住坐骑,低声问道:“贼子,你不是在围困汾阳么?怎么到这给人助拳来了?”
“你主子刘武周还配我出手?汾阳城已经陷落了,你个蠢材,居然跑到这里跟人拼命!”程知节才不说实话呢,能打击对方的士气招数,使出来毫不犹豫。
尉迟敬德不明就里,心里愈发慌张。刘武周身边没几名能拿得出手的将领,自己带着骑兵迟迟未归,城里军心大乱,被唐军趁虚而入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想到这儿,他心里对程名振更恨,摆了摆手,低声道:“程知节,我跟你各位其主,无冤无仇。汾阳被你拿下就拿下了,没什么好恨的。但前边那个小子杀我弟兄,毁我一世英名,我今天定要杀他雪耻。你让开,否则我只好拼命了!”
“你见过一笔写出两个程字么?”程知节才不肯让开呢,尉迟敬德越是气急败坏,他越要趁机大讨便宜,“别废话了,看槊!”
说罢,一夹马肚子,冲着尉迟敬德疾驰而来。尉迟敬德持槊相迎,单手持槊拨开对方槊锋,另一只手抽出铁鞭就砸。程知节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举起一把大斧子,只听“当啷”一声脆响,火花四射,二人在马背上各自晃了两晃,再度分开。
尉迟敬德不肯拨马再战,趁机冲向远处看热闹的程名振。还没等冲到近前,斜刺里又杀出一匹骏马,马背上,秦叔宝一手持槊,一手提锏,笑着骂道:“蠢货,都被人包在饺子里了还不醒悟。你看看,山坡上有多少人!”
尉迟敬德挥槊拨开秦叔宝的攻击,趁战马错开之时,抬头张望,只见山石后,草丛间,密密麻麻涌出无数人头。抬刀举矛,将程名振、二毛两个护于中间。再一回头,发现自己的弟兄稀稀落落地跟了上来,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甭说策马冲阵了,对方杀到跟前,能不能有力气自保都是疑问。
“叔宝兄,士信兄,秦王殿下,你们怎么来了!”程名振分开人群,冲着陆续赶过来的友军频频拱手。
“还不是不放心你!”罗士信笑着翻了下白眼。“连秦王你都敢调动,胆大包天了你?!”
“末将只想**这黑厮上当,没想到会惊动秦王殿下!”程名振当然不敢承认自己有故意往自己头上泼脏水的企图,笑呵呵地冲大伙赔礼,“殿下勿怪,好在把这黑厮困住了!”
“不妨,不妨!”李世民一直很为尉迟敬德而头痛,心腹大患解决在即,什么过错都可以包容。“我也是为此人而来,好一员虎将,只是投错了主公!”
“殿下没有引兵攻汾阳么?”程名振楞了楞,冲口问道。
“太子兄征战多年,盼的就是今天,我何必跟他争?有这黑子,孤心满意足了!”李世民笑了笑,满脸坦诚。
程名振又是一愣,眼神有些恍惚。如果事实真的如此的话,自己先前还的确看错秦王了。但有些事情心里可以想,嘴上却不能说。笑了笑,点头道:“亏得殿下来援及时,否则,我还真拿他没办法!这厮,一旦拼起命来,不管不顾!”
“交给叔宝好了!”秦王李世民笑着替属下大包大揽。“上次这黑厮袭击我,亏了叔宝兄前来护驾。但因为我在场,叔宝兄施展不开,被这厮趁机打了三鞭,才还了两锏。还差一下,今日就让叔宝讨回来吧?”
“又没打在身上。不是被他架住了么?”尉迟敬德见敌人谈笑风生,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哼哼地插嘴。“有种,咱们就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秦将军一招半式,你们就让开道路,放我和我的弟兄们回汾阳。如果,我输了,脑袋归你。至于弟兄们,请让他们各自返乡!”
“好!”李世民大笑着承诺。
“击掌为誓!”尉迟敬德趁热打铁。
“击掌为誓!”李世民答应,笑呵呵地上前伸出手掌。罗士信一把没拉住,只好紧紧跟了过来。尉迟敬德非常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掌,在马上与李世民轻轻对了三下。然后,把坐骑拨开,冲着自家弟兄们喊道:“你们都看见了,今日是我跟秦将军切磋。生死各凭本事,过后谁也不怨。陆将军昨夜问我,咱们在干什么?我也回答不了他。今日咱们已经陷入了绝地,算是为定扬可汗尽过忠了。此后,无论我是死是活,大家回家过日子吧!”
说罢,不管弟兄们的哭求,拨马前来挑战秦叔宝。秦叔宝年龄比尉迟敬德大了足足二十多岁,心境早已不像对方那样急躁,笑呵呵地看着尉迟敬德跟属下告诫完了,拉足架势,才缓缓上前,用长槊做了个“请”的手势。
已经存心寻死的尉迟敬德笑了笑,举槊向对方致意。然后策动乌骓,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秦叔宝一招将尉迟敬德的来势卸开,反手一槊刺还,尉迟敬德闪身避过,单手挥鞭,恰恰跟秦叔宝打来的铁锏撞在了一起。
二人齐声为对手喝了声彩,跑开数步,拨马再战。王二毛、程名振、李世民、罗世信、程知节等人抚掌喝彩,看得目眩神摇。厮杀中的两者俱为当世名将,一个浸淫武学多年,日臻化境,另外一个悟性惊人,外加身子骨强壮。直杀了棋逢对手,难解难分。
十几招之后,秦叔宝因为年龄的缘故,额头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尉迟敬德也因为先前跟不同的人打过好几场,体力不济,气喘如牛。二人相互看了看,再度策马对冲。尉迟敬德抢先刺出一槊,不幸落空。秦叔宝回槊下压,绊住尉迟敬德的手臂,然后单手举锏,冲着对方后脑用力拍下。
轻轻一笑,尉迟敬德将长槊松开,引颈受戮。虽然一心盼望着秦叔宝赢,观战的众人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惋惜地闭上了眼睛。待大伙将眼睛睁开,只见本来该横尸疆场的尉迟敬德像喝醉了酒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头颅却没有粉碎。秦叔宝则一手举着金锏,另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胳膊,苦笑不止。
“叔宝兄!”李世民第一个冲上去,双手拉住了秦叔宝的战马。秦叔宝缓缓吐出半口血,惨然一笑,“没事,用力太大,把胳膊抻了。休息几天就可以缓过来!”
“你这黑厮!”罗士信心疼秦叔宝,上前拉住尉迟敬德的坐骑,挥拳便打。程知节伸手架住了他,低声喝道:“别打了,他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这厮,居然准备替刘武周去死。刘武周不过是突厥人养的一条狗罢了,哪点值得你如此待他?!”
“别打扰他,让他歇一会儿吧!”秦叔宝又吐了小半口血,笑着叮嘱。李世民被吓了一跳,赶紧将秦叔宝搀下坐骑,关切地追问,“叔宝兄,怎么样,需要不需要请个郎中来!”
“没事儿,年纪大了。”秦叔宝面如金纸,强忍住胸口的烦闷回应。不愿意杀一个束手待毙之人,他将刚才那一锏中途收回,相当于多大的力气都打在了自己身上,难免内脏会受到冲击。但这么多年征战岁月里,他受得伤太多了,也不差这一回两回。
过了好半晌,尉迟敬德终于像做梦般睁开眼睛。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兄弟,然后又看了看嘴角带有血渍的秦叔宝,跳下坐骑,纳头拜倒,“秦将军锏下之恩,他日必将回报!”
“你,你没真的输给我!”秦叔宝笑了笑,露出通红的牙齿。“男子汉大丈夫,就别婆婆妈妈的了。刘武周肯定守不住汾阳,何去何从,你也该自己拿个主意了!”
“我…….”尉迟敬德迟迟没有起身。仗打败了,带兄弟们回城已经没有可能。失去了自己这条臂膀,刘武周还支撑得下去么?
“我来时,太子已经挥师攻城。你不在城内,估计刘武周支撑不了多久!”伸手将尉迟敬德拉起来,李世民笑着开解。“你已经替他死过了,没必要再死第二回了。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今天,先到我营州跟秦二哥喝一杯水酒,如何?”
说罢,不待尉迟敬德回应,转过头,又冲着尉迟敬德麾下的残兵喊道:“今天大伙都累了,就别多想了。先去我营中喝一杯吧,明天是走是留,我不勉强大伙就是!”
众骑兵先被王二毛领着跑了个半死,又被程名振堵在了这鸟不拉屎的丘陵地段,旁边还有秦叔宝等人虎视眈眈,心中早就不存侥幸之想。此刻听秦王不计前嫌,坦诚相邀,立刻松了一口气,跳下坐骑,七嘴八舌地答应道:“谢秦王美意。我等愿意跟尉迟将军一道去营中休整!”
“程将军,今日之战,你当居首功。也一道去我营里喝杯酒吧?”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洺州营这边。
程名振本能地想拒绝,看到张瑾等人热切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笑着拱手,“多谢秦王厚爱,我等莫敢不从!”
“哈哈,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李世民大笑,左手搀住秦叔宝,右手扯住尉迟敬德,弃了坐骑,大步而去。程知节望着其背影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着程名振歉意地说道:“殿下今年不过二十三岁,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程某所见过的豪杰中,胸襟气度,无人能出其右!”
“嗯。的确如此!”程名振笑着回应。心中却觉得有些事情远不像表面这般简单,然而,到底复杂在哪里,他又说不清楚。
两支几个时辰前拼得你死我活的队伍合二为一,缓缓走出山谷。双方的受伤者被抬在队伍中间,阵亡者被用薄毡子裹了,横放在马背上。生前他们曾是仇敌。死后,却同归沃土。走着,走着,不知道是哪个起的头,将士们又低低地哼起了那首民歌,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