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璜魅影 第77章——第78章

◆ⅱ第77章至此相见

话说慕容泊涯原在洛平京城北寻找,追至慕容锐钺府下惯常处置囚徒的荒山时,却不见人踪。他立刻就心生警觉,若不是到此处处置,说不定有什么变故发生,又或者是那囚徒身份特殊,他们才要另找地方安置。

虽觉希望渺茫,却又觉或许这次被处置的人真是黄翎羽也说不定。越想越是不安,便忆及昨夜下属的报告。

——被扛着的一人形貌与黄翎羽差距很大,我们并无追踪。

——那人虽然面貌被遮,但看样子头发花白,显已年过半百,身形也瘦小许多。

希望是他,又不希望是他。

若是他,这半年多地等待终于到了头;然而若是他,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人变得如此沧桑;若是他,这片刻的耽搁和路途的错失,不知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这一刻,他会否已变成刀下鬼魂。

慕容泊涯再不敢耽搁,将附近所有鲲全部召来,四散寻找那名囚徒的下落。

天空渐阴,骤雨即将来临。城东远方的山林里,鸟群盘旋,似乎因为被迅速压低的云层所惊吓,却因距离太过遥远,听不到任何声音。慕容泊涯微一思索,便即下令往那处寻去。

那些鸟雀纷杂而起错乱盘旋,并非被雷雨惊吓的姿态。大燕四名皇子手下能人异士众多,若是有意隐藏行踪,纵算行于山岭也不会将鸟兽惊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禽鸟受到如此惊吓?

半时辰后,慕容泊涯与众手下终于来到京东昌松林。穿过密密层层的林木,血腥的气息越发浓重,众人都是屏息执刀,以便能随时应付突发的袭击。然而在穿过了又一丛较密的林木后,眼前豁然一亮。

——只见一具白花花的尸体横陈在树木草叶之间,屁股上还有两块碗大的血口,显然是被个具有恶趣味的行刑者削掉了臀肉。

慕容泊涯心中一松,暗自出了一口长气,这尸体肌肉虬结,体形高壮,就算半年不见,黄翎羽那豆芽菜也长不成这样。

此时他放下一半心事,就算满地都是粘稠的血液和凝结的血块,也不觉得碍眼。看样子这次“处置”的囚犯还不是黄翎羽,那他还有得等。想到此处,又开始怅然。

出于习惯,一名鲲员上前查看那具尸首。才把它翻了过来,那名鲲员立即发出一声惊噫,转头招呼慕容泊涯过去。

慕容泊涯但及看清那尸体面目,顿时也是有些不敢置信。原来正是团猴儿!

风里忽然传来熟肉的焦香味,虽然已经极淡,但确确实实就是。他抬头四顾,惊觉松林顶上,三缕灰烟徐徐飘起。因为树冠密集,反而不好确定方位。正这时,那边林上似有狂风刮过,将烟线刮得飞卷飘散。

一定是他。

慕容泊涯不知该惊该喜,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绝对要将他带回来。

自动散出查探的莫谙此时回转归来,他恭敬禀道:“附近有两个方向的踪迹,一处是向洛平京,另一处是继续向东。确定是有几拨人先后从洛平京到达此处,而后又向东进发。”

东向正是那三缕烟的方向,慕容泊涯问:“往东有多少人过去了?”

“先是两人过去了,那两人似乎都受了伤,路边滴有血迹,脚步沉重,而且还有棍杖撑持。不久前又有一拨人往那边追去,因为追得匆忙,来不及清除路过的痕迹,看样子确定一共有十六人。武功,不弱。”

慕容泊涯回身一看,包括莫谙,身周只有九人。他摇头叹道:“看来这次,又是以少战多。”

“有什么干系,反正我们都是这样过来惯了的。”一个鲲员哈哈一笑,“只要没了内奸细作,咱们以少战多又怕过谁来。”

慕容泊涯点头,脚下已经加劲,瞬间就已展开身法向东追去。

脸上忽然一凉,是下雨了……

莫灿一接到慕容锐钺的飞书就立刻追来。

原来慕容锐钺生性心狠手辣,同时更易猜疑,若是事情能完全掌控他倒会心安理得地等待结果,但如果有丁点可能的变数,他就会反复思虑,下手根除。

上古遗书肯定是个变数。如今天下形势,四皇子以慕容锐钺占绝对优势,但如果有任何人能得知影怜双书上的内容,这个形势就会瞬间颠覆。这个囚徒虽然矢口否认自己是黄翎羽,慕容锐钺心底却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敢确信。于是,在程平和团猴儿相继出发之后,慕容锐钺越想越不确定,后来又见负责扛人的守卫先一步回来,终于飞书让莫灿去收尾。

至于慕容炽焰,慕容锐钺暂时不想让他掺和进这件事来,由于半年前的挖膝,慕容炽焰近来的脾气是越发暴躁,再这样下去并非好事。

有了飞书中关于方位和任务的指示,莫灿原以为这是个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但事实摆在眼前,团猴儿死了,死状极惨。赤条条的尸体横陈草间,重要部位被去,仿佛是意图警告,又像是示威。

追着两人离开时留下的血迹,还有天空中开始漂浮着的三缕烟,莫灿想要速战速决,但是天公不作美,半途上就下起雨来,冲掉了血迹也冲散了青烟。鹏组人精通噬尾暗杀,但推测行踪一事并不如鲲组精擅。失去了血迹和青烟的指引,这一下便如盲了头的苍蝇,过了好久才终于来到一个不高不低的小山包下。莫灿向上看去,只见斜斜的半山腰里,坐落着一间茅草屋子。

她心中大喜,却在此时身后突有凉风夹着冷雨袭来。仓促间转头看去,许久不见的慕容泊涯出现在眼前。同一时间,追摄而至的鲲员们四处扑出,同鹏组下属们交起手来……

黄翎羽听到了兵刃交击的声音,所以他出去了,所以他看见了。山脚下十数条人影战在一起。距离太远,雨仍不绝,穷尽他的目力也看不出那些人究竟是谁。

但是风雨中不断传来他们的叱呵声,人数虽众,他却听到了熟识的声音。程平也在这时醒了过来,他伤势本重,伤了真元,一时便也没注意到外面的恶斗。

过不多时,莫灿和慕容泊涯越战越近。

黄翎羽便听得更是清楚,因为莫灿激愤地怒骂程平叛变,慕容泊涯便抓住这一句话,一边动手一边使劲挖苦讽刺她驭下无方,气得莫灿在风中凌乱。

慕容泊涯见她分神,一脚踹了出去。他在鲲鹏里原本就有个外号名为“七剑”,说的就是身上常备七把形制不同的兵刃,这其中之一便是靴尖的“阴剑”。之所以名为阴,便是因为将兵刃措在靴上十分阴损,别人和他过招时往往便是在猝不及防间死于这把短刀之下。

果然这一脚出去,莫灿胸口顿时被拉了一道血痕,若不是她变招快,此时已经被剖开一个巨大的血口。

莫灿年近不惑,却仍是处子之身,何曾有人敢在她胸口上占便宜,顿时便是大怒,立时反击道:“你就叫嚣吧,也不看看你那小情人,如今变成了双腿俱残的废人,看你倒能得意到几时。”

说着往黄翎羽所在一指。

◆ⅱ第78章利口毒牙

黄翎羽出来后,慕容泊涯便没有向那边看去一眼,就是怕看见他的惨状分散了心神。但听莫灿这么说,终于还是动摇了。

那是猛然的,没有理由的,呼吸的一窒。

但他反应比这窒息更快,拼着内息错乱,强行提功一点即退,眨眼间飞退三丈,离了莫灿的攻击范围。

他压抑心潮急速平定内息,定了心绪一眼也不往猎屋那边看。稳稳抬手,又是一招不动如山的起式迎向莫灿。

莫灿却不进攻,狂笑道:“原来你也有动心动情的一天!原来那负心薄幸的人教出来的学生也会有动心动情的一天!”

萧萧风雨声中,莫灿的声音很是猖狂,但她却听到了一个比风雨更冰冷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她一边持续着大笑,一边疑惑着往声源处看去。

黄翎羽叹口气放开拐杖,摇摇头又推开墙壁,只靠自己双腿直直立着,状似无奈地说道:“你是哪只眼睛看到我腿残了?我若残了,又怎能走到这里?你认为被团猴子打得半死的程平能把我扛到这里?我若残了,又怎能站在这里?——你不但又老又疯又没文化,还有眼无珠还没大脑,难怪阎非璜那家伙宁愿死了也不愿要你。”

其实他并非如口中所言那般轻松,若不借助工具也无法行走,此时全是凭着意志才能稳当站着。不过这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

甫一听到从黄翎羽嘴中平静吐出的恶毒陈述,莫灿就有点风中凌乱的架势,再一扯到阎非璜,莫灿顿时再也笑不下去了。

此时鹏组虽然人数稍占优势,但鲲组人战意高昂,他们也久战而不能得胜,莫灿素来行事顺风顺水,况且原以为只是处置一个囚犯这么简单,也就没曾想到要带什么传讯的飞鹰出来,至于传讯的焰火筒,只有白衣教内高人才能制作出来,就更不必提。眼下要靠增援也已经晚了,只能继续打着持久战。

相较之下,慕容泊涯便是精神大振,他携来的手下本就少,趁着莫灿惊怒交加之时,左冲右突,顿时便有两人身上挂了彩。莫灿却忽然回身,转向黄翎羽所在冲了过去。

慕容泊涯立即拦在她身前邪邪笑道:“小黄你说得有理,这女人自作多情,阎大叔摆明了不喜欢她,她偏偏要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这可不是犯贱又是怎的。”

慕容泊涯家教极好,他母亲自小就想把他教育得恭谦有礼,虽然没有完全达到目的,但也不会像黄翎羽那样对着女子也能口出恶言。然而忍了这女人十几年也已经是忍无可忍了,加上这半年多的压抑,黄翎羽又带了个恶头,于是便也单对莫灿解了口禁。

黄翎羽听得暗赞,他厌这女人的恶毒,恶这女人对阎非璜的错杀,恨这女人也要让别人跟她一起痛苦,下了决心非把她气得喷血不可,此时看鲲员人数较少,除了慕容泊涯尚可专心应对莫灿之外,其他都是交互作战,人数和声势上顿时落了下风。他再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在下尚有一事不明,‘月鹏’凭什么对你言听计从?难不成你已经成功地贴上了四皇子的冷臀?凭着裙带关系也敢支使四殿下的人马为你办事,还得意洋洋耀武扬威,小人毒妇心态可见一斑!”

这些语言其实就是鹏组部属猜疑已久的事情,只是哪有人胆敢公开说出口来。听到黄翎羽如此一语,鲲组人俱是眼含不屑,鹏组人则是颓丧之至,积蓄已久的辛酸和不甘顿时跃然于心,招式不知不觉中就弱了两分。

如此不带脏字却能让听者喷血的语言,慕容泊涯无法想象这竟然是黄翎羽能够说出口的。想当年在怀戈当铺的时候,黄翎羽也曾凭着一把毒口,把前来闹场的几个典当铺子和江北典帮的众人激得上吐下泻,可惜那时慕容泊涯并不在场。平日虽也毒口相向,但两人皆是伯仲之间的利牙,谁也说不过谁,便没觉得黄翎羽有多厉害。然而今日,慕容泊涯总算知道了,黄翎羽自是比他厉害得多的。他口下尚会留情,黄翎羽则不然,若是生了气了,管对方是弱质纤纤的女子还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只往痛处说,等闲羞死几个人也不过是开口闭口间的事。

慕容泊涯虎躯一震,如魔似幻,回过头来终于往黄翎羽处瞥了一眼,这一眼就迎上了黄翎羽含笑的神情,只这一点盎然的笑意,就将他全身上下的污脏狼狈撇得不知哪边天去。

莫灿怒极而爆,她黑鞭一收即又抽出。这一轮攻势夹带着她的恼怒愤恨,俨然疯狂。慕容泊涯不敢再看黄翎羽,沉下心稳住脚步接招,莫灿攻势虽凌厉却也凌乱,倒比之前以诡谲见长的路数要好应付得多。

黄翎羽继续还在说些蛊惑人心的话,尽述莫灿如何欺压慕容炽焰,又如何与慕容锐钺搞上一腿,又紧紧抓着已故的某人念念不忘,暗中还登上了大燕皇帝的龙榻,否则凭她一个弱智之资,又怎能获得当朝权贵的重用?他说得阴损,描述得有声有色,一番言语迅速在人心中发酵,鲲鹏强弱对比之势渐渐有所改变。

这还不算,他话锋又一转,面带震惊地向鹏组的属下惊异道:“你们莫非也都爱上了她,所以心甘情愿要为她前赴后继、发奋图强、无怨无悔、抛头颅洒热血,难道真的是这样吗?”他说得顺流,就把以前革命颂歌里的口吻也都用上了。

语言的力量无法限量,古时蔺相如出秦能以言语相激让秦王不得不将到手的和氏璧“完璧归赵”;晏子使楚,能以言语相激,让三个最高勇士为了两颗桃子自相残杀直至皆亡——直抓痛脚的语言具有何等力量,并非常人所能想象!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即让鹏组人没了气力。

一个身着白衣的鹏员疾步后撤,他手捧头大声呐喊,似是有不堪承受之压力,最终一紧手中兵刃,转身冲向山腰。

程平卧在床上无法动弹,也就不乱掺和。但忽见一名鹏员向黄翎羽这边冲来,心思还没醒悟过来之前,身体就已先动作了。只是终究无力而跪倒地面上。膝盖接触地面的刹那,他才惊觉,这一瞬间的行动,已经是再也无可辩解的背主投敌的行径。他终于僵在地上,不再动作。

而那鹏员却没有到黄翎羽面前,中途路过莫灿身边时,一刀横劈,砍向莫灿。

一个鹏组的长者见状,大声疾呼。莫灿反应机敏,左手一抬,叮的一声骤响,鹏员的兵刃已经被她手里的匕首架住。这实是她护身的匕首,也只有落于下风时才会使用。

“六十九,你疯了!犯上作乱是何等低贱无耻之事!”那名长者的喝骂此际才说得完全。

鹏员被莫灿阴诡的内力击得倒退数步,惨白着脸,似乎也在惊异自己的行为。喘息了几口气,平定了激动的神志,终于道:“我忍!我忍了好几年,我从进鹏组就一直在忍!以前我自己可怜自己也就算了,但是现在竟然沦落到连上屠场都要被敌人奚落可怜,我毕竟也是堂堂一丈夫,凭自己手艺讨生活的,实在是无法可忍啊!”

说完,起刀一落,破腹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