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五章·偕归
乾隆元年,金陵城外,一带园林依山而建,江南风格迤逦深秀,但因打着公主别苑的名号,山顶正中的主殿被堂而皇之的铺上了金黄琉璃瓦顶,在四周葱茏山头簇拥之下,又显出几分威严神秘。主殿东暖阁,我捧着茶,笑眯眯看着一身明黄龙袍低头跪在眼前的好命皇帝弘历挨骂。
“……笑话!哪有新皇一登基就急着南巡玩乐的?沿途各地接驾如此铺张,扰乱民生,靡费多少?列祖列宗开创基业多少艰辛,是给你玩儿来的?”
弘历身材高大颀硕,跪直了也不比我坐着矮多少,低着头呐呐道:“皇阿玛明鉴,儿皇不是为了游乐来的,况且,圣祖皇爷爷也曾经南巡视察民生……”
“你还敢说起圣祖皇帝?想想你皇爷爷当年从几百皇孙中,惟独把你带在身边亲手调教,心血所托,何等用心良苦?你登基之初,多少大事待定,不踏踏实实做事,却夸下海口要堪比圣祖皇帝,什么若能当政六十年一甲子便禅位给新皇后人。笑话!哪有新帝刚刚登基,倒先发誓今后要禅位的?”
说起康熙皇爷爷当年舐牍情深,爱护备至,确实倾注寄托了全副心血于他身上,弘历神情一软,乖乖的将身子更跪低了些。
皇爷爷自幼爱护栽培、皇阿玛又居然肯将好不容易整顿出来的大好江山提前交给他,到底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弘历踌躇满志之下,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对自己皇爷爷、皇阿玛的感激涕零,忍不住夸下海口,向天下承诺要做一个像康熙那样伟大的圣君,若列祖列宗庇佑,他也不想超过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的历史纪录,而要在当政六十年时,像胤禛这样禅位于后人。当然,最后这个秘密缘由,是不能公开说的,只有极少数人心照不宣罢了。
但胤禛习惯了对自己儿子严厉到鸡蛋里挑骨头,他们兄弟从小对胤禛的畏惧也是根深蒂固,所以弘历被骂得无话可说,陪跪在一边的弘昼也不敢抬头。
“好了好了,呵呵,太上皇四哥,您先歇歇。”果亲王胤礼抓住话缝儿,端了茶送到胤禛手上,为弘历开脱窘境:“他们哥儿几个自小见了您就跟见了避鼠猫儿似的,您瞧他们这么一阵子跪的也可怜,不如先让他们哥儿起来说话?皇上清华毓德,又是自小儿就在圣祖皇帝和您身边看着长大的,青出于蓝胜于蓝也未可知啊。皇上生性纯孝,思念太上皇,还有不知多少朝政大事急着请教,又想着来亲眼瞧瞧咱们南方土地,体会民生疾苦……也是天下之福不是?”
东拉西扯的说着,眼看胤禛神色松动,他便挤眉弄眼示意弘历弘昼站起来:“哎呀,这江南富庶,人物灵秀,还有这别苑……啧啧,真是好地方。”
胤礼站到窗前,窗外就是暮春时节美得不像话的江南丘陵,山花烂漫,昨夜下了一场骤雨,清晨新霁,空谷间响起清脆婉转的鸟鸣声,呼吸着润泽清香的自由空气,看满山红翠,娇艳欲滴,深深呼吸,人立刻身心愉悦……
“景也好,风水也好,样式雷家果然有一套!”
胤礼啧啧赞叹了好久,我以为他在酝酿什么诗句,不想他说漏嘴,讲出这么一句。据说,这公主别苑的设计者,就是圆明园、东陵和雍正皇帝为自己特意兴建的泰陵的设计者,史上有名的风水建筑大师家族“样式雷家”,清朝入关之后几次紫禁城殿室的改造也是由他们家族主持的。隐隐约约听说过,这别苑最高处可见的北面远处长江拐弯、四周山脉走势等,都是有玄机的。虽说“金陵王气黯然收”,但作为南方文脉龙气的聚集地,清朝皇帝一早就对南京有特别留心镇压之意,兴建动用了不少机关,看来这公主别苑也包括在内了,现在又有了“真龙天子”镇守,怪不得胤禛和弘历当时对退居于此地毫无异议,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了。
“这里真的能镇压利用南方的龙气?什么风水八卦这么玄妙?你们神神秘秘的,我已经好奇很久了,讲给我也听听嘛!”我抓住机会,连忙问道。
“呃……”
在场四个爱新觉罗家的男人立刻交换眼神,空气中仿佛飒飒电光扫过,然后不约而同摆出“我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
“呃,怪不得四哥长胖了,不但龙体大好,这才一年休养下来,竟比十年前还精神,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小王是不是也可以学学四哥……”
“咳咳!十七叔,朕方登基不久,政务繁忙,不知多少大事指望着十七叔协力相助呢!”弘历看着他的十七叔,似乎很想擦汗,立刻毫不留情的打断了这美好的幻想。
“嗯……皇上圣谕的是!那就等个……三年吧,乾隆三年,果亲王薨,英年早逝,悠游山河去也……”胤礼连忙作揖应了一声,转眼又得意的计划起来。
“十七弟!”胤禛浓眉一竖,才骂完儿子,又开始教育弟弟:“弘历还年青得很,又这么好逸恶劳,正是指望着你和十六弟这两位叔叔的时候,你正值壮年,当为朝廷砥柱,却计划着偷懒,怎么对得起我大清列祖列宗?……”
胤礼微微躬身听着,满脸不服气,我猜他心里准在嘀咕:自己带头享受来了,居然还有立场教育别人……
什么大不了的秘密,看来是不会告诉我了,懒得再理睬他们,留他们自己慢慢密议了一整天。入夜之后,月色如洗,高台上竟不必掌灯,晚膳之后,他们的谈兴依然很浓,我取了几样精巧点心,重新回到山边景色极好的楼台之上,却发现气氛微妙凝重起来。
“……儿皇……擅自作主,放了十叔和十四叔。”
胤禛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被皓月洒满银辉的山下风景,问道:“他们,可说了些什么?”
“回皇阿玛,十叔病得不轻,神智已不清醒,儿皇遣了太医予以调治。十四叔……十四叔……问了各位叔叔们如今怎样,儿皇一一告知,他出了好一会儿神,哀伤不已。”
是啊,幽禁了十二年之后出来,发现大哥胤褆死于雍正十二年;雍正二年,二哥胤礽死去;三哥胤祉和五哥胤祺死于雍正十年;七哥胤祐、十三哥胤祥都死于雍正八年。当然不用说他曾经最亲近也感情最复杂的八哥、九哥……而他心中应该最恨的四哥,也“驾崩”了……
萧墙之祸,短短半生亲眼见兄弟凋零,面对人世无常,当初的雄心霸意还剩下什么?
胤禛很安静。同父同母的最亲弟弟,曾经最强劲的对手之一,曾经最恨恨不已的敌人,他们应该非常清楚对方的心迹。
不说话,就是默许了这个处置结果。正要松一口气,换个轻松些的话题,弘历又诚实的补充上一句:
“十四叔还问了一句,凌儿姑姑、纯惜公主如今的下落。”
我微微吃惊,胤禛也转眼看他,弘历不等再问,接着回道:“儿皇告诉十四叔,凌儿姑姑早已得封固伦公主,因对皇阿玛龙御归天伤心过度,独自回南方隐居,再也难以寻觅行踪了。十四叔想了一会儿,便没有再问。”
因为这个意外,气氛尴尬的沉默了一下,胤礼连忙识趣的打岔道:
“哎呀!这儿的景色真是,早也美,晚也美,晴时使人安宁喜乐,雨中叫人思幽心静,月下更是意蕴悠远,恍如仙境,我这才明白,画儿技法再工,却为何总是做不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循,哎!富贵误人!”
“十七叔,这景色和画工又扯上什么关系了?”弘昼也问。
“若不是身处这等风华脱俗之地,顿悟这享尽繁华,跳出樊笼,渐悟盈虚穷通的心境,手中笔下,怎能做到出神入化,不着痕迹?哎!现在才知道,那些赞我画儿的人,都是哄我开心呢,总有一天,我也要……”
……
严肃话题过去了,对樽赏景,弘历兄弟自然擅长风花雪月,却不敢多话,只有胤礼话最多,不知不觉两坛酒入喉,早不胜一醉,夜饮便尽兴而散。
与胤禛携手漫步在铺满月光的石板路上,想起那喜忧跌宕无法形容的一夜,仍然觉得眼前的幸福美好得不真实,不由后怕而欣慰的握紧了他的手。
那一夜,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午夜的勤政殿中清冷安静得只有风声叹息。我的一只手探在他面前,颤抖了好一阵子,竟然感觉不到他的鼻息。脉搏呢?心跳呢?或许是因为我自己颤抖得太厉害,竟完全无法感觉到我熟悉的,他强壮有力的心跳。
最恐惧绝望的反应,绝对不是尖叫嘶吼,也不是痛哭流涕。木然半晌,连动一动也不能了,全身一软,顺势跪坐在他面前,把头轻轻靠在他膝上,就这样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也失去了任何知觉。
直到李德全慌张的唤我:“公主!公主!这是怎么啦?皇上他……”
因为四周诡异的寂静,他苍老而变态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在我听来分外恐怖。
“李公公,拜托你,今晚在军机处当值的应该是张廷玉大人,你先去叫上张大人,再请张大人想办法,去请几位太医、十六爷、十七爷、宝亲王、鄂尔泰大人、李卫大人,到这里来。还有,这半夜时分,怎样尽快叫到他们,又不要惊动人,你请张大人多斟酌。”
李德全情知不好,也不再问,抖抖嗦嗦的叫上两个小太监走了。
这一说话转念间,勉强重回理智,握住胤禛冰凉的手,胸口却被大石压住似的无法发声,合眼靠在他身上,静听午夜里风声轻诉、寒蝉鸣啼……
不知过了多久,他却浑身一震,仿佛从什么噩梦中惊醒般,猛然坐直了身子。我一惊之下险些摔倒,他本能的伸手扶住我,心有余悸的环顾四周,又怔怔的打量我,在我目光中寻求安慰似的探询一刻,才松一口气,说:
“凌儿,吓着你了?朕……朕好像做了一个梦。”
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的看着他,直到他开口说话,确定了这是我活生生的胤禛,才发现自己依然紧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儿,朕刚才怎么了?”
摇摇头,扑身上前,紧紧搂住他,感受他温热鼻息、心跳频率,迟迟放不开手。
“朕好像见到了很多人、去到了很多地方……”
他随手翻翻桌上奏折,带着如梦初醒的表情站起来,在殿中踱步四顾,好像在想什么,走到我们几天还没下完的的棋局前,忽然失笑,一把推乱了棋局,转身清晰而轻松的说:“凌儿,你和朕一道走吧,就去江南的公主别苑。”
什么?!什么样不寻常的梦,能让他这样醍醐灌顶?难道……那个顿悟,就在刚才的生死一线间发生了?
惊喜且疑惑,我小心试探道:“那,去歇歇也好,至少先让皇上龙体得以休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大过这个呢?待皇上把精神养足了,今后的事儿再慢慢回来处理……”
“不,凌儿,如你所愿,我们不用回来了。皇爷爷不是有过好点子么?朕看不错。”
到底还在病中,他有些累,重新坐下来,目光却是近年从未有过的清爽愉悦。
他的皇爷爷,顺治皇帝,真的是假装驾崩,出家去了?难道……莫非……连被宫廷折磨得伤心欲绝的董鄂妃,原来也没有死?正要问个仔细,李德全去叫的第一批人已经到了。
这才想到自己刚才慌乱中的措置,连忙向胤禛说明,他赞赏的看一看我,大手一挥:“很好。叫他们进来,朕还胡乱忙些什么呢?这就交代清楚了,咱们还赶得上江南的秋风起鲈鱼,山中寻桂子,哈哈……”
弘历的悲惧交集、苦苦推托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其他人的百般劝阻也是难免的,事涉太多机密,我自觉的回避了。但猜想中,雍正皇帝回首起惊涛骇浪从未片刻停息的一生,种种艰难险恶,众人心中自是明镜似的,这位圆明居士,无论是因为灰心抑或勘破,想要彻底放开手,真正过上安宁清静的生活,在这些最了解他的人眼里,吃惊之后,感慨和理解也是自然的吧。
商量了一夜,将至天明时,先放出了消息去: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夜,雍正皇帝因宿疾驾崩于圆明园勤政殿。
接下来,场面上的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立嗣弘历,在雍正皇帝灵前即位,年号乾隆。母以子贵,几年前封为熹贵妃的弘历生母纽祜禄氏先由“遗命”封为皇后,然后在乾隆皇帝登基的同时,被尊为皇太后,迁居慈宁宫。弘昼的生母耿氏,也被封为纯熹皇贵妃,搬进了和亲王府安享尊荣。
丧礼期间,唯一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事情,是清朝皇族传统的“大丢纸”仪式,也就是阿依朵在康熙葬礼时惋惜不已的,将皇帝生前所有喜爱、常用的器物在灵前焚毁,作为祭奠的一种仪式。乾隆皇帝特地下旨废止了这个从游牧民族沿袭而来的旧习,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多少奇珍异宝那样一把火烧了,太过浪费,有伤雍正皇帝节俭的本心。但实际的原因,不过是在下旨之时,这些胤禛使用把玩惯了的器物珍宝,已经被小心的打包起来,整船整船的由京杭大运河运送到南京城外的别苑中了。
胤禛交割明白了事情,突然变得比我还“归心似箭”,雍正皇帝百日大丧还未过去,他已经和我在南京城中四处闲逛了。但我们到南方后的第一件事,应该算是见证了新儿的婚礼。
离开紫禁城之前,我与胤禛商量道:“还有一件事,我应该有个交待才好。新儿不应该再留在宫里了,她长大了……”
“呵呵,这个!前一阵子,孙守一已经向朕禀明过此事,因一时忙乱,朕笑了一阵,就没急着操持,更别说这一下子,真是险些耽误了那两个孩子……你不知道,好笑的很,说孙福来和新儿两个,自己早就商量好了,已经订下终身,孙福来去求孙守一替他们向朕求情,孙守一很生气,想要责罚孙福来的,被他的夫人碧奴死活扯住了,说让他想想,他们两个的当年,哈哈……”
这孩子,原来她已经想通了?我很欣慰。再回想当年性音要责罚孙守一,我一心成全孙守一和碧奴的情景,顿觉时光流逝的沧桑,倒独自出神了好久。
孙守一时任两江提督将军,正好肩负起了保护公主别苑和“太上皇”安全的秘密任务,另外,由胤礼和弘历亲自挑选的,当年胤祥亲手带出来的一批上三旗禁军,还有多吉,也进驻了别苑。“先皇”百日大丧未过,民间是禁止婚娶的,但新儿与孙福来,就在别苑里,在我和胤禛面前,举行了简单而不平凡的婚礼。
孙福来随他父亲习武,生得比他父亲还魁梧英气,仍然从事武职,新儿却胸有成竹的做起了商人。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每年向宫中交办“上用”、“官用”绣缎绫绸布匹衣物等,需要大量的丝绸、缎子、布匹,新儿瞧准这个渠道对原料的长期需求,十分精明的并购了几间小作坊式缎机房、布机房,俨然已经开起了纺织工厂。新儿不但年轻美貌,知书识理,且贵在性格和顺,不骄不矜,更不要说是自幼在皇帝身边长大的,所以刚在南京城的士绅阶层中露面不久,便被惊为天人,孙守一和碧奴也十分喜欢看重这个长媳,更不要说,乾隆皇帝昨天还感兴趣的提起她:“……没想到她有这样才干,朕过两天一定去瞧瞧新儿妹妹……”让我不由得大皱眉头——新儿什么时候变成他的新儿妹妹了?
我也时常找新儿过来陪我,或者干脆悄悄去她的“工厂”看一看。
“……新儿,身为长媳操持那样一个大家,又能把这纺织作坊经营得这样井井有条,你比我聪明能干太多了,想想真是好笑,在这个世界,我怎么好像永远是最笨最没用的?”
“公主是大智若愚,不然,怎么会连皇上也被您说服,做了逍遥自在的太上皇呢?”新儿俏皮的笑着,得意的向我报告起生意进展:“而且,新儿这一切,都是公主您教我的,新儿怎么样也学不到公主哪怕一半的智慧。多亏您教我的英语,还让我向各国使臣学习西洋语言,我现在可以与外国人做买卖呢,他们最喜欢我们中华的丝绸,货物根本是供不应求,好多绸缎庄、缎机房有多余的丝绸,都托我代为出售,可以卖到三倍的价格呢。”
“嗯,那叫外贸……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
“公主想到什么?”挽起了小媳妇发髻的新儿还和孩提时一样,喜欢伏在我膝上,笑盈盈。
“康熙皇帝精通几国夷语,在他的那么多儿子中,只有九阿哥胤禟,和康熙皇帝一样,精通洋文,能和外国使臣、传教士直接对话……看到你幸福,胤禟一定会欣慰的。你至少是他种下的一线希望。”
说起胤禟,新儿低头靠着我,沉默了好久。
“公主,在西宁时,九王爷曾经教我弹琴,可您从小就不许我学任何乐器……现在,我有时会偷偷把那支笛子拿出来,学着吹奏,每次笛声响起,就好像九王爷还在新儿身边一样……”
弘历的第一次南巡要结束了,回京之前的最后一次拜见,他告诉“太上皇”,按他的“遗愿”,之前刊发的《大义觉迷录》已经回收销毁得差不多了,并且希望胤禛帮他说服他那个赖着不肯回京的十七叔跟他回去做事。
胤礼正打算继续南下游历,行装都准备好了,还是被这皇帝父子二人逮住,软硬兼施要把他带回去。离去之前,我对一脸不甘心的他笑道:“你先安心回去替皇帝分忧吧,我和你四哥先代你去巡游一番山水好了。”的4f
“什么?皇阿玛和公主要去哪里?皇阿玛不可微服犯险,令儿皇不安,还请珍重龙体……”
“你微服逛南京城那几天,侍卫们又何尝找得到你的人?”胤禛冷笑,弘历立刻噤声,神情不安的低下头。
“呵呵,皇上不必忧虑安全问题,值得担心的倒是,南边的官儿都已知道这里有个什么公主,连皇帝南巡也要来见一见,唉,就算等皇上回京了,我这公主别苑一时半时也不能指望清静了,所以,我们还是先躲一躲吧。”我说着,回首与胤禛相视而笑,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要找一些名胜风景游玩去。
“朕多少比你还晓事些,有粘竿处侍卫足够了,倒是你,快些回去吧,该说的话也交待够了,别贪玩逗留,你自小没离京这么远过,不要让你额娘担心。”胤禛和缓了语气,父子至情自然流露,弘历又没话找话的叮嘱了一阵,才眷眷不舍的磕了三个头,启驾离开。
弘历走后,胤禛却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一个制作精细的木盒子,熟悉的看也不看,转手交给我。
“今年晚了些,因为路程稍长……”
雪莲。
这是第十四朵了,今后还会有第十五朵、十六朵……捧着雪莲,望着远处山下簇拥乾隆皇帝御驾远去的长长队伍,忽然微笑。
春夏之交,南方天气已经渐渐暖热,清晨在山幽鸟鸣中醒来,胤禛又已经早起练布库去了,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多精神似的。懒懒的洗漱了,坐到梳妆台前打着呵欠出神,胤禛大步来到我身后,镜中恍惚又出现了多年前,在四贝勒府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精壮俊逸的身影。
“我身上有什么不对?让你这样瞧着我。”
他把擦着汗的手巾往身后小太监手上一放,忽然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危险的坏笑,却从妆镜前拈起眉笔,坐到我身旁,捧起我的脸,端详起来。
“谁会相信有这样的一天?雍正皇帝居然有时间替我画眉了。”
窗外浓郁的绿影映入纱来,满室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只闻到他运动过后带着汗味的温热男子气息,这时才发现,他肩襟都落满了小小的花朵,不由笑着把头靠到他肩上,眼中却模糊了。
“嗯?又是落花时节了……凌儿,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似的?”胤禛从镜中瞧见自己,又看看我,掸掸自己身上的花朵,紧张的回头打量我。
“不。是太高兴了,不论未来还有多少岁月留给你我,愿从此利名竭,是非绝,过去的红尘百转再也不会来纠缠你我……”
“……”胤禛低头看着我笑,牵起我的手来到露台上,山顶晨光,一片清气,初升不久了半天朱霞,那红彤彤的柔光映得人心中莫名一喜。
“谢谢你。凌儿,若不是你,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生活……那么多些年,无间地狱般煎熬的日子,再如何佛前祈问,只是无解,如今却只觉心中澄明,从此再无苦楚,是你救赎了我。”
额上被他印下轻轻一吻:“还有一件你一定会开心的事情。刚刚才送到的……这个。”
高喜儿笑嘻嘻托出一个卷轴,胤禛示意我与他各执一端将其展开,那是一副画:画中大片留白是高远的天际,舒卷的薄云下青山隐隐,浩然一江波涛绕山而去,江边一白发老翁倚仗而立,笑呵呵与不远处一小舟上的渔翁说着什么,面容安祥喜乐。
“灭除一切苦,圆满无上慈”。整副画面没有题跋,只在留白处有这十个字。字形无比眼熟,是邬先生圆润飘逸的行楷,但字法无心,笔敛锋芒,大巧若拙,仿佛可以听见它正出自那白发老翁口中。
“这是邬先生的,我就知道……”眼中又要潮湿,连忙急急说话掩饰:“这画远非凡品可比了,这不是果亲王传说中的那种境界,无迹可循,已臻化境么?”
“可不是?十七弟已经看过这幅画了,直嚷嚷着要去找邬先生修炼学画。”
“修炼?”
“是啊,哈哈,他说邬先生准是已经成仙了,不然怎能有这等手笔?”
“哈哈……”果然如此,我笑着,也拉住他的胳膊摇晃:“我们也去吧,邬先生在哪里?”
“这幅画是派去的人在蜀中找到先生,先生当场挥毫的。如今不知又云游到何处了,不过不要紧,我们都还有很多时间,自在山河,终会相逢的。”
“嗯……胤禛,我想念邬先生。”
“我知道。”他温和的揉揉我的头发。
“邬先生成全过我的性命、你的帝业,可说是他成全了你我的故事。他这样智慧,却这样隐忍,连当世也没有几个人能了解他,更不要说后世……他何等寂寞!”
“是啊,若没有你,我也不敢想象此生会有何等寂寞……又何尝有人会知道这样的我、这样的你呢?……我们终将湮没于史书烟尘当中,被人遗忘——凌儿,不如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吧。”
“呵呵,你还没过足写内幕密书的瘾?要把一个这样冗长的故事娓娓道来,真的不是易事呢,更何况,这其中多少笑泪血汗,真怕讲不好。何况,就算辛辛苦苦讲出来了,若无人能懂,岂不更加寂寞?”
……
浅笑絮语,我们拉着彼此的手在山中林荫小道间闲闲穿过,眼前豁然开朗,江风顽皮的推起满山绿波,胤禛的步伐永远这么专注于前,却浑然不觉,落花如雨,正从我们头顶温柔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