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毕业了,蜗租了
生活在毕业的时候转了个弯。
从没想过,
日后的归宿,
就是那斑驳的墙面,
杂乱的街道,
还有一条污糟的小河。
Chapter01毕业了,蜗租了
周末,望湖镇化工厂的家属院里,退了休的"碎嘴子"吴彩霞手里捧着自家做的手擀面,在单元门口吃着。她看见对楼一层的蔡慧莲在自家后院下了自行车,好奇地问道:"蔡姐,你儿子毕业了吧。"她屁股下的马扎和她嚼面条的那张嘴交替着发出噪音,扰乱着本来平静的午后。
掏出钥匙准备开院门的蔡慧莲停住了脚步,拄着身边的自行车,大声地回答道:"是啊,磊子今年毕业,就这个月一号,刚拿上了毕业证。"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充满了自豪。
四年前,蔡慧莲的儿子刘磊在小小的望湖镇化工厂"放了颗卫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当时的情景,蔡慧莲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红色的横幅高高地挂在宿舍区的唯一一条大路上,上面写着"刘磊以612分考取了北京××大学"。
然而,这道横幅却来之不易。
由于望湖镇地儿比较偏,整个镇上就一所厂矿高中,名叫"望湖化工中学",所以中考后还继续读高中的学生不是去市里上学,就是落到了这个学校。
那些去市里上学的孩子,大部分是成绩优异的,或者家里有钱的。那年十五岁的刘磊中考失利,和市重点只差了一分,但就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分却需要用九千多元来弥补。刘家不富裕,父亲刘岳下了岗,在粮油店给人家打工,母亲蔡慧莲在化工厂给人家看锅炉,一个月也就挣个七八百。九千多对于这样的一个家庭来说就如同千斤巨石,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
那时的刘磊曾不止一次地在父母面前失声痛哭,看着身边的同学很多都去市里就读,自己却要落到本科率不到百分之十的厂矿学校,他撕心裂肺。但是家贫难改,在望湖化工中学的三年里,他的委屈被磨掉了,却磨出了坚韧不拔的个性。在高三的几次全市统考后,他经常给在市里上重点的同学打电话,询问他们的分数,通过比较来把握自己的真实水平,继而鞭策自己更加努力地学习。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刘磊以六百多分的成绩挤过了高考的独木桥,来到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拿到EMS来的录取通知书的他无比高兴,而当他走进校园,坐在宽敞的阶梯教室里听课学习时,他的高兴转化为对未来的无限向往。四年转瞬即逝,在父母殷切的寄托中,他毕业了。
蔡慧莲的脑子里还想着当年街上那条火红的横幅,想着儿子录取通知书那火红的封皮,她的嘴角高高上扬,看着端着饭碗的吴彩霞,竟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优越感。
吴彩霞的儿子胡康常年在外,比刘磊小一届,高中一毕业就出去外地打工了。周边的邻居每当谈到蔡慧莲优秀的儿子的时候准会顺带着奚落一下吴彩霞的儿子,说什么"挨得这么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世事难料,今年过年胡康竟然开了辆马自达六回家,两三年的工夫,吴彩霞的儿子靠在内蒙古做毛料生意赚了不少钱。年三十的晚上,吴彩霞家的烟花鞭炮放得比谁家都足,楼前楼后都羡慕不已,可唯独蔡慧莲冷眼相看,想着象牙塔里的儿子定不会输给楼后的这个没上过大学的"傻小子",就像她现在面对吴彩霞一样,腰板挺得笔直,像是在检阅部队的首长一般。
"那你家磊子有什么打算?回来不?"吴彩霞边吃边问,嘴里的东西还不停地往外溅。
"啥?回来?"蔡慧莲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大新闻,嘴张得老大,近乎叫道:"我家磊子才不回咱这破地儿呢。人家那是哪儿?皇城根儿!想当年皇帝待的地方。我家磊子说了,要在北京发展,不回来了,等有了钱把我老两口一起接过去住。"
吴彩霞听到蔡慧莲又要开口炫耀,没有往下接话,她吸进嘴里最后的一根面条儿,把屁股下的马扎一合,边转身边说:"回屋了,看我儿子给买的三十四寸大彩电咯。"
蔡慧莲看着吴彩霞进了单元口,嘴巴撅了撅,低喃道:"就会拿彩电啊、钱啊的说事儿,低级。"她打开锁,顶开门,把自行车推进院里,从车筐里掏出刚买的一棵大白菜和一袋子土豆,叹道,"菜赶上了肉的价钱,日子啊!"
屋里,刘磊他爸刘岳正翻看着今天的报纸,那是市早报,这个家庭唯一订阅的一份报刊。
"孩子他妈,回来了?"刘岳摘下眼镜。其实根本不能用"摘"来形容他的动作,眼镜的一条镜腿断了,所以看报的时候需要腾出一只手来支住眼镜。
"别光问,快帮我抬菜来。"
刘岳快速地走到老婆身边,抱着菜走到厨房后放在地上,回头对已经满头是汗的蔡慧莲说:"刚看了报纸,说今年大学生就业很困难,不到七成啊,就连磊子他们学校也包括在内。"
蔡慧莲有点不高兴,她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珠,没好气地说:"咱磊子像就不了业的孩子吗?连他高中老师都说刘磊一定有出息。"
刘岳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揪掉白菜外面发黑的菜叶,洗了,放到案板上拾掇着。嘴里像是自言自语地念叨:"但愿吧。我家磊子好福气,一定没问题。"
蔡慧莲走近丈夫,边叮嘱着他把白菜能"利用"的部分都切进盆里,边帮他系上围裙,说道:"老刘,放心吧。咱儿子咱自己能不知道?磊子从小就懂事、爱学习,错不了的。"
刘岳正准备架锅炒菜,听到蔡慧莲的话停了下来,用手把老婆脑门上刚才没擦掉的汗珠抹干净了,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他心里知道,在这个小小的不足六十平的屋子里,孩子就是蔡慧莲和自己的希望。
"哧啦",葱花跌进油少得可怜的锅里,腾起一股白烟,又一顿没有一点荤腥的午饭来到了。
刘磊拖着个大皮箱向校门外走去。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寝室的。在走之前,他完成了室友交待的任务,用手机给宿舍的门拍了张照片,等日后通过邮件发给室友。他知道,手机里的相片此时是为了纪念而拍,却会在日后用来祭奠逝去的青春。
天气闷热。
身边,还在校园里享受学生时光的学弟学妹们的脸上挂满了稚气的微笑,他提了提箱子的拉杆,挪了下背包带在肩头的位置,走到路边,招手。
一辆出租停了下来,司机人不错,帮他把行李放到了后备箱,他抱着背包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一个起步价,把刘磊带离了学生时代的自己;十块钱,终结了那千金都换不来的四年光阴。
车停了下来,旁边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在这里落脚是刘磊早就计划好的,然而当他脚触地的一刹那,他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准备好,原因很简单,两个字——差距。
路坑坑洼洼,布满了尘土,汽车开走时把它们卷了起来,还有白色的塑料袋,跟着车轮跑了一段后飞到了河面上,漂着。
在这里,人的视觉、嗅觉、听觉无一不在接受着考验。
卖烤肠煎饼的小贩那里飘来的劣质油发出的刺鼻气味合着地沟里散发的腐臭,令人作呕。人群的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狗的乱吠声不绝于耳。肮脏的路面、杂乱的建筑物令人感到压抑。
这是北京吗?初看的人一定会问。
答案是肯定的,但我们无权诟病这里的存在,因为它容纳了一个庞大的群体——蚁族。
刘磊就是蚁族里新进的一只蚂蚁,站在和学校迥然不同的世界里。
他从车箱里搬出箱子,放在路上。路虽然破,但还得继续。
刘磊拖着箱子走向不知要在其中度过多少日夜的住处——一个挂着"朝阳学生公寓"招牌的三层小楼。
楼前的左右,开着三四家餐馆,几张油腻腻的桌子曝晒在太阳下,让人怀疑它们是否能用来摆放供人下咽的饭菜。左边最里的角落是一个公共厕所,隔着十几米刘磊就闻到了从里面散发出的臭味,不难想象,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打扫过卫生了。他屏住呼吸快速地冲进楼里。
坐在楼口小屋里的管理员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管理员是个胡子留得老长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不知搬进搬出了多少和刘磊一样的年轻人,在他眼里,眼前这个背着重重行李、拖着大大箱子的男孩,不过是千万住客中的一位,不管心怀梦想还是失望,都由于同类数量的庞大而变得渺小、卑微。
这里似乎没人为住户的安全提供保障,甚至连楼道里的消防栓也不过是摆设,锈迹斑斑。虽然已经是十二点多了,但是从一些紧闭的门里还传出鼾声,让人听着心烦意乱。
没有了学校的规章制度,这里实行的是男女混住。男生女生的宿舍可能相邻,也可能就是对门。刘磊上楼时,三两个提着水壶穿着睡衣的女孩儿上上下下,她们或是去楼下的开水房打水,或是从那里返回。没有打招呼,更没有哪怕是半秒钟的眼神逗留,刘磊如空气一般走向目的地,那是三楼最里边的一间屋子,他的同学赵涵和两个陌生人在那里等他。
"你来了。"赵涵正在往门口的垃圾桶扔东西,看到刘磊艰难地走向自己,快速地迎了上去,接过了他手中的箱子,把他带进了屋子。
屋子里左右各是一张上下铺的床位,和学校里的组合床不一样,被人坐得"吱吱呀呀"的床板一定经不起大风大浪。这里留给刘磊的是右边的上铺,上面还摆着一个吉他。一个头发染得黄黄的男生见到来了新人,马上将吉他收了起来,笑着对刘磊说:"你好,我叫张文亮,睡你下铺。"
"你好,你好。"刘磊想跟他握握手。但张文亮一直笑着,却没有伸出手来接应他。刘磊突然发现,自己太"官方"了,也许眼前的这个男孩从来都没有用握手这种方式来迎接过别人。他把手重新定位了方向,卸下了自己的背包,放在自己的床位上,现在他还不想铺床,他太累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等!别!"另外一个陌生的男生叫了下,"那里有水。"
刘磊只穿着单裤,瞬间感到了屁股上的阴凉。他马上立身回视,那凳子果然湿了半边,水已被自己刚才那一坐抹了开来。
"不好意思,今早洗脸,用这个凳子垫盆来着,没顾得上擦。"说罢,那男生从床铺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卷纸,只撕了一小块儿,在凳子面上沾了沾又抹了抹,然后说道:"坐吧。"
刘磊很尴尬。
从后来的交谈中,刘磊得知,这个男生叫王洋,是四人里最早入住这间屋子的人。这个最早,可早得不是一点半点,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了。比起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的张文亮和刚入住的赵涵与自己,刘磊看出了在他身上的沧桑,在他眼睛里似乎总有股疲惫,被午后慵懒的阳光衬托得格外明显。
刘磊休息片刻后,草草地收拾了下自己的床位。但当他想把自己的物品放在除了箱子的其他地方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利用的位置。门旁的两个桌子上堆满了杂物,有叫不上牌子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还有堆在一起的书籍。刘磊本是个爱干净的人,现在看到这样的环境也只能将就着把箱子里的东西重新码了码。
就在这时,张文亮弹起了吉他。
是周杰伦的"世界末日"。
……
想哭来试探自己麻痹了没
全世界好像只有我疲惫
无所谓反正难过就敷衍走一回
但愿绝望和无奈远走高飞
天灰灰会不会
让我忘了你是谁
夜越黑梦违背
难追难回味
我的世界将被摧毁
也许事与愿违
累不累睡不睡
单影无人相依偎
有谁肯安慰
我的世界将被摧毁
也许颓废也是另一种美
刘磊还没找到工作。
社会上把他的这种状态定位为待业,然而刘磊心里明白,"待业"两个词对于刚毕业的大学生,不过是裹着糖衣的苦药丸,个中滋味,只有经历者自己知道。
在学校的时候,刘磊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兼职上。他帮人攒过电脑,当过家教,甚至还卖过废品。那时,好多同学为了图省事,把废旧饮料瓶子和旧书本卖给每周来收一次废品的校外人员,价钱是市场的二分之一。刘磊看这是个机会,自己搞了辆三轮车在楼下收废品,比别人每个瓶子提了一分钱的价格。同学们看他是本校的学生,而且回收价钱高,所以都把废品往他那儿送。特别是毕业前的那两个月,他靠这个赚了些钱。虽然不多,但却已经足够支付在"朝阳学生公寓"半年的床位——1800元钱。
其实刘磊并不是非常缺钱,父母每个月还是会给他寄来四百元的生活费,但他是能存就存。在他没能达成自己"把父母接到北京来享福"的愿望前,他所能做的,就是减轻家庭的负担,而正是这样的想法,让他住进了这一个月三百元的拥挤的小屋。
下午,刘磊和其他三个男人聊了起来。不到一会儿,便摸清了每个人的"底细"。
赵涵自不用多说,他是刘磊在大学的同学。虽然不是一个寝室,两人斜对门,但是毕竟经常来往,在学校一起度过了四个年头。赵涵家境也不富裕,工作也没落下来,比起刘磊他的失落感更强,因为他还有个在读高中的妹妹。他留在北京的原因和刘磊出奇的一致——家人的期望和自己的承诺。
张文亮是一个大专生,去年毕的业。四月份来到北京,没有工作,在地下通道给人唱歌。今天他女朋友要来,所以没有出去,而是不停地摩挲着手里的手机,等着女朋友的短信。
王洋是外地的本科生,来北京已经两年了。起初是在中关村做推销员,但是因为最笨,连续几天一件东西都没卖出去。最后在培训机构学了三个月的软件测试,现在正在望京的一家小私企工作,拿着两千五的工资,虽然没有女朋友,但生活还是很拮据。
比起张文亮和王洋,刘磊和赵涵似乎有优势——他们毕竟是北京重点大学的应届毕业生。
可是,优势真的存在吗?
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能制造声音的除了四人的嘴,一个吉他还有王洋膝盖上的神舟笔记本,似乎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以前在学校,刘磊他们宿舍还曾凑钱买过一台19寸的电视机。还记得06年的世界杯,那时是大一下学期,几个小伙子和邻舍的同学们围着电视又喊又叫,好不快活。可是,现在,这种岁月一去不复返。
转眼间,时间奔向了五点半,几个男生的肚子都很饿了。比较外向的张文亮拿起了手机,准备订餐。
"刘磊,你要什么?"张文亮用指头戳了下坐在身旁的刘磊。
刘磊刚刚还在对着水泥地面发呆,现在突然回过神来,问道:"都有什么?"
"炒面、炒饭、盖饭,要什么有什么。"张文亮似乎很心疼自己的电话费,语速飞快。
"那就炒面吧。"
赵涵要的是鱼香茄子盖饭。王洋还在注视着自己膝盖上的电脑屏幕,懒懒地说了声"木须肉",然后继续敲击着键盘。"木须肉"显然是木须肉盖饭,他显然懒得多说"盖饭"那两个字。
不一会儿,送饭的来了。
刘磊去开门,母亲从小就教育他在新环境里要勤快一点儿。
门打开了。送饭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拖鞋,光着脚。四双一次性筷子插在她黑糊糊的上衣兜里,她看到开门的是个没见过的人,把头侧移了几公分,冲着坐在床沿上的张文亮笑了笑,把饭递给了刘磊。显然,她经常给这里送饭,已经和屋里的张文亮混熟了。
交了钱后,刘磊把饭放到了床中间的柜子上。要知道,把四盒饭放在柜子的面儿上着实不易,在移开了风油精盒子、装着牙刷的牙缸后,他才找到足够的位置。
四人开吃。
饭的味道很重,似乎在掩饰着什么。刘磊的脑中浮现出中午下车时周边脏乱的场景,想必口中的炒面也源自其中。但他并没有细想,这里毕竟比不了学校的食堂,况且价格也就五六元钱。在没找到工作的日子里,刘磊想不出不吃这样的外卖的原因。
饭吃到一半,张文亮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女朋友,刚从大兴赶来。
张文亮把饭盒往旁边一撂,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磊硬着头皮把手里的炒面全都塞进肚子里,中间还碰到洗锅刷子掉下来的毛,差点吃进嘴里。他从屋子破烂的窗户看着外面,天还很亮,小河的水依旧浑浊不堪,现在仔细观察,真的和臭水沟一般,让刚吃过饭的人十分反胃。
刘磊的手机震了两下,是家里来的电话。
他飞速地站起身来,走到楼道中,由于屋子在走廊尽头,旁边就有一个通风用的破窗户,他站在窗户前,小声地说道:"喂?"
"磊子啊,怎么样了?搬到住的地方了吗?"对面是母亲的声音,这时的父亲刘岳一定在做菜,因为刘磊听到了铁铲摩擦锅底的声音。
"挺好的,搬了。"刘磊违心地说,他又嗅到了窗外飘进来的难闻的味道。
"那就好。环境怎么样?你不是说和赵涵合租了间小屋吗?"
刘磊想起了对母亲的谎言,在订房间时他就看到了朝阳学生公寓的破乱不堪,但害怕母亲担心,他只好说和同学赵涵两个人合租了间单间儿住着。
"对啊,他还帮我搬东西来着。其实这里离我学校不远,离四环很近,挺方便的。"用"方便"这个词来形容租住环境可不算骗人,这里的确很热闹,虽然不敢恭维这里的环境,但是不远有一家大超市,小商小贩也很多,吃的穿的都可以方便地买到。
电话那端突然传来些嘈杂的声音,原来是有人敲门了。刘岳看老婆在打电话,菜炒好还没装盘就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去开了门。原来是对家的梅姥姥,牵着六七岁的小外孙来串门儿来了。
"呵呵,梅姨,来了啊。"刘岳笑着把老人家迎了进来,可他没看见,梅姥姥的小外孙正从自己的胳肢窝下钻了过去,跑到了门口的电话机旁,好奇地看着打电话的蔡慧莲。
"蛋儿别跑!"梅姥姥叫道,"没看见你蔡婶儿在打电话吗?进门也没礼貌,叔叔婶婶都不叫。"
"没事儿,小孩子嘛!"刘岳把桌上的一条腿儿眼镜收到盒子里放了起来,和梅姥姥一起坐在了沙发上。
"慧莲在给磊子打电话呢。"刘岳解释道。
那小家伙听到"磊子"两个字更好奇了,他不停地往蔡慧莲身上凑,好像非要听到母子俩的对话不可。
蔡慧莲看到梅姥姥可爱的外孙子,对电话那端的刘磊说:"快和蛋儿说说话吧。"
"蛋儿?"刘磊想到了那每年寒暑假回来时都要缠着自己玩的对家的小男孩儿,记起了他那肉肉的脸颊和大大的双眼。
"来,跟你磊子哥哥说说话。"蔡慧莲把电话递给了蛋儿。
蛋儿个头比同龄人小很多,几乎像抱着一样接过电话,大声叫道:"磊子哥哥,磊子哥哥。"
"嘿,蛋儿啊,怎么样?你姥姥还好吧?"
"好!我姥姥可好着呢。"蛋儿回头看看梅姥姥,此时她的脸上正泛着微笑,蛋儿接着说:"磊子哥哥,你咋不回来呢,我每个暑假都等你回来陪我玩呢。"
"我毕业了啊,蛋儿。在北京工作,就不回去了。"
听到刘磊说在北京工作,蛋儿来了兴致:"哥哥好厉害啊,在北京工作。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去北京,去找磊子哥哥。"
这话把刘家屋子里的三个大人说得笑了起来,蔡慧莲摸了摸蛋儿的头,捏捏他的小脸,心里十分喜欢这小孩儿。可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刘磊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是那么的苍白。
在工作这个问题上,刘磊确实又欺骗了父母,现在又多了一老一少。他很痛苦,但又不敢说。半个月前,他骗父母说自己已经找好了一家公司,正在实习,可是否在工作只有他自己知道。刘磊已经近乎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交了床位费后,他的银行卡里只剩下了不到一千元。他要尽快找到工作,为了自己,也为了望湖镇里的家人。
又说了一会儿,刘磊挂断掉了手机。放下电话的时候,母亲问他是否困难,要不再给他汇些钱,但是被刘磊拒绝了。他挪到宿舍里,平躺在张文亮的床上,看着生锈的床架和悬在天花板上被窗外的风吹得来回晃的电灯泡,长长地叹了口气。
艰苦岁月来临。
张文亮回来了,牵着自己的女朋友。
这女孩儿叫龙秋,八八年生的,所以姓龙也属龙,虽比刘磊小一岁,看上去却十分成熟,像是经历过什么。她的衣服很光鲜,但光鲜中充满了劣质,手袋上写着毛了边的LV,假得有点离谱。当她走进小屋的时候,屋里只有刘磊一人躺在床上,赵涵去旁边的网吧上网去了,王洋也外出办事。刘磊见两人进了屋子,看了看张文亮的双眼,知道自己是个多余的人物,所以没等张文亮给女友介绍自己,就道了声再见,出了门。
他沿着河堤的东岸向前走,时间已经是八点多钟了,路上的行人比下午还要多。除了卖小吃的商贩,还有卖衣服的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这些人有的是以此为生,有的是在校的学生——因为河的对岸就是一所高校。在大学兼职无数的刘磊知道,这些路边的叫卖声,传递的不过是一种生存方式罢了,就和自己收废品一样,但是目的已然不同:那时的兼职可能只是为了学费、为了生活,而这群身边的商贩却是为了房租、为了食物、为了生存。
刘磊的脑中还念念不忘母亲在电话中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话虽不多,却字字透着对自己的期望。他知道,现在说自己已经令家人失望还为时太早,毕竟刚出校门,路还很长。他走过了两家发廊,三家旅馆和四五家与他住处极其相似的学生公寓,最终到了一个还算比较清静的地方,找了个突起的石阶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这条散发着异味儿的小河。
这条河叫小月河,很美的名字。
至于为什么这条如臭水沟一般的河却有这样诗意的名字,刘磊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因为周边都是学校,学生们的文人雅兴无所寄托,才给这条不起眼的小河赐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
他不停地呼扇着周围的空气,旨在赶走身边的蚊子,污糟的河水也许就是蚊虫的来源。他顺着河道往南看去,母校就在河旁路的尽头,让人有种物是人非的落寞,曾几何时自己也骑着自行车在周边的高校里外来回穿梭,也看到过这条小河。那时候,刘磊还是在校学生,从没想过河堤旁的学生公寓将会是自己暂时的归宿。而现在,当他坐在河边,看着对岸三五成群闲逛的大学生们,已然和自己交换了位置,狭窄的小月河,恰恰就是梦想与现实的屏障。
刘磊突然想到了四月份得知考研失败后的那段日子,他在寝室圈了两天才缓过了那失望的神经。四月份之前的他是如此的自信,还记得年初学校开就业辅导课程的时候,他在坐席里看着杂志,不时还把目光游离到窗户外面,畅想还将继续两三年的学生时光。但当复试线公布,知道自己以几分之差永诀于研究生之路后,他是如此心灰意冷。好在,他经历过中学时那类似的伤痛,最终还是选择了找工作,在金融危机下和"就业"这两个字宣战。而这一战持续到了七月毕业,并且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刘磊知道,现在所能奉行的原则很简单,那就是"坚持"。
他从钱包里拿出毕业时全宿舍拍的照片,背景是学校的体育馆。照片里每个人都穿着学士服,头上顶着学士帽,大家都做着鬼脸,嘻嘻哈哈地笑着。给他们拍照的是照片中那个大个子的爸爸,正准备拍完照请儿子全宿舍的人去外面吃一顿。大个子叫裴晓明,是北京人,家里比较有钱,所以毕业前的聚餐就从照完相后揭开了序幕。
照片中最瘦最小的那个短发男生叫韩奎,已经拿到了签证,准备去美国留学,他算是刘磊最好的哥们儿,可是一个多月后,他就要乘飞机离开中国,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了。
还有两个个头儿中等的男生,和裴晓明都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皮肤黝黑的那个叫王欢,另一个叫林雪涛。两人都来自农村,并且家境都不富裕,贷款上的大学。考上研究生让他们异常兴奋,刘磊现在还记得当时两个给家里打电话时脸上激动的神情。
再有就是分别站在左右两端的刘磊和李空儒了。李空儒是第一个离开寝室的,他选择了回老家,因为考上了地方公务员。
对未来的担忧在照相的那个瞬间就已经可以看了出来。刘磊的眼睛似乎和张开的嘴极不协调,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小月河畔的学生公寓将是自己的下一个驿站。
刘磊收起照片,站了起来,顺着河堤继续走。在前面的桥上,他停了下来,本想过桥看看,但还是退了几步。他看看已经离得很远的住处,摇了摇头,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夜晚的公寓周围,臭气更加明显,也许是因为昏暗的环境让人的嗅觉更专注。他慢慢地上了楼,回到屋子。
赵涵和王洋都回来了,张文亮和他的女友坐在床上,四个人交谈甚欢,见到刘磊回来,他们像是看到了救星。
"刘磊,玩会儿扑克吧,我们升级三缺一。"
刘磊知道三缺一的原因,那就是还在自己床头敲电脑的王洋。他笑道:"好吧,来两局,不过可不能太晚。赵涵,你别忘了,明天还有面试呢。"
赵涵点头同意。
几个人玩到十点多点儿,刘磊有些困了,今天搬家耗了他不少体力。他放下了手中的牌,招呼赵涵一起睡觉了。
王洋明天还要上班,于是配合地把灯关上了,而这时,让刘磊尴尬的事情出现了:那个叫龙秋的女孩儿竟然没走,和张文亮睡在了一张床上。
"怎么可以这样?"刘磊想着。以前在学校里,男女生都是分楼入住的,现在来了朝阳学生公寓,异性宿舍交杂不说,难道连人都可以混住?但是想到龙秋是从大兴赶来的,也许没安排好,刘磊也就没太在意,他把头背向墙,带着一天劳顿留下的倦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里,刘磊醒了过来,不是因为做了什么噩梦,也不是因为想上厕所,而是因为他的床在不停地"吱吱呀呀"地响着。他听到了下铺张文亮和他女友的喘息声,也听到了身体和被子摩挲的声音。
刘磊无语了,他调了个身子,把脸面向对面的铺位,赵涵和王洋睡得正沉,打着微鼾。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他知道床下正在进行着什么,也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性,毕竟是生活的一部分。
刘磊明白,张文亮和他的女友已经把动作放得很轻了,当他翻身的时候,下铺突然停止了动静。顿感尴尬的他故意装作还在睡眠状态,假模假式地"吧叽"了两下嘴,均匀了下呼吸,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下铺的声响又继续了。
刘磊能想象到两人因为怕发出响声而憋得通红的脸,他看着窗帘缝边露进来的月光,心里感叹着:偌大的北京城已经让他们这群"蚂蚁"压抑得太久了。换作那住在大房子里,睡在大床上的有钱人是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的,他们也许会给床下的两个人安上"龌龊"的标签,但他们不知道,这就是蚁族的生活——即便是性,也只能是偷偷摸摸,唯恐让同屋的其他人知道。
刘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他只记得脑子里像幻灯片一样放映着大学里的寝室生活,一张、两张……直到幻化成梦境中的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