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1节:

小花园里,昏暗的路灯透过树枝,若隐若现地洒在青岛啤酒促销小姐的脸上。她看上去不男不女,脸瘦得像骷髅般恐怖,这让班步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没容班步说话,她便使足了劲,抡了班步一个大嘴巴。

这是班步第一次被打,她终于相信了,眼前确实可以冒金星。

青岛啤酒促销小姐终于说话了,"我让你抢,听说你销量在男孩女孩最好?!"

班步摸着有些麻木的脸,还好,并没感觉有任何液体从脸上流下,不论是血水还是泪水。

班步选择了保持沉默,瞪圆了眼睛与她对视。

"告诉你,卖得差不多就歇会儿,没必要假惺惺地当劳模!"

班步依然没有回应,此刻她只想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情。

"还有吗?"几秒钟后,班步语调平稳地问。

"还有?"黑瘦女反问。

"没了我走了。"班步转身,挺胸抬头地稳步走出小花园。

黑瘦女独自站在原地有些纳闷。还有什么?是骂还是打?这个女孩挨了打,不哭、不逃、不闹、不反抗!这是她"混"的日子里从没见过的。她边琢磨边溜达回酒吧街,走进男孩女孩酒吧后,用目光寻找班步的身影。她倚在吧台边上,旁边坐了一个四十多岁脸上有疤的男人,她和男人说了两句后,便用头示意了下这边。这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忐忑不安。她完全没有想到,像班步这样一个形象可爱,笑起来甜甜的女孩,会和这类男人混在一起。还未回神,班步便朝她的方向走来。出门时,与她擦身而过,泛起了一阵小风,这风里带有杀气!

此刻乐北已经换下工作服,眼睛泛着红,正好看到班步来到她负责的酒吧,小跑到她面前。

"你这是干吗啊?刚几点啊?就要下班?"班步的口气并未因刚刚发生的事情而带有任何委屈或惊慌。

"不想干了。"乐北委屈地说。

"怎么了?刚上两个小时就不干了?"

"太乱了,干不了。"

"你能别跟挤牙膏似的行吗?问一句说一句的,又哭了吧?"

乐北一边斜着眼睛往一个角落看,一边把班步拉到门口。

班步做了一天的活动,又经过刚才的事,有些疲惫,走到街边的铁栏杆旁,坐了上去。

"说吧!"班步口气强硬,只字未提刚刚受欺负的事。

"你记得上次我在男孩女孩酒吧试工的那个男客人吗?"

"不记得,那么多客人,我怎么记得?"

"就是,那个……那个……一上来就要了一箱啤酒的那人,长得挺彪悍的……"乐北急得直拍腿,突然,又拍了下班步的肩膀,说,"那个,说你送他起子就是说他没起子那个。"

"哦,知道了,他怎么了?他来你这儿了?"

"嗯,他一进来,我就觉得眼熟,后来突然想起来了,我想好好和他说说,让他今天再来一箱,能解决点儿销量。结果说了半天,他非让我陪他喝酒,我跟他说不能喝,他就把经理叫来了,说完就硬把我按在椅子上。那男的还拉我的手,说没事,不用害怕,他不是坏人。经理还说,我不喝,就别在他们家促销了。"

"然后呢?"班步若无其事地问。

"然后?还然后?"乐北从栏杆上跳下来,"班步,你别告诉我,你就是这么促销的。"乐北眼神里泛着一种藐视。

"我笑你太幼稚了,经理就是那么一说,给客人个面子,他能说了算吗?说不让你来就不让你来啊?别忘了,是嘉士伯给你发工资。再说了,你可以先找个理由离开,比如说,咱领导来了,在门口等你呢之类的。就算他拉你了,你随便开个玩笑,然后就逃脱,你越是扭捏地说,啊,不行,不行,不行,给人感觉越闷骚!"说完班步转头直视沉默的乐北,"其实在酒吧这样的客人不多,也就是跟你逗逗贫嘴,对付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

乐北低头不语,为自己做着最终的选择,干还是不干?

"班步,我真是无法想象这半年来,你是怎么忍受的?"乐北向班步投去敬佩的目光。

"想着我们的十年愿望!每次被欺负,甚至侮辱,我都会想着我们的理想,我们将来的幸福。乐北,有些人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但我们没有,那么,我们只能靠自己。很多事情就是一咬牙,一跺脚的事儿!"

"哼,咬牙?跺脚?"乐北冷笑。

"嗯!坚持!"

"坚持?说着真简单,做着真他妈的难!"

"嘿,你女孩子家家的别老骂人,我在三里屯出淤泥都半年了,也没被染黑。你这天天和邵林在一起怎么就不学好呢?"

"你出淤泥可不只半年吧?"乐北的话让班步想起来,她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班步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她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候还在上学,一个同学拉她去北京最出名的夜总会做大堂服务员。班步在这份工作中,见识了什么是小姐;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占女人便宜;什么是色;什么是欺生!为了钱,为了以前那个男朋友,她学着踏入混乱的社会、学着如何坚持。

"是啊,记得以前在夜总会,只要有人试图搂我,我就会转个圈,一下逃脱。"班步那巨蟹座的怀旧性格又上来了。

"怎么转?"

"这样。"班步把乐北的右手搭在自己右肩上,然后向相反的方向转,逃脱出乐北的右手。

"这也行?"乐北如获至宝。

"这算什么啊?在夜总会色狼太多了,我在大厅老遇到,每次都得好言好语地跟他们说。"接着班步便学着服务员的口气,说,"先生,楼上是夜总会,楼下是等候大厅,您看我是叫几个姐姐下来给您挑挑呢,还是您直接上去?"

"你那时候才挣六百块钱,没被金钱所诱惑,没变成小姐真不容易!"

"说什么呢你,会不会聊天啊?我怎么可能做小姐啊?我就是要饭去,也不能干那事啊!"

"我跟你开玩笑呢。"

"你别说,我和几个坐台小姐还挺好的。"

"啊?"乐北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的表情太夸张了吧?呵呵,我们总在一起换工作服,有个小姐告诉过我一句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什么?"

"她说让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否则最后只能成她那样,我觉得挺惨的。"

"你不是学习挺好的吗?夜里上班,还能考全年级第一。"

"人家姐姐,就是给我讲这个道理。"

"一个坐台的,还’人家姐姐’,叫的还挺亲。"

"乐北你怎么老听不懂道理啊?"班步看乐北耷拉着眼皮,不吭声,接着说,"所以,为了我们将来要寻找的幸福、要实现的广播梦,我们就必须要坚持下来,知道吗?"班步对着乐北给自己打气。

"你是为了出国深造需要攒钱,我又不需要。"乐北沮丧地说。

"那我不是也为了追求幸福和广播吗?让你和我一起出国,你又不去!"

"我一分钱都没有怎么去啊?"乐北一下激动起来。

"你急什么啊?我不是也没有吗?你天天坐在家里想,它就能掉下来了啊?"班步的声音一下提高了不少。

"你还没有?"乐北嘟囔了一句。

"我有钱!我有钱?六万,那是钱吗?按照这个速度攒,别人博士都读完了,我还没走出国门呢。"班步的高分贝惹来路人的目光。

"别人是谁?"乐北问。

班步刚想说"台灯",又咽了回去。

"我就那么一说!"班步张大嘴说话,突然觉得脸上有些疼。

"不干了!"乐北下了最终的决定,"就算酒吧经理说了不算,我自己说了算,从今天起,乐北不用来上班了!"

"你随便!以后日子过得不好了,可别说姐们儿我今天没劝过你!"班步甩手离开,刚走出两米,又折回来,从包里掏出BP机说,"我有手机了,这个你拿着,以后我找你也方便。"说完班步大步返回酒吧,剩下乐北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班步的背影发呆。她懒得去想接下去为钱所困的生活,背起书包,提着工服赶公车回家去了。

班步则继续选择坚持!她回到酒吧,青岛啤酒的促销小姐已经不在,而且以后再也不会在,别说男孩女孩,想必连三里屯酒吧街都不敢路过。

班步第一次感受到黑社会的威力。然而,在认识这位大哥之前,黑社会比地狱离她都远。几个月前,大哥向班步要了一个会闪光的小球,给他的小猫,这只猫是他唯一的"亲人"。大哥告诉她,自己年轻时没有好好奋斗,生活的残酷使他妻离子散,老婆带着孩子跟别的男人去了加拿大,杳无音信。

大哥今天能够帮班步摆平这个事情,不仅仅是因为一个会闪光的小球儿,而是,他可以从班步身上看到一种锐性,一种他年轻时从未拥有的锐性。

这种锐性散发出来的光芒,可以点亮这个年轻人的未来。

第2节:

乐北自从离开酒吧,就和邵林一起步入待业青年的行列。

那段日子,她真没少参加面试,北京大大小小的招聘会,都跑遍了。可面试官们像吃了摇头丸一样,拼命摇着脑袋。她就不明白,班步上的也是职高,可她却总能闯荡出路子来。

乐北开始后悔离开酒吧,无奈的时候,总是摆弄那个BP机,希望能快点响起。这已成为她全部的希望。

没了工作,生活越发拮据,每天到了饭点,两人就会犯难。邵林想回家蹭饭,乐北坚决反对。当时,决定搬出来同住,在老妈面前没少下保证,她可不想现在回去,让别人看她笑话,让老妈数落。

邵林从胡同口下棋回来,肆无忌惮地说:"干吗呢媳妇?该吃饭了。"

"吃什么啊?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也没钱了。"乐北的言语中带着抱怨。

邵林把手伸进裤兜,几乎要把裤子翻烂了,终于凑出十几块钱,满脸堆笑地说:"这不是有吗,走,我骑车带你去超市,咱买一斤烙饼、一斤素丸子、再来包榨菜,用热水冲个汤,嘿,绝了!"邵林边说边拉着乐北出了门。

她坐上邵林的自行车,一手搂着他的腰,心有所想。两个人刚二十岁,就成了无业游民,还没怎么上岗,就步入了下岗的行列,就算自己能活到七十岁吧,那之后的五十个年头可怎么过啊?谁也不能养他们一辈子吧!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邵林边蹬自行车边唱了起来。

"恩个屁,别唱了行吗,还不嫌丢人啊?!"乐北顺手掐了下他的腰。

"哎哟,怎么了?说不定我这一唱,哪个导演正好路过,看上我,到时候咱就发了。"

乐北把手从邵林腰上拿下来,手扶到车架子上,半睁半闭着眼睛,懒得答理他,任由他如疯狗一般乱嚎。突然,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大奔从他们身边擦过,险些撞上,而车尾却把两人一下剐到路边的树坑里,马路被拉出一条长长的黑色印迹。乐北吓得张大了嘴,低头发现邵林的胳膊擦破了皮。

只见开车的从车里出来,朝他们跑来,紧张地问:"不好意思,你俩没事吧?"

邵林捂着自己的胳膊,使劲喊疼。开车的人惊慌,手抖着掏出钱包,直接数给邵林一沓钱,一张名片,说:"真不好意思,这两千块钱你先拿着,赶紧去医院看看,我现在要赶去机场,要是钱不够就打名片上的电话,我立马找人给你们送过去。"

乐北站在一旁才缓过神来,搀着邵林,说:"没事儿,您赶紧走吧。"。

"好好,那有事你们给我打电话。"男人点头,随后开车离去。

邵林一直盯着大奔开走,侧头对乐北说:"搀我干吗啊?"

"你不是疼吗?咱俩赶紧去医院吧?"

"你傻啊,我是吓唬那老头呢,看他开着大奔,那么有钱,我不骗他,骗谁啊?"

乐北这才明白,气的一把把邵林胳膊狠狠地甩开,扭头就走。

"干吗啊……"邵林赶忙扶起树边的自行车,边追边喊,"干吗啊?我又没要,是他非要给的。再说了,老天爷都知道咱们没钱了,非要给咱送点儿。"

"少废话!邵林,这钱你都敢要?!真不怕被车压死!"

"嘿!怎么说话呢,赶紧给我说十个’呸’,哪有这么诅咒你老公的啊?这钱不白拿,咱们这段儿能吃点儿好的。"

中午的太阳毒得让这座城市骄阳似火,知了不厌其烦地鸣叫,经过这番折腾,乐北浑身已被汗水浸透,她不吱声,继续大步前行。邵林不上班也就罢了,居然还准备用骗来的钱过日子,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可生活就是如此现实,如果没有今天的两千块钱,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他们就会走投无路,还得舔着脸去向老妈要钱。也许真的是老天开眼,况且邵林确实受了点儿伤,钱也不是他主动要的。她发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不想将来良心受到谴责,更不想遭什么报应。

按预计,在年底,也就是一个月之后,班步就可以攒出十二万人民币。中介之前说,这够在新西兰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班步在网友台灯的鼓励下攥着十二万的存折,打通了中介的电话,预约了上门咨询时间。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叫他网名了,就直呼王萧冉,虽然从未谋面,但每晚的交谈,已经让他在班步心中占据了一定的位置。

乐北和班步手拉手,走进新大都饭店二层的中介公司,被安排在门口的座位上等候。两人东张西望起来。

"哪个是新西兰国旗啊?"乐北指着满墙的各国国旗问。

"我也不知道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班步指着两个以蓝色为主色调的国旗说。

"你一年攒了十二万啊?!"乐北崇拜地说。

"可不,这一年,我睁开眼就出门挣钱,一到家就闭眼睡觉,我……"

"什么一到家就睡觉啊?你是一到家就和王萧冉聊天,然后才睡觉。"乐北一边笑一边打断班步的话。

"我不是咨询吗?王萧冉说了,这个中介办新西兰最好了。"班步为自己有这样的网友而感到骄傲。

"行,行,他说得都对,都好,好的直冒油儿。我羡慕死你了,嫉妒死你了,崇拜死你了……"

说笑间被一个中年人打断。

"班步。"中年人拿着预约本喊着。

"到!"可能因为太过紧张,班步的回答有点儿像在学校被点名。

"跟我进来。"

班步让乐北在外面等着,自己跟着中年人进了房间。

没过一会儿,班步就郁郁寡欢地从房间里面走出来,手里拿了几张资料。

"走吧。"班步小声地说。

"啊?完了?这么快?什么时候出国啊?"乐北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

班步没有作答,只是快步前行,泪水挂满了脸庞。看到一个洗手间,班步一下拐了进去,钻进一个隔断,关上门,拿出纸巾,屏气擦去满脸的泪水。

"干吗呢?真慢。"乐北在门口催着班步。

"好了,天冷流鼻涕了。"班步的声音已经恢复正常,走出隔断的门。

"咨询得怎么样啊?说什么了?"

"中介费一万二。"

"那么贵?那什么时候走?"乐北继续追问。

班步深吸一口气,忍耐住乐北的幼稚,说:"乐北,出国留学,不是去外地,不是旅游,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你现在关心的是一个很无聊、很远、很不关键的问题!"

乐北委屈地跟在班步后面,赶忙说:"我不是关心你吗?"

班步在两人的谈话上画了句号,沉默地坐在公车上。

班步走了,就没人能和乐北玩,没人能给乐北指指生活的方向,也没人能在她困难的时候拉她一把。乐北也想走,想跟在这个她崇拜的人身边。但她更舍不得邵林。最关键的是,她根本没有攒那么多钱的门路和信心。

一路上胡思乱想,汽车到站,两人分别回家。

班步到家后打开电脑,点开OICQ,敲动键盘给王萧冉留言,"我想你还在饭馆打工。我去了,失落,痛哭!我去上班了,回来再说。"然后提着工服径直去酒吧上班了。

王萧冉一共有四份工作,早上送牛奶、送报纸,晚上在饭馆,其他灵活时间在大学帮助老师整理教学文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班步非常敬佩这位仅仅比自己大一岁,从大西北兰州跑去墨尔本的男孩。他精力无限又博学、幽默,他有种让人可以依靠的安全感。一年来的网聊,让他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凡事都与他商量,向他汇报。她从未问过王萧冉是否有女朋友,因为她觉得这并不重要。她从不设想王萧冉会成为她的终身伴侣,就算成为男女朋友都是不可能的事,他只是从某种程度上吸引着她罢了。

下班回家,她直奔电脑。

"看到你留言了,步步。"这个昵称王萧冉已经用了几个月,班步也从未拒绝过。

"今天去中介非常不理想,他们不接我的案子,说是不符合留学条件,就算递到移民局也会被拒签。"班步打完这几行字,眼前的屏幕已变得模糊,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了下来。

"是不是保证金不够?"

"嗯,他们说就算我在中国学完语言,考过雅思,也要准备四十万保证金,而且还不能是借的,存期需要在半年以上,还要证明这钱是从哪儿来的,我们家哪有那么多钱啊!我突然不想出国了。"班步沮丧地感到胸口发闷。

"不至于,小困难,别退缩。"

"我每天就这么干着,我也想和朋友去麦乐迪唱歌,我也想去Banana蹦迪,我也想去簋街吃饭。可我每天只能工作,每月就花几百块钱,觉得好辛苦啊!"

只有在这里,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班步才会宣泄出她的辛苦、她内心的弱不禁风。每每这个时候,王萧冉就会做她的舵手为她支起帆,带着她扬帆起航,继续前行!再多的风雨,也无法阻挡。

"真是很辛苦,以后出国学成回来,要找个好老公,好好疼你才行。"

班步对着屏幕抹着挂在眼角尚未蒸发的眼泪,破涕为笑,"找到再说吧。"

"别着急了,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先理清头绪。目前就是四十万保证金的问题。你的直系亲属谁还能有这笔钱先帮你担保一下?"

"我舅舅应该有,他在南方有个公司,可那样行吗?"

"这件事你应该告诉中介,他们可以帮你想办法。"

"现在是我给中介钱,他们都不收,我说这个有用吗?"

"中介都是这样,这年头,多少人要出国啊,尤其是新西兰,一年好几万人呢。他们那么大的中介就喜欢挑些好办的case,你明天再去一趟吧,他们只要签了,就会竭尽全力地帮你想办法,因为他们要保证签证率,树立口碑。"

平日,他们除了聊留学,也聊理想,聊他们这代人未来应该拥有的生活。

而这晚,说完中介的事,班步便去睡觉了。

乐北正在家看着《流星花园》,几乎被遗忘的BP机突然发出响声,她希望是班步,那样待业的现状就有改变的可能。BP机显示自己家的号码,她转身朝胡同口的公用电话走去。

"乐北啊,刚才有个说是马总的人往家里打电话,让你明天去上班,你赶紧给他回一个,号码有吧?"电话那头传来老妈的声音。

"啊?!哦!"乐北一头雾水,愣在那里。

"乐北,没出什么事吧?你最近也没回来。"老妈质疑的声音让她回过神。

"妈,没事,你放心吧,我挺好的,那先这样,我赶紧给马总打个电话。"

马总,那是她第一份工作的老板,当时的工作是前台接待,每月挣六百块,她以为可以在公司好好表现一番,做个真正的白领,但公司突然倒闭了。现在马总突然找到她,莫非有什么好事?想到这里,乐北拨通了马总的手机。

"马总,我是乐北,您找我?"

"呵呵,是啊,最近工作怎么样?"马总说。

"我……"乐北不知道是否应该说实话。

"乐北啊,我这边呢,新组建了个公司,就在世都百货的上面,希望你能过来帮我做点儿事情,工资一千六,你要是觉得行,明天就来吧。"

"我?哦,那行,马总,明天上午我就过去。"乐北挂上电话,马上又拨给班步,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只是那边一直无人接听。她付了电话费,转身离开。

这事儿也太顺利了,工作主动找上了门,乐北高兴地溜达回家。到家后,她大声向邵林宣布这个好消息。邵林抱起她,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不停地夸她是家里的摇钱树。

第二天早上,乐北特意早起了一会儿,还给自己化了个精致的妆,然后神采奕奕地出了门。

到了地方,大门还紧锁着,乐北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没过多久,有个男人朝她的方向走来。

"你是乐北吗?"男人边说边拿钥匙开门。

"我是。"她上下打量着,这人1.8米左右,不胖、寸头、淡绿色衬衫、西裤、皮鞋一尘不染,看年龄应该和自己相符。

"我叫云涛,是这里的销售。昨天就听说你要来,真是太好了,我们终于有帮手了。"

乐北没说话,跟着云涛进了办公室。大约十五平米的小屋,放着两张桌子、一台饮水机、一个简易沙发,显得有些拥挤。这也能称得上是公司吗?

云涛把手包放在桌上,说:"咱们是个小公司,马总和一个合伙人刚刚开始运作,加上你,一共四个人。有点儿像别人口中的皮包公司。不过你放心,过不了多久咱们肯定能做大。"

乐北看着信心满满的云涛,点了点头,依然有些疑惑,可大公司也好,皮包公司也罢,只要能挣到钱,能交得起房租,就够了。

第3节:

班步几个月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中介,可案子始终还是没有被接受。她用王萧冉教的方法,每次拿着准备好的一万两千元现金和单方签好的合同,去中介软磨硬泡。这年头,留学发展的时代,给中介送钱都送不出去?和他们死磕!在班步三天两头的骚扰后,中介终于答应只要班步把舅舅公司的营业执照、税单、账户存单等文件一一提供给他们,评估后,觉得有可操作性才能接受她的案子。

出国这件事,班步的妈妈表支持,爸爸表反对。由于二胜一,也只能少数服从多数。班步舅舅在南方十分支持小外甥女出国留学,说家里还没有一个大学生呢,还说学成之后再找个老外回来。

准备所有的资料至少要一周,就在这一周里,有个馅饼从天而降。

"喂,怎么着,IT男青年。"班步看到自己电话上显示着ITYoungMan。

"班步,有个活儿,你可以接。"

"好啊,我就喜欢活儿。"

"不过这个人我可不熟,是我朋友的朋友,具体情况和价钱你们自己去谈吧。"说完IT男青年便把号码给了班步。

这人姓刘,声音听起来还算年轻,但说话却有些老奸巨猾。他是一家调研公司的项目总监。目前的项目是给美国大型化妆品公司做一种新品调研。班步听了半天,还是茫然不解。她只知道,一份调查问卷按要求填好给十块钱,现在需要在两周内完成三万份问卷,整个活儿从公司接下来是三十万。

班步当即痛快地答应,兴高采烈地去找乐北。

一进门,乐北正在摆弄着衣服。

"哎哟,稀客啊!最近干吗呢?打电话也不接,连我找到工作这么大的事儿,都没法通知你,我以为你从人间蒸发了呢。"乐北把叠好的衣服放进柜子。

"找到工作啦?太好了,我这儿还有更好的事儿呢,必须请你吃饭。"

"什么事儿啊,这么高兴?"

"我接了个大活儿。"

"多大?"

"这么大。"班步边说边把双手张开到极限,然后笑着说,"两周,我能挣二十几万!"

"二十几万?你没开玩笑吧?"

"记得上次那个IT男青年吗?"

"嗯嗯……"乐北赶快点头,想接着听下面的内容。

"他朋友的朋友需要一批人,两周做完三万份调查问卷,一共给三十万,我准备找个三十来人,一份问卷给三块钱,每人每天差不多做七十份,一人也能拿二百多块钱呢。这样我要发出去的工资也就九万吧,剩下的二十来万就都是我的了。"班步边说边攥着乐北的胳膊,使劲摇晃。

乐北被班步晃悠得身体几乎要散架了,发出来的声音都拐着弯,说:"没——明——白!"

"怎么能没明白呢!?"班步抄起乐北桌上的计算器,噼里啪啦地又给乐北算了一遍。

"明白了吗?"班步问。

"嗯,明白了。"其实乐北还是没明白,怎么就挣了二十几万?不管怎么说,班步能挣到这些钱,就离她的梦想更近一步,她替班步有这样的机会而欢呼雀跃。而自己和邵林,穷得叮当响,每月只能靠那点儿工资半死不活地过着,而班步却在大步流星地前行。

班步把乐北拉到东单的日昌茶餐厅大吃了一顿,准备开始两周忙碌的工作。这之后出国的事情就会迎刃而解,说不定还能剩些钱给父母。

夜里下班到家,班步把这个喜讯告诉王萧冉。除了一同感受天上掉馅饼的喜悦,王萧冉还提醒她,一定要和那个刘总监签合同,这次不是小活动,一下就是二十几万的买卖,万一没拿到钱就没有地方说理了。王萧冉帮班步起草了一份两页纸的合同,便出去送牛奶、送报纸去了。

第4节:

一整天,班步紧密联系工作人员、准备培训资料、调研问卷填写方式、调研地点,一直忙到夜里四点,整日未食。睡前她把起草好的合同放进书包,准备次日就向二十万冲刺。

第二天一到公司,她便敲开刘总监办公室的门。

"刘总监,三十个全职,五个兼职,半个小时后就到了,您看安排在哪里培训?"

"大会议室吧,一会儿叫我们的秘书帮你安排下。"

"好的。另外……刘总监,这边有份合同,您看您方便给我签下吧。"班步吞吞吐吐地说。说实话她做穴头那么久,确实没有签过合同。

刘总监接过合同,看了一下。

"好,放这儿吧,一会儿签。"说着他把班步带到大会议室。

半日的培训、排班,班步一直保持着最佳状态。每天需要做调研的时间、地点都不同,如有一处出错,调查问卷都要作废。班步紧密部署着。开完会,所有工作人员都去吃饭。而她却把刘总监堵在了办公室。

"刘总监,合同您已经签了吧?"班步预感到他并未签字,特意这么问,想使个激将法。

"啊?合同我还没仔细看,下午看看再说。"刘总监故意拖延着,做作的面部表情把眼睛挤成了三角形。

"您现在就看下吧,这个合同还挺重要的,我已经起草得很详细了,您看有什么需要修改的,我这就改。"班步一屁股坐在刘总监对面的椅子上,意思就是,你不签我就不走。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那么急躁啊,签合同是看一眼就能签的事吗?你还怕我骗你是怎么着?你要是觉得和我合作不安全,这活儿你就别接了。"刘总监的三角眼上下挤弄。

上上下下三十来个人都是班步打了一百多个电话,一个一个找来的,条件要符合,时间要符合,一份问卷三块钱也要接受。现在这三十多个大活人已经在他们公司了,如果班步现在退出,二十几万就被姓刘的狐狸干拿了。

"刘总监,我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工作人员下午就要去各个地方开始调研,我也要跟着,基本就见不到您了。"班步也只能把硬挤出来的微笑挂在脸上。她虽然算不上老奸巨猾,但在各种场合也算是游刃有余。

刘总监拿起合同翻到签字页,说:"你这个落款是什么单位啊?"

"啊?……我个人,没有单位。"

"没有单位怎么签啊?合同都是要单位对单位的啊,我们这么大一个项目,和个人签也说不过去啊。"

班步愣住了,早知道他搬出这招,她就找个朋友的公司挂靠下。姓刘的这个时候才放屁,她也来不及去联系。

"班步,这样吧,我觉得啊,你这都是形式。咱们都已经说好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个合同,我看也就是两张纸的事,起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你选吧,要不咱就不签了,要不我再找别人帮忙。"

刘总监的话摆明了,就是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走人,反正能工作的人都已经在他手上,所有的联系方式、排班地点、时间,一样不少地全盘被他掌握了。班步被逼无奈,也只能答应。

班步拖着瘦弱的身体,去了公司对面的麦当劳,她的胃已经缩成了一小团,除了可乐可以吸允下去,其他的都容不下,是一种忐忑让她茶不思饭不想。她手中紧紧捏着纸杯,都已有些变形。她不能让这二十万离她远去,因为它已触手可及。两周后,有了这笔钱,她就可以顺利地开始办理留学手续了。

一周里,班步穿梭于北京各个场所,监督和指导工作人员进行调研。她相信,她的勤恳一定可以换来对方的诚信。紧张忙碌到最后一天,班步再次走进刘总监的办公室。

"刘总监,我已经让所有工作人员明天来公司领钱,我希望今天就可以拿到现金,明天统一分发。"班步的心悬了一周,等待答案的最终揭晓。

"公司觉得这些问卷有问题,很多填的都不符合标准,可能给不到十块钱一份了。"

"怎么可能?我都是全程盯着的。再说了,就算不符合,也不能不给人家钱啊?!"班步口气中带着愤怒。

"员工的钱当然会给,还是按照三块钱一份,就是你那部分,估计不能给那么多了。"

"凭什么啊?我觉得就是你想拿这些钱吧?你们老板在哪儿,我找他说去!"班步怒发冲冠,斜挎着书包,一手叉腰,伸着脖子,声音突然提高。

"班步,我没说不给你钱,是给不了那么多。我们老板要是知道这个事情用了穴头,你一分钱都拿不到,咱们又没有什么合同。"姓刘的稳坐泰山,手里夹着烟,漫不经心地说。

听到"合同"这两个字,班步简直都要疯了,体内的血倒流入脑袋里,眼前一片空白。这个姓刘的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自从他算出了她的净收入,就没准备和她签合同,他就是想把这二十万私吞了。二十万,相当于工薪阶层好几年的积蓄,谁不会为了这钱撕破脸皮,争个头破血流?

班步二话没说,跑出公司,坐在附近的喷泉边,掏出红色的爱立信768。攥着手机,她想着那句广告词:一切尽在掌握中!很多次,这部手机带给她希望,很多事,也都尽在她的掌握中。而此刻,她不确定,她乱了!她看到了社会的丑陋,人的丑陋……

班步拨通了几个朋友的电话,咨询这种情况能不能打官司。几个在大学学法律的朋友,模棱两可地告诉她,连合同都没有,估计不能打。

最后一个电话,班步拨到了那座大厦里面。

"刘总监……"班步有气无力地说。

"嗯……"

"刘总监,我每天都很辛苦,起早贪黑地挣钱,就是想让自己出国。这二十万是我最后的希望。这些人是我一手找来的,两周以来,我都是认认真真地运营这个项目。您就发发慈悲,把这钱按之前说好的给我吧!……我求求您了……"此时她并不是施软计,而是真的没了章法。她向现实低了头,她放下了尊严,放下了一切,为她最后的希望而哀求着。说着说着,班步的声音已经颤抖,哽咽,声泪俱下。

"我刚才又没说不给你钱,这个活儿我会给你三万块好处费。"

"三万?……我们之前说好的,算下来我可以拿二十万。刘总监……我求求您了……"班步除了求,已无言可对。虽然,一切都是她有理,但没有合同,又能有什么比央求更好的方法呢?

"别说那么多了,明天上午你过来发工资吧。"刘总监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班步绝望的眼泪如泉涌般流出,她不在乎周围人怎么看她,双手紧握手机,抽搐地痛哭起来。原来现在的人真现实,他们可以为了钱完全撕下脸皮,露出丑陋的嘴脸。他们不会去掩饰什么,贪婪之心昭然若揭。之后呢,他们可以背着一捆捆的钱,过他们想要的日子!

钱,就是他们所要的全部!

第5节:

和班步相比,乐北的理想简单得多。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已经尽如人意了。在公司,三个大男人对她照顾有佳,特别是云涛,经常帮她分担很多杂活,偶尔还会嘘寒问暖,每天的工作嘻嘻哈哈地就能轻松完成。和酒吧促销比起来,这份工作要正经得多,怎么也是个白领阶层。有时她会趴在桌上幻想,如果有一天公司真像云涛所说的那样变大了,她也能当个小领导,能像班步那样神采飞扬地过日子。想到这些,她就会不经意地用手捂下嘴,缩着脖子偷乐。这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她想和班步一同分享,然而近日给她打过好几次电话,都转入了语音留言信箱。乐北肯定,班步已经拿到了二十万,正在忙活着出国的事情,她无意继续打扰,还是顾着自己这摊吧,弄好了,她的事业也能腾飞。

下班,马总把四个人留在办公室,讨论着如何把公司扩大,怎么让公司挣更多的钱。乐北坐在旁边低头记录,三个男人讨论着什么资金链、资本孵化,她完全不懂,只管记录。会议的最后,云涛总结,目前要干的事情就是空手套白狼,套来了,他们就能翻身。马总给空手套白狼的项目设定了完成时间,三个月内,如果能完成预定计划,所有员工的工资就给足足翻一倍。

公司楼下早已灯火通明,办公室里男人们依旧畅所欲言,巧舌如簧。乐北抱着记录本,对着电脑敲打着会议记录。她并不了解,是什么让这三个男人对工作有那么多动力和激情。可能是钱吧,也许他们和她一样需要交上这个月的房租。

班步在调研活动中拿到了三万块钱,可这和最初期盼的数目有着天壤之别。从那以后,她掩饰了亲和力,掩饰了活泼可爱,掩饰了所有精神层面的东西,露在表面的只有现实!她现在想要的也只有钱,然后出国,然后移民,然后去电台工作,然后找个好老公!

一切的一切,只从"钱"开始。

班步舅舅把资料准备齐全,中介接受了她的case,留学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被中介推荐到新西兰国立理工学院中国合作办学的学校读语言,这样可以省下一半的语言学费。

职高毕业后,班步再没说过半句英语。她被校长安排在低级班,同学们在校都互相讲中文,唯独她不。她利用一切时间背单词,夙夜匪懈,争分夺秒。同学们百思不解,一个气质雍容,相貌不错的女孩,为何如此勤奋?并没有人知道面具后面的她是谁,又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班步辞掉了啤酒促销的工作,取而代之的是每周末在夜总会促销雪茄。她推掉了所有的社会活动,让自己与世隔绝,手机也是长期转入语音留言信箱。OICQ也许久未打开,那同样不能带给她最现实的东西,钱!

周末,班步来到王府饭店,换上雪茄工作服,画上浓妆,戴上微笑的面具,敲开每间包房的门。每次打开门映入眼帘的都是昏暗的灯光,萦绕在空气中的浓烟,歪倒在茶几上的酒瓶,半醉半醒的男人,露着大腿的小姐!

班步进门,跟随小姐给她使的眼色,单腿半跪在一个男人面前说:"先生,看看我们的雪茄吧,这是最好的雪茄。"说着从箱子里拿出最贵的一支。

"多少钱?"

"八百八。"

"还有别的吗?"

"季节系列,春泉,挺好的,女士抽最好了。"班步看向男人旁边的小姐。

"这个是挺好的。"小姐紧跟其后,倚门卖俏。

"而且这个也便宜,才二百八。"班步与她一唱一和。

事实上,所卖的春泉,并非公司的货,而是班步从烟摊上买来的,才八十一盒。为了凑销量,也多多少少地促销公司的高档货,那些能挣的也就是少得可怜的提成。

这样在十几间包房里转上一圈,能卖出十盒春泉,至少保证两千块钱的收入。客人通常给三张一百的,班步也不会给他们找钱。夜总会都来了,没有几个客人愿意舔着脸,追着促销雪茄的要那零头。碰到玩得高兴的客人,还会给个一二百的小费。这样算下来一个月能有小两万的收入。

夜总会和酒吧不同,班步不用不停地走动,等十点多房间上满了,妈咪会通知她什么时候可以转房。与她上学时在夜总会大厅上班相比,这次,她才真正看到了夜总会的五脏六腑;她才清楚地了解到,每天夜里,北京各个富丽堂皇的五星级大酒店的夜总会里都在发生着什么。

不耽误上学,每周只工作七八个小时,能有这样的收入是对她唯一的安慰。除此之外,能为自己区区自豪的也唯有逃脱色狼的本领了。

然而,夜总会里也并非都是色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