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乔可再次见到千羽,是在办公楼的电梯前。他从广州来到上海,是分公司的负责人。

那天下着细细的小雨,乔可没有带伞,头发和裙子被雨水淋得微微有些湿。她穿着自己的白棉布裙子,站在那里像一朵苍白脆弱的花朵。

千羽隔着等电梯的人远远的就看见了她,走过来对她说:“嗨,乔可,好久不见。”

下班后,他们去了西区的一家酒吧。酒吧的老板是个韩国人,自己做酒保,喜欢擦杯子和意大利歌剧。店堂里养了很多绿色植物,明亮得凄怅的歌声在暗处如水般流淌,是轻得快要断掉的声音。

刑嘉很喜欢这间酒吧,有空的时候常带乔可来这里。为乔可要一杯放了柠檬片的冰水,自己则喝不加冰的威士忌。

“这么多年没见,你一点都没变。”千羽借着酒吧暗淡的灯光中看着乔可。

“怎么可能没变?心已经老了。”乔可微笑。时间的印记,有的人刻在脸上,有的人刻在心里。从时光的彼端辗转到另一端,人,就是这样苍老的。

千羽穿着三件套西装,皮鞋擦的很亮。他已经不是那个穿着棉布衬衫的浅淡悠然的男子,脸因瘦削而更显英俊锐利。笑的时候,在酒吧光线的衬托下,像极了某种兽类,温情而残酷。

“一直没有你的消息,过得好吗?”他问。

“还好,现在和别人合租一间公寓,工资和消费基本持平,只是没攒下什么钱。”乔可淡淡的笑。

“你会选择做朝九晚五的生活,我很惊讶。”

“不然呢?你以为我会做什么?当一个写作者,让每个字反映精神,兑现物质。凭借高低不定的稿费,过着随性自由,散漫不羁的生活?”

“未尝不可,你有写作的天赋,这很难得。”

“不是没做过尝试,可是现实的窘迫往往让人灰心。正如你当年说的,我们心中都有梦想,可往往做的都是一些不相干的事。”

千羽静默的看着她,良久,他说:“乔可,你并不快乐,现实的局促已经快把你打跨了吗?”

乔可淡然的看着酒杯:“是生活已经把我磨得半死不活。”

他们走出酒吧的时候,雨还没有停。等车的时候,清凉的雨滴落在乔可的脸上,是冰冷的触感。

乔可抬起头,看着细雨飘落的深蓝色夜空,心就这样陷入荒芜,寒风让她冷得发抖。

千羽把西装外套披在乔可的肩上,她抬头看着他。千羽安静的目光如水覆盖,她在里面看到了宛转和疼痛。

“乔可,你总是让人心疼。”

乔可笑了,眼里却涌出了泪水。“千羽,抱抱我。”

千羽在烟雨蒙蒙的夜色中紧紧的拥抱着乔可,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大手抚摸她如丝缎般光滑柔软的长发。

“乔可,跟我走。我是为你而来的。我问了好多人,花费了很多心思,才能与你重逢,我再也不要失去你。”

乔可轻轻的摇头:“可是,你当年放弃了我。”

“乔可,我当年放弃的是自己的梦想,不是你。”

乔可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写作,教书,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一度曾是我的梦想。可如果我只能做那些,就无法为你撑一片自由的天空。所以我放弃了,选择现在的生活。乔可,我只想让你快乐。可是你却把我从你的世界排除了,那段时间,我好难过。见你之前,心里一直忐忑,如果你恋爱了怎么办?如果你结婚了怎么办?痛苦的滋味煎敖着我。”

千羽紧紧抓着乔可的手指,眼里蓄满了泪水。“或许是上天眷顾,你还是一个人,只是你不快乐。乔可,你知道在电梯口,见到苍白寂寞的你,我有多心疼吗?”

“为什么?我如此普通,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乔可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心酸楚的疼痛着。

“我不知道,只知道如果对你不好,这里会疼得厉害。”千羽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乔可,跟我走,我们去澳洲。公司一直要我过去负责那边的业务,我姑姑也在那边,她有一个漂亮的农场。你可以继续写作,那边空气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再次紧紧拥抱着乔可,身体微微颤抖:“不要再离开我,你才是我今生所有的梦想……”

乔可看着雨中朦胧的灯光,轻声说:“千羽,让我想一想。”

乔可从总经理的办公室出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收拾东西。同事们知道她要去澳洲,纷纷走过来恭喜她,脸上的表情复杂怪异。乔可淡淡的笑,在这里,她应该算是个失败者,始终没能让自己融进这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

千羽在楼下的大厅等乔可,见她抱着纸箱从电梯里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东西不多。”千羽看了一眼,纸箱里只有一些文具,和一盆翠绿仙人掌。

乔可微笑:“这里不是我的归宿。”

“我知道。”千羽一只手接过纸箱,另一只手拦着乔可的肩膀。

乔可轻轻把头靠在千羽的肩膀上,这个男人知道她,不是理解,不是明白,仅仅是知道,这就够了。

走到旋转门的时候,刑嘉正好从外面回来。他看了乔可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旋转门的两边,他们擦肩而过。没说一句话,就这样,转身,离开,形同陌路

晚上,乔可接完千羽的电话,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窗外的夜色。又下雨了,晶莹的雨滴从无尽的苍穹纷纷坠落,像天堂遗失的泪。今年上海的雨季似乎特别的漫长。

她看着这个生活了一年多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空气,陌生的语言。这里的一切依然陌生的让人恐惧。

乔可想起了在刑嘉公寓的阳台上度过的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如水的月光,寂寞的空气,一个令人寂寞的男人。她在寂静的等待中,让心慢慢变得坚硬而脆弱。

乔可彻夜失眠,直到凌晨的时候,才渐渐入睡。不知睡了多久,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乔可迷迷糊糊的拿起电话筒。或许是线路不好,寂静的空气里,只听到沙沙的声音。

“刑嘉,是你吗?”长久的静默后,乔可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没有回应,过了很久,乔可听到轻微的抽噎声,然后,电话断了。

乔可拿着听筒,直到确定它不会再响起来,她将电话筒放了回去。她看着漆黑天花板,想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飞机上,千羽的手一直牵着乔可,一刻都不曾放开过,手心里全是粘稠的汗水。

千羽笑得像个孩子,“乔可,我终于可以把你带走。”

乔可对他轻轻的笑,把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是的,他就要带她走了,去追寻那不是幻觉的幸福。她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细细的婚戒,上面的钻石精致而小巧。

千羽为她戴上戒指的时候对她说:“我想把世界上最美最大的钻石嵌在这枚戒指上,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这个戒指是请人特别定做的,跟你一样精灵隽秀。”

这个男人如此的懂她,怜她,爱她。乔可想到这里的时候,觉得似乎有金色的阳光穿过胸腔,照在冰冷僵硬的心脏上,这种感觉,如同重生。

乔可看着窗外的雨丝,突然有记忆的碎片从心底闪过。遥远的家乡那条窄窄的胡同,院子里高大的樱花树,洒满金色阳光的小屋,轻轻拥抱她的少年,淡淡的青草和香烟的味道,明亮的大厅里刑嘉一闪而过的侧脸,那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那个英俊飞扬的少年,她仍记得他的眼睛,他的手指,他洒满阳光的头发,他灿烂绚目的微笑,只是她的心已经不再疼痛。

她想,她终于可以将他遗忘。

乔可不知道的是,刑嘉在赶来机场的路上,由于车速过快,撞上了一辆运货的卡车,血顺着车门流出来,淌了一地。

几个月后,躺在医院里的刑嘉,收到一张从澳洲寄来的明信片。正面印着一种他从没有见过的花朵。小小的淡淡的白色花朵,不娇艳,不华丽,却有伤痕。他问了很多人,才知道这种花叫做荼靡,是夏季最后的花朵。荼靡谢了之后,夏天就要过去了。

明信片的后面,只写了一句话:开到荼靡是尽头,珍重……

那一天,阳光像盛开的花朵,猛烈的绽放。躺在床上的刑嘉,手里捏着那张明信片,眼里涌满了滚烫的泪水。

他还没有正式的跟她告别过,那一次淡漠的转身却是一生的诀别。

他的世界渐渐朦胧,在朦胧中,他看到了乔可的脸。她静静的对他微笑,是他一直喜欢的笑容,干净的如同深海。

他想,他是爱着她的,过去,现在,未来……

只是爱未曾开始,却已到了尽头。

窗外的风停了,云淡了,梧桐树叶开始发黄了。

而他,微笑,流泪,放开……

有时候,人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荼靡花,某步的文里又一次出现了它。这是一种太特别的花,带着太浓重的悲剧之美。荼靡到底是什么样子?至今没有见过。只是在心里默想,也许不是极为惊艳,但一定十分壮观。那是生命最后的华丽。我们生命中、爱情中的荼靡又在什么时候盛开?谁是你的荼靡?你又是谁的荼靡?没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