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征途篇 第54章

我再次见到陆颖之,是在数日后的先帝葬礼之上。

先帝龙御上宾,满朝文武及家眷都要护送灵柩至皇陵。女人们不能进皇陵,就只有等在冰天雪地外。

我同谢夫人坐在轿子里,厚衣重裹,又有暖炉在手,倒不觉得冷。今天天气不错,出了太阳,轻风和煦,我们可以听到很远处的皇陵里传来的礼炮声。那些炮声和号角声在这片寂静的山谷里反复回响良久,就像故人离去前的踯躅徘徊犹豫不决。晴空下,我们可以看到极远处群山之颠上的皑皑白雪折射着刺眼的日光,风从山脊上刮过来,岁月冲刷大地。

隔壁不知道是哪家的马车,里面断断续续传出女子咳嗽的声音。丫鬟焦急地劝那女子喝点水。

我的医生本能使然,冲着那边喊:“你家主子是伤的肺,不是喉咙,喝水没用的。这里天冷干燥,还是将她送到暖和潮湿的地方比较好。”

隔壁静了片刻,一个熟悉但是气弱的女声响起:“可是谢小姐?”

陆颖之?

我掀起窗帘,看到对面半米远的车窗里,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她看来的确伤得不轻。

我俩尴尬冷场,谢夫人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突然不对,对我说:“小华,你医术好,不如去给陆小姐看看?”

老娘啊,整个皇宫的太医现在都围着她打转,有必要还多我一个吗?

可是她这么一说,我骑虎难下,只好出马去给自己的情敌看病。

陆颖之的确是伤了肺,倒不是很严重,只是现在天气冷又干燥,她的伤好得慢。我给她开了消炎润肺的药。

陆颖之原本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子,身着白麻孝服的她看上去柔弱无力尽显小女子娇态。她气息不稳地同我说:“谢姑娘这份恩情,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报答。”

我心道:很好报答,离我男人远一点便是。

陆颖之做了个手势,丫鬟捧来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谢姑娘,我知道你视金银珠宝如粪土……”

谁说的?我明明很爱钱的啊!

“所以这匣子里的东西,并不是那些世俗之物。”陆颖之笑道,“姑娘为王爷的毒劳神伤力,颖之看在眼里,十分敬佩感慨,顾倾所有之力,找到了这两样东西,希望能对姑娘有所帮助。”

匣子缓缓打开,一阵馥郁的芳香溢了出来,令人顿觉得心脾舒畅,神清气爽。

我眼前一亮。匣子里深色丝绒布上,放着两样东西。一个是一朵花,花瓣重重叠叠,似有百层多,片片晶莹温润,仿佛是由汉白玉雕刻而成,刚才闻到的芳香就是它散发出来的。另外一样东西是块黛绿色圆石,半个巴掌大,光洁圆润,石面上纹路深浅不一,缠缠绕绕,呈现诡异的颜色。

我呢喃:“碧血珀,和醒灵花。”

陆颖之点头笑道:“谢小姐果真一眼就认了出来,真是见多识广。颖之佩服。”

我其实从来没见过这两样东西。我会认得,是因为书里记载这两样东西举世珍贵,万般难求。一个结在深山老林里最阴暗潮湿之处,一个开放在温暖明媚最清净纯洁的地方。特别是这醒灵花,格外娇贵,采摘之人若不是心灵纯净者,它被摘下来会立刻枯萎。

“我们特意在当地找了一个六岁的小尼姑去摘的这朵醒灵花。这匣子与丝绒布,也都是佛前供奉过的,纯净且有灵气。于是千里运送,才可以保持花朵不败。”

陆颖之笑盈盈地将匣子放在我手上,“谢小姐可千万不要推辞。我这也是想为王爷尽一份力。”

匣子沉沉落在我手上。

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谢家马车里,也不记得谢夫人都同我说了什么。手里的匣子被我紧抱在怀里。

葬礼结束之后,我们回了谢府。我借口身体不适不想吃饭,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到这时,我才把抱了一天的匣子放了下来。

“什么宝贝东西?”

萧暄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

“王爷啊千岁!你就要做皇帝的人,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不要翻墙了?谢家院子一共五个门呢!”

萧暄已经换了一套平常的衣服,现在满城百姓都戴孝,他这身白绢衣虽然华丽精致,倒也不突出。

他笑嘻嘻把我往他那边拉,“都饿了一天了,上你这来讨点吃的。”

我把手甩开,他也不恼,伸展开手脚躺到了我的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天下这么大,就在你这里才可以放松一下。”

我笑看着,觉得这情景像极了他还假扮谢昭瑛时的样子。我俩亲厚无间,无拘无束,每天都潇洒快活。

他翻了个身,还是赖在床上,“听说你给陆颖之看了伤,怎么样?”

又是这个女人。我没好气道:“她好得很,完全可以活到抱曾孙,你就不用担心了。”

“别这样。”萧暄说,“她受伤,是因为救了我的命。”

“我也救了你的命呢!”我尖锐地顶回去。

萧暄无辜地耸耸肩,“所以我以身相许啊。”

我喉咙里那句“需要你以身相许的对象多如过江之鲫,我还不知分得到几两肉?”卡在那里,挣扎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吐出来。

这话说出来,肯定要把他惹毛,到时候免不了一顿争吵。最后两败俱伤不欢而散。我们这段时间每次见面都少不了口角冲突。再深的感情都有限度,经不过一伤再伤的。

萧暄说:“尚衣局来人说,你的衣服已经好了,明日进宫试一试吧。”

“什么衣服?”我糊涂。

“傻丫头,”萧暄笑,“自然是凤袍了。”

“啊!”我感叹,“真快。”

萧暄握着我的手,“我倒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桐儿端着晚饭进来,我们三人坐一桌吃了,这情景像是回到了两年前。只不过坐在桐儿那位子上的人,是云香罢了。

听萧暄说,郑老将军身体很不好,似乎时日不多。小郑这孩子能干可靠,是个将才,可是耿直机智有余,狡猾阴险不足,镇守疆土可以,留在朝廷反而会害了他。现在局面,显然陆家独当一面。

萧暄宽慰我说:“不要紧,还有你们谢家。”

“我们家?”我不明白。家中就大哥一个壮丁,也是个老实书生。

“我同太傅商量过。你的堂表兄弟中凡是年轻有才学者,我都会尽量提拔上来。你有几个堂兄其实都资质出众,是可塑之才。”萧暄很有信心,“当然也不能就这样把谢家推去陆家的枪头之下。江南世族,西北各部,我都要多多提拔。以前你同我讨论过改良科举制度,选拔多方面人才,创建学校,推广基础教育……”

他兴致很高,说起未来的治国计划滔滔不绝,一扫多日来的压抑。我很是怀念他这眉飞色舞的神情,怀念他意气风发潇洒自在的笑容。他两眼璀璨,配着俊逸容颜,威仪气势,已具有十足的帝王风范。

说到兴头,萧暄站起来,在屋里踱步。我抬头仰望着他,就像今天白日里和众人一起在台阶下仰望未来的帝王一样。

高大、威武、光明。比较下我是那么渺小而普通的存在。我不通诗词,我不精历史,我不懂权谋策略。所以我真不奇怪陆颖之看向我时眼中的纳闷和不屑。

生活就是无数道关联的选择题,每一个选择都关系到将来的生活。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而交卷时间已经迫在眉睫,我却还混乱如麻毫无头绪。手中的筹码,不知道该放在天平的哪一端。

这样想着,背上居然出了一层凉汗。而萧暄依旧沉浸在自己将来的宏图大治里,并没有注意到。

次日我被接进宫去试衣,结果等待我的是个大惊喜。在场的除了宫人,还有好几名身份高贵的夫人也在场。

身份最高的,是萧暄的姑姑,很快就要升做大长公主的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有着一张依然艳丽但是严肃的脸,头颅一直高傲地抬着,贵族式的礼貌、优雅、冷漠。她的亡夫是陆颖之的大伯,我不奇怪她给我脸色看。

她的身后跟着几名命妇,还有两个年轻娇美的少女,都是重臣女眷。

永宁公主吩咐那两个漂亮的女孩子说:“快去给谢小姐见礼。以后就要她对你们多加管束教导了。”

我瞪着眼睛,先前还真不知道居然有这么一出。

永宁公主解释:“这是我侄女祝城郡主,那位是杨中丞家的千金。”

纯洁美丽的小姑娘们,扬着比花朵都还娇嫩的脸,带着对生活的憧憬和对我的讨好,跪在我脚下。

我看着她们,轻声问:“都多大了?”

“回娘娘,”小姑娘们嘴巴非常甜,“民女十五。”“民女十六。”

我啼笑皆非。高中一年级女学生,吃零食看漫画偷偷喜欢隔壁班的小男生,在这里就要嫁人伺候丈夫了。

永宁公主继续说:“谢小姐回京不久,京城里的闺秀,想必都没见过吧,改日我办个茶会,介绍大家认识。”

我看看两个女孩子,又看看趾高气扬的永宁公主,笑容就像一张膏药贴在脸上。

永宁见这个下马威已达到了效果,满意地笑着点着头,“就让这两个孩子帮着给你换衣服吧,让她们也沾一点这喜气。”

皇后的凤袍。

华丽繁复无比的衣裙,金丝银线绣出的精美图案,珍珠宝石点缀的花纹,长长的裙摆,还有沉重得几乎可以压断脖子的凤冠。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宫女们摆布,穿戴上这套简直让我无法行走转头的装置,站在镜子前,只看到一个滑稽的面目全非的女人。管她是谁,反正不是我。

我觉得我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使劲翻白眼。

永宁公主说的话非常微妙,“果真是人要衣装啊!这下一身皇后风范。”

我这个皇后风范就是涨紫了脸拼命扯领子。

杨家小姐大惊:“谢小姐且慢,这要扯坏……”

啪嗒一声,珍珠扣子哗啦散了一地。

我喘过气来一看,暗叫糟糕,急忙俯下身去拣。不料裙子太长,我一步跨去踩着裙摆,身体失重,顺应地心引力往下倒。

偏偏其他宫女也围过来拣珍珠,我眼疾手快抓着一个稳住身体,无奈这衣服太重,惯性太大,那个娇滴滴的宫女被我一下扑倒。

我们两拉扯着轰地撞到旁边的石英屏风上。精美华丽的屏风喀嚓一声被撞倒,连着带翻了后面搁置珍宝古玩的架子。而架子旁还放置着香炉和点着蜡烛的烛台……只听轰隆哗啦霹雳喀嚓一连串断金碎玉之声,我狼狈地爬起来,发觉自己已经置身在一片昂贵的狼籍之中。

宫女太监们已全部面无人色,呆若木鸡。公主贵妃们更是目瞪口呆。

我尴尬地笑了笑,他们惊恐地抖了抖。

“我真的……很抱歉……”我走过去想安慰他们,结果脚下踩着珍珠,仰天一滑,在众人惊呼声中啪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凤冠终于脱离了我的脑袋咣铛落地,一咕噜滚去老远。

我摔得眼冒金星,屁股都要成四瓣。吓得魂飞魄散的宫人们急忙冲过来扶起我。

“这里怎么了?”萧暄惊讶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终于找到窍门,一把将衣服扯了开来。

萧暄眼珠快掉出来,回头对身后侍卫怒吼一声:“都在外面呆着!”然后几乎是一步就冲到我面前,大手一挥将披风盖在我身上。

杨家小姐捧着凤冠跑过来,“谢小姐,你落了这个。”

萧暄转头看她,她娇羞地低下头,转身跑回自己母亲身边。

我捧着硕大的凤冠,感觉自己真像个傻子。

永宁公主走过来,眼神古怪地看了看我,对萧暄说:“王爷别急,只是一个意外。”

“姑姑怎么在这?”

“几位夫人在我那里闲聊,说到了谢小姐,都好奇得很,想见识一下。”

这下可见识到了吧?大开眼界了吧?

萧暄眼睛扫过那几位贵妇人,视线在两个小姑娘身上停留了片刻,什么都没有说。

永宁公主终于觉得不好意思,找了个借口,带着女人们溜走了。

萧暄这才问我:“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姑姑带了两个你将来的老婆来见礼,给我一个下马威呢。”

“我不是问这个。”萧暄皱眉,“我是说你的衣服。”

我很委屈,“这不是我的错,是这衣服!你看这都是什么东西,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萧暄啼笑皆非,帮我换衣服,“这衣服本来就是这样的。你忍忍就好了。”

“哦!”我讥笑,“我才不想做东齐第一个没册封就被衣服窒息而死的皇后!”

“胡说!”萧暄很迷信,“这么不吉利的话不要乱说!”

我冷笑着嘀咕:“不吉利?好像做皇后是件很吉利的事似的。”

萧暄很是无奈的,“都要做皇后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我本来就不够成熟。陆颖之够成熟了,你怎么不去封她?”

“怎么又扯到这个问题上了。”萧暄也不高兴了,“我爱的是你,该吃醋的是她!”

“吃醋?”我火上心头,“我这不是吃醋!我这是愤怒!”

萧暄提高声音,“小华,我们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吵个没完?”

“你问我怎么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们是怎么了?”

“小华,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我的忍耐也终于到了尽头,“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一个人一心一意对我!”

“难道我还不是吗?”萧暄揉太阳穴,“你难道非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才放心?”

我心酸,“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萧暄其实根本不明白。

我很坦白地叫了出来:“我不想和其他女人分享你!我讨厌陆颖之!讨厌她的笑容她说的话,讨厌她看我的眼神她做的事!我更讨厌你嘴里说出她的名字!”

萧暄愕然无语半晌,才说:“她不可能超越你。你才是将要母仪天下……”

“够了!”我捂住耳朵尖叫着跳脚,“我最最讨厌听到这句话!我讨厌你不问过我就擅自主张!我讨厌你以为自己给我最好的安排!我讨厌这什么见鬼的母仪天下!我更讨厌看到你自以为给了我天大的恩惠的样子!我爱你是我的事,我又没有叫你这样报答我!”

萧暄脸色转为铁青,“谢昭华……”

“没错!我姓谢!我是谢家人!谢家也不过是你政治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可是我是一个大活人,我不会让别人来操纵我的人生!”

萧暄一把拽住我,气息粗重扑上面来,“我说过,你不是一枚棋子。你是我爱的女人!”

我悲凉一笑,“你若爱我,忍心我身陷棋局吗?”

萧暄错愕,手松开。

我挣脱出来,苦笑道:“我知道当初关于我的谣言都是陆家造出来的,陆怀民鼓动得满城舆论风雨摇曳,借此要压倒谢家。你同大臣们达成协议,他们支持谢家女儿为后,你会纳他们的女儿入后宫。三方势力才能协调,你的政权才能稳定。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人,我不会权谋也不够狠毒更没有野心。我在这个后宫里,即使有你的维护,也适应不了这个生活!我好怕!你知道吗?我好怕我有一天会恨你,我更怕你有一天会恨我!我好想保留住我们之间美好的东西,不想让它被现实消磨掉!”

萧暄急切地辩解着:“难道这都做错了?”

“不。”我说,“我从来没说你做错了!我只是不接受你要我走的这条路。做皇后,责任太重大了,我只会给你压力拖你的后腿。我不想以爱的名义和你互相折磨下去!”

“小华。”萧暄抓住我摇,“你难道甘愿向陆颖之屈膝?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这一幕发生你给我记住这点!”

我鼻子发酸,眼睛发热。

是,我知道。陆颖之做了皇后,陆家势力更会一发不可收拾。谁做皇后都好,惟独不能是陆颖之。

我深呼吸,说:“我不愿意做皇后,我也不会向陆颖之或是任何一个女人屈膝。我说过,我不适合这顶凤冠。”

我把手里沉重的凤冠塞到他手里,“如果你还想让我保留这份纯洁真挚的爱情的话……”

萧暄脸色苍白灰败,额头渗出汗水来。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可是话总有说破的一天。

“你曾经说过,你只希望我可以悠闲、快乐、自在地生活。但是如果生活在这里,”我指着脚下,“我永远都不会悠闲、自在和快乐。你愿意看到那样的后果吗?”

萧暄深深注视着我,目光几乎要把我戳穿一般,浑身都在发抖,“不要说下去了!”

我摇摇头,惨淡一笑,眼里堆积许久的东西终于滚落下来,“到时候了。”

“不要说!”萧暄大吼一声,内力使然下声音振聋发聩,整个宫殿都在颤抖。

我站在他面前,伸手抚上他痛苦到扭曲的面孔,“真的该有个结论了……”

“求求你……求你不要说出来!”萧暄哀求着,猛地抓住我的手,将脸埋了下来。他的面孔冰凉,我却感觉到一阵滚烫打湿了我的手心。心疼得绞了起来,呼吸都要停止。

我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爱我。我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经历了风风雨雨走到今天,努力维持的东西却眼看着不能保全。所有的悲伤和快乐都要化做历史,我觉得好痛,痛到活生生从身上撕下血肉骨头一般。可是如果注定要经历这痛楚分离,与其等待将来别人施手,还不如我自己亲手挥刀割断。

我把身上剩余的首饰统统摘了下来,丢给他。他没接,珠宝哗啦散落一地,就像两颗破碎了的心。

我说:“萧暄,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