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艰辛时代 第1127章

建康,瓦官寺前辽汉商社内,身穿鹅黄秋衫的司马燕容坐在一座别墅的二楼窗前,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情烦闷。

辽汉商社在建康南门外的外郭篱,东侧是西口市,过了西口市再往东、依次是朱雀桥、乌衣巷。辽汉商社向北面朝秦淮河,向南背靠瓦官寺。

以前,瓦官寺所在的地盘不是秦淮河最繁华的地方,秦淮河最繁华的地方在朱雀桥以西沿乌衣巷的所在。那里商肆星罗密布,人流挥袖蔽日,挥汗如雨。地价寸土寸金,但土地有限,即使你拿出最高昂的价格,也不见得能在朱雀桥以东买一块地。

随着三山商业的发展,涌向健康的三山商人越来越多。这些商人格外排外,喜欢扎堆居住在一起。秦淮河最繁华的地方容纳不了他们,故而,高翼遣人买下了瓦官寺一带的土地,大兴土木建起了规模宏大的“辽汉商社”建筑群。

由于辽汉商社建筑风格独特,雕塑景观比比皆是,加上三山商人带来的货物齐全,他们采购货物又出手大方,愿意全额支付最受欢迎的辽汉铸钱。因此,吸引了文人墨客结伴来此赏花饮酒,商贾来此洽谈大宗货物。

健康的平民百姓则喜欢去逛逛商社附带的商铺,这里的商铺布置不像这时代通常的布置——单间货铺只卖一样货物。它的布置类似于后世的大商场,小隔间的摊位式商铺一溜排开,货物琳琅满目,伙计卖力揽客兜售,让建康百姓体味到了不一样的售卖风格。

百姓购物之余,再去花园坐坐,看文人墨客吟诗作画,熏熏然间,仿佛自己的品味也提高了不少。因此,这片原先得平民区迅速繁华起来,成了建康一大景观。而后,原先的乌衣巷秦淮河段,被称为“上秦淮”,这里被称为“下秦淮”。

窗外秋意正浓,繁花似锦,蝴蝶翩翩,百鸟婉转,正是一片大好风光。窗内的司马燕容却无心欣赏这番美景。她的烦恼在于年龄,她快20了,还未曾嫁出去。

自从搭上高翼这条线以后,司马燕容的经济状况迅速得以改变,她的两个幼弟也不再受到宗族欺辱,三山商人送来的样品堆积如山,她随便挑几样送入宫中,也足以让她敲开最森严的大门。而她本人因此得以出入宫闱,在皇后、贵妃、宫女间左右逢源。

在这个时代,三山强大的生产力是他人无法想像的。许多三山商人南来第一件事,就是拜会司马燕容,希望借她打开南方市场。依靠她宗室的关系,司马燕容总能不负所望。在这种情形下,她收到的货物样品就成雪崩状态上升,不久,她原先的蜗居容纳不下这些东西,而沿秦淮河一带地价已经飞涨,已无插椎之地。无奈之下,她便接受辽汉商社的馈赠,住进商社内部的一个独门小院。

起初,她曾借与高翼的关系,吓阻那些贪婪的不轨之徒,当她住进辽汉商社后,她的炫耀之语似乎弄假成真了。晋人不知道形象代言人是几品官职,是科级干部还是处级干部,见到辽汉商人对她的尊重态度,加上孙绰返回后证实,那位与司马燕容交往密切的汉国水军将领,确系汉王本人假扮。于是,尴尬的场面出现了。

在晋朝,女子二八便要出嫁,“二八”也就是十六岁。十八未嫁的女子已经很少见了。按规定,十八以后还不嫁,官府要强行出面,给她指定夫婿。但晋人弄不清“形象代言人”是什么意思,以为高翼与她关系暧昧,把她安置在建康是为了与朝廷沟通——她确实在做这件事——于是,提亲的再也没有了,官府宗室都不敢出面,导致她就这样不尴不尬地蹉跎下去,一晃眼,快20了。

窗外传来阵阵钟声,司马燕容无聊地数着“一、二、三……十二,呀,正午了。”

这是商社才建设完成的水钟,目前,工匠们还在调教它。听完这钟声,司马燕容再度发出一声叹息:“呀,那厮的妃子快要到了……嗯,就在明天。”

前不久传来了汉国骑兵大胜燕国中领军慕舆根的消息,顿时,朝廷上下失语了。

晋人理财的观念,还延续圣贤教导,认为:天下货殖乃定数,别人多了我就少了。三山虽然给朝廷进贡了大量的钱币,三山商人购买商品又为晋朝贫乏的货币体系注入了新水,但这些朝臣们毫不在意,他们担心的是三山商人大肆采购商品,导致朝廷拥有的货物少了。

比如,三山人到了昌南(景德镇)不光采购青瓷,他们连瓷片都不放过,全一扫而空。据说他们把瓷片研末后盖房子。瓷片虽然是陶瓷垃圾,但三山商人如此大肆采购,也不对。天下货殖乃定数,他们把垃圾卖多了,我们就少了。这些垃圾,可宝贝着呢,不能让他们全拉走。

什么,你说他们是用钱买的,垃圾拿走了,给我们留下了钱——那也不行,圣人教导:“金银珠玉,饥不能食渴不能饮”,我们要金银珠玉干嘛?俺们只要垃圾。什么?垃圾也“饥不能食渴不能饮”,这俺不管,圣人没说——俺就要垃圾。

限制,要限制垃圾出口,有钱也不给卖——圣人说的。1600年后俺们也要这么干!

恰在此时,汉国骑兵大胜燕国的消息传来。这可不是据城而守取得的胜利,而是野战中取得的。这说明汉国不仅自保有余,还能在局部保持攻势。晋朝军队遇到赵国军队,被打成稀屎一堆,而赵国军队遇到燕国军队,也是一堆稀屎。如今汉国5000余名骑兵被燕国五万人打成鼻涕,这说明什么?

随后,汉王吊死所有入侵者的消息传来,朝臣们这才明白,原来与俺们打交道的是个实力不下于燕国的辽东强国,这个对他们一直恭敬无比的蕃臣,还是个嗜血暴虐的恶魔。

这下,朝臣们动作迅速起来,迟迟未下的封赏立刻有了结果:西安平郡公、鹰翔将军。但这一封赏明显是含糊其辞,“西安平”不是郡名,以“西安平”为郡公名称,明显不合适,而“鹰翔将军”是杂号将军,没有固定品级。

遗憾的是,朝廷这次又落于后手。打了败仗的燕国在慕容恪的主持下,当机立断与汉国重申盟约,两国以盖平城为界,各守疆域,并顺水推舟册封高翼为“汉王、光州牧、长广郡公……”

这串封号毫无逻辑,比如:既然是“汉王”了,怎么还封个“郡公”,但这确是当时的通常做法。慕容隽就是受封“持节都督幽平二州东夷诸军事、平州牧,辽东郡公、燕王”。

高翼坦然地接受了燕国的册封,这让朝廷上下颇为失落。其实,燕国现在已经封了不止一个王。但燕国的强大让他们不敢指责。但对高翼这个一贯恭顺的人则不同了,他怎么能接受我们一个蕃臣的册封呢,尤其是,这册封还让朝廷很没脸。

好在,高翼也接受了随后到来的晋使的封赏,并宣布,将派遣自己的侧王妃前往建康进献“祥瑞”——也就是白化病患者——这让晋朝略略有点满足感。

不管怎么没说,燕王册封这个汉王没派遣一人回礼,朝廷封赏他亲遣王妃进献祥瑞,朝廷的脸面还在啊。

基于此,朝臣们同意了汉国以“王”的仪制规格修缮辽汉商社,并把辽汉商社作为王妃驻骅地的请求。随后,一大群金发碧眼的人来到了建康,在商社修建了这座由无数个喷泉、喷水池组成的“城市水钟”。

这些金发碧眼的人刚来建康时,曾造成一阵恐慌。建康人以为这是羯胡人来了,后来误会消除,人们心中隐隐有了个概念:能够役使这些拂菻人的汉王绝不简单。

“城市水钟”建成后,以其独特的风格,绚丽的雕塑群,悠扬清脆的钟声迅速征服了建康百姓,正式运转那天,建康人空城而出,欣赏这建康新景。

随着“城市水钟”影响日渐增大,到有个呆子跳出来责问:时间钟点一向有官府发布,蕃臣自己发布时间,算不算僭越?下臣拥有了这样的风景,而皇帝还未享有,算不算逾越,该不该杀他全家诛他九族然后占有他的财产?

不过,今非昔比,汉国现在已不是朝廷所能威胁得了的,朝廷现在拉拢他都来不及呢,那呆子的责问当然无人相应。皇帝随后下了旨,决定在自己的皇宫内修建一个更大更宏伟的“城市水钟”。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不过,令朝臣郁闷的是,皇宫修建“城市水钟”的事,竟还需高翼点头。皇帝下发的征调拂菻人的旨意,被那些人一看不懂为由,集体无视。不得已,皇帝给汉王下旨,命令他给自己修建“城市水钟”。那个汉王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计算日子,汉王侧妃也就这两天到了。司马燕容的烦恼也到了。

她该以什么身份见那厮的侧妃?关系暧昧的情人?云英未嫁的老处女?辽汉商社的雇员?还是那厮在江南的密谍……密谍?想到这儿,司马燕容苦笑地看着案头两份未送出的情报,一封上面写的是:“夏五月,庐江太守袁真攻合肥,克之。朝廷追究其擅自出兵事宜,袁真恐,弃官逃奔段龛……”。

这份情报是典型的三山风格,文中有标点符号作为断句间隔,“之乎者也”甚少,对朝廷官员也直接点名道姓。

传递小消息也正是司马燕容的业余爱好。这时代,女人也只能拥有这些爱好了。司马燕容走街串户,打听到许多隐秘的消息,不吐不快,当世却无人与她分享这些秘密,于是,她便在给高翼的信中,炫耀自己的广闻。

三山的邮政当世无两,高翼每新建一座城寨,首先设立的就是驿所,驿所中还专门配备几名落魄老儒,帮人写信读信。三山的邮资很微薄,三个“青钱”就可以寄一封家书。

司马燕容平常无事总喜欢记录点生活琐事,这是她以前穷困生活,量入为出时留下的毛病,现在,优裕的生活让她有了许多闲暇,不尴不尬的地位让昔日同伴逐渐远离了她,于是,她便借用尺素传书向高翼倾谈,另外,也通过信件若隐若现地暗示高翼该为她现在的尴尬负责。

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诸般暗示如石沉大海,那厮反而对自己信中的琐事很感兴趣,专门指定商社为她提供方便,安排护卫,所发信函则有专门舰船快递至三山。司马燕容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商社不是个自发组织,还有专门官员管理,而为她提供居所,也出自高翼的授意。只不过,这名官员平常都是以商社的客栈老板的身份出面。

于是,司马燕容的身份又多了一个,那就是汉国密谍。商社雇佣专门的健妇伺候她,出入由汉国提供专车,有急事她还可以通过商社官员调动战舰……当然,高翼额外提供的活动费用,也让她享受到了花钱如流水的生活。

随之而来的还有地位的变化,司马燕容可以直接与汉王对话,每日一信,甚至每日数信与汉王交流,这情景看在三山商人眼里,他们对待司马燕容的态度愈发恭敬;三山商人的态度落在晋人眼里,也更证实了一些传言,连朝廷官员对她的态度也起了变化。

当然,这年代还没有密谍这一意识,密谍这个词是高翼在信中与她谈笑时使用的词。朝廷官员认为,三山商人对司马燕容的恭顺,以及她可以随意调动辽汉的马车、战舰的能力,全因为她与汉王那层关系。

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到了揭开秘密的时刻。

晋人是个颇讲仪制的国家,什么级别的人穿什么衣服,相互见面该行什么礼,走路时谁走前面谁走后面……等等,全有规定。司马燕容以什么身份与那厮的侧妃见面,标志着她该行什么礼节,让谁走前面,吃饭谁先吃点等等。

以高翼的友人与她的侧妃见面吧,这年头男女之间有什么友谊?再者说,高翼是手握雄兵的一个辽东土皇帝,她是谁,一个没落的、宗室里排不上号的、曾经为生活苦苦挣扎的小女子,以汉王为友,她说得出去,谁信?

密谍?雇员?用这种身份,连王妃身边都靠不上去,还要向随行的汉国外相行礼如仪,这让她怎能甘心?

暧昧的情人?在人家正版的妃子跟前,用这身份去相见,说得过去吗?

云英未嫁的老处女?这身份在那厮的王妃眼里,大概与路人甲没什么区别,别说见面了,眼都不瞥你。

找人商量,两个幼弟不知道去了哪里鬼混。再说,即使他们在,有些话也不好说。

这两个混蛋,人人都跑来商社看风景,他们居住在这美景里,干什么都不需花钱,同学办诗会却喜欢往深山老林跑,难到正如那人说的: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

司马燕容正烦恼着,猛然间,整个辽汉商社钟声急剧地响了起来,没有节奏,没有韵律,只是乱响一片。

不对啊,现在不是正点,怎么还响钟。

司马燕容起身打开窗户,向窗外望去。窗外的人也在交头接耳,突然间,仿佛一道闪电穿过人群,人潮沸腾起来,众人齐声嚷嚷着什么,司马燕容听不清,正巧,商社老板跑过她窗前,她连忙招手询问。

“这几天顺风顺水”,那老板一脸喜色:“‘夏华宫’的船提早到了,现在,船已进竹格港,小臣算这就去迎接,燕公主,一起去吗?”

夏华宫,就是那厮的侧妃、高句丽卉公主吗?听说她当初拒绝王室安排的婚姻,出奔汉国求嫁与高翼。哼哼,这小女子倒比我有胆色。

去?还是不去?——司马燕容沉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