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在沈如初没有遇见终笙之前,她就是个坏孩子。

那天,安夏来找她,她正在河边玩耍。河面上倒映着白花花的阳光像碎了一地的银子,远远的望去,她就像是在拾银子的美丽少女,微风拂过,河边大树上有落花如雪翩翩而落,落在她沾着泥巴的手背,被粘上,像极了粉红色的刺青。

她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来回拨弄在水底游过的水蛇。那是一条白色细小的蛇,在她用树枝反复地拨弄了一个下午之后,还在向她展示它顽强的生命力。太阳照着她浑身都是水渍的衣裤,沾着泥巴,她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吓得她差点栽到水里。

“初初,你妈妈带了个男人回来。”

她转身,看着逆光站在那儿的安夏,忽然之间,眼前好像昏暗了一下子。然后,她丢掉手上的树枝,拍拍手说:“走!看看去。”

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一辆崭新的车子和围观的人群,中间站着一个穿旗袍的时髦女子。那车、那衣、那人,相织在一起,像是她看过的黑白电影《夜上海》的故事:“你穿着刺花旗袍,摇曳地从我身边走过,带着笑颜,眼里却写着寂寞。”

小时候听人说:穿成这样的女子,不是风尘女子就是戏子。

她母亲在人群中发现了她,走过来牵过她,指着面前的两人道:“初初,快叫爸爸和哥哥。”

她一抬头就看见那个很矮的男人,脸小而尖,还在朝她笑,让她觉得特别恶心。可是她还是微笑着,甜甜地叫了声:“爸爸。”

然后她歪着头看着一旁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他,没有看清他的面部轮廓,只看清他穿的白色衬衣,深蓝色的牛仔裤,干净美好,带着夏日阳光的气息,整一个好好少年。

如初承认,当时对那“白衬衣”是有着难以明言的心动的,后来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兴许有些雏鸟情节。

她走过去,倏地热情地抱住他,感觉他身体一僵,然后撒了手,低头看了眼白色的衬衫上乌黑的泥巴,微笑着抬起小脸,依旧甜甜地朝他叫:“哥哥你好。”

除了他,所有人的眼都看不见她脸上闪过狡黠的笑。

那年她十岁,他十五岁,七月的季节里,大院里的槐花开得正是瑰丽。

直到看着他们在邻居的簇拥下走进了屋里,安夏才跑过来,扯扯如初的衣袖,羡慕地说:“初初,你的哥哥长得好帅哦!”

“他不是我哥!”她很凶地喊了回去,把安夏给吓坏了,她从来就没见过刚才还笑得一脸灿烂忽而就变脸的如初。她抿唇有些委屈地站在一旁,小手拽着身上比如初白一百倍的百褶裙,默默的不说话。

有一滴汗从额角流到如初眼睛里,她伸手就用袖子擦干净,本来还挺光洁的额头就沾了泥巴。她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凶你的。”

“没关系。”安夏的声音有点儿沉闷。

如初转头看她,她却低着头,穿着白色凉鞋的小脚丫拨弄着地上的一根狗尾巴草。

然后她听见她说:“你不是每天都在念叨着想见妈妈吗?她终于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她好像真的一点也不高兴,即便母亲是她在世界上最喜欢的女人。

没过多久,沈家媳妇从外面带来一对父子的消息就传遍了小小的县城。如初绝口不提两个男人的事情,好像家里多了两个人和外面好听的难听的流言飞语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她依旧快乐地上学、捣乱、给老师取外号、往班里的娇气小女生铅笔盒里塞毛毛虫,亦或是在前面男生回答问题的时候踢了别人的凳子,然后在每次期末考试的时候以第一名的成绩,堵住老师告状的理由。

从小到大她就是同龄人中的怪胎、大人眼中的坏胚子。她谁都欺负,唯独除了安夏。

(二)

安夏姓莫,如初七岁时遇见的她。在她最喜欢的河边,公主似的安夏被几个大她几岁的男孩抢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书包被翻得乱七八糟,却站在一旁抓着自己的裙角不敢说话。

所谓超人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比如沈如初大侠女。

安夏从来都没见过一个与她同龄的女孩子能威武成这个样子。

以至于她说“妞,以后你叫我姐姐,我保护你”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就喊了她姐姐。

几乎是第一次见面,如初就喜欢上了这个性格胆怯的小女生。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一笑,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弯弯的像月亮。

为了表示感谢,那天,安夏用自己被抢回来的钱买了两根冰棒,每人一根,坐在小城上唯一的河边幸福地舔着。

如初家那时养了一只松狮。棕色的,鼻子处黑的跟烧焦了一样,两只小眼睛几乎都要挤在一起了,那是她在河边玩耍的时候捡来的。后来,用如初的话来说就是:“当时它就躺在一个纸盒里,缩成一个球,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好像那个把它遗弃的主人是我一样。大概那时候我良心特好,偶然一发慈悲,就把它给抱回来了。”

她给它取名叫肉丸,叫亲切点就唤肉肉。每次她们出去玩的时候,肉肉都会特深情地望着她们俩,然后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她们。这个时候安夏总会不忍心地说:“初初,我们带肉肉去散步吧?”

那段时间如初特别跟肉肉过不去,因为它越长越胖,每天就知道不停地吃。可是大家知道肉肉是她的心肝儿,只要它半天不吃东西,她就会着急地问:“肉丸你咋了,怎么不吃东西了?你平常不是最喜欢吃的吗?”

有一次肉肉偷跑出去受伤了,她当着安夏的面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如初是被外公从小养到大的,跟外公的感情最深。

外公是个哑巴,是小城里大家公认的大好人。没退休那会儿他是卫生局的科长,做事认真负责,从不徇私,以至于比他晚来的几个后辈升得比他快多了。但他从来不介意,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他退休了之后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家后山那儿种菜,春天种下了好多玉米辣椒,到了秋天,如初就跟着外公后面屁颠屁颠地来摘。

母亲跟那男人结婚的那天,外公独自一个人拿着烟竿子在后山的茅草房里面待了一夜。如初则是抱着肉肉离家出走来到学校的教室里。那时候教室的窗子很矮,她轻轻一爬就跳了进去。

安夏一直都陪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说,看着难得乖巧的肉肉趴在主人的膝盖上,眼睛和鼻子挤到看不见。

晚上如初也没有回家,偷偷地从窗台爬进安夏的房间里。安夏的妈妈并不喜欢她,觉得她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经常在安夏面前说她的坏话,然后安夏就跑来说给她听。所以每次来安夏房间的时候,她都喜欢爬窗子,因为这样可以不惊动安夏的母亲。

安夏的房间是标准的小公主房,满眼的粉色系,精致而温馨的设计,处处透露着宠溺的气息,和如初的木板房间相比,简直是天上人间。那天晚上,如初坐在她粉色的小床上,看着安夏把耳朵一次次放在门上,然后一次次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初初,你妈妈和你叔叔在外面喊你呢,你真的不要出去吗?”

如初摇摇头,手上抱着已经睡着了的肉肉。

她没有说她其实是很享受他们着急的一个过程,她觉得自己很邪恶,小小的她就知道什么是报复。

(三)

晚上,如初抱着肉肉在安夏的小床上睡觉。她说:“我每天晚上都要抱着我家的小熊才能够睡着,可是你家里没有小熊,所以我要抱着肉丸才能睡。”

安夏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只流氓兔说:“你抱这个不是也一样?”

如初摇摇头,她觉得自己除了小熊和肉肉之外,其他的都抱不习惯。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其实她抱着什么都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她心里存在极大的不安全感,所以要抱着什么东西才能够安稳入睡。

有人说,高挂在天上的是孤独,坠落在人间的是成长。

肉肉绝对不是一个乖巧的玩具,晚上它在熟睡的如初怀里蹭了许久,扑通一声跳下床,抬头挺胸地爬到它的狗屋里面去睡了。

然后,如初开始睡得不安稳,噩梦连连。半睡半醒间,有凉凉的东西划过,一只手轻轻地将它拨开,她浑身一颤抖,仿佛又到了那个她经常梦见有个老婆婆将脸贴在玻璃外面看她的无人夜晚。她猛然惊醒,一双眼睛出现在她面前,一个男孩子的眼睛,很漂亮,带着微微的慌乱。

如初下意识地想叫,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巴。

她吓得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将手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她好害怕,嘴巴被捂住了不能说话。

她想起电影里一些被人绑架的人,如果嘴巴被捂住的时候只要朝绑匪不断地眨眼睛,他们就会放过她。

于是她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啊眨,原本泛在眼眶里的泪水不断地溢了出来。他好看的眉头蹙起来颇有大人的味道,然后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帮她擦眼泪。

如初记得自己眨了好久的眼睛,流了好久的泪;他也捂了她好久的唇,帮她擦了好久的泪。直到最后,她的眼睛眨累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朦胧间,她感觉自己的唇瓣被冰凉的东西磨蹭了许久。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眼睛很痛,阳光已经射进了窗子里,她歪过头,身边只有缩成一团呼呼大睡的安夏。

那天,她照常去上课,放学回去的时候,外公正坐在院子里跟别人下棋。家门前有棵槐花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种上的,长了十数个年头,一直十分茂盛。外公退休之后,在家中,闲着无事,就一人在槐花树下砌了一个石棋盘,黄昏时,常常同一帮老同事杀得难分难解,如初之前放学回家时,就看见过好几次外公指手画脚地跟别人争论着什么。

她喜欢那些老人们下棋时的眼神,那是睿智、桀骜和开阔。偶尔她也会在旁边乐呵呵地说上几句:“乔家爷爷,你可别欺负我外公不会说话。”

也是那天,如初的母亲跟男人离开了,在小城的另一块地买了房子。那边是别墅区,听说一栋房子就得千百万。母亲留下字条说有空接她过去一起住,可是之后每次她来,都从来没有提出让如初跟她去过。

(四)

上初中那会儿,如初的成绩依旧是年级第一,并且遗传了她母亲的样貌,长得越发是亭亭玉立。偏生她有着那样暴躁如大姐大的性格,却恰恰长着一对极是标致的远山眉,眼睛清秀温柔,看起来有些明净山水的味道。

那时候谈恋爱已经是很司空见惯的事情了,如初的书桌里总是会被塞满各种各样的情书和礼物,她从没回过一封也没看过,都把它们装在了一个巨大的纸盒子里,然后埋在家里的院子里。安夏问她原因,她说等她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告诉他自己是很优秀的,曾经被那么多人追求过,这里面的情书就是证据。

有一次,她把情书和礼物塞在纸盒里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个盒子出来。那是个紫色的盒子,分开了两半,两枚相连着的水晶戒指闪现在她眼前,那么细的边缘,白净透明。如初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宝贝地把它拿在手上,朝安夏说:“该不会是哪个傻帽送错了礼物,把他爸妈的结婚戒指送来了吧?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不管了,谁让被我看中了,看中了就成我的了。”说完她就往房间里冲去。

出来的时候,安夏见她手上拿了一把剪刀和一根红色的绳子,她吓了一大跳,忙阻止:“初初,你想干吗呢,不会是把戒指剪掉吧?”

“你脑袋被门挤了吧?换你你能舍得剪掉?”如初说完拿起剪刀将戒指上的链子给剪断,把戒指用红绳子给串起来,挂在脖子上。长长的一根红线,原本被挂脖子上的戒指被吊到了胸前,像小时候挂的钥匙似的。

如初将戒指往衣领子里塞进去,特骄傲地说:“这样别人就看不见我挂了这东西了。”

安夏说:“初初,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掩耳盗铃啊。”

如初瞪她一眼:“去死吧你!”

安夏就笑呵呵地说:“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当然有好处啊。”如初边挖泥土边说,“这样我就可以放弃你去疼别人了。”

那是安夏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打量她,她淡笑的时候嘴角边有两个酒窝挂着。印象里,只记得她越长越好看,精致甜美,单看她的外表,是会让人想要捧在手心里疼的林妹妹。

如初依然心安理得地收别人的情书和礼物。那段时间,安夏爱上了《红楼梦》,每天下午都拽着如初逃课回家看。如初虽然是别人眼中的坏胚子,但从来没逃过课,那种感觉,用一个字形容:爽;两个字形容:真爽;几个字形容:真他妈的爽。不过,每天回家都是陪着安夏看那文绉绉的《红楼梦》,她就开始变得不爽了。可谁让安夏喜欢,她不喜欢也整天陪着看,看到痴迷的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她不由一阵心虚地说:“幸好我身边没有姓林的。”弄得安夏哭笑不得。

可第二天,班上就来了个转校生,叫林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