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那天如初匆匆离开了自己最喜欢的河边,狼狈得就像一个逃兵。
来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听见里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她一愣,迅速地跑进去,看见的就是在一群邻居里,安夏的母亲带着安夏,指手画脚地在骂她的外公。
那样的歇斯底里,对着不会说话的外公,如初只觉得她就像是个疯狂咆哮的母夜叉。
“……要不是你那扫把星的孙女,我这么乖的女儿怎么会逃课,怎么会考得这么砸?你个死哑巴,教不好自己孙女,也不要让她出来祸害别人!看你们家穷成这样,她还能穿那么好,八成是偷了我家安夏的钱,把自己整得跟个妖精似的,就跟她那做妓女的母亲一个德行!”
似乎是哪句话终于把外公给惹恼了,如初看见外公站起来,指着安夏她母亲的鼻子说了一大堆,但是没有人能听见他说什么,只有如初看见了他眼底的执著和信任。他说:“你给我滚,我们家如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安夏的母亲还在那里叽里呱啦地说着,如初冲上去将书包丢在她身上,说:“我外公叫你滚你没听见吗?”
安夏的母亲被砸得一愣,低头看见她,跟看见了仇人似的,抓起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好啊,你个死丫头终于现身了。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带坏我们家安夏,我跟你没完!”
如初火了,说:“我怎么你家安夏了啊?你有话说清楚,能不能别像个母狮子一样发狂啊!”
旁边的邻居好像才如梦初醒似的,说:“是啊是啊,有话好好说。”
安夏的母亲这才放开了她,但是依旧喷泉似的呱呱直说:“你们说说,我家安夏当初是多么听话的孩子,放学一回家就乖乖地做作业。现在呢?每天下午都逃课看什么《红楼梦》,笔记本和草稿纸上写满了肉麻的情话。我搜她的书包,里面塞满了情书,看了我差点没吐出来。我认识,那不是我家安夏的笔迹,那样的东西也只有你这样的野丫头才写得出来……”
如初看着一旁低头沉默的安夏,再看着她母狮的母亲,开口道:“那些东西是我写的,但是不是情书,是诗。诗你懂吗?你的女儿逃课看电视是因为你自己教育得不好,凭什么跑来我家撒野?你自己怎么不检讨检讨,一个常常不在家的母亲,不给自己女儿多一点的关爱,却在人家犯错的时候,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你不觉得丢脸吗?”
“我丢脸?啊,我丢什么脸?要不是你,我家安夏能变成这样吗?”
如初一愣,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着始终低着头的安夏说:“安,你告诉你妈,是我把你带坏了吗?”
当安夏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她,说了句“初,对不起”的时候,如初的心都凉了。
耳边传来安夏的母亲更加信誓旦旦的声音:“怎么样?还想当面对质呢?我们家安夏从来不会撒谎,来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了一切了,就是你带坏她的。还说你在班里跟林什么什么的男生谈恋爱是吧!塞在我家安夏书包里的,都是你写的情书!啧,我就知道你们沈家没一个好货色,年纪这么小就知道跟男人在外面鬼混了,是在给以后做鸡的理想铺好道路是吧……”
她的声音特别得大,不停地说啊说,口水满天飞,仿佛像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
如初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收紧、收紧,紧成一团又胀痛起来。
痛,是因为安夏。
她喜欢安夏,是因为她在安夏身上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影子。其实她不是天生的坏,也不喜欢做别人口中的疯丫头和坏胚子。从见到安夏的第一眼,她就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所以她以姐姐的身份保护她,希望她一直这么纯洁下去。她喜欢写东西,每次写完都会给安夏看,安夏就说写得太好了,她要帮她收藏起来。
她从来没想过,她的影子居然会背叛自己。她对她那么好,比对自己都好。
如初的眼睛痛啊痛,痛到眼泪出来了,又被她生生地挤了回去。
然后耳边传来有人惊呼的声音,她转身,看见外公气得昏了过去。
(二)
如初真的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火,她指着安夏母亲的脸说:“你给我滚!”
那时候她比安夏母亲矮了半个身子,可小小的身体里就是可以迸发出那种连大人都害怕的东西。安夏的母亲明明是被吓到了,却还是假装镇定地说:“瞧瞧这就是没教养的孩子,说的是什么……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如初捡了一块砖头丢了过来,要不是她躲得快,铁定被砸得头破血流。她还想说什么,但见如初又抄起一块砖头就要砸来,还有不知道偷跑到哪里玩的肉肉忽然跑了出来,朝着人群狂叫,吓得她连忙拉着安夏快步逃走,嘴里还不解气地说:“疯子!这女孩疯了!”
肉肉真像是疯了一般,一改往常的柔顺,朝着人群不停地叫,直到把围观的人都吼出了院子。
如初转身蹲在地上轻轻地将外公扶起来靠在墙上,背过身,将他两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想要将昏迷的外公背起来。
可是她的身子太过于瘦小,腰上像是被什么压着一样,想要起身的时候,却怎么也起不来。
她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站起来,可依旧丝毫都不能移动半分。这样反复了几次,她突然就讨厌起自己,为什么自己的个子长得这么慢,为什么还不能像个大人一样照顾好自己的外公。
没有人知道那一刹那她有多无助。她好害怕自己如果不背起外公,他就会昏倒在那冰凉的水泥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背上一轻,轻而易举地就站了起来。她回过头,居然是肉肉用自己的背将背上的人顶了起来。
她用肩膀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就这样在肉肉的帮助下背着外公向屋里走去。夕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她看见了水泥地上自己和唯一的亲人重叠的影子,她在心里不断地说:外公外公,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你千万不能丢下我。
她没有哭,一直都没有哭。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不哭,她就赢了,将外公和自己的尊严都赢回了。
有人说,早熟的孩子大多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如初刚被生出来的时候,父亲就因为犯事被抓了坐牢,一坐就是三年。母亲带着她等他,可是却等来他逃狱的消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如初从小身体不好,两岁发高烧,被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用凉薄的口吻说“这孩子没用了”的时候,是外公将她抢过来抱在怀里的。那时候外公还不是哑巴,他朝他们说:“怎么没用了?你们不要我来养,总有一天她会成人中龙凤!”
外公是很省吃俭用的一个人。那时候他当科长,工资其实并不低,可是他却抽最廉价的烟,钱全部交给外婆,就连买一双袜子都要跟外婆要些零用钱。可他从来不舍得亏待她,给她的东西都是最好的。有一次她又病了,说想吃蛋,外公做了荷包蛋、糖炒蛋、清蒸蛋等,但都不是她想吃的,其实那时候她就是没胃口,也形容不出自己想吃什么。可外公却一遍一遍做她想吃的。
如初总觉得老天是不公平的,这么好的外公怎么就得了肺癌呢?那时候她还小,看着外婆带着外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治疗,一个月回来之后,外公就再也叫不出她的名字了。她黏着外公不停地说:“外公我好想你呀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呀外公你不会是忘记了初初吧?”
外公只是慈爱地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着,说:“我也想你。”
他是用气息说出来的,如初先是一愣,接着笑了出来。只有她,能够看出外公的嘴型,看得出他说了什么。
(三)
晚上,如初守在外公床旁的时候,母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人未到,声音就先传进耳中说:“初初,你怎么又做坏事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你不是答应妈妈会好好念书吗?没钱就跟我说,为什么——”话音在她看见躺在床上的外公时停了下来,然后就看见了如初迷茫的眼神。她走过去,蹲在如初的脚边问:“你外公怎么了?”
如初说:“外公睡着了啊,你别那么大声好不好?惊醒他就不好了。”说完,她又说,“你快走吧,外公不想见到你,待会儿他又被你气得睡着了(注:如初喜欢把外公昏迷说成是睡着了)。”
母亲惊讶地看着她,接着露出一抹伤心:“就因为我带了个男人回来你们就都讨厌我吗?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还不是想让你们过好一点的生活吗?你以为我一个女人在外面真的能有什么大作为吗……我这样还不是为了你们吗……”
说着她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如初是知道的,母亲是个柔弱无比的女子,她漂亮,单纯,从小是外公外婆手心里的宝,没有受过什么苦。当初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外公是极其不赞同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只是个小混混,根本就配不上母亲。可是缘分这种东西本就是没有道理可言,母亲唯一倔强的也只有那一次,什么都没带就跳上父亲的摩托车跟他私奔,回来之后就有了她。两家人最后能接受也算是“奉子成婚”吧。
谁知道好不容易两人能在一起了,却最终不能幸福下去。如初出生的时候,外公也是不喜欢她的,可就因为爷爷奶奶的那一句话,他就执意将她抱过来养。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想给母亲争口气。可母亲的性格太柔弱了,发生了一点事就会掉眼泪。跟富商在一起也许并不是她的意愿,但为了生活,她也是逼不得已。
比起成就一个人,生活更愿意做的,是摧毁一个人。
没有人比如初更懂得这个道理。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说:“妈,你走吧,我会好好照顾外公,你就不要担心了,好好去过你的生活。我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外公。”
母亲眼泪忽然就停了,冷冷地看着她说:“我会把你偷的钱全部都还回去。妈没用,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会是别人口中的小偷。”
说完她就拿着包冲出了屋子。
如初失笑,有时候觉得母亲真的好像一个孩子。可是渐渐的,她却笑不出来了,只见她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倒了,惊醒了趴在一旁睡着的肉肉。
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她飞速地向外面跑去。那着急的样子,像是要拯救一场世界末日。
小城的夜总是黑得快,灰色的小路划着微微的弧度延伸向前,发光的月亮一片惨白,耳边是冷飕飕的风,如初听见了自己在奔跑中喘息的声音。
忽然就觉得莫名的惶恐,耳边除了喘息,好像还有另一个奔跑的声音。她停下,侧耳倾听,黑暗的小路寂静得可怕,她的额头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小城虽小,治安却不是很好,她不由一阵哆嗦,即便是再大胆的人走在这样的小路上,发现情况不对,也会不知所措。
(四)
就在这时,在微薄的月光照亮的地面上果真出现了一抹影子,毛茸茸的一团。如初忽然就笑了起来,她蹲下,揉着肉肉满脸的毛,道:“臭东西,你吓死我了!”
松狮蹲在地上,摇着尾巴看着她,舌头伸得老长,“哈!哈!”的直喘息。
一切一下子对劲起来,如初自己笑一下,重新开始跑,脚步声清晰悦耳,一点点从弧线上掠过去。然后她看见了远处熟悉的身影。
当看见母亲将一叠钱递给安夏的时候,如初的心是气愤、荒凉又可笑的。她上前拽着母亲的手说:“跟我回去!”
母亲却不走。她说:“初初,你来的正好,快点跟安夏道歉,让她跟她妈妈好好说说,别把事情弄大。”
如初真是好笑极了,脱口就道:“道什么歉啊?她妈要把事情闹大就闹大,关我什么事?你跟我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别在这里给我添麻烦了行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我是在给你添麻烦吗?你长大了就可以这样跟妈妈说话吗?”
“妈,我真的没做错什么,你相信我好吗?”如初的声音小了下去,“我还得去陪外公,你快点回家,别让我担心可以吗?”
“让人担心的是你啊……”母亲说,“乖,跟安夏道个歉,你们不是好朋友嘛?安夏会原谅你的,对不对?”
神经病才要她的原谅啊?如初在心里低咒,要不是眼前的人是她妈,她爱塞多少钱给别人,她才不管。她心知母亲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只能缓和地说:“好,我跟安夏的事情我会私下跟她解决。妈,你能现在跟我回去吗?外公一个人还在家里,我不放心。”
她时常都觉得她跟母亲的角色是对调的,母亲像是她的孩子,她反倒成了妈。
母亲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下,还是将钱塞在了安夏的手里,转过身想要跟着如初离开时,却看见了她盯着安夏时冰冷的眼。她一愣,说:“初初,怎么那样看着人家?”
“没有。”如初嘴角微勾,“我只是想把我的‘好妹妹’好好地记着,这样才能好好地道歉啊。”说完抬头看了母亲一眼,道:“我们走吧。”
安夏就那样看着她,看着她和她的母亲还有肉肉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她依旧站在原地。十五岁的她远没有同样是十五岁的如初来的成熟。当她下午兴匆匆地去河边找如初,看见自己喜欢的男生吻着她最亲密的好友时,她脑海里空白一片,一种被挚友背叛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家里,一向难见踪影的母亲坐在那儿等她,原来是班主任打电话告了状说她逃课的事。面对母亲的责难,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说:“是如初让我逃课的。”
那时候她是理直气壮的:沈如初,既然你可以背叛我,我为什么就不能背叛你?
世间所有女子好像一遇见爱情就会慌了心、蒙了眼,仿若天地间除了那份感情,其他都是看不见的尘埃。
可明明不是她错在先,为什么当看见如初那一记眼神的时候,她会发现,自己是真的错了。
很多年后,安夏都会想起那天的夜幕下,她怀里揣着的那一包钱,是用信封包好的,沉甸甸的,却是那样的凉,就像是那晚的月亮,凉得让人哆嗦。也许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说好要一辈子的友谊,就硬生生地被她给扯断,再也缝合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