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璜魅影 第117章——第118章

◆ⅱ第117章驯兽之道

陆稔斝的擅场在于军机诡谋,军中的他妙计良多,常取胜仗,便无人再去在意他的残腿。但文职却不同于武官,兼且又非陆稔斝的兴趣所在,以至迄今为止,柴郡里的文官大都对他感觉不满。

陆稔斝一旦外出或是休息,许多公务的处理就会轮到慕容泊涯手上。他的速度简直可怕,一目十行地阅过,其中疏漏错误照样能够揪得一条不剩。尤其对于那些明目张胆鄙夷残疾的官员,不论大事小事,都是找茬批驳。以前,陆稔斝对那些不满他掌权的官员只是一笑而过,懒得理会,而如今到了慕容泊涯手里,南王治下郡县文官都是噤了声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鄙夷残疾。

慕容泊涯这日起得早,头日的公文早就理毕,今日的却还未送来。于是一个人着了布衣随意在街道上走。

柴郡被保护的很好,远离战火硝烟,但是平民百姓都是知道天下时局的,早早就起来锻炼。一旦有事,但可做到全民皆兵的程度。

慕容泊涯不知不觉,又来到山海居门前。

他站了片刻,大门紧闭。直到旁边不远处的南王府门口外,巡视的卫兵注意到他的驻足,前来询问他有何事。然而那士兵来到前面,才发现这个布衣草鞋的男子竟然是南王的弟弟,释然敬礼便退回原岗。

慕容泊涯回过神来,对自己无奈之极。

这个陆稔斝,总让他有种熟悉之感。或许是因为他是黄翎羽引荐而来的缘故,语气动作总有些让他熟悉的地方。

一年之前,陆稔斝坐在青铜铸制的轮椅上,来到南王府门外求见,献上破解瘟疫的良方,自此之后屡出奇谋,很快在军中树立了威信。

军中人崇信军功武功,残疾伤患之人因为不能在战场上拼杀,从来都是不受待见的。

而陆稔斝往往利用天时地利之势,屡屡以少胜多,就算不上战场,立下的功业也不比沙场征战数十年的老将要差。军人也最是耿直忠厚,越来越多的将领愿意听从他的指令。

后来,陆稔斝又偷偷面见慕容泊涯,递上黄翎羽手书请他在一些大小事情上予以方便时,慕容泊涯曾经怀疑这个陆稔斝是否就是黄翎羽其人。而当看到他双膝伤口时,才终于确定这个猜测的错误。因为伤疤平整,显是用利刃切除的,而非出于慕容炽焰之手。

想到这里,慕容泊涯又记起在繁城外见到黄翎羽的情形。

时间流逝,天下时局在变,黄翎羽却没有变化,仍然是那个和他喝酒,趁着酒兴起来一起去刷恭桶的少年。

不论双手沾上多少血腥,那个人的心不会因此变得冷硬麻木。他牢牢把握着方向,不迷茫也不软弱。

天下盛传黄翎羽是散播瘟疫的罪魁祸首,慕容泊涯却不认为如此。他相信黄翎羽不会牵连到无辜的百姓身上去。他相信那个人就算手段果敢,也只会对军人残忍,绝不会无头苍蝇一样见人就杀。这样的确信简直像是信仰一样,牢牢生根。

“黄翎羽也有可能是瘟疫的祸首,他很可能已经变得冷血,把百姓当成草芥。如果这样,你还会信任爱护他吗?如果信任爱护,你岂不是盲目而愚蠢?”心中有个声音这样提醒他,时常的。

因为距离太远,所以才会难免会怀疑那个人。

如果黄翎羽真是这样的人,那便是他慕容泊涯看错了。如果真实的黄翎羽是个没有原则、不择手段的人,那边当他慕容泊涯失恋了吧。至于信任和爱护,原本就是给那个无论面对何种刑罚都不会磨灭意志的少年的,而不是给一个变得不择手段冷血无情的异路人的。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的原本就是这种情况。

但是,日渐滋长的怀疑,怎样也无法磨灭那根深蒂固的信任。

十几日前那次短暂的见面,仅仅是简单的对话,偷袭到的肌肤相触,就让他事后时时回忆,更加确信那个人始终没变。那些在阴暗处滋长的怀疑困惑,便在这一线光明前被击溃、粉碎、不留尘灰。

这信念如此之深,以至于就算是长久不得相见,就算不是时刻都会怀念,也不会在下一次见面时变得生疏。

慕容泊涯大呼糟糕,他真是遭遇了至强大的克星,偏偏那个克星还总对他爱理不理的,他这个冤大头当真是倒了血霉了。

马车还在慢悠悠的摇晃着,车上载着无法入睡的人。

慕容炽焰一直是侧身对着车板,无论谁来看他都是不言不动。如今身陷何处他已经不太想管,虽然由于毒伤未得痊愈的缘故,不太使得上力,但也知道,如果想要离开已经不是难事,再没什么事物能够胁迫得了他,剩下的仅仅是一条无人要的贱命罢了。到了现在都没有离开,也只是单纯不想动而已。

有一个人上了车。慕容炽焰听在耳中,也是没听一样,只当这些人都是死物,来来往往与他绝无关系。

然而当车子又再摇摇晃晃的上路,外面传来比之前要压低了声音的说笑声,慕容炽焰也开始奇怪了。上来了一个人,却没有对他进行拷问。

难道不是吗?捉到他这个杀人如麻的敌人,折磨、欺辱,不是司空见惯,不是例行公事吗?

但是没有,车上始终是无声无息,车外一如既往是偶尔起之的言语说笑。

阳光渐渐强烈,到了午时,停了一下。

有人送了水和食物上来,也分了一份给慕容炽焰。而另一个乘车的的人则低声说了谢谢。

就又开始上路。车子里逐渐闷热,偶尔有风吹开帘幕,送进来的风也是灼热的。

看看也好,看看究竟是什么人上来吧。

这么想着,慕容炽焰装作睡熟了的翻身,终于看到另一个缩在角落的人。穿着灰黑绫锦的薄衣,显得有些弱,面目并不特别,闭目靠在角落的毛毡里。

眉目舒展,神情安适,呼吸轻得如同飘羽,与人相隔的距离也是恰当到处。没有远到让人觉得疏离,却也不会近得让人觉到压迫。仿佛这个人天生就是这么不近不远的与人相处,生来就让人觉得安心舒适。

那人随着车厢摇摆,头也东摇西晃,看上去睡得真是很安心的样子。

慕容炽焰也没觉察到自己竟然看得这么专注,只是觉得能够睡着是件十分舒适的事。

为什么在这日之前,他从来也不知道睡觉会是这么舒服的呢?

慢慢的,眼皮就又重了起来。连饭也没吃,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再度醒来,已经到了下午。车子停进一个村屯,有小孩子在外面喧哗。慕容炽焰好好睡了一觉,恢复了些精神。车门已经被人打开,原先缩在车角的人正被另一个人往外抱。

慕容炽焰恍然一惊,抱人的人是他认识的,曾经在他手下鹏组里也能排到十九的——程平。

原来慕容炽焰自被黄翎羽带走后,虽也受过程平照顾,却因感到亲人背叛而没能提得起精神,只觉得人生无味,不如一死,更没兴趣知道自身处境。

注意到程平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

◆ⅱ第118章他乡故知

程平对慕容炽焰微微一笑,道:“四公子,好久不见,您终于注意到我了。”

黄翎羽在程平臂弯中回过头来,也道:“你俩也是‘他乡遇故知’,今晚可得好好干上三大坛酒。”

慕容炽焰一怔,只觉得被程平捧在怀里那个人的声音好生熟悉,在哪个时间哪个地方应该听过,然而一时却想不起来。他蹙眉坐起,看着程平将人扛了出去。

——为什么那个人要被抱着走来走去的,病得很重?

他正想得出神,一个相貌妍丽的年轻女子(梁小小)站在车下,手里牵了沾满灰尘的马匹,大大的眼睛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虽然那妍丽女子不说话,慕容炽焰也知道是催促他下车。

他生出了兴趣,于是拖着有些无力的身体,好歹是下了车子。

外面的景色于慕容炽焰而言是十分的陌生,是村民的茅草小屋,外面用荆棘围了简陋的墙垒。几个少年凑了过来,好奇地问东问西,听说是私塾老师的朋友前来投宿,就嘻嘻哈哈地说“崔先生外出未归,不过房屋里面什么也没有,当可随意使用”,之后蹦蹦跳跳地散去。

进入茅屋,里面空空如也,简单的稻草堆就算是床铺,几片竹板就凑成了小桌子,凳子则是没有,仅有几个蒲团。程平将黄翎羽放在稻草堆上,又一个身着黑衣的阴森女人(秋弱水)走了进来,递上一双手杖。

慕容炽焰一见那双手杖,只觉得喉眼都在震颤,却听那个坐在草堆上的人说:“随你们出来一次,我都快成真正意义上的废人了。”

程平、手杖……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再想不出眼前的人是谁,慕容炽焰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白痴了。他终于忍不住问:“你的腿不好?“

黄翎羽和程平应声看他,神色都有些怪异,最后还是黄翎羽干咳道:“话先说在前面,你被我救了一命,还了人情前,可不能把我绑去卖给你大哥。”

李爽、梁小小、岳徽、秋弱水根本不知道上一辈人的恩怨,于是神情各异。只是知道这个被就回来的漂亮男人大概会做出什么不利于黄大的事。

秋弱水就在屋子角落,阴森森地瞪;岳徽开始有意无意地把玩昨日新收的宠物黑蜘蛛(这人虽然医术比毒术强,但收服有毒宠物是最大的业余爱好);梁小小则收起裙衽,若无其事地扫地,一派小家碧玉的样子。

最可气的就是李爽,搬了个蒲团坐在三个长辈之间,简直就是要听故事的派头。不过程平见他占据的位子巧妙,隐然有保护黄翎羽的意思,就随他去了。

“你是?”慕容炽焰问,却已经不是询问的语气,“你是他……”

天色很快黑了,慕容炽焰被安抚在唯一的稻草堆上睡着,他下午时心绪激动,搞得没人敢进他身周三尺之内。最后还是黄翎羽半哄半骗地让他安静下来。因为激动太过,安静后就没了力气,而后就睡着了。

黄翎羽勉强将他紧抓自己手腕的细长手指掰开,难得他没有醒来。黄翎羽终于忍不住好笑,碰碰他的脸颊,低声道:“我还没觉得委屈呢,你倒先来耍赖了。”

慕容炽焰疲累又安心地卧着,一点也看不出当年空手挖膝骨的狰狞残忍。

黄翎羽从墙旁取过手杖,尔后轻悄悄地向门外去。几个小辈自己找地方睡了,房梁上是秋弱水,听到动静,头垂出房梁外,漏下两缕湿漉漉一般的乌黑长发。看清是黄翎羽后才放心地缩回头颅,继续闭目养神。

到门外,程平斜倚在墙边,回头看他。黄翎羽便知道他有话要说,道:“随我走走。”

出了荆棘围成的半人高的陋墙,程平才说:“你倒是安心让他来耍赖,就不怕他什么时候暴起将你宰了?别忘了,兽终归是兽,嗜血是天性。你不可能让他变成食草动物。”

这样的话不是他第一次说,以前他曾常常说,“我是‘兽’,你怎能不防我?”

当时黄翎羽只是笑话他死心眼,说若是做了一件恶事,就永生都要做恶事下去,人生岂非味如嚼蜡?

当黄翎羽说他看得出来,其他鹏组的人就是这么迂,一条道非要走到死。但是程平不是,程平敢于去看旁处的风光,否则也不会在拷问人上面花这么多无穷心思。无非是只能遵从命令的生活让他心生厌倦,他的精力发不出去罢了。

这话说到程平心坎里去,于是此后还是经常缠着黄翎羽,问他为什么这么信任自己,结果也就常常听到黄翎羽推心置腹的夸赞。

说实话,根本就是程平自己虚荣心膨胀。但也不能怪得了他,被黄翎羽“劫”走前,他根本不曾体会被人称赞的感受。

师傅带他只是为了任务,甚至在任务的最后,这个徒弟反而将要把师傅杀死取而代之——在这么一种宿命下,难道还会消耗精力去赞扬徒弟“学得好,做的妙,杀师杀得呱呱叫”?

后来他在鹏组里崭露头角,莫灿那女人只会冷冰冰地下命令,完成得了就冷冰冰说一声“下去吧”,完不成任务还是冷冰冰说一声“给我拖下去”,至于是拖下去直接砍了还是当练功的靶子,纯凭莫灿心情而定。

就连虚情假意的称赞也欠奉的生活如此无趣,哪里能与六芒楼的生活相比?这种淡淡的,却又一语道破真相的肯定,一语说入人心。

此刻程平说出这种话,要他防备慕容炽焰,纯是好奇黄翎羽的思想是怎么转弯的,别人防备的地方他偏不防,害得六芒楼这些随员殚精竭虑,练就自然生动的笑里藏刀奇功,生怕慕容炽焰什么时候暴走伤了人来不及解救。

黄翎羽只是瞪他一眼,道:“他哪里是兽,分明是工具。”

“啊?”程平看了眼卧在草堆上的前主人,心想他好可怜,连兽都算不上了,地位这么低。

黄翎羽又道:“看什么看,你也一样,都是工具。”

“啊……”

“慕容锐钺、莫灿、老皇帝把你们看作是工具,让你们杀人就去杀人,让你们自伤就去自伤。这样还罢了,偏你们一个个乖得不得了,如同没了自己的脑袋。”

程平想想也就释然,以前,的确曾经如此。他想到了伏诛于黄翎羽手下的团猴儿,作为工具,那样的下场的确也是常事了。

黄翎羽撑着手杖慢慢行走,姿态熟练,一点看不出有什么不便。两根手杖又长又直,但看去只是单纯的青铜棍子,普通人很难将之与拐杖联系在一起。三年的时间,足够他练得不错的行走姿势,只是手掌里已经被磨出厚厚的老茧。

他对程平说道:“工具其实无罪,有罪的是使用工具的人。你们的杀意从何而来,是自己哪天想不开就要杀人吗?——我曾听说慕容炽焰改进给宦侍去势的手法,让他们不再只能毫无自尊的只能蹲着小解;他愿免去残疾之人五体投地之礼,免得像我这样的腿残之人爬在地上无法起身。像这样的人,说他生性好杀,我是如何也不相信的。既然他想有自己的自由,我便给他自由。我唯愿他离了莫灿和慕容锐钺,能够不再受他们的束缚。如果他不能脱离,到那时,就灭了慕容锐钺和莫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