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翎羽入世 第63章——第64章
◆ⅰ第63章画地为牢
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人崇尚礼乐信诺。当时若是有人犯了小法,需要短期拘留,城官会在地上画一个圈让犯人站进去,直到叫他出来。
一个在地上画出的圈子能有什么用呢?
对于猪马牛羊自然是什么用也没有,但是对于心存良善和信守承诺的人而言,这个圈子比任何铜墙铁壁都更有用处。因为他们并非被这小小的圈子所困住,而是因为遵从了内心的良善,因为他们真心地悔罪。
◆·◆
黄翎羽只看到慕容炽焰失态离去的背影。这几日对他是甚为辛苦的,程平虽给他留了伤药,但还没好心到连止痛药都加上,有时将全副精力都调动起来对抗疼痛,连入睡也甚为困难。他刚才也一直清醒,不过对与鬼火共舞的兴趣缺缺而已。
毫无准备被甩到墙根,只好实地模拟僵尸形态,熬了好半天才扛过撞上墙的震动。他努力一阵,终于踉跄爬起,扶墙回到床上。前胸是断裂的肋骨,后背被程平那毒辣的鞭法伤得厉害,皮下淤血肿得有拳头高,他只能侧身躺回被窝。
冬天太冷,一阵阵寒意从墙顶上沁入,一层被子根本不足以抵御。这种时候,他倒有点怀念起在怀戈打地铺时的事情来了。虽然睡得是地下,但好歹也是夏天。又或者,在皇宫里和那群太监们睡长房大通铺的时候,挤是挤了点,好歹也很有人气。
……记得那时候慕容泊涯还给他偷偷送衣服来了,那一夜慕容泊涯喝得很多,半醉半醒地就抓着他一起去刷马桶……
就算是短短的几个夜晚,那几个夜晚也是真正忘了烦恼地快乐着。
他侧躺在床上走马观花地忆起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发现自己的心情格外慵懒,居然一点也不为以后担心,连该如何改变目前的处境都不甚热衷。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么被动消极的态度可有点不大好,他懒惰地躺着。虽然是这么想,但直到下午,仍然是没有什么动力想办法。
在这期间,因为外面的棺材店开始了日常的经营,他所在的地牢天窗被人用破棺材木给堵了上,之后窸窣响了一阵,大概垫上什么柴草之类的不让声音外传。早餐和午餐合在一起送了一次,同往常一样乏善可陈,不过没有生蛆也的确应当该谢天谢地。
眼看午饭吃了也快半个时辰,每日例行的询问时间又要到了。不过十分奇怪,这日谁也没来烦他。
天窗被掩,牢室里只余下走道外火把的微光,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但是就在黄翎羽半昏迷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数次后,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的杀声。
没过多时,天窗外的柴草木板接连被掀走,露出了外面隐约的天光。已经是深夜时分。
慕容泊涯率人潜入城西棺材店,里面广阔的场子里有一处小院紧闭门扉,一副闲人免进的架势。仗着夜色,一行人很快地翻越了第二重墙。情报搜集本就是鲲的长项,寻找黄翎羽的踪迹就像大海捞针,但也成功了。
不过慕容泊涯同时也知道,在黑夜中行动,不但是鲲的长项,同时也是鹏的强项。以前两者都在皇家掌控中,如同镜子的两面,总也不会碰到一起。但是如今,皇家抛弃了鲲,鹏捉走了黄翎羽,终于引来了这初次的交锋。
刚越过第二重院子,黑夜中立刻就有别的阴影笼罩过来。鲲组数人即刻分头迎击。但是慕容泊涯立刻发觉有异,一股隐晦的杀气迎面抽击而来——白色长发在寒月里飘洒,是白发鬼女莫灿。甩出袖子,袖下伸出的短剑遮面挡过。只觉排山倒海的力量急涌入体,手上不稳,短剑被抽得飞天而去。
鲲组此次前来就是要打个出其不意之仗,对方不会想到秘密泄漏的这么早,因此防范必有漏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救回黄翎羽只看这一夜。好歹借着一挡让过对方锋芒,慕容泊涯不退反进,甩出另一边袖子里的短剑。
纯阴之气裹着短剑,威力非同一般。莫灿也不敢冒失地硬撼其锋,一晃即让。黑色的长鞭套了几圈重新往慕容泊涯身上招呼。
“莫灿!你的对手是我!”莫谙低吼道。他战斗中不惯说话,一旦说话,就是表示他已经气得发疯了。
慕容泊涯放心地让他应对莫灿,对于自己失去两枚趁手兵刃根本不痛不痒,他行进之中双手互拢入大袖中,从左右上臂取下第三第四枚短剑。黄翎羽的处所越近,他越是心急如焚,而又本能地冷静心神掌控全场情势。冰火相煎的难熬让他对所有阻碍者砍瓜切菜一样痛下杀手。
不知什么原因让慕容炽焰不在场,但这并不是一个好的信号,也许那人正挟着黄翎羽离开此处。慕容泊涯心中凛然,急纵至手下白日查探出的位置,只见一排长房后墙上堆起了高高的柴草——下面就是地牢的通气口。
真正的密门入口要花费一两个月才能混入查清,而那时的黄翎羽大概只剩下一副骨头架,所以就算是只查出地牢的一部分也要紧急行动。
又有两人飞身上来阻碍,被他一脚一个踢到了屋墙半腰,而后骨碌碌滚落地来。这两脚夹了他阴柔冰寒的内息,那两人口吐鲜血浑身颤抖,虽不致死但也没了再战之力。慕容泊涯两掌推开封堵在地道通气口上的柴草木板,掏出一枚铃铛取出堵住声音的棉团就要往里丢,准备听凭回音确认地牢的走向以及出口的所在,再行突破。
他聚功于耳,就在此时,里面微弱的气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凑近那一小排碗口大的洞口,仔细瞧进去,慕容泊涯一下子没稳住身子,扑在墙上。
洞孔里的空间很大,有微弱的火光和桐油火把的味道。一架简陋的床上,黄翎羽侧坐起身,正抬着头看向这边,对他笑道:“刚刚想起和你刷恭桶的时光,你就来了啊。”
“你这笨蛋!那种东西有什么好想的,”慕容泊涯没忍住破口大骂,隔着墙洞对他咆,“要真出了什么事,要我以后抱着恭桶想你吗?”
黄翎羽双眼中蕴着笑意却没有说话,于是两人间忽然静默下来,唯余周遭刺耳的兵刃交击声。两人就隔着一重牢笼对视,一个在里一个在外。
黄翎羽转头看向火光摇曳的走廊。
这一侧身,慕容泊涯骇然住口,因为注意到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侧颈,再细看,何止侧颈,整个人看上去更为干瘦。后背上不知伤得怎样,虽然角度不全却也能看到肿了老高,还传出浓重的伤药气味。
不是没有想过黄翎羽的遭遇,所以才会这么着急来见他。但是当事实摆在面前的此刻,慕容泊涯又想闭上眼不去面对。
“可惜……”黄翎羽转回头来,又是对他一笑,只是这一回没带着初见的喜悦,反而有些抱歉的意味。
慕容泊涯忽然惊觉,抬头看向火光摇曳的走廊,那里很深,尽管有火把照耀,依旧显得深黯。走道上果然响起密门开启的声音,数十步之外,轻微的衣服摩擦之声快速趋近。
慕容泊涯擎出短剑,原本打算找到密道口再行突破,现在显然来不及了。然而几剑撬下去,那些方砖纹丝不动,显然是里外数层参差叠加于一起的。
他额上冒了微汗——砖也不同寻常。大燕皇室用的地砖,是东吴苏州进贡的千淬金砖。那砖用东吴特有的极为名贵的塘土烧造,反复加火耗时三个月才出窑。出了窑的砖块深邃平滑,硬度色泽都胜似铜镜,因而才被称为金砖。此处围墙用的砖,就是那种金砖。
◆ⅰ第64章机不可失
这么转瞬功夫,来者已很近,慕容泊涯看到对面的铁枝外,出现了身着白衣的慕容炽焰和两个手下。
黄翎羽道:“这次看来是不成了。”
慕容泊涯当机立断,投出捏在手心的铜铃,越过牢门正中开锁那人的脑门,锵然滚落在走道里,发出一阵杂乱的声响。
——且说那日在东吴扬州秦淮楼里,黄翎羽张嘴就是《施氏食狮史》全篇同音的一篇文章,弄得在场人都是耳聋似的听也听不懂,只有慕容炽焰听了两三遍就明白了意思,当时还被扬州侯引以为异。其实他们哪知慕容泊涯只第一遍就笑了出来。
要做到如此地步,除了必须具备超群的耳力外,还要能在瞬间分析各种可能性,进而推算出最为合理的演绎。也就是说,瞬时分析处理情报的能力要很强。
慕容泊涯但听得走廊内铃铛的回声重重转回,脑海里浮现出地下走道的走向,紧接着属下查探出的房屋布局图也一一再现,心中立时有了大概。
“等我!”他尽量凑近黄翎羽,轻声地吩咐,双掌猛推,人已经斜退数丈,向着推测出的地道入口纵去。
当他从种种可疑的物件中找出开启地道口的开关时,程平也已经从昏倒在地的手下身旁捡起钥匙,转开挂锁,走进囚室。囚门外是又换上一身崭新白衣的慕容炽焰,手掌上缠着小指粗细的乌黑丝弦,他微闭着双眼,但是双目中已经露出不祥的光彩。
谁也没看清他的出手,莫说是黄翎羽,就连程平也只是勉强才看清那含怒抽出的乌金弦。轻微的嘶声过后,黄翎羽胸前的衣襟被划开近尺长的口子。
程平站在近处,看见黄翎羽衣襟缺口里,绷带也被切断,血的颜色在半掉不掉的布条上晕开。那乌金弦比刀子还要锋利,应该在没有震动到他肋骨的情况下,就在皮肤上切开了一道干净漂亮的血口。
黄翎羽却好像是打在旁人身上似的,只是微倾斜着脑袋,有点疑惑地瞪着慕容炽焰,仿佛在好奇他又发什么疯。
“你就这么想和他走吗?”
“如果我想继续呆在这里,反倒显得有些不正常了吧。”
慕容炽焰又道:“把他带走。日鲲来得很快。”这次是对着程平吩咐的,如此公式化的称呼慕容泊涯的时候,也就是他决定要和他动手的时候。
程平躬身答应,两大步迈向黄翎羽将他扛上肩膀,随在慕容炽焰身后,向地道的另外一边奔去。
哪知道慕容泊涯来得好快,他身后尚跟着鲲组的得力手下。任何一道暗门,在他们的手法下如同虚设。任何一个阻挡者,都会被他的手下拦走。慕容泊涯几乎是没有阻碍地紧追而来。
程平扛着黄翎羽,又要兼顾开启出道的密门,速度自然打了个折扣。慕容炽焰跟在后面,耳听越来越近的破风声,握紧乌金弦返身准备拦阻。
正这时,一股清新的凉风忽然扑入,将地牢内的血腥腐臭和膏药的味道吹散了一些。
程平“咦”了一声,道:“通往棺材店外墙以外的地道口被从外头开启了。”
这是另外一个出入口,慕容炽焰心中一凛,推开程平抢到前头。
黄翎羽被程平整个人的挂在肩上,从程平腋下看见慕容炽焰放开缠绾在臂上的乌金弦,兜头护面跃出出口。这人也不看外间情况,二话不说就是一顿狂扫。等程平紧随其后穿出出口时,空旷的街道上,四处洒满碎尸。
程平以前也碎尸不少,堪称老手。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些肉块大约是两个人的成分。略扫一眼远处,大约十丈外的梧桐树上却还倒挂着一个人。
倒挂着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人竟然是活的。
程平凝神看向慕容炽焰,见到他双目已经□,这是情绪极其亢奋的表现,即将与三皇兄交手的预见就已经让他兴奋到这种程度,又怎会让阻拦在自己面前的敌人活着?
“你是谁?”慕容炽焰问道。
对方的武器是套在左右手上的一对拳刃,刚才就是用这一对利器挡住了乌金弦出其不意的突袭。这人翻身下地,恭敬地道:“我家主人派我们来是想请四殿下将黄翎羽携去府邸。”
“主人?”
“大殿下。”那人的语气十分恭谨。
黄翎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紧绷,原来这人竟是慕容泊涯培养在鲲组里的重要心腹,那个笑嘻嘻痞兮兮,似乎从不知恭谨为何物的的团猴儿。
团猴儿五岁那年他就被皇宫侍卫挑中,带入皇宫训练。团猴儿知道,像自己一样被挑上的孩子大概有二三十个。
每一日都会有专人观察,他们的表现会被记录在案;每一日都会有人教导以命忠君的道理,他们的言行也会被整理呈报。有的孩子实力不行,团练时排了末位,训师会很干脆地敲碎他的天灵盖;有的孩子发了脾气,偷偷骂了皇亲贵戚,就会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孩子熬不过严刑拷打的训练,开口向训师求饶,也会被马上“处理”。
最后,那一批孩子只剩下了他。十四岁时,他被送入鲲组。那一年,慕容泊涯刚刚出生。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每日听到的都是忠君敬主的训导,每日说出的都是忠君敬主的誓言,日日夜夜十几年、二十几年,铁石也会被揉成丝。因此,团猴儿心中的主人从来都只有皇帝和大皇子慕容锐钺。他们之外的其他人,都只是人生中的过客,随意就可以抛之脑后。
慕容泊涯冲出地道口时,入目是满地碎尸,但显然不是鲲组的人。慕容炽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慕容泊涯稍感惊疑,暗忖绝不可能走得这么快,他忽然听到附近有粗重的喘息。
“头儿,他们往那边去了。”
看向声源,发现是团猴儿缩在街心一棵树脚下,困难地指着街道尽头。
慕容泊涯稍感为难,迅速问道:“能坚持下去吗?”
团猴儿吐舌笑道:“祸害遗留千年。”
“撑着点,马上就有人来。”说罢转身向团猴儿指的方向纵去。
团猴儿没有犹豫,他选择遵从皇帝的诏谕,选择听从了慕容锐钺的命令——切实除掉皇族的孽障。
即使是近十年一同出生入死的“头儿”,其分量又怎可能与他思想中最神圣的皇帝相提并论?又怎可能和他的主人慕容锐钺相提并论?
所以他没有犹豫,虽然眼睛有点干涩,嘴里有点苦,但从不在鲲组人面前出手的暗器终于使了出来。三十六枚飞刀风驰电掣地疾射向慕容泊涯,牢牢笼罩了背对着他的那人的上中下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