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两辆简陋的马车并行着,缓缓驶出了宫门。

其中一辆载着五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年纪最大的不过才十八岁,她们都还是花样年华,青春正盛,就已经要被迫褪尽颜色,穿上白色的法衣,带往深山尼姑庵终老一生了。

而另一辆马车则载着七名女子,欲将她们送往永宁山天问峰的陵墓守陵。

当两辆马车刚驶出宫门,突然有一名禁卫军骑着快马驰来,拦下了两辆马车,声称传上头口谕,要将曲密送往“无尘庵”,然后把前往“无尘庵”的宫嫔换下一名转送往陵园。

负责护送的两名敬事房内侍监面面相觑,满腹狐疑,那禁卫军也不多言,只朝他们两人各丢出一袋银两,意有所指地说:“你们只要悄悄把她们两人对调过来,若能神不知,鬼不觉,事成后主子会再有重赏。”两名内侍监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两,在敬事房待久了,这旨意会是谁下的,他们心底都很清楚。

“这可不行,要是两位小主不依,闹闹嚷嚷起来,走漏了风声,咱们还能有命吗?”内侍监把银两退了回去。

曲密闻言,无暇深思,立即跳下马,奔到花婉露面前,用力把她抓下来。

“婉露,你不是宁愿去守陵吗?眼下是个机会,咱们两个身份对调,你就可以不用去‘无尘庵’了。”

曲密贴近花婉露,急切地低语。

花婉露呆了呆,很快就明白曲密的意思,连忙点了点头。

“公公,我们两个愿意对调身份,绝不后悔。”曲密立刻拉着花婉露的手,来到内侍监面前。

两名内侍监摇头低笑着,“这可不是你们两人愿意就行的,两辆马车上头还有十个小主呢,随便一张嘴就能要了我们的命。”曲密怔怔地望向众多姐妹们,眼神迷惘无奈。

“公公这话差了。”其中一辆马车内的女子冷冷地说道。“‘无尘庵’又不是什么享福的地方,曲密恳求到‘无尘庵’是因为她已心如死灰,我们姐妹又不是冷血心肠,何况人人命运相同,告她的密有什么好处吗?”“娴英,多谢你。”曲密朝那女子投去感激的一瞥。

“上头有谕旨,庵院和守陵的生活清苦,只要各位小主安分守己,上头每月会多加银两照料各位小主。”那名禁卫军又说道。

众宫嫔们彼此互望着,人人神情苦涩。

她们都知道,这是“上头”的收买,对她们来说是极大的恩惠了。

两名内侍监在权衡轻重后,笑吟吟地收下了禁卫军的银子。

“曲密,快上这辆马车。”

内侍监指着前往陵园的马车,朝花婉露努了努嘴。

随后又指着前往“无尘庵”的马车,示意曲密上去。

“花婉露,你也上马车。”

曲密和花婉露从此刻起变成了对方,两人幽幽对视一眼,各自坐上了对方的马车。

马车出皇城以前,少女们仍颇有兴致地看着街景,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但是随着出城以后的景色愈来愈荒凉,愈来愈杳无人烟,目之所及一片荒凉萧索,她们的心情也就随之愈来愈低落了。

出城后的官道路面并不平坦,马车一路颠簸,走了大半日,每个人浑身的骨头都像要散开了似的,个个苦不堪言。

然而,曲密始终合着眼,不发一语。

曲密原本不明白事情为何有如此转折,暗暗猜测着禁卫军口中的“上头”指的是谁?但是马车内同行的姐妹们清楚点破了她的疑惑。

“看样子,皇上看中了你,童娘娘便容不得你了。”李娴英哼笑道。

曲密这才猛然想起童娘娘那句轻贱的话语--本宫倒是可以成全你。

“原来‘上头’就是童娘娘呀。”温玉兰也恍然明白了。“童娘娘把曲姐姐先送到‘无尘庵’去落发为尼,皇上就算想把曲姐姐接回宫也没有机会了,这就是童娘娘的打算吧?”

“这就没有机会了。玉兰别想得太天真了。”罗贞静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皇上若真的想要曲姐姐,就算曲姐姐人在‘无尘庵’,只要皇上一道诏书,也能让曲姐姐蓄发还俗呀。”

“傻瓜,你当真以为童娘娘会让皇上知道曲妹妹人在‘无尘庵’吗?”李娴英冷冷地撇了撇唇,“说不定过几日,童娘娘就会传个假消息给皇上,说曲密忍受不了守陵的苦逃走了,或是受不了亲人的死而跟着寻死了。总之,童娘娘一定会让皇上对曲妹妹彻底死绝了心的。”

“可现在变成曲姐姐的人是婉露呀,万一皇上真以为曲姐姐人在陵墓,到时候派人到陵园接人时怎么办?”温玉兰奇怪地问道。

温玉兰这句回话勾住了曲密的心思,万一皇上真的发现她和花婉露对调的事,难道不会下旨追查吗?

不过,新即位的皇帝并不会护送梓宫前往陵园,因为初登基惧生意外,新帝并不会随意离开宫禁,所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皇上发现她和花婉露对调的事。

至于将来,皇上充实后宫之后,也许很快就会忘记她了,这么一想,她倒是放心了一些。

“玉兰,你也太小看童娘娘的心机了,现在童娘娘也许按兵不动,但要是皇上一旦动了接曲密回宫的念头,恐怕她不会放过……”李娴英顿住,虽没把话给说完,但每个人都听明白了。

众人的目光同情地看向曲密,曲密只觉一股寒意袭上身躯。

“曲姐姐,皇上刚刚说了要纳你进后宫,你为什么当时不立刻答应下来?你直接答应了不就没事?至少在宫里还有皇上给你当靠山呢,偏偏要跟我们到无尘庵吃斋念佛去,可真是个大傻瓜。”

罗贞静的语气,仿佛曲密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李娴英点头说道:“我也觉得曲妹妹回绝皇上回绝得太快了,说句大实话,皇上既年轻又英武,模样也十分俊美迷人,能有这样的男人当丈夫是多大的福气,你竟一口就回绝了。”

“就是啊,皇上若是那样问我,我一定毫不考虑就答应下来,可惜我的身子给先帝爷破了,皇上碰也不会肯碰我一下的。”温玉兰苦涩地笑说。

“就算你还是处子之身,也要皇上看得上你吧。”苏荣丹淡笑,若有所思地说:“听说皇上的生母是回鹊人,今天见了皇上的容貌,几乎看不出和先帝爷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呢。”

“对。今天头一回看到皇上,我也吓了好大一跳,皇上一点儿都不像先帝爷的儿子。”温玉兰频频点头。

“相较起来,太子爷更像先帝爷一点,不过太子爷貌不惊人又五短身材,实在没有皇上长得好。”罗贞静偏着脑袋说道。

曲密的心情仍十分沉重低落,没有心思听她们说这些。

“长得好又如何,为了当皇帝,他把自己的哥哥给杀了。”她冷冷低语。

众人一听,都沉默了下来。

的确,一个男人的好坏不能由容貌来评断,长得再好看也不能掩盖他冷酷残暴的事实。

几个如花少女好不容易因为谈论男人而有的热情就这样被迅速浇熄了。

马车终于在日落前来到了无尘庵,当她们下了马车,看到建于山壁前残旧简陋的庵院时,一个个都瞠大了眼睛。

“‘无尘庵’里修行的不都是皇室妃嫔吗?这里也太简陋了点吧?”温玉兰禁不住低声抱怨。

“真是这里?没把咱们送错地方?”罗贞静不安地看了一眼护送的内侍监。

“没错,这里就是‘无尘庵’,”内侍监笑道。“奴才不方便进庵院,烦请各位小主自己进去吧。”

曲密打量着这间庵院,这间庵院黑瓦高墙,有种异常压迫的感觉,山门和四周围墙看起来都比一般庵院高耸,外观看起来也残旧了点。

不过,她此时并没有情绪计较这些,平静地拎着自己的小包袱便走进庵院。

其他几人见她进去,便不甚情愿地跟在后头,随后便听见马夫和内侍监驾着马车渐渐远离的声音。

待马车一走,她们忽然有种被遗弃在荒野的感觉,彼此紧紧依靠着。

走进庵院,见两名老尼姑正在院中打扫落叶,那两名老尼姑早已听见马车的声音,却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打扫。

“见过两位师父。”曲密恭敬地施礼。

两名老尼姑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平淡地问道:“你们都是宫里来的吧?”“是。”她们同时应答。

“一起进来吧。”

两名老尼姑领路,将她们一起带入正殿。

正殿供奉着观音菩萨,大殿上有两名老尼正在坐禅,其中一名老尼听见脚步声,便缓缓站起身,转头望向她们。

“你们都来了。”老尼神色和善地颔首。

曲密与其他几人微微欠身行礼。

“‘无尘庵’虽然是皇室的庵院,但是没有什么规矩,你们都坐吧。”老尼随意摆了摆手。

四下一望,见大殿上没有座椅,只有墙角堆了一叠蒲团,便各自拿着蒲团席地而坐。

“贫尼法号慧安。”老尼静静地说道。“‘无尘庵’已将近两百年了,一直以来都是皇帝遗嫔修行之所,现在这儿的四个比丘尼都是前朝先帝遗嫔,刚开始入庵的遗嫔有十二位,但十几年来病死了八位,如今只剩下我们四个了,以后称我们为师姐就行。”

曲密只是垂首静静地听着,却看见坐在身旁的罗贞静手指微微地发颤。

“李娴英是哪一位?”慧安忽然问道。

李娴英微微一惊。“师父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慧安平和地一笑。“‘无尘庵’是皇室庵院,宫里每个月都会来人送白米,蔬果,也会查问每位遗嫔的现况记档。几日前我就接到宫里的消息,说有五位遗嫔近日就会送进来,有李娴英,温玉兰,花婉露,罗贞静,苏荣丹。”曲密没听见自己的名字,莫名地有些紧张。

“到这儿来还要记档?”李娴英柳眉深蹙。

“那是当然。”慧安点头说道。“来这儿的遗嫔不管是病了,还是死了都得记档。如果逃了,皇上就会连坐处分逃走遗嫔的亲族,所以这儿外表看起来虽然是庵院,却也和一般的庵院不同。”

曲密心中微微发悚,当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一生都要被监视记录着,直到死为止。

她自己的亲人是俱已不在了,没有什么好挂怀的,可是花婉露的亲人可都还在,她现在冒了花婉露的名字进到“无尘庵”,意味着她的必须谨守本分,不然将会连累花家的人。

“师姐,斋饭备好了。”

从偏殿走来另一名老尼,低声说道。

“几位师妹应该累了也饿了吧?一起到偏殿用斋。”慧安说罢,起身往偏殿走去,另外三个老尼也安静地跟在后头。

“瞧那几位师姐一个个死气沉沉的,咱们以后不会也成那个样子吧?”温玉兰凑在曲密耳旁悄声说道。

曲密轻轻摇头,并未答话。

偏殿不大,也没有多余的陈设,只有正中摆了两张八仙桌。

众人一一落坐,曲密看见桌上放着一大锅白饭,还有几碟素菜和腌菜。

老尼们静静地吃着斋饭,没有人出声。

曲密端起白饭吃了一口,是陈仓老米的味道,挟一口菜吃,好咸,再吃另一道菜,也咸。

她默默低着头,把饭菜一口一口送进嘴里。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没什么可怨的。

眼前这几位师姐,吃这样的饭菜至少吃了十几年,人人都是一样的命运,有什么可怨,又要怨给谁听?

只是,她虽然想得开,但身旁的温玉兰却未必,她一边吃,一边掉泪。

眼泪滴在饭菜里,岂不是更咸了吗?曲密无奈地轻叹。

慧安用餐毕,轻轻放下碗筷,缓缓道:“今日已经晚了,各位师妹用完斋饭后,慧静师妹会带你们到禅房安歇,等明日一早再为你们剃度。”“师姐,非要落发不可吗?”

罗贞静一向爱惜她的长发,一听要剃度,眼泪就不舍地滚了出来。

“这是宫制,非落发不可。”慧安道。

“用不着舍不得,这儿一辈子不会有男人出现,你留着那么美的长发给谁看?日子一久,你就会发现其实没有了三千烦恼丝倒是非常省事呢。”法号慧静的老尼冷笑道。

“慧静这么说没错,宫制要咱们落发,无非也是要咱们没有机会打扮自己去勾引男人。”法号慧青的老尼淡淡开口。

“好了,慧静,师妹们的禅房都准备好了吗?”慧安打断她们的冷言冷语。

“早已准备好了。”慧静答。

“那带师妹们歇息去吧。”

慧静忽然浅浅一笑,问道:“师姐,既然有新师妹来了,那明日的斋饭是不是可以交给她们去做了。”

“对呀,以后打水,洗衣也都有人可以做了。”慧青也笑笑地接口说。

慧安点点头,“新师妹当然得帮着做事了,总不能让师姐们侍候她们。”这些新师妹们闻言,一个个鸦雀无声,表情各异。

禅房内只有硬板床和薄薄的被单,一张陈旧的桌案上摆着一盏油灯,其余什么都没有了。

此时仍是盛夏,但山风呼呼地吹着,让躺在硬板床上的五个人感到一阵阵沁凉的寒意。

“这儿一到冬天,怕会冻死人吧?”李娴英抱着薄被,轻轻说道。

“慧安师姐不是说了吗?十几年来死去八个遗嫔呢。”温玉兰低声叹息。

曲密怔怔望着忽明忽暗的油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罗贞静忍不住怞怞噎噎地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勾动了其他人的愁思,每个人都静静地流泪。

曲密没有哭,她始终凝视着晃动的烛影,其实她心里是想哭的,只是眼泪却始终掉不出来,这是种欲哭无泪的悲哀。

当她们一个个哭累了,终于慢慢地睡去时,曲密依然清醒着,直到东方露出微白……

在“无尘庵”的第一天来临了,曲密一夜无眠,缓缓下床,长发只随意梳理了一下,想起今日这头长发就要剪掉了,忽然一懒,便不想绾髻了。

打开禅房的门,她悠然往外走,来到井旁打了些水梳洗自己。

井水很冰很凉,带着沁骨的寒意,冷得她浑身瑟缩。

忽然间,有奔驰的马蹄声惊破了山中的宁静,她屏息倾听,不知道马蹄声自何处而来?欲往何处去?

激烈的马蹄声渐渐近了,最后停在了山门前。

曲密有些诧异,是什么人来了?

突然,山门被拍得砰砰大响,曲密感到意外地往山门前走过去。

这巨大的拍门声响遍了整座庵院,只见慧安和慧静匆匆地奔出来,不安地对望着。

“要不要开门?”慧安紧张地问。

“万一是盗贼怎么办?”慧静惊慌地摇头。

慧青和慧文也奔了出来,惊疑地望着被重重拍打的山门。

开门来。山门外传来粗吼的叫门声。

一听是男人的声音,这四个老尼更加害怕不安起来。

“来者何人?”

曲密大着胆子,慢慢走到山门前,扬声问道。

“御前侍卫。有皇命在身,快开门。”

曲密一听见“御前侍卫”四个字,脸色顿时发白,不安地后退了两步。

慧安的反应正好相反,一听见“皇命在身”,立即匆忙地打开山门。

一名粗壮魁梧的男子大步踏进来,铜铃般的大眼从她们脸上横扫过去,重声喝问:“曲密在哪里?”

曲密闻言,一阵头皮发麻。

“曲密?”慧安和慧静疑惑地互视着。“‘无尘庵’里并没有曲密。”那御前侍卫随即道:“她现在冒了花婉露的名字,所以现在应该叫花婉露。皇上有令,立刻把花婉露交出来。”

四名老尼惊愕地转头看向曲密。

曲密的心口重重往下沉,双臂无力地垂下。

被应雅束发现了。

这是幽静宁和的天问峰,山峦叠翠,云山雾霭,遥望另一座山峰,有座宝塔古刹无声无息地兀立在林柏绿柳间。

这里有独特的地势,风水润泽了这块宝地,因此这座天问峰便是龙纪皇朝历代帝王的陵寝。

然而眼前再美的景色都无法平静应雅束此时心中的怒火。

他坐在铺着厚毛毡的石椅上,眯着冷冽的双眸,瞪视着直挺挺跪在他向前的曲密。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然背着朕把你送到‘无尘庵’去?”他的眼光和话语有着同样的冷锐。

曲密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快就知道消息?是谁走漏的风声?更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天问峰先皇的陵寝前?

当御前侍卫将她带到这里时,她没有想到会看见他。

她不懂,新帝不是不能随意走出宫禁的吗?难道他不怕意外?

“是谁这么做的?”应雅束逼视着她。

“皇上怪罪我一人就好。与旁人无关。”

曲密眸光淡然地望着他,无情无绪。

“朕派去的御前侍卫要是再晚几个时辰,你就要剃度为尼了。”他的低吟非常轻,也非常冷。

“这是妾身心之所愿,请皇上降罪。”曲密平静地伏首回答。

应雅束咬着牙关,怒容将他的双眸衬得更为犀利,他确实气极了,确实很想好好严惩她。

当他在端勤门前遥望父皇的梓宫启行之后,本该回到议政大殿继续处理政事的,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一声令下,说出要护送梓宫前往陵墓,内廷顿时忙乱成一团,慌慌张张地备下銮驾仪仗,浩浩荡荡地将帝后送出了皇城。

在前往永宁山天问峰的沿途均设有祭坛,由僧道乡绅和布衣百姓致祭,当人们看见孝喜帝圣驾也在送行行列中时,都纷纷传说着他的孝行。

只有应雅束心里清楚,他一路护送感情淡薄的父皇绝非他的孝心,他最大的原因是为了曲密。

他想亲眼看看曲密在陵墓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若是太过于受苦,他就算威吓胁迫她,也要将她带回宫。

不料,在护送先皇棺椁来到陵园时,他看见前来迎驾的“曲密”竟然不是她,盘问冒曲密之名的花婉露之后,才知道曲密已经到了“无尘庵”。

当下,他怒不可遏,立刻派御前侍卫前去“无尘庵”把她劫回来。

“朕说过,不准你进‘无尘庵’,而你竟敢和花婉露对调身份,违抗朕的旨意。”应雅束难掩怒意。

“妾身想为先帝守节,想为爹娘,兄长,还有所有的亲人诵经超度,这是妾身的心愿,为何皇上不肯成全?”

当她遭受到全家灭门的悲痛时,她早就心如死灰,对这个尘世已感到无所眷恋了,可是他为何就是不肯让她如愿?

“你连先帝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守什么节?”应雅束怒道。“为亲人诵经超度?你只是因为全家人死得太悲惨,所以你才不敢让自己好过,所以你就觉得应该折磨自己才不会对亲人有罪恶感。这才是你一心进‘无尘庵’的理由,对吗?”曲密震愕地看着他,他的话有如针刺般深深刺进她的心口,再缓缓地拔出来,叫她痛不欲生。

“杀了你亲人的是盗贼,并不是你,你莫名其妙有什么罪恶感?要去剃什么度?”他起身走向她,单手强悍地支起她的下巴,“你想为他们诵经超度,朕可以为你安排此事,你并不是非要进‘无尘庵’剃度为尼不可。”曲密怔然呆视着他,她不过是先帝遗妃,他为什么对她的事如此上心?还肯为她安排诵经超度,他这么对待她是为什么?

“朕这样为你安排,你可满意?”

应雅束托住她的手臂,把她扶起来。

曲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皇上不需如此为我--”“不只是为你,也是为曲大人。”应雅束打断她。

曲密被他眸中闪过的柔情感动了,她的心情迷乱,心底害怕他,却又情不自禁想靠近他。

“妾身叩谢皇上恩典。”

她微微屈膝,正要跪下,却被应雅束阻止。

“朕原本答应让你守陵三年就可回家,但是朕现在反悔了。如今你爹娘不在了,你已无家可归,所以,朕决定带你回宫。”他深深凝视她,眸光深邃,正用最大的定力来克制自己吻她的冲动。

曲密愕然惊怔,他是真的想要她当妃子,并不是说说而已?

他难道是真的喜欢她?是真心的喜欢她吗?

在她眼中,应雅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暴帝王,她并不想靠近他,也无意当他的妃子,但是她远他一步,他就愈近她一步,她似乎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而且就如他所言,她的亲人们才刚刚惨死未久,她现在享一点福都是种罪恶,她害怕他对自己太好,也不希望他对自己太好。

“皇上还是让我留在这里为先帝守陵吧。”

她垂下双眸,长睫微微轻颤。

“不,朕不准。何况这里已有人代替你了,不是吗?”他微眯俊眸,语气中带着几分霸道。

她仍在挣扎,“我以先帝遗嫔的身份回宫有违礼制……”“朕当然不会让你以先帝遗嫔的身份回宫,你随朕回宫之后朕就会封你为妃,你会是朕的妃子。”

应雅束微微一笑,轻轻将她拥入怀里。

曲密伏在他的胸前,一颗心软弱地疼痛着,矛盾和不安侵扰着她的思绪。

她明明想躲开他,却仍然会被他吸引,她明明害怕他对她的好,却又眷恋他温暖的怀抱,她明明憎恶他的残酷无情,却又总是被他的细心多情打动。

她难道也喜欢上他了吗?她真的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喜欢?

有细碎的脚步声朝他们走过来,曲密羞怯地从他怀里挣脱,回眸一看,竟是明艳动人的童娘娘。

“原来皇上派人连夜赶到‘无尘庵’带回来的女人就是她?”童盈兰微笑着,一双凤目牢牢盯在曲密的脸上。

“她是曲大人的女儿,名叫曲密。”应雅束淡淡介绍着。“曲密,这是……童娘娘。”

曲密局促地欠身行礼。“妾身见过童娘娘。”“昨日在彤云宫见过,皇上对你可真是特别。”童盈兰温柔微笑着。

曲密静静地没有出声,感觉童娘娘的目光锐利得似刀锋。

“朕答应过曲大人,要好好照顾他的女儿。”应雅束简单地解释。

童盈兰笑得更甜美了,“因为曲大人一句话,所以皇上就要将他的女儿纳入后宫,封为妃子?”

“正是。”应雅束冷冷地瞥她一眼,“就像朕当初也是为了酬谢你父亲才决定娶你为妻一样。”

童盈兰的神色变了变,丹凤眼蓦然低垂了下来。

即便童盈兰不再瞪着曲密,曲密也能感受到她对自己强烈的憎恶。

“皇上不宜离开皇城太久,该回宫去了。”童盈兰低声说道。

“好,启驾回宫。”应雅束将曲密拥入怀里,微微一笑,“你跟着朕上马车,不准再耍花样了。”

曲密暗暗倒怞一口气,应雅束这么做,不就是存心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属于他的?

只要造成既定的事实之后,她就无法逃离他的掌握了。

她不安地看了童盈兰一眼,只见她神情僵凝,脸色尴尬难看。

自从被迫入宫选秀女,不幸被先帝钦选为才人之后,曲密就已预期到自己的人生将在皇宫内悲哀地流失,日复一日在妒忌和争宠的日子里度过,而这样的日子也如预期中的来临了。只是,争宠的对象从老迈的先帝变成了眼前年轻俊美的应雅束,她的人生更加无法预测了。

此时,应雅束对她的情意是显而易见的,但她却没办法感到欣喜,反而觉得害怕。

他愈是温柔,她就愈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