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翎羽入世 第55章——第56章
◆ⅰ第55章地道谧境
莫谙被遣去购置新的马匹,等拿到东西,立即就离开扬州地界。而慕容泊涯在民宅里帮黄翎羽偷到了替换的外衣,立即匆匆上路。
一日的路程,慕容泊涯和黄翎羽深入了丛林。在那处石居方圆十里范围,曾经被布下扰乱人方向感的阵势,不过这些东西对于慕容泊涯与黄翎羽根本造不成威胁。
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两人走进一座石砖砌成的房屋里。因为长期无人打理,石屋顶上的木梁和料草大多都坍塌下来。慕容泊涯在屋子里乱翻一阵,抖得灰尘飞了半空,一边道:“不是这,这只是个吸引注意力的假象,要将这里装得有人来过才逼真。”
顺着屋顶墙壁的裂缝,慕容泊涯指向屋后矮山:“藏书地是那。”
那座小山也不过两三里地高,算是个小土包子而已,草树特别繁茂。上到一半,慕容泊涯来到一处草木特别繁茂的凹地,在藤蔓中扒拉一阵,取出秦挽风交给他的那个六棱柱状的钥匙,往一块石头后的小孔里插了进去。接着转到另一处,刨开一些泥土后,找到了一个小巧的转盘。
黄翎羽站在后面看他一人忙活,随着转盘的转动,脚下传出沉沉的齿轮转动的声音。慕容泊涯将转盘再度掩埋好,抽出钥匙,道:“后山的门应该已经开了。这个地方也可以用来避难,当然要设计得精巧一些。”
原来开门的机关和入口还不在同一个地方。
“都是他设计的?”黄翎羽问了一句。在死后到了这里,拥有了第二次生命和更多的时间,那个人似乎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实在已经达到了望尘莫及的程度了。
“大部分是,当然也有一些朋友出力。”
在后山很不起眼的地方,已经悄无声息的开了个入口,慕容泊涯当先进去,在洞内取了盏油灯,找到附近的油罐子注了进去,才点燃起来。原来里面的用品也准备的很齐全。
斜向上通向山中的道路用石块围砌,天顶是斗拱的形状,既不怕坍塌,也不怕水浸。一路上虽然没见通风孔,但是油灯的火苗不断的晃,可见石道的尽头应该是有通向外面的气窗,才能形成通气的对流。
石道不大,正足够慕容泊涯直着身走路,两人并行。
黄翎羽跟在后头,心中五味杂陈。其实不单是现在,就算在前一世的时候,他也认为和那个死得很冤的家伙缘分已尽,便再也不愿意去仔细回忆当日发生的事。但是现在看来,没行一步每到一处,接触到的都有他遗留下来的痕迹。
他是因为怨恨所以才处处留下痕迹让他来寻找?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其实还一直生存在那个人死亡留下来的阴影中,才有这样的错觉?
其实谁也不欠谁什么,何必如此生生世世地纠缠?纵算曾经惺惺相惜,但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阎非璜自己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说到底,覆水难收,追悔有何用?痛哭流涕又有何用?过去了的就过去了。
不论如何,黄翎羽在心底作了决定。既然慕容泊涯说他特地留下了遗书,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情。这也是最后一次和那个人的事有所牵扯,这次之后,就要真真正正把以前的事情放下,不再去挂念。
慕容泊涯对这里十分熟悉,一路引导,终于来到一间陋室。还是不见天光,可仍有新鲜的风不断地吹进来。陋室里桌椅仍在,上面积灰许多,已经久无人至。他心中难忍哀戚,将手上油灯放在一张十分简易的方桌上,借着微弱的灯火,从壁橱旁的墙内抽出一块石砖,在洞中取出了一个铜盒。
铜盒精巧异常,上面覆了一层铜绿,显然是上古之物。虽然不附挂锁,却无人能够开启。
“他曾说这盒子上的机关对这边的人来说实在太难,但若是那边来的人,即使不是人人会开,也会有十之一二能开。”
说完,递给了黄翎羽。
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重,黄翎羽翻来覆去的看,然后无语。原因无他,盒子虽没有挂锁,却不等于无锁,盒盖和盒身间竟然被一把精致的密码锁盘连接着,锁盘上刻了刻度,以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看样子没个一两千年,最少也有七八百年。这么久以前就能做出密码锁,在当下这个世界是不可思议的。大概又是他们那世界来的哪个变态花费心血制作了如此没多大实际用处的小玩意。黄翎羽原本感受到的些许神秘气息立即被这个发现打破得落花流水。
手指上还能感到花纹的凹凸轨迹,凑到眼睛前仔细观察,原来是一句中西结合的文字,翻译出来就是——“变态的拼写就是答案”。
用转盘转动,拼出了“biantai”——喳喳声响,锁头没开。
转“bt”——喳喳声响,还是没开。
再接再厉,“metamorphosis”,唔,这盒子对鸟语挺不待见的。
继续加油,“hentai”,人家不认得日文罗马音。
慕容泊涯默默看他抱头苦苦思索,忽然间,黄翎羽把盒子一甩,说道:“啊,其实往者已矣,这么多年没看到里面的书信,大家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还是就这样吧,入土为安,入土为安。”
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他刚起身,屁股后面的衣服就被牢牢地扯着了。黄翎羽回头,对上慕容泊涯很是严肃的目光。
烛花噼啪的响,两人无言的对峙。终于,黄翎羽耸耸肩,道:“开玩笑的,活跃一下气氛。”
最后转入了头五个字的开首字母btdpx,喀哒一声响,锁开了。
默……真是变态到无厘头的解码。
盒子不大不小,大约有三十二开本那么大小,五个指头的厚度。最上层摞着几张纸片,再下层,是一本羊皮封面的本子,最后还垫着几张纸。
黄翎羽拿起纸片,上面疏疏落落地写着字,简体,草书。虽然写得那么潦,十几二十几笔的字往往就一笔带过,但是黄翎羽却能清楚地知道这是出自谁的手笔。继而,已经陌生的记忆开始汹涌澎湃。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以目光询问慕容泊涯。对方看了看纸上的字体,摇头道:“如此天书,还是你看吧。”
“能不能让我单独看?”
“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吗?”
黄翎羽想想,两人都已经到了今天,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多一个人在旁边看着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或许慕容泊涯坐在身边,自己也能更分明的辨别出哪边是过去的梦魇,哪边是现实的生活,哪边早就应当遗忘,而哪边还需要更努力才能好好地存活下去。
这些思考虽然激烈,但也就是短短眨眼间的功夫,最后,他平静地道:“没什么,忘了我的要求。”
这其实不算什么正式的书信,或许叫做发泄情绪的产物还更确切。里面讲述了那人到这边来的生活,交织着他的困惑、悲愤,然而历尽沧桑之后,最终剩下的只有想念。
看着看着,黄翎羽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论是在那边的前生还是在这边的今世,不论是他还是自己,都应该努力想要努力遗忘,好好地继续生活下去。然而显然,不论是他还是自己,两人都没能成功。
纸页很快地翻完了。
盒子下躺着一指厚的本子。羊皮封面已经残破,露出了元书纸的内里。
他本能地拒绝阅读这个本子,仿佛那是本会吃人的死者之书。
但是他是个习惯于压抑本性的人,许多事情都以目的为优先。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借口能够拒绝接触那个人留下来的事物呢?恐惧惊怕,不过是潜伏与人心深处的软弱,如果一味放任这些毫无裨益的情绪,那人类也将会不能自控地软弱下去。
所以,他还是接着打开了那本书册。
◆ⅰ第56章记忆龟裂
黄翎羽逐字逐句地阅读,最开始是阎非璜小心翼翼地想要让他认同他背地里的作为,而后是争执和矛盾,接下来是他的沉默和继续盗墓。最后,终于到了那一日。
“我们又争吵了。争执的内容还是一样,也和往常一样毫无结果。他很激动,我亦然。然而这时候雷响了,因为担心被绑在墓穴里的几个同伴被雨水溺着,我和他一起穿过黑暗的树林。
………
出乎我们的意料,墓穴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只剩下几段被割断的绳子。我们都不知道那几个朋友去了哪里,但是很明显的,他们出于某种缘由已经成功逃脱了。我是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小黄就算把我告发了,他们应当也能够回到家人身边。至于我自己,反正是不打算供出他们的身份,因为不屑于做个打小报告的小人。
我思考着今后各种可能的情况,忽然看见他看向我,像是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紧接着,就听见沉闷的敲击声爆发在他头部的位置。”
慕容泊涯坐在旁边仔细地打量着他的侧脸,看不出什么样的讯息来。他心里渐渐升出一种不安,仿佛能感觉到近在眼前的黄翎羽,那逐渐起伏翻卷的情绪。
灯油慢慢地消耗,已经烧去三分之二,慕容泊涯起身去添加灯油,而黄翎羽翻阅的速度依旧非常地慢。
“……我是错信了这帮混蛋的善良,他们的确善良,但他们哪里会对素不相识的人手下留情?
醒来的时候,什么都完结了。他已经被埋在土里。”
这几段字用足了一页纸,密密麻麻,潦潦草草,仿佛能从字里行间看得出写者当时的混乱。黄翎羽合了合眼,而后继续往下读去。
“……他们要逃去哪里,要如何隐姓埋名,已经不是我所在意的事。
雨已经下了不短的时间,泥土被浸得很软,但是这样,被埋在里面的小黄,也一定会凉得更快。挖了很久,天始终没亮,矿灯的照明也快没电了,挖出来的土很快又被大雨冲刷下去,似乎连老天都要惩罚我的背叛和谎言。看不到他,摸不到他,我们被一层污浊的泥土隔开,这时间伴随我的,是他惯用的水壶。
不知为何,也许是遗忘,又或者是故意,他的水壶竟然就放置在离墓穴不远的高处,被雨水冲刷到我的脚边。”
黄翎羽一直没有走神,看得极其认真。
慕容泊涯起了不好的预感,于是仔细注意他手里的书册。不知道是因为烛光的摇曳,还是因为他手指的颤动,纸页在冰凉的风里轻轻震动着。出于这股莫名的不安,他轻轻将手搭在黄翎羽肩上,换来对方剧烈的颤抖。
黄翎羽被意想不到的碰触惊得自书册中抬起头,慕容泊涯看到他双目中有浓郁的恐惧。慕容泊涯曾见过他受到惊吓的样子,但是每次都能很快恢复过来,若无其事继续做事,是个胆子不小的人。然而这次却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对慕容泊涯的关心仿佛视若无睹,只一眼就又转头回去阅读,这次的速度快了许多。
这样的情形直到啪嗒一声响起,原来是黄翎羽再也握不住书册,任由它落在膝上,而后滑落地下。他茫然瞪着烛火,半天没有动作。
停滞已久的时间开始倒流,仿如又回到了那一日。
那个长夜,雷声轰隆隆地响起在头顶,白色的闪电开始划破天空,忽闪的白色光柱下,阎非璜一直沉默地走在他身边。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因为刚刚经历一场激烈的争执,两人的心脏都还在剧烈地跳动,都是身心俱疲。但是黄翎羽知道,不论谁都不会因此产生伤害对方的意图。
半里长的乱林很快就走完了,淮南王墓葬近在眼前。一滴,两滴,雨水开始打落在两人身上。
“快一点,否则也不知道会不会塌。”阎非璜首先开口提醒,这是两人争吵后的第一句话。他当先冲到墓穴坑前,撑着身子滑了进去。黄翎羽紧紧跟在后面进入。出乎意料,里面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几截被割断的绳索。
爬出洞穴,两人都是各怀心事,所以谁也没注意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到此为止,记忆发生了龟裂。
确曾记得的阎非璜冷漠旁观的面容开始扭曲——刹那之间,惊恐惶急的激烈情绪代替了他面上冷静。只是因为事发突然,阎非璜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双脚钉子似的没能抬起来。
其实黄翎羽确实看见了,其实他当时并没有立即就昏迷过去,是后来的第二下,才将他彻底击昏过去。在墓穴里刚醒来时记不起,是因为头疼和失血所造成的混乱。而到了后来,则是他已经努力地暗示自己不要再去想起。
因为斯人已逝,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活下去。才不会被悔疚分分秒秒地折磨,这种悔疚是如此的深重,并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减,反而像蟒蛇的捆缚,被缠上猎物每呼出一口气,就会更进一步地缠紧,直至完全扼杀。
其实他很清楚,这样混日子的生活就像定时炸弹。睡着的人只要没有死亡,就总有清醒的一天。
而现在,终于到了他清醒的时候。
看着这样的黄翎羽,不知为何,慕容泊涯心底冒出一股寒意,用力地握住对方的肩膀。
书上究竟写了什么,他也很希望知道。之所以如此着急将黄翎羽带来,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脑海中残留着阎非璜的身影,即使现在,他仍旧希望接触到和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物,希望能从这些事物之中,缅怀这个曾经最是亲近自己的人。
但是,慕容泊涯当时也绝对不会想到,看了阎非璜遗留下来的书信,黄翎羽会如许失神。也许是因为他平日行事十分随意迷糊,甚至连生死交关的大事都可以大而化之,比如黄翎羽在皇城脱逃那一夜造成了膳食房的爆炸而脱逃,这在旁人是动辄危及性命的决断,任何人都会三思才后行,他当时却是眼睛都不眨。
这样洒脱的态度会让旁人产生一种感觉——黄翎羽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更何况是一个已分开多年的故人?
真的是这样吗?
慕容泊涯内心产生了一个沉重的疑问,黄翎羽真的是生来就无所畏惧,永远用随意迷糊的态度来面对人生。还是因为已经失去了最留恋和重视的东西,所以才迷迷糊糊地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