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青鸟之歌(6)
心灵真的能够阻挡身体吗?我曾经那么锻炼的心,到头来竟然什么也不是。啊,不等背叛别人,我已经背叛了自己。我背叛了我自己!他的脸上流下了莫名的液体,是泪?是汗?还是唾液?不得而知。金珍伸出鹿舌般狭窄的舌头,细细地舔食干净。流言如同妖魔鬼怪,丝毫不介意高耸的围墙,就连大王居住的月城宫墙也不例外。流言口口相传,终于传播到了郎徒之间。尽管只是低声嘀咕,却也足以传到武官郎的耳朵。有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房事过度对身体有害,也有人说新的薛成出现了。流言的潮水往往最晚到达应该最早知道内幕的人。斯多含感觉到武官郎的态度莫名其妙地变得尴尬,而且人也非常迟钝,大不同于往日。斯多含以为这是战争的后遗症,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就连武官郎朝会迟到,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武官郎自己没能战胜秘密和罪孽的重负。离开了夜晚游艺的场所,两人来到天柱寺前院,武官郎屈膝跪在斯多含面前,对于此前的私情供认不讳。斯多含闻言,脸色阴晴不定,忽而是内疚的苍白,忽而是兴奋的通红,然后又像冻僵了似的满脸铁青。仿佛紧紧捆扎的包袱猛然裂开,又像是勉强挡住大水的堤坝轰然坍塌。斯多含纤细的手指在颤抖。好不容易张开口,却又无话可说。许久许久,只有苍茫的静寂流过两人之间。请您惩罚微臣吧,不要宽恕我。请您让我死吧!武官郎浑身颤抖,把脸埋进了泥土。他对斯多含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而斯多含对他来说又是怎样的存在,武官郎已经深刻地领悟到了。世间所有的爱莫过于此,只有在破碎、消失的瞬间,整体才最鲜明。仿佛雨神即将降临人间,夜晚湿漉漉的,抓一把空气一拧,好像都会有水流出来。郎徒们祈祷弥勒佛降临的笛声和玄鹤琴的琴声隐约传来,宛若魔法。远处的凌霄花花香扑鼻。
斯多含感到轻微的恶心,连忙拍了拍晕眩的头。落花莫要捡。凌霄花春天不开,过季之后才突然盛开,因为有毒,所以更加美丽。如果你曾捡起了落花,即使放下之后也不要用手去揉眼睛。据说眼睛会失明,眼睛失明斯多含的声音在颤抖。武官郎抬起重若千斤的头,泪眼蒙眬地凝望着他。斯多含笑了。斯多含的嘴角噙着无限天真而明朗的微笑。这不能怪你,这是我的错。你我曾经发过誓,要成为生死与共的伙伴。如果说你有缺点,那就是我的缺点。因为有你,我才得以充分享受《维摩经》中提到的法之愉悦。结交良友之乐,纠正恶友恶行之乐,崇拜佛法,得大愉悦菩萨们能享受到的所有欢乐,我已经和你一起品尝过了,区区小事,我又岂能当真呢?斯多含笑了,笑得手舞足蹈,笑得摇摇欲坠。就是这座天柱寺,斯多含的父亲仇利知曾在这里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祈祷能有一个弥勒菩萨转世的儿子。但他虔诚祈祷得到的儿子,却因为没能克服他和亲党之间结下的罪孽,最终在这个地方发狂。斯多含好像害怕自己停下来,于是继续不停地笑。武官郎却不能跟着他笑。几天之后,金珍再次召见武官郎。金珍已经知道武官郎向斯多含泄露了自己和他的关系。即便如此,斯多含对待金珍的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于是金珍很容易就相信儿子的宽容就是真正的孝心。过分的利己之心终于没能让她变得更加成熟。武官郎看见了再度背叛自己的卑鄙的肉身。他看见了垂死挣扎的猥琐的灵魂,灵魂想要摆脱肮脏的身体,而身体却连尘芥般的爱情都不曾拥有。他看见了对肉身对灵魂都没有丝毫执著的无情的自我。突然之间,什么都看见了。那靠近他的裸体的是另一张脸,丹唇皓齿的罗刹女的脸。那张脸在渐渐靠近。芜杂之物夹杂在血液之中,大块大块地向他涌来。善与恶相互争斗,纯洁与淫乱相互纠缠,痛苦与快感相互搀杂。殴打、哽咽、嘶咬、吞咽、爆发。终于,从未体验过的可怕的快乐达到了极致。金珍筋疲力尽,早已沉沉睡去。她轻轻地打起了呼噜,熟睡的样子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然而这也证明她更需要安慰,她的欲望更加势不可挡。武官郎向后退去。他害怕初次尝到的快感。他惊慌失措地接受了重叠在金珍面孔之上的另一个人,并且刻骨地思念而又厌恶。他必须逃跑,无论如何他必须挣脱。这是星月无光的暗夜。他的内心暗淡,他的眼前漆黑。武官郎漫无目的地信步疾跑,跌倒了摔痛了也不肯停下来。月城的宫墙高耸而漫长。为了阻止敌人的侵犯,月城周围挖掘了又宽又深的护城河,武官郎对此了如指掌,而且他也知道要想跳过护城河并不容易,何况是半夜三更,简直无异于自取灭亡。尽管如此,武官郎还是毫不犹豫地爬上宫墙,纵身跃下。他感觉落地的时间太长了。他好像想了很多很多,仿佛捡起了梦的鳞片静静地端详。看守宫门的兵士发现了跌进护城河里连声呻吟的武官郎。他们说只听见有人从围墙里面往外扔东西的钝重的声音,根本想不到是有人主动跳下墙来。被兵士们发现的时候,武官郎的骨头已经支离破碎,奄奄一息,然后没过多久就死去了。时间太短暂了,根本不足以叫来某个思念的人做最后的告别。斯多含失魂落魄,接连数日疯狂地抽打自己的脸,撕扯头发,自责不已。滴水不进的斯多含很快就面容憔悴,病入膏肓了。今生今世我到底想要什么?只有短暂的和平,只有细微的心灵交流我不要跑马场,不要金入宅,我不要奴婢和军士,更不要无穷无尽地繁殖的牛、马、猪。尽管如此,我还是很贪心。我的徒劳无益的欲望杀死了我的伙伴。为了抛弃大欲望,有时必须甘心沉入小欲望,可是我竟然连这点都不知道。讨厌、憎恶、嫉妒、掠夺,我竟然不知道所有这些都是正确的。我的愚蠢让我失去了美室。武官郎,是我的愚蠢害死了你。斯多含断绝一切饮食,静静地躺了七天。就在他咽气之前,刚刚听到消息的金珍如同五雷轰顶,急匆匆地跑来把斯多含抱在怀里,顿足捶胸,哭得天昏地暗。都是因为我,让你伤心到这个地步!你要是这么死了,我可怎么活啊?斯多含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凝视着依旧浓艳而美丽的母亲,开口说道:母亲,您不要哭了。死生有命。儿子怎么会因为母亲伤心呢?谁也不怪,都是因为我自己,因为我背叛了自己。请您务必忘记我这个不肖之子,幸福地活下去。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要为母亲祈祷。孩儿今生今世不能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来生来世定要报答。斯多含在金珍的怀里咽了气。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斯多含没有辜负击掌为盟的誓言。尽管迟到了七天,武官郎也会放慢脚步,在地狱门前等候斯多含的到来。
韩金星我著薛舟徐丽红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