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藤雪

小巧低矮的衣橱,是四脚嵌了花边的老旧西欧样式。

高度只及胸部。镜面也不够明亮。

上下分两层。为了节省面积所有衣物都采取折叠的方法放置。安藤雪弯着腰,几乎半跪在地板上辛苦地翻找。

她记得去年冬天买过一件粉红色的大衣,几乎还没有穿过。

“雪子——”

拖着撒娇意味的长音从楼下传来。安藤雪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胡乱捋了捋头发,“等、等一下!”

“砰!”

床头柜上的相框被骤然扬起的手肘碰倒,翻滚着与地面撞出清脆的声响。安藤雪来不及收拾,便蹬蹬蹬地跑下楼梯。“好慢哦。”

门外并排站着的是娇小可爱如洋娃娃般的同学莉香以及她的护花使者河村清彦。

“阿雪好慢呦!人家的脚都冻麻了。”脸颊被吹得红通通的,莉香呵着手探头探脑,“阿姨不在吗?”

“妈妈要工作。”压抑着内心的不满,安藤雪侧身让他们进入。莉香总是这样,守时的美德是不要迟到也不要提前。况且还把河村带来了。她这种蓬头垢面的样子让他看到多么难堪啊。

“阿雪的房间无论看几次都是一尘不染。”

好奇地伸手在桌面摸了摸,莉香啧啧称奇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又歪头瞧了眼像根木桩一样竖在走廊的河村清彦。

“清彦怎么不进来?”

“安藤还没有换好外出的衣服呢。莉香你先出来。”清俊的少年微微蹙眉,对安藤雪点了点头,算是替女朋友的粗心致歉。

“没关系啦。我和雪子都是女孩子嘛。”莉香像是觉得他大惊小怪般地拖起长音,把他往走廊外推了两步,“碍手碍脚的家伙就先站在那吧。我们两分钟后就ok!”

安藤雪和莉香、河村都是从初中起就在同所学校的同学,所以她心里很清楚这两个家伙。虽然知道莉香就是什么都不会想太多的性格,也正是由于这样才能成为朋友。但有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很受不了她。

“快点换吧。”莉香转头催促,“河村还在外面等我们呢。”

安藤雪轻叹了口气。又不能对她说,让她也最好到客厅一起等,只好继续埋头找衣服。

“说起来阿雪你真是悠闲啊。谢师宴是在四点半。你到现在还没有换好衣服。”

安藤雪用力咬了下嘴唇,没有去提醒莉香她们约好是在三点五十碰面。明明是她提前到了,却把一切赖到别人头上。就算没有恶意,也不知道莉香这种性格清彦怎么会忍耐得下来。

“你在找什么?衣服都翻得掉到地板上了。”莉香伏下身,帮她整理,“唉……难得考完入学试,大家都松了口气,还想约雪子去东京玩呢。结果还要参加谢师宴。那个山田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感谢啊……”

莉香唠唠叨叨地说着,除了刺耳的“东京”二字,安藤雪几乎没有听见别的。

莉香是那种满口东京怎样的女孩儿。因为姐姐在东京工作而常常挂在嘴边炫耀,她们就是乡下人,天生没命去东京似的。

安藤雪没有告诉莉香她其实参加了东大的入学考。她几乎可以想象莉香一定会嚷嚷着也要去地跟在她后面,虽然以莉香的成绩她跟来也是无济于事。

翻找衣服的空当,安藤雪瞄了眼乖巧地折着衣袖的莉香。冻得果冻般半透明的皮肤、占据眼睛二分之一的黑色瞳孔,虽然呆呆笨笨却有种狸猫似的可爱感。一身成熟风味的粉色小套装穿在她身上丝毫不觉老气,更添了几分娇艳的味道。

“哎?”掀起长长卷卷的睫毛,洋娃娃般的美少女发现她的注视而向她一笑,傻气地露出八颗牙齿,“雪子在看什么?我的头发乱掉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打扮得很可爱。”安藤雪挫败地叹了口气,决定放弃寻找消失的粉红大衣。和美丽的莉香穿同款样式的衣服,只会更加突显自己的缺点。

“这身吗?”单纯的莉香立刻高兴起来,“是姐姐买给我的!太羡慕姐姐了!姐姐住在东京耶,每天都可以逛漂亮的精品店……”

“姐姐每天都在辛苦的工作才对。”安藤雪翻了个白眼,不知道莉香的脑袋究竟都在想什么。

“我姐姐是给动画片配音的专职声优,是时下潮流的行业。”莉香提高声调驳斥,“那也算是娱乐圈,怎么能和普通的在大楼里给男职员端茶水的粉领相比。”

“什么职业都有辛苦的一面。在你穿着姐姐花钱买的昂贵衣服时也最好能想到这点。”安藤雪很想这样教训她,但是没有和莉香争论到底。她其实羡慕莉香这种想到什么就可以说出的性格,但是自己还是做不到。有些事忍耐一下,微笑一下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发生争执呢。何况莉香和她姐姐的事也轮不到自己来管。

安藤雪习惯性地露出压抑而陰暗的笑容。最后还是在莉香再三的催促下,随便穿了件厚外套,换了鞋子就出门了。

“忘了告诉雪子,今天好冷呢。”一出大门,莉香就像小猫似的缩起脖子,回头露出顽皮的笑脸,“还好雪子穿得厚。”

“安藤那么聪明的女生会不知道天气变化吗?”河村清彦在前面哼着敲上莉上的头,“就只有你这种傻瓜,才会连手套都没戴就冲出门,害我追了一路!”

听着前面传来的交谈,安藤雪的心升起刺痛般的不快。虽然是在夸奖自己,但处处透出的却是和莉香的亲昵。本来是自己先喜欢河村的,但是男生果然还是喜欢美女吧。结果清彦还是成了莉香的男朋友。

“讨厌的家伙!都叫你不要跟着我们啦!”莉香在前面愤愤地喊叫,“人家是要和雪子一起去参加谢师宴!”

“反正目的地还不是一样!一起走又有什么关系?”河村清彦也大声地回喊,“你不要总缠着安藤,这样你怎么长大啊!安藤也希望有独处的空间吧。”

是你们想要两个人相处的空间吧。安藤雪无比郁卒地想着。又听到河村继续说:“你也不能一辈子黏着安藤啊。什么事也要在一起,真搞不懂你们女孩子。那等安藤到东京念大学后,你要怎么办啊!”

“咦?”穿着粉红娃娃鞋的女孩子停下来,诧异地回头,小口微张,“雪子——”

安藤雪的心跳骤然加速。

对了。她忘了清彦是学生会干部,一定是帮忙整理志愿意向书时看到过她的。大大咧咧的莉香一直以为自己肯定会直升本地女子学校反而没有问过她。

“雪子要去东京念书?”莉香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莉香完全没有听说过。”

是你自己从来就没有认真地关心过我的事吧。这样想着,安藤雪却没有办法做到理直气壮。几乎可以预见莉香会生气。但是如果在这里和莉香吵架,等一下到了谢师宴,自己不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吗?

“太好了——”窘急无措的下一秒,却看到莉香提起嘴角露出大大的笑脸。

“莉香也要去东京找姐姐——”穿着粉红大衣的女孩子甩开男朋友扑来抱住安藤雪的手臂,“莉香和雪子果然有缘分。”

看到莉香没有生气,安藤雪松了口气,可是……心底又隐隐浮现一抹焦躁。并不是真的讨厌莉香,能在陌生的城市和老家的青梅竹马在一起也很好。只是……莉香常常给她一种压力。她找不到这压力的源头,只觉想要摆脱。

被兴奋的莉香半拖着向前走,一阵冷风迎面吹过,安藤雪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觉得头有点痛。看来天气确实是太冷了。青灰色的天空低得像压在头顶。

“莉香想去念声优学校。”莉香在耳边唠唠叨叨地念着她的伟大计划。清彦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偶尔对被抛下发出零星的抗议之声。

安藤雪只觉得头越来越痛。忘了早上为什么要兴奋地找参加谢师宴穿的衣服,厌烦了这个小镇的感觉强烈袭来,升起不顾一切想要逃走的冲动。选定举行谢师宴的包场咖啡屋却已经就在眼前了。

“喂喂!栗原、河村!情侣二人组!又来得这么迟——”

刚一进门,室内温暖的气流涌来,安藤雪忍不住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对面头上绑着领巾不晓得在搞什么的同学却像没有看到她似的,扬臂嚷嚷着招呼莉香和清彦。

所以她才讨厌和他们一起来。明明是小时候起的青梅竹马三人组,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成了被排挤在外的人。看了眼总是光彩照人的那两个,想着还是分开坐比较好,安藤雪四处梭巡。

“雪子——”莉香不容分说地拉住她的手,“我们去那里坐!那边有空位耶。”

“喂……等等!”安藤雪眼尖地瞄到所谓“有空位”的座位是在班导旁边。就算是毕业的谢师宴,大部分人还是当成同学会来对待,没有谁真愿意挨着老师坐吧。来不及责怪莉香的没大脑,已经被拖了过去。

“呀。原来是胜雄老师啊。”完全没有拘束感,莉香亲切地睁大眼睛,“还好不是山田先生呢。”

“你在说什么呀。”安藤雪差点站起来,“山田老师就坐在对面哦!”

“哈哈。那真是不好意思!”莉香像顽皮小猫似的吐吐舌,冲铁青着脸回头望的山田扮了个鬼脸。

“你这毛躁躁的丫头也终于毕业了呢。”山田老师板着脸,“我终于能松口气了。”

“哈哈。讨厌啦。最后还要骂人家。还是胜雄老师更温柔呢。”亲昵地抓住老师的衣袖,莉香像小孩子似的露出被娇宠的笑容。

安藤雪只是低头捧着杯子小口地慢慢喝。

听着莉香和两个老师热络地交谈,白水的味道也渐渐变得有点发酸。明明自己才是班上的优等生,不管老师还是同学,却都更注意莉香。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而要一直被忽视呢?

“安藤的学校怎么样了?有收到通知吗?”

胜雄老师忽然抛来的问题,令安藤雪差点被水呛到,“啊?”

“今年的竞争很大啊。”胜雄老师曾经劝告她考本地的大学,但是她固执地去参加了东大的入学考。

“没问题。”莉香飞快地截断老师的话,“雪子最聪明了!一定可以考上的。”

你这样说,万一我没考上不是很丢脸吗?安藤雪想着,放在桌子下的手用力地握起来。

“虽然在我们学校名列前茅,但是东京毕竟……”胜雄老师犹豫着说,他是个喜欢十拿九稳的人,不赞赏赌博的方式。

“老师怎么这样说!雪子如果考不上东大,那我们镇上就没有人可以考上东大了!”莉香说得既用力又大声,立刻惹来四下的注目。

“啊——安藤原来去考东大了啊。”果然,那边立刻有同学惊异地回头,“不是受推荐入了本地的女子大学吗?”

“我也一直这样认为啊。安藤真是厉害啊。明明受推荐可以直升,却放弃跑去考试……”饱受考试折磨的学子们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最后总结,“安藤果然和我们不一样啊……”

“看吧。”莉香得意洋洋地抱起双臂,好像自己受了表扬似的,“雪子是我们班上的才女!目标是——东京ol!”

“厉害啊!”

反正谢师宴说穿了只是找借口大闹一场,以宣泄考试期间积累的压力,随便有可以鼓动的话题,大家立刻沸腾起来,尖叫吹口哨,用力拍手。

安藤雪的头前所未有地炸痛,原本并不是很有把握的入学试,被胜雄老师的一句话弄得更是七上八下。胜雄老师并不是没有根据就胡说八道的人,他说今年竞争率大一定是得到什么情报吧。本来只是悄悄跑去参加了考试,即使落选也还有其他学校可以上。被莉香这样一闹却弄得被大家都知道了。

安藤雪如坐针毡。首先,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成为东京ol的计划……莉香这家伙总是信口开河。

“抱歉,我要去洗手间。”

安藤雪冲对面的老师露出勉强的笑容。向咖啡店的服务生问清洗手间的位置,摇晃着走进去。

镜子里,苍白少女穿着无生气的短灰大衣,看起来十分土气。不顾水的冰冷,安藤雪坚持洗了手,又接了些水拍在额头。向耳后掖了掖头发,希望自己看起来能利落一点。

转身要出来时,却意外地看到清彦正和莉香在走廊转角橡皮树后面拉拉扯扯。并不是想要偷听,但是对话自然而然地飘入耳里。

“你这个家伙都在想什么啊!”清彦低吼,“竟然把安藤考东大的事在大家面前说出来!你有没有脑筋啊。”

“哎?为什么不可以啊?”

“傻瓜!万一安藤考不上怎么办?你不是害她丢脸吗?”

“雪子不可能考不上啦——”莉香的声音大惊小怪地响起,“雪子最聪明了。”

“那可是东大啊!我也没把握说自己就百分百能考上!”

“别把雪子和你这种笨蛋相提并论。”

“我是笨蛋?”清彦的脸都气红了。

“再说,我不是根本就没参加入学考吗?我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啊。”莉香的话让安藤雪的心“嗵”地加快一拍。莉香没有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自己竟然不知道这种事。

“那是你好不好!安藤可是很纤细呢。”

“那怎么办呀。”莉香露出糟了的表情,“我都已经说出来了。话说回来,这都是清彦你的错呀。明明是你先把雪子考东大的事说出来的嘛。”

“当时只有我们三个嘛!谁叫你当着他们说啊。”

“那我向雪子道歉吧。”

“算了、算了。那不是更糟。”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清彦挠着头,无奈地敲了下莉香的脑袋,“你呀,有时候很细心,有时候又太大意。”

“这是因为人家认为雪子是不可能会落榜的。”莉香嘟着嘴巴强调,“雪子那么聪明——”

“所以就显得你更像笨蛋了啊。”清彦失笑,“你这家伙倒是一点没自觉啊。”

“那有什么关系。雪子本来就是很聪明。能有雪子这样的朋友,莉香觉得很骄傲呢。所以才想告诉大家嘛。”少女扁扁嘴,“清彦是在嫌莉香笨吗?”

“现在嫌也晚了。你就笨下去吧。”河村清彦无可奈何地笑笑,“好了,我们回座位去吧。”

“你先回去吧。我要等雪子——”背靠着咖啡屋的粉红装饰砖,梳着整齐披肩发的少女抬起圆圆的脸,“雪子那么怕寂寞,莉香不想放她一个人啊。”

“那好吧。对了,”走了几步的清彦又回头,“等一下,要去我家吧。”

“我先陪雪子回家。你不要和我们一起走。”莉香强调。

“为什么啊!早上也是这样,我们明明就同路,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少年不解。

莉香涨红着脸,半晌才说:“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要当着雪子的面,和你一起走。”

安藤雪急急地缩回头,躲入洗手间的个人室,羞愧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莉香一点也不笨,原来她早就看出自己喜欢清彦了,所以才处处顾虑她的心情。想起莉香在自己面前,没有一次叫过他的名字。迟钝的是自己,还以为那是莉香的习惯,原来她是怕自己会难过。

说什么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结果她都不知道莉香没有参加入学考的事。不,或许莉香说了,是她根本没有留心听。她一直只想着自己的事。明知莉香的成绩不好,也只是想着反正有清彦在,清彦会帮她的。怀着这种陰暗的心情一次也没有提出过帮莉香补习。

想起那个靠在粉红砖墙等着自己的洋娃娃般的少女,安藤雪觉得完全没有面对她的勇气。

被大家喜欢的人一定有其被喜欢的道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待在莉香身边有压力。她讨厌的并不是莉香,而是那个羡慕莉香又无法坦率承认的自己。

简直是狼狈逃走的感觉。

以头痛为借口,提前离开咖啡屋的安藤雪自嘲地想。一面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瞥到停在门口的车子。有个男人默默地坐在驾驶座上怞烟,戴着墨镜不经意地往这边看一眼,又很快别开头。

心里升起异样的不安。安藤雪的手一抖,大串的钥匙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门却从内侧被拉开。

“妈妈?”

毫无准备的安藤雪吓了一跳,“你在家?”平常都是七点过后才回来的母亲,脖子上系着精致的缎制围巾,洁净美丽的脸上化着淡妆,一副还要出去的样子。

“你去哪了?”母亲侧身让她进来,冷淡而冰冷的语气。

安藤雪一边脱大衣一边解释:“今天是开谢师……”

“别脱了,我们还要出去。”母亲打断她的话,瞥了她一眼,拎起手袋,微微皱了下眉,虽然没有说什么,安藤雪直觉认定她是在嫌弃自己的装扮。确实,和一点也看不出已经四十岁的母亲不同,自己不怎么会打扮。

“别愣着。”母亲轻言轻语地说着,一面对着客厅的镜子整理头发,“准备一下,我们去外面吃饭。”

“喔。”其实她并不想去外面吃,但是难得妈妈有兴致和自己一起出门。安藤雪忐忑不安地换了双鞋,她也有很多事想和母亲谈。去东京念书的事,租房子的问题,万一落榜的话,究竟是上本地的女子大学还是明年重考呢。她有好多话,好多事都想和妈妈谈。

虽然知道一个人抚养自己的母亲有不少艰难的事。工作也很忙。但是,那种强烈的被忽视感还是让她觉得很难受。

莉香之所以能养成任何事也轻易讲出口的性格,是因为她有温暖的家庭吧。安藤雪陰暗地笑了笑。厌恶自己这种总把不好的事归咎到环境上的性格,却又无力改变。

软弱地跟在母亲身后,想要什么却总是不敢大声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样下去,一定会变成越来越陰暗的人吧。她总想着能改变就好了,说不定是出于这种想法,才会鼓起勇气参加东大的考试。

莉香所向往的布满精致店铺的东京,感觉上光彩夺目,希望自己进入闪光的城市,变成坚强的人。

安藤雪抬头,在冷空气里呵了呵发凉的手心。

天空看起来要下雪,太阳是白色的。

安藤雪静静地看着白色的太阳,耳边传来母亲的呼唤:“雪子——”

和莉香一样,这些人总是用她们习惯的方式称呼自己,安藤雪收回涣散的神志,发现母亲打开停在家门口的那辆车的车门,坐在副驾座上,正招呼自己快点上去。

不知道怎么的,安藤雪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辆车并不是计程车。

开车的人就是自己进门时远远看着自己的那个男人。

衣服虽然只是简单的西装,但是散发着优雅的风度。

安藤雪默默地坐在车后座。看到车前镜里,男子温柔地向母亲微笑了一下。沉滞的空气回荡在车内,安藤雪隐隐预感到什么,觉得心脏像被攥住了似的,打开车窗,在冷风里麻木地喘气。

母亲订的位置是在一家高档的法国餐厅。

母亲喜欢一切高档的东西。平常买回家里喝的红茶,安藤雪都会小心地挑选牌子。

而这个男人,也属于高档的类型。

落座的时候,他礼貌地帮母亲和她拉开椅子,点餐时和服务生讲话也轻言细语。安藤雪猜不出他的年纪,眼角虽然有细纹,挺直的鼻骨和锋利的嘴角却让他看起来显得很年轻。

吃法国菜不能讲话。

大家都吃得安静而沉默,间或听到叉子和盘子接触时不小心碰撞出的轻悦声响。餐具是银制的,温暖的餐厅堂皇而灯火通明。窗外的天色一寸寸黯淡下去,安藤雪低头看着侍者摆上的甜点,手紧紧地缠住垂着雪白蕾丝的桌布。

“雪子……”母亲终于放下刀叉,“妈妈决定再婚了。”

安藤雪无言地低着头。

“今天是把他正式介绍给你。”

随着母亲柔和的语调,男子轻轻微笑,“你好,我是千叶光。”

“千叶先生是我工作上的伙伴。我们彼此认识有一段时间了。”母亲费力地说着,像是一直在想怎么措辞。

安藤雪捧着果汁杯,小口地喝。

她还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妈妈和她讲话总是漫不经心,偶尔视线停在她身上又很快转开。她不停地帮她想理由,想着妈妈太忙,妈妈是不想看到父亲的影子伤心,妈妈很累想要独处,妈妈……

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晃动的汁液,安藤雪怅然微笑。

恍惚地看了一眼对座的人,这个礼貌的男人,很适合优雅的母亲。但是,她却从来都只有一个爸爸。

“千叶先生希望我们搬过去和他一起生活……”母亲还在讲着。

“妈妈。”安藤雪轻声打断她,“我考了东京的大学。要去那边念书。可能无法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希望你们幸福。”她轻轻地站起身,向男子弯腰行礼,“妈妈就拜托您了。千叶叔叔。”

“雪子,你要上东京念书?”

“嗯。”安藤雪用尽全力微笑着,撑住自己炸痛的额角。已经不能去想如果没有考上该怎么办了。必须!只能!她一定要考上!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容身之所。

擦了擦嘴角,安藤雪怅然地望向窗外。

冷风吹起她的围巾,安藤雪胡乱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后随便打了个结。虽然千叶先生坚持先送她回家,但在她坚持拒绝的情况下,也只能作罢。母亲的脸色似乎又难看起来,但是安藤雪已经不再去想是否合乎礼仪,是否给母亲丢人的问题了。母亲并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只是冷静地宣告,她要结婚了。

那自己,除了微笑倾听,给予祝福,又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天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实在没办法顾虑更多的事。就算对千叶先生有什么失礼的举止也不想再考虑了。反正从头到尾,她都不是母亲依靠的对象。

一个人,流浪般地漫步在街头。

随便招了辆计程车,把身体交由同样疲倦的坐垫。车窗外飘下细小的雪霰,眼泪这才慢慢地涌出。

安藤雪用手背按住眼睛,无声地哭泣。

再也不想考虑形象的问题,反正从来没有人爱过自己。

不被母亲爱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得到其他人的喜爱?她并不是因为母亲再婚才这么说。手腕上的伤痕存在并非一两天,妈妈一定看到过,却从来没有追问过。

总是一个人回到没有灯亮起的房间,做好两人份的饭才从电话里听到母亲冷淡的通知:我不回家吃饭了。

即使遇到喜欢的人也不敢表白,虽然不能说这是母亲造成的错,但是从小迫于母亲冷淡的眼神,才养成这种畏缩的性格。

把身体投到熟悉的床单上,一个人放心地哭了会儿。垂下去的手指碰到什么冰冷的东西。哭着起身,才想起是莉香来的时候,自己着急开门而碰翻的相框。

红着眼睛按下墙壁上的室灯开关。

发现镜面竟然在一摔之下出现了裂痕。

自己视若珍宝的全家福照片。相片里,小小的自己,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一家人都笑得甜蜜蜜的。现在却因为玻璃的裂痕而看起来也像是支离破碎的样子。

安藤雪忍不住痛哭出声。

是的,这个家早就已经碎裂了。只是她一直以来不想承认这点。

父亲走了,母亲也就快成为别人的妻子。

她实在不想再忍受被留下的滋味。

安藤雪无比迅速地拉开衣柜,取出大大的行李袋,胡乱扯出几件衣服,讽刺般的,早上怎样也无法找到的粉红色大衣却在这个时候掉了出来。

保险证,健康卡……一切需要的证件还有必需的钱。

安藤雪咬牙,一样样地把东西塞入口袋。

距离放榜没多久了。原本是想用电话去查询,但是现在,她改变心意了。她根本没有办法去想如果失败会怎样,她不能也不想继续留在这个城市,她要到东京去。

去亲自看榜单吧。就像那些生活在东京都市内的大小姐们一样。

就像莉香说的那样:“雪子怎么可能会考不上!”

是的。不可能考不上的。不允许考不上的!

擦干眼泪。她一定可以的!她要抛下在这里的一切,去没有“过去”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安藤雪拎着大大的行李袋,费力地走出熄灭最后一盏灯的家门。

黄昏渐晚,风里夹着小朵的雪花吹打脸颊。

安藤雪一步一步地朝着车站前进,脸上有着倔强的神情。

像出逃一样开始的旅行,果然太过匆忙,雨伞也没有带。浑身湿透地站在候车大厅,安藤雪覆在额上的刘海湿漉漉地淌水,人也冻得直打冷战。

“今天不是出行的好天气呦。”售票处的职员头也不抬地提醒。

“是啊。小雪变成了雨加雪。”她是遭受了诅咒吗?安藤雪的牙齿冻得格格直响,索性翻开手提袋,当场把大衣换上。穿上粉红色的大衣,心情和身体都温暖起来。抓紧手中的旅行袋,她想成为像莉香一样的女孩。然后,在东京寻找到自己真正的梦想,渐渐变成自己该有的样子。

“入夜还会转成大雪。”推了下眼镜,售票先生十指在电脑键盘翻飞,“天气很差。如果没有急事,还是明天再走比较好。”

但是如果明天失去了开始新生活的勇气怎么办?安藤雪苦笑了一下,她很了解自己。所以才提了行李跑出来,根本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她在桌上留下了给母亲的信。是的,现在已经无法回头。去东京,找房子,开始新生活。一步一步,不管今夜风雪再大,她也只能向前了!

“没关系。我,一定要去东京。今天。”奇怪的语法拼出倔强的言辞,少女坚定地抿紧嘴角。

售票口的职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没有多问,把盖了章的票从窗口递出去。

“二十分钟后有一趟车。”

安藤雪拎着行李袋,安静地坐在空旷的候车大厅。

果然是天气不好的缘故,候车大厅空荡荡的,地板上有行人留下的潮湿杂乱的痕迹。

清冷的时分,镇上的人应该围坐吃着晚餐吧。莉香的家一定是那样。安藤雪想,到了东京,无论如何,她至少要通知莉香。想着会关心自己的人竟然是从小一起玩的朋友而不是母亲,忍不住又有点酸楚。

无事可做的时候时间过得异常的慢。

安藤雪不时望向候车室的钟表,意识到自己不仅忘了雨伞也没有戴手表。出门时以为背走了所有的一切,现在才发现她几乎是抛下了全部。

不敢想象如果榜单上没有她的名字,她要怎么回头。

安藤雪握紧藏于衣袋中的手指。

人影在面前晃来晃去。大多是下车的乘客。

透过衣角的缝隙,看见在对面的台阶,坐着抱膝歪头睡着的少年。耳朵里塞着耳机,双眼紧闭。松垮垮的背包随便地放在湿漉漉的肮脏地板上,脸色苍白一副疲累的样子。

安藤雪收回散漫的视线,想去买杯热咖啡,又担心错过列车进站。

没有什么人的车站,似乎只有自己和对面的少年是要上车的样子。安藤雪又看了眼挂钟,却惊讶地发现钟竟然是停的。

而此时,对面的少年突然掀起眼皮,拎起背包,头也不回地向着进站口走。安藤雪慌张地拿好自己的行李,想着说不定是车来了,连忙追上去。走过检票口的时候一问,果然到了发车时间。

还没有上车就已经出了一头冷汗。安藤雪惊魂不定地拎着行李上了列车。真该感谢那少年啊,不然自己错过车都不知道。她下意识地游移视线,却没有发现刚才的少年。

车里果然没什么人,四处都空旷旷的;但是安藤雪还是循规蹈矩地找到自己车票上对照的号码,把行李用力丢往行李架。

“我来。”褐色的衣袖横伸,修长有力的手稳重地扶住了被安藤雪各种杂物挤成一团的旅行袋,轻松地安置在头顶的行李架上。

安藤雪不好意思地回头,站在身后的是穿着西装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下车的时候,叫我一声,我来帮你拿。”

夹着皮包,像是个普通上班族的男人脸上有着温柔的笑容,端整的五官看起来很英俊。

安藤雪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慌慌张张地坐下去。

“啊,那里是靠窗的位置,有点冷。”男子站起身,“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换一下。坐到这边来吧。”

安藤雪心中打鼓,虽然怀疑一个亲切的人很过分,不过真的太亲切了呢。

“其实我有点晕车。”男子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是这样啊。安藤雪松了口气。

“好的,没关系。”反正只是相差一排的座位罢了,换一下应该不要紧。不过这节车厢很空,他为什么一定要和她换,而不是随便坐到其他靠窗位置呢。安藤雪稍微想了一下,却没有深究。

男子身边的座位好像有什么人,放了些零散的物品在座位上,人却不在。左边那排有个老婆婆紧紧地包裹着毯子,看起来不像刚上车的样子。安藤雪想知道列车什么时候会开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希望快点离开这个小镇到东京去,却懊恼地看着空落落的手腕,想起自己没有手表。

“现在是七点二十分。”

斜对座的人似乎注意到她的举动。

安藤雪连忙道谢,发现斜对座的是位优雅的美女。

美女穿着萍绿色的套装,笑起来一副迷人的样子。毫无骄纵的感觉,是让人觉得可以亲近的淡雅美丽。安藤雪奇异地升起一种想要攀谈的欲望,美女却在嫣然一笑之后,重新埋首仔细研究摊在膝头的报纸。

没有意识到东张西望和找人说话都是因为离家的紧张,安藤雪只觉得头好像又在隐隐作痛。

列车一晃,终于徐徐开动。

有人“嗵”的一声坐下去,发出很大的声响。

安藤雪觉得有什么翻腾上来,她忍耐着拿起座位间的小桌子上摆放的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了杯水,水还是烫的,大概是乘务员不久前才更换过。小口地喝着,头痛的感觉却不见好转。想到这也许不是因为感冒,而是晕车,安藤雪脸色难看了起来。

怎么会突然晕车了呢。自己果然像是遭到了诅咒。

早知这样,就不换座位了。或许还是坐在窗边会好受一点,但是安藤雪很快责怪起自己。自私的本质还是没有改变,遇到不如意只会抱怨别人。她不是很厌恶这样的自己吗?支着额角,安藤雪极力忍耐着不适,安慰自己说只要多坐一会儿适应了就好。身边的位置应该有人,却一直是空的。安藤雪把窗子打开了一点,又担心地看了眼左边与美女对座的睡着了的婆婆。终于还是把窗子又关紧了。

想着各种各样的事,东大失利的万一……她已经不敢去想。只能盘算着找房子,然后找地方打工的种种。

径自想心事的好处,就是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看着映在窗上的风景不停地改变,却不知道列车究竟开动了多久。安藤雪又好奇地看了眼自己身畔的座位,神秘的乘客依然没有回来。

一暖瓶的水似乎都被她喝光了。

安藤雪有点不安地四下张望。大概是乘客稀少的缘故吧,乘务员也没有出现。安藤雪犹疑地起身,想去洗手间。

她看了眼手中的车票。十三号车厢,还真是不吉利的出行。

安藤雪一边收好车票,一边向十三通十四号车厢的位置走去,两节车厢的接壤处都有洗手间才对。如果看到有热水炉,她也想把被自己一个人全喝光的暖瓶再添满。

走过两排座位,肩膀被迎面行来的人撞了一下,淡淡的幽香随之沁入心脾。安藤雪下意识深呼吸。

“呀。抱歉,撞到你了。”轻柔好听的声音,原来是斜对座的美女。

“没关系。”安藤雪笑了笑,表示不介意。

“你不舒服吗?脸色很不好啊。”美女关心地问,“是不是刚才把你撞痛了?”

“其实有点晕车……”安藤雪小小声地说。她不想被和自己换座位的先生听到,那样会令他介意吧。那位先生也是很好心的人。

“没有吃晕车药吗?我袋子里好像有。”美女笑起来很温柔的样子,安藤雪注意到她皮肤白皙,下巴处却有颗小小的黑痣,反而添加了一抹俏皮。

“不用了。我只要去吹吹风就好。”安藤雪不习惯让陌生人照顾自己,但是心里觉得感激,脸上自然带出笑容。

“喔。”美女轻蹙了下眉,不开心地回头瞟了一眼,“可是那边的洗手间通风好像不良的样子。”她皱了皱鼻子,做出一个很臭的手势。

安藤雪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想到美女也会说这样的话啊。

“那我去那边好了。”安藤雪微笑,转身向十二号车厢接壤处的洗手间走去。

“回来记得和我要药哦。”美女温柔地笑了笑。

安藤雪觉得不该再抱怨了,路上碰到好人,表示行程有好运气。总是怨天尤人实在很惹人厌。

列车不知怎么的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像是要过隧道。

一阵强烈的恶心翻腾上来,安藤雪开始后悔自己的逞强。

挣扎着走到通风口,她站在车门旁,脸色苍白地想,回去后得向那位小姐要晕车药才对。车厢接连处的风很大,夹杂着细小的雪花翻飞。

安藤雪抓紧扶栏,捂住嘴。至少不要吐在这里。

“对不起,你介意吗?”

忽然有人用很轻的声音问。

安藤雪捂着嘴往一旁看,穿着白色风衣的年轻男子背靠着另一边的车壁,戴着一副银边镜架的脸苍白到血色全无,手里夹着快要燃到尽头的香烟。

过了几秒,她才恍然大悟,连忙摆手摇头。

原来对方误以为她捂着嘴是介意香烟的味道啊。其实淡淡的烟草味反而对头痛是种治疗。

“没、没关系的。您请便。”

人家已经到这里来怞烟了,如果再禁止,不是也太可怜了吗?她注意到男子脚下好几个香烟头,夹烟的手指微微发颤,看起来好像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注意到这样盯着人看很不礼貌,安藤雪强令自己收回视线。心里却在猜,这个人会不会是自己身畔那位一直没出现的乘客?

从香烟的数量上看,这个人恐怕在列车进她上车的那站开始,就已经站在这里了。这么冷的天气里,他恐怕不是单纯想要吸烟,而是和她一样在晕车才对。难道晕车这种事根本就不是适应一阵子便可以好了吗?安藤雪忧虑地想着,那种强烈的呕吐感又翻涌上来。

“呕……”她用力捂住嘴。

“小姐,你怎么了?”青年注意到她不对劲,立刻走过来,扶住她的腰,“你在晕车吗?”

“偶、偶洗兔……”

“想吐?”

安藤雪很佩服这个人竟然能明白自己支吾不清的语意。

“对不起,有人吗?”青年扶着安藤雪,另一手开始礼貌地叩击洗手间的门。门把一直显示着有人,但青年没有放弃,“对不起,外面有位小姐不舒服。您能快点出来吗?”

安藤雪捂着嘴盯着门。

洗手间的门良久纹丝未动,也听不到回应的声音。

“这门是不是坏掉了……”青年心烦意乱地说着,有些无措地咬着另一手的指甲。

安藤雪费力地仰头,强力平息胸中沸腾的呕吐感。

“粉久都米人出来了吗?”她不太敢开口地支吾着问。

“我没有注意……”青年一脸歉然地扶着她,“我去叫乘务员来,你坚持一下。”

“真是奇怪啊……”安藤雪好奇地伸手往门上一推。原本应该是从内里别住的门,竟然悠然开启。

“啊啊啊——”

下一秒,安藤雪纵声尖叫。

门的那一边,是个恐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