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见义勇为遇伊人

工作是一件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蜕了学生的那张皮,去寻找它,它却像是断桥那边神游的美女,追之不及。就这样,原地徘徊,举棋不定,思前想后,痛苦挣扎,最后发现全是在白费力气!数以百万计的同类让刘磊连"高不成低不就"的权利都没有,看千百份简历随着鼠标一点一去不返,无奈何也。

但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刘磊最终选择了,决定了。目标就在上地,一家五个人的软件作坊,对,作坊,连叫它公司的底气都没有——一个泥鳅拖着四个虾米。所谓一个泥鳅,是一个三十五岁的中青年男子,倜傥但不风流。剩下的四个虾米和自己一样,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最老的那个也不过二十五,工作了不到两年。

如果要让刘磊说出,是什么时候给这家公司投的简历?用的哪个招聘网站?是在网吧投的还是毕业前在寝室里投的?他绝对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只是当他需要把自己那万年不变的简历中"求职意向"一栏用签字笔填上时,他才会去上网追溯自己当时投的什么职位。从小到大,老师总说做事要有针对性,不要贪多嚼不烂,可在找工作这档子事情上绝对是百分之百的不适用。因为找工作本身就是一个只有除法的四则运算,投多少简历,除以十,是会接到面试通知的,再除以十,是会被录用的,再除以十,是自己满意且对方也满意的。在这千分之一的概率面前,刘磊终于缴械了,不,不能用"缴械"这个词,刘磊和母亲发过誓的——要做人上人。

那好,就从这家作坊开始吧。

从小月河到上地不远。当然,这个不远是相对的,在望湖镇,这样的距离可以打个来回,但是,刘磊还是很欣慰,他的很多同学都要在上下班的路上耽搁将近两个小时,比起他们,他的确算是幸运的了。

在IT行业,公司的大小和分工程度以及工作强度是成反比的。七点半以后才算加班,老板总是让刘磊他们七点二十九回,而且不管晚饭,理由是不到加班点儿,饭钱不能报销。还有那名存实亡的午休时间,往往就是对着电脑给嘴里塞东西吃,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干不完活儿就得义务加班,而且义务加班是没有加班费的,即便你熬到凌晨三点。

但是,抱怨是留给弱者的,打从上次母亲照着自己的脊梁骨拍了几下以后,真的是把刘磊的腰杆儿拍硬了,拍成了干活的机器。尽管知道自己的剩余价值已经被榨取到极限,但他还是充满了斗志和激情。赵涵经常会问他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在工作这个问题上变得如此的破釜沉舟。"刘磊总是这么回答——"nopainsnogains",其实赵涵心里明白真正的原因是"nohitnogains",上回蔡慧莲的话已经把刘磊教育到家了,比起在亲人面前撕去谎言造就的伤疤,累死累活的工作的确要让人好受得多。

某天,刘磊从公司回家,因为加班,所以天已经全黑了,本来想买两个包子打发下自己,结果包子铺已经关了门,于是在超市买了包泡面当晚饭。当他走到公寓门口时,不知从哪里来了兴致,竟然萌生了闲逛的打算。他把方便面塞到包里,顺着小月河往前走,心情要比上次这样散步时好得多——把谎话捅穿,让父母知道了真相,反而感觉轻松了好多,竟然还可以欣欣然地吹吹口哨。

刘磊这次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走得远,甚至到了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喧闹和嘈杂已经被抛在了脑后,终于可以在前面的昏暗里找到些寂静。

"小妞,把包给哥哥我。"从前面的建筑物后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

"你……你要干什么?我包里没钱!"

"有没有钱拿过来再说!"

刘磊知道,自己遇到抢劫了。他轻轻挪动着脚步,扒着墙探头一看,在一个狭窄的凹陷处,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攥着一把尖刀,头上戴着一顶污糟的鸭舌帽,正在翻看着一个女式单肩包,身边站着一个身体不断打颤的瘦弱女孩儿。

"妈的,老子算是遇上瘟神了。这么大的一个包,里头就放几块钱,给要饭的都拿不出手。"说罢,那劫匪看了看身边的那个女生,左右歪了歪脖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妞,长得不错啊,就是胸太平了,来,让哥哥给你看看。"

女孩儿被逼到了墙角,两只手护在身体前面,嘴里支支吾吾的,估计连怎么喊救命都不会了。

刘磊缩回脑袋,看看天,难道自己注定要承担惩奸除恶的使命?但是,事态不容他多想,他扫了一眼地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合手的"兵器"。

有了,砖头!就嵌在前面的草丛里。

刘磊上前把砖头拿到手里,我的个天,下面压着一坨屎,不知是人的还是狗的,也管不着是人是狗,正好可以双重处罚劫匪。

刘磊悄悄地摸到歹徒的后面。

那女孩儿已经看见了刘磊,眼珠子向旁边瞟了一眼。劫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看到女孩的眼神正聚焦在自己的身后,准备扭头看个究竟,然而就在这时——"啊——嘭",一声惨叫外带一声闷响,劫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被砸晕了。

女孩儿瞪大眼睛看着刘磊,缓了半天才曲下膝盖,把包从地上捡了起来。

刘磊这是生平第一次见义勇为,而且是这么彻底的见义勇为,他把砖头往旁边一扔,活动了下手腕,问了声:"你没事儿吧。"

女孩摇了摇头后马上又点了点头,刘磊从开始到现在只听她说了"包里没钱"这一句话,看来她真有点儿被吓蒙了。

突然,地上的歹徒伸了伸腿,动了动胳膊。女孩儿看到后,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时刻准备着撒腿就跑。

刘磊从地上捡起那歹徒掉落的刀,一屁股坐在了歹徒身上,冲着女孩儿高声喊道:"快!快打110!"

那女孩儿从包里摸出手机,却又不小心掉到地上,把电池都摔了出来。她慌忙俯下身子,把手机拿起,安上电池,连后盖都顾不得装,拨通了110。

"我……我被抢劫了。哦,对,对。我啊……在小月河边,河对面有个工商银行,对……我在另一边,一个砖房旁边。歹徒啊……歹徒在他屁股下。什么?哦,已经被制服了,有个人帮我的。嗯……对,就一个人,拿着刀……好了,您快派人来吧。"

刘磊屁股下的歹徒向前蠕动了两下,由于是趴在地上的,所以脸扎在一个小土堆中,他努力地抬起头,发现背上压着个人,于是想挣脱开来。

刘磊见势用屁股用力地往下一墩,使劲砸了一下歹徒的脊梁,把他压了下去,哪知这家伙力气很大,使劲往上一顶,竟然把刘磊掀了起来。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身体左右摆着,显然刚才的那一下子把他的小脑已经砸得失去平衡能力了。

"你个王八……蛋,你……你他妈的敢砸爷爷我。"歹徒用手摸摸脑袋,他的那顶鸭舌帽已经消失在了黑暗里,露出额头上的一道旧疤,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刘磊看了看手中的刀,明显用在这时候不合适,搞不好自己反而成罪犯了。于是他抡起胳膊,用拳头狠狠地砸向歹徒,歹徒一个踉跄,又栽在了地上,与刚才不同的是,他是仰着倒下的。

"怎么的?还想换个姿势?老老实实在那儿趴着多好,非要起来挨揍。"刘磊再次抖了抖右手,刚才用来拿砖头,现在用来打坏蛋,它可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站在旁边的女孩儿都惊了,眼前的这个看着蛮瘦弱的男生竟然把一个比自己高了一头的男人放倒两次,她向前走了两步,确定那个坏蛋短时间内不会再站起来后,才长吁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

"别看了,他要是再起来,我又是一拳。"刘磊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经被触到了,心情竟然很亢奋。这倒在地上的歹徒好像是自己的战利品,就像是当年在景阳冈上被武二郎打死的那只吊睛白额大虫。殊不知自己能否像武松那样威震阳谷县,但是至少自己已经征服了眼前的这个歹徒。

"你还好吧?"女孩凑到刘磊身边问道。

"我当然好了,他可就不好了。"刘磊瞅了瞅地上的歹徒,用脚碰了碰歹徒的腿。

"太谢谢你了。"女孩儿道谢的时候,五个字用了三个音调,她显然还在想着刚才那可怕的一幕。

不一会儿,警车来了。

半个小时以后,做完笔录的刘磊和女孩儿从派出所走了出来。刚才警察问话的时候,他们已经互相知道了姓名,女孩儿叫邓佳佳,和刘磊一样大。

"刘磊,真的很感谢你。"邓佳佳的脸色在几分钟前才舒展开来,终于可以说出一句顺溜话。

"你说了好几遍了。"刘磊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那样的潇洒,他本可以说"不用谢"或者别的什么,但他没有那样说。

"真的吗?我有说过?"

刘磊点点头。

"哦,好。你知道吗?当时我真的吓傻了,我就一个人在那走着走着,突然有个人上来把我拽到一边,堵在墙角里,然后就开始威胁我。我那时候真的被吓死了,都快要崩溃了。"邓佳佳不停地捏着自己的挎包,仿佛通过这样的动作就能驱散恐惧一样。

"不要怕,他不是没得逞吗?以后你不要一个人走那么偏的路,尤其是在晚上,会很危险的。"

女孩儿听了"没得逞"三个字以后,打了个寒战,皱了皱眉头,说道:"以前不是这样的,那里本来是有路灯的,但是最近好像在检修,所以黑成一片。"

"以前?你经常在那里走?"

"嗯啊!我就在小月河那里住,就在××学校对岸。"

"巧啊,我也是在那里住。可是说不通啊,你为什么要从那里走啊?"刘磊实在想不出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会有人经常走。

"我不是为了省公交钱吗,从我公司到我住的地方没有直达的公交车,所以我每次离家四站地就下了车。你想啊,这四站地,不远不近,不疼不痒的,没必要换乘另一辆车,还冤枉地多刷一回卡,走回来多好啊,就纯当锻炼了。"

刘磊真的是无语了,这个皮肤白皙,长得娇小可爱的女生竟然为了四毛钱的路费走四站地到家,还说四站地"不疼不痒"。要知道,就是这四毛钱差点儿让她失身,差点儿毁了她自己。

"你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有多可怕吗?既然看到那里黑,为什么不折回去坐车回家?刷一次卡才四毛钱,你至于那样吗?再说,那里本来就偏,你四站地都走了,为什么不绕过那里,不就是再多走一两站?"刘磊突然停住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说教,而且是很严厉的说教。对于一个陌生的女孩儿,显然没必要这样。

邓佳佳瞪着她那双大眼睛,看着刘磊严肃而又有点恼怒的样子,半张着嘴,说不上是吃惊还是感激,总之愣了有几秒钟,才说道:"说得是,我以后绕着走。"

本以为女孩儿会选择倒车回家,刘磊真是拜服于邓佳佳的"抠门儿"了,没有继续接话。

"你吃饭了吗?"邓佳佳突然问道。

"哦,没。我还背着方便面呢,准备回去泡着吃呢。"

"算了,别吃它了。再说,我就不信经过刚才那样的折腾,那方便面还是完整的一块儿?"

刘磊掏出泡面,果真如女孩儿所料,早就碎成了无数小块儿,敢情只能当干脆面吃了。他苦笑了一下,又把方便面放回包里,不管形态如何,它也算一顿饭哪。

"我请你吃盖浇饭吧。"女孩儿建议道。

刘磊在听到"盖浇饭"这三个字的时候就想笑。自己对于邓佳佳,算不上是救命恩人,但也可以说是大救星了。换做别人,即便不磕头跪谢、以身相许、赠金万两,最起码也得请人吃顿说得过去的饭吧,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竟然用盖浇饭来报答自己的大恩大德。但刘磊想起歹徒形容女孩儿挎包的那句"给要饭的都拿不出去手"后,也就豁然了,好吧,盖浇饭就盖浇饭吧,反正自己也真的是饿了。

此时的饭馆大都已经关门了,只剩下一个穆斯林餐馆,厨师坐在店门外面的树下乘凉,见来了客人,才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走进后厨。

"你吃什么?"看着墙壁上贴着的菜单,邓佳佳问道。

"尖椒牛肚盖饭。"刘磊没怎么考虑,选了个他比较喜欢吃的。

邓佳佳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其实她是在做一个简单的减法:用包里的钱减去尖椒牛肚盖饭的单价,就是她自己的盖饭的上限。

"那我要西红柿鸡蛋盖饭吧,比较健康。"说罢,她叫来在一边看小电视的服务员,点了饭。

"您二位还喝点什么吗?"服务员问道。

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在邓佳佳的预料之内,显然,加上酒水,她的那个减法就不成立了,而且结果还将是个负数。刘磊看见邓佳佳的表情,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他跟服务员挥了挥手:"不用了。"

"你已经工作了吧?"邓佳佳问刘磊。

刘磊显然觉得这是个几近废话的问题,一个没有工作的人为什么不住在学校里而住在小月河旁边的公寓里?但他马上意识到是自己错了,其实就在不久前他还处在无业游民的阶段。人不是只有在校学习和参加工作这两种状态,还有待业、失业、下岗……那些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大有人在,譬如他对面宿舍的一个哥们儿,晚上通宵打游戏,到了天快亮了才睡觉,一天只吃一顿饭。他们不是不懂得玩物丧志的道理,而是在逃避,逃避就业的压力,逃避门外现实的世界。

"嗯,我刚工作不久。"刘磊回答道。

"哦。那你住在哪里?我是指具体位置。"

"朝阳学生公寓。"

"那里啊!"邓佳佳的声音抬得很高。

"怎么?那里怎么了?"

"那里环境比较差吧。我听说那里蟑螂特别多,尤其是夏天。到冬天的时候还经常停暖气,搞得有时候水在屋子里都能结冰。"邓佳佳似乎对那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的?"刘磊问。

"我在那里住过两天,结果搬走了。搬到'友爱发廊'北边那个公寓,就是外面贴着白瓷的那个。"

刘磊原以为邓佳佳的住处会跳出公寓这个圈儿,但显然她还是过着蚁族的群居生活。小月河边上的这几个公寓,都是半斤八两,好的一个月四百一个床位,差的也就三百。她对"蟑螂"和"暖气"问题的嗤之以鼻,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她住的那家公寓刘磊曾去看过,也好不到哪里去。之所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无道理——有钱人比房子大小,比车的贵贱,而他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能够用来做比较的,无非是谁比谁饭里肉多,谁比谁睡的床舒服。

这时候,盖饭上来了。一个万绿丛中几道白,一个是万红当中几点黄,以前都说店大欺客,现在真该改了,店小也一样。刘磊似乎可以看到厨师切牛肚的情景,定是抽丝剥茧一般地小心,一点点切下来,好从数量上给食客冲击,最后将那只能用"克"来计量的肚丝和大堆的尖椒放下锅里,一顿暴炒。

也罢,现在菜价也很贵,就当补充维生素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刘磊想到了什么。

"当然可以。"

"为什么你可以一个月多花几十块钱,住好一点的公寓,却不肯多掏四毛钱坐公交车呢?"

"这个啊……"邓佳佳用勺子摆弄着盘子里的饭,想了一会儿,"虽然说公寓之间差别不大,但是我对卫生的要求还是有自己的底线的。我不希望别人在我没收起衣服的时候就把湿漉漉的衣服挂在我衣服的旁边,我不希望在我刚扫完地的时候就有人把垃圾扔到垃圾桶外面,我更不希望在吃饭的时候看着成群的小强从我的眼前爬过。我现在的公寓比你那里强一点,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大柜子,我可以有地方去放心储藏自己的衣物,还能放点卫生球来防止不幸的发生。至于坐公交车,我想那并不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完全可以走着回来,何必浪费那四毛钱呢?况且一次四毛钱,一天来回就是八毛钱,一个月二十二天工作日,就将近十八元钱。十八元,那可是我两天的粮钱啊。"

听到这里,刘磊皱起了眉头:"你两天只吃十八元钱?"

"嗯!有时候还比十八元少呢。我一般不吃早餐,不对,我从来不吃早餐。中午我一般会在公司旁边买份炒饼或者炒面,差不多六七元钱,晚上一般自己做着吃,那样就很便宜了,我有一个小电炉子,可以用来烧菜做粥。"

刘磊感觉自己有愧于每日的煎饼和盖饭了,在这个女孩儿面前,他日均十三四元的消费俨然成了一种奢侈,叹道:"你这日子过得可够仔细的,哦,对了,你什么工作啊?"

"我啊,在一家广告公司当文案。今年刚毕业,就随便找了个,唉,天天加班,今天就是,差点要了我的命。"

"加班这个问题,大家都一样,我宿舍有个人,叫汪洋,每天这个点儿才能回来。哦,你是哪个学校的?"

"北京××大学。"

"真的?我也是那个学校的,我是信息学院的,你呢?"

"管理。"

"天哪,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知道吗?咱们学校在这里住的人并不少,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和我同校的女生!"

接下来,两人终于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而且谈资也多了十倍百倍。从学校那年代久远的图书馆,到男女生公寓,再到新开的体育场,他们用大脑回忆着曾经用脚在校园中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噔噔噔",饭店的服务员用桌上的号牌敲了敲桌子,示意两个人该走了。刘磊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了。他把扫得一干二净的盘子往前一推,和邓佳佳一起走出了餐馆。

"我送你回去吧。"刘磊说。

"不用了吧,我自己可以回的。"

邓佳佳说这话的时候很不好意思,但是刘磊分明可以从她的语气中感觉这其实并不是她的本意。刚才的那场惊吓一定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我还是送你吧,反正咱俩的公寓隔得又不远。"

"那太谢谢你了。"

第二天,邓佳佳还是选择了走四站地去坐公交车,在经过昨天晚上带给她噩梦般经历的砖房前,她的腿哆嗦了一下,但就那么一下。她知道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道理,但更知道公交卡和刷卡机碰在一起就会扣钱。

坐在电脑前,邓佳佳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

太阳城给我的感觉,就像鸟儿之于天空,就像落叶之于秋风,就像鱼儿之于大海,就像扁舟之于湖泊——自由,快乐,简单,自然。我后悔踏进过这里,是因为这里将我的心悄悄地偷走了,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的躯壳。我爱这里,这里好像是我天生的归宿;我需要这里,这里似乎是我生命的港湾。

……

邓佳佳有时候真佩服自己能把去都没去过的地方写得如梦如幻。一块儿草坪在她笔下成了绿洲,一个喷泉能让她描绘出爱琴海的浪漫,一堆乱石能让她说得比泰山还雄伟。那些拿着彩色扉页,看着闪烁灯箱,坐在奔驰宝马里的人,是不会知道那些勾魂摄魄的文字,竟然会出自于一个住在N人公寓里的女孩儿。有时候,她真的感觉自己是个体面的骗子,不过她并不自责,那些所谓的水上威尼斯以及巴洛克哥特式的风格似乎永远不会和小月河的那些人沾上一点边儿。邓佳佳有时候甚至会把自己当成惩奸扶弱的英雄,在飞扬的文字前体会做广告杀手的感觉。

邓佳佳喜欢从公司的落地窗向外面看,看拥挤的车流,看耸立的高楼,看街上的人来人往。北京城里这么多汽车,为什么没有一辆是我自己的?北京城里这么多房子,为什么我连一平米都没有?那个在大学中无限畅想未来的自己,已经不在,换成一个为了四毛钱可以走四站地的所谓的职业女性,这难道就是生活吗?

手机响起,母亲打来的电话。

邓佳佳跑到卫生间门口,她知道这个电话的来意。

"佳佳,上次你婶儿给你介绍的对象,听说你见都没见就把人家给拒了?"

"哎呀,妈。我那哪叫拒啊,我是被吓的!你知道他多大了吗?三十五了都!我婶儿那不是坑我吗?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啊!你说我能答应吗?就算我答应了,你和我爸能同意吗?"这时候一个同事走了过来,邓佳佳停住了,等人进了卫生间,才继续道:"再说了,我才多大?二十二!您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啊?你让我婶儿不用给我操心了,我忙着呢。"

"佳佳,那你也不能不接你婶儿的电话吧。这次她是办得有点儿过,我叫你爸说她了。这回她又给你找了一个,就比你大五岁,家里有车有房,你看怎么样?"

"幸亏我婶儿没开婚姻介绍所,否则还不把我逼死。你跟她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我又不是白菜,让那么多人看,再说有车有房就了不起了?我是在结婚,不是在卖身!"邓佳佳挂了电话,她看了看那个她用了三年的手机,有时候真想把它扔了,换个号,几乎所有的不快都是从这个小东西里跑出来的。

前台最近生病了,所有的快递,邮件都往邓佳佳桌子上堆,其中有一封快递是总经理魏德平的,邓佳佳帮忙签收了,送进了经理办公室。

"嘿。航空公司送的世博会门票。"魏德平打开信封,在里面发现了惊喜。魏德平是一个三十八九的男人,头上已经地方包围中央了,略微发福的身材让人不禁把他和"酒囊饭袋"这个词挂上钩。他手里拿着票,对邓佳佳说:"我要这票也没用啊,应酬这么多,要不给你?"

邓佳佳使劲摇头。她想:魏德平今天怎么了,竟然要把门票送给自己,那怎么说也得两百块钱啊。再说,就算自己要了他的票,也没钱坐车去上海看世博。自己还没年假,坐火车还得花钱,自己连四毛钱的公交都不舍得坐,哪里还有闲钱看世博。

"给你,你就拿着。"

"不,我不要。况且我也没有时间去看。"

"算了,不要就算了,让它躺抽屉里吧。"魏德平拉开桌子的抽屉,把票扔了进去,"哦,对了,小邓,小王不在,你得多支应支应。我一会儿要出去一下。有人给我电话的话,如果是太阳城或者寰宇世界那几个客户,你就说我在外面谈事儿,麻烦他们给我打手机,嘴甜点儿。"

"好的。"

邓佳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拿那个门票。魏德平肯定是遇到什么好事儿了,既然给自己门票,为什么不拿呢?就算自己不去,也可以给别人做个人情,现在倒好,让它躺在魏德平的抽屉里,估计到世博会开完都见不到天光了。

这面邓佳佳正在后悔,那面魏德平已经开着车窜到了苏州街,驶入了一个小区,他按了按喇叭,不一会儿,一个女人从旁边的楼里下来。

"讨厌,来这么晚!"女人打开了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魏德平显然被女人带来的香水味搞得神魂颠倒,他眼神迷离地看着女人丰满的乳沟,手不停地敲着方向盘。过了几秒钟,他突然把身子往右边一挪,给了那女人一个迅雷般的吻。

"我这不也是工作忙吗,刚撂下摊子就跑你这儿来了。"

"你最好给我每天都分秒必争些,咱们能见面的也就这几个小时。你那口子看你也太紧了,你什么时候能破了你给她立下的'天天都得回家睡觉'的军令状啊,活得像个爷们儿一样。"

"好了,好了,不说了。"魏德平舔了舔嘴唇,好像在回味刚才的那一吻。他踩下油门,掉了个头,驶出小区。

"今天在哪里吃?"

"反正不去昨天那家泰国餐厅了。吃饭的时候还有人妖表演,害得我差点吐了。你也是,那不男不女的把你往台上拉你就去啊!还跟人家一起跳舞,跟着你丢死人了。"

"好了,咱们换个地儿,浙门一品,那里的宋嫂鱼羹,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