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运动会

花羽芊

陈名轩是钢琴系神童,最近这段时间,接了一个在五星级酒店弹琴的活赚外快。这天晚上,一瞅到休息的空隙,他立即走到大厅,打电话给正在拍戏的表演系女朋友。

“你现在干吗呢?”他在电话里问。

“拍戏啊,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甜而轻。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说,生日快乐。”他顿了顿又道,“我爱你。”

一抹极淡的笑意荡开在花羽芊微微泛红的面颊上。深陷到骨子里的一种温暖,恰到好处地攫住了她的心,慰藉着她的灵魂。她手持陈名轩打来的电话,心里仍是愧疚。一个如此纯洁,一个如此肮脏。

挂断电话,她看了顾诚北一眼,“同学,女的。”她解释道。他无可厚非地“唔”了一声。然后他们双双走进宾馆的大厅。

陈名轩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23点59分,他有意卡在这个特别的时间点。花羽芊说今天生日没空的时候他就接了这个赚外快的活。这段时间跟她交往他不是没有意识到她的物质水平,尽管她总尽量不让他多花钱,但他还是想努力赚钱跟上她。毕竟,花羽芊是个大大大美女,他不想让美女跟着自己受这么多苦。

挂断电话后,他准备接着进宴会厅演奏。就在这时,远远地,他看见宾馆门口走进两个人影。花羽芊那他熟悉了多日的美丽面孔,此时正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有说有笑。

他感到时间立刻停滞了。心狂抖,是那种把人的心脏,赤裸裸地从胸腔中挖出、再沉入两万米深海的那种枯寒绝望的感觉。他一下子失去了任何意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电梯口,盯着他们上行的数字。

20层。他想都没想,就打开另一架电梯,跟了上去。他仍旧不死心,他仍旧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一秒钟前她还说正拍戏现在却跟一个男人现身宾馆。她肯定是有苦衷的,他想,我不能误会她,我要相信她,我要证实她是有苦衷的。于是,他要看清楚。

等他赶到时,20层的走廊里已空无一人。陈名轩一下子就没了力气,瘫坐在宾馆柔软厚实的羊毛地毯上。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他看见走廊最尽头的一个房间,走出来一个男人。是他,就是他!刚刚跟花羽芊走进来的那个。那男人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西服,身影迅速消失在后门的VIP电梯。

陈名轩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拖着双腿走到走廊最尽头那个房间。他弹了十年钢琴的修长手指,停在圆形门铃的上方,迟迟不敢按下去。他不敢按。他知道,这一按,一个世界将被打破,另一个世界将被建立。他所有的一切,都将被颠覆。

过了很长时间,他还是毅然按响了门铃——仿佛已经知道结局,只是想让自己死得更明白罢了。

门开处,花羽芊穿着五星级酒店特有的质地良好的白色睡袍,头发蓬松地站在他面前。

所有的最终幻想都在他面前被击破了,他第一次看到不完美的她。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叫真相。真相是绝望、麻木、惨白的不堪一击的现实。真相是埋藏一切幻想、美好、希望的东西。真相是泡沫过后的泥土,缤纷的、五颜六色的泡沫过后剩下的贫瘠的、黝黑的泥土。

他在她面前惨然地笑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花羽芊愣愣地看着陈名轩,多么希望这一刻不是真的。她举起手,想用手抚摸他的脸:“对不起,名轩,我……”

陈名轩突然条件反射似的避了开去,伴随着这躲避动作的,还有他脸上厌恶鄙弃的神情。

像是一个有洁癖的人躲避这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花羽芊想。很久以后她还能记起陈名轩这一刻的表情,正是这种表情,将她二十多年的自尊和骄傲,全都击垮了。她讪讪地缩回自己的手,不敢再说一句话,不敢再做一个动作。

“我只问你一句话。”陈名轩的表情像是瞬间变了一个人,一种令人惧怕的冷静,“真的是我看上去这个样子吗?”

“是的。”花羽芊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真的是的。”

“告诉我你是有苦衷的。”他无力地说。

“没有。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是个虚荣的女人,我一直在欺骗你。现在,你走吧。”她关上了房门。

呆呆地在门口站了好久,陈名轩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了宾馆的房间。

花羽芊关上门后,立即不可抑止地泪如雨下。所以她才要那么快地关上门,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从而还心存幻想。既然已经伤害,那就一定要伤得决绝彻底。暧昧不清优柔寡断,是对他的更大伤害。

在泪眼蒙眬中,她不经意地看见床头柜上新房的钥匙。一年了,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顾诚北送她的公寓,可是就在同一晚,她也失去了自己的爱情。

梅若霓

一个纤尘不染的校园午后,诸事笼罩在一种朦胧的黄色中。梅若霓午睡起来洗了把脸,拿起桌上的佳能单反,向学校的室内篮球场走去。今天,作为运动会的开幕式,他们学校和邻校进行篮球比赛。而身为校报的记者,梅若霓要去现场采访写稿。

去的时候有些迟,比赛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梅若霓先抓拍了几张照片以后,就站在场边认真地观看比赛。突然,她在那群跳动奔跑的男生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陆锋嚣!上次在写作课上为她喝彩的男生,不知为什么,自从那次以后,她最近总经常能碰到他,校园的任何角落似乎都充满他的身影。

陆锋嚣的位置是前锋,在赛场上来回奔跑的他还是很扎眼的,频频得分引起场下女生阵阵尖叫。他天生仿佛就是那种习惯出风头且能出得很好的人,每次射篮得分,他都习惯性地摆一个耍宝的动作,场下女生立即莺莺燕燕笑成一片。

相比之下梅若霓显得冷静多了,她站在欢声涌动的人群中,不时用镜头捕捉一些精彩画面,没有大喊也没有尖叫,或许,是她天生没有运动细胞吧。

这时,陆锋嚣也看见了梅若霓,他阳光无比地和她招手致意,她也挥挥手,又觉得他的爱表现是无心机的、孩子似的,内心也没多少恶感。此时比赛已经进行一半,他的运动服早已被汗湿透。

“你专程来看我比赛啊?”中场休息的时候,他跑来和梅若霓说话,肩上搭着擦汗的白毛巾。

“拜托,我可是有公务在身。”梅若霓拍拍放在膝盖上的相机。

“比赛结束,咱们一起吃饭吧,怎么样?”他问。

她喝了一口水,看着他,说:“结束后,你一定很累了吧,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笑着说:“又一个拒绝?你算算,你总共拒绝我多少次了?”

梅若霓低下头不说话,正在这时,下半场的哨声响了。

下半场更关键。梅若霓站在场边,不禁也为他捏了一把汗。不知为什么,她看着陆锋嚣晃动矫健的身影,仿佛觉得他有一丝失落。

比分咬得太紧,在最后60秒的时候,还落后对方一分,此时陆锋嚣正在对方两人夹攻的阵势下来回运着球。梅若霓着急得大叫:“陆锋嚣,加油啊!”他看了她一眼,来回运着球,就是不投篮。

该死!就剩30秒了,陆锋嚣你在想什么!梅若霓不禁在心里叫道。

“如果我这球投进了,你答应我,今天晚上和我去看电影!”他大声对她说。

她猛地愣住了,此时,整个球队、全场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远离赛场的人不知怎么回事,纷纷问前面的人。

只剩十几秒了。陆锋嚣仍在奋力地运着球,他不停地闪来躲去,可眼神,却始终注视着她。

“好吧!”她大声叫道,有些生气,但不知怎的,也还有一些感动。

他迅速不经意地微笑了一下,转身,一记漂亮的三分球得分。

全场沸腾,所有人都上场簇拥着陆锋嚣。

梅若霓拿起相机,拍下了在簇拥人群中盛笑的他,然后,静静地离开了球场。陆锋嚣在晃动拥挤的人群中看见她离去的背影,觉得那么远,又那么近。

电影院的门口,梅若霓背着一个双肩包赴约,看见陆锋嚣忐忑的、紧张的、来回踱着的步。他抬起头,看见她,不知怎的,平时见到她总笑着打招呼的,此时,他望见在夜色中走来的梅若霓,脸上的笑容却全部遁去了。他抬起头,在一秒钟之内,她清晰瞥见了他脸上的红色。

他脸红了。她在心里对自己暗说。然后她就跟随在他身后,走上了楼梯。

“我买了《挪威的森林》、《情人》、《告别薇安》、《流言》。”电影开始前,他对她说。

黑暗中,他默坐在她身旁,屏幕上淡淡映着《重庆森林》的明灭画面。冷气很足,她听见温度在周围沙沙变凉,身边坐着的彼此,突然滋生出一种很熨帖的感觉。晃动的镜头、急促的配乐,给人一种不安感,但梅若霓心里却莫名地平静。

眼前年轻双眼的两对角膜上,共同上映着王家卫晦涩酸苦的爱情片,而他们同样年轻的心中,却觉得自己的感情之路,将一片通途。

陆锋嚣看着梅若霓的侧脸:纯白,无辜,潮湿。忍不住为接下来彼此将走向何处的未知,产生了一种探险欲、征服欲。曾几何时,和她这样单独相处,成为他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梦。眼前的一切,真的有种梦寐以求感。

镜头猛烈晃动的林青霞追捕情节时,梅若霓看了一眼身边的陆锋嚣。他微黑英俊的侧脸此时呈现出一种很安宁的神气,蕴含着微微笑意的样子。忽明忽暗的大屏幕的光,在他金属质地的黑框眼镜上形成一种很奇异的反射,让梅若霓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坐在那儿,仿佛有种宿命般的隐喻。

寂静的小电影院,放映一部影片的那种明灭,是任何灯光师都很难调制的微妙效果。知道什么是最奇妙的吗?是人从戏剧性瞬间返回的那层真实。音乐,人物,场景。而你们知道,身边拥有彼此。所有的现实,都是身边的彼此;所有的戏剧性,也都是身边的彼此。你们可以融入又跳出,这,才是约会时看电影,最玄妙的地方。

散场回去往学校走的时候,在校园路灯的一路照射下,她记得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她爱听的话。他说了她喜欢的书、她喜欢的音乐、她喜欢的电影,他说了他的运动、他的奖项、他的学生会活动。

可是,这么多话,她日后唯一记得的,却只有刚开始时,他低下头、一瞬间的脸红。那抹红色,也成为她日后回忆里,最沉重的东西。

童瞳

这是一排沿街的四层小楼,它那上世纪90年代的洋红砖墙,因20年的岁月流逝而不可避免地被罩上了一层阴蒙蒙的旧。家家户户伸出来的阳台,被街边游击队性质的装修队,各式各样地包裹了俗气的铝合金窗玻璃,那种像海水一样诡异的深蓝,或是很肤浅的白。这是典型的因室内空间不足而把阳台拓展成另一间屋子的市民阶级的智慧。盘踞在阳台外一圈的是上了锈的花架子,参差摆放着小菜场买的两三块一盆的鲜花和绿色植物,有穿自家缝制的碎花棉布圆领衫的老奶奶,安详地用雪碧瓶子改装成的喷水壶,一视同仁地浇着一盆盆廉价生物。

合肥。上午10点。

这几天学校开运动会。童瞳向来不喜欢运动,也不大热衷于参加校园活动,于是,她利用这几天时间回了趟家。

此刻,左手提着一大串营养品、右手提着两盒保暖内衣的童瞳,站在马路对面,再一次远远地打量着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环境。她皱了下眉头,看上去仿佛略有嫌弃,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心中微微涌起的是一股,温暖的怜悯。

走进这个破落小区的院门,一阵风来,因缺少绿化而泛起的黄色尘土,不屑地掠过童瞳新买的高跟鞋。她沿着凹凸不平的水泥路走向自己家的那幢单元楼,松树底下,散养着一楼居民的两只邋遢母鸡。

随着长大,那扇门在她眼里越来越矮小,越来越陈旧,可是每一次回去,敲门前的那一刻,她心中仍有一股莫名的温暖和未知的兴奋。

家里的色调始终是暗的。祖母査秀兰,一个白发慈祥、目光炯炯有神的老人,早已烧好了饭等她。童瞳去厨房嵌在墙壁里的碗柜拿碗筷的时候,觉得家里的一切突然有了种玩具似的悲哀,处处显示着一种紧缩的困顿。她长高了,又穿着高跟鞋,童年时代高不可攀的东西现在全部变得过于矮小。卫生间的门坏了,他们也没有再修,一条陈年的阴黑色门帘,挡住了一切最隐秘的人体。

她父亲童晖在客厅阴阴的天光照射下,背光坐着。年轻时就清瘦的背,此时更是薄如一张纸地弯着,然而他并不敢怎么看她。他略将背对着她,搭一只手在上世纪90年代的破旧木桌上——漆早褪了,并且泛着年长日久的油光,隐隐有一股残余午餐的油腥味,市民式挤挤搡搡的难堪。他的一只手搭在那张离婚时就没换过的桌子上,背着半个身子不敢看女儿。他以为,只要他长久这么背对着她,他就可以逃避对她的责任,逃避需要给她的钱,逃避他居然有一个女儿这样一件事实。

“我没有钱,去找你妈要钱。”她第一次的心寒,就是从这样一句话开始。而母亲已远嫁国外。她的青春期因此过得很紧缩。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女孩子的青春期是一个多么重要的阶段。那时童瞳已初现姣好的容貌长年沉浸在一些过时的旧衣服中,她高中时为了省下理发的钱长期梳着那种80年代的两股麻花辫。没有人给她买新衣服,她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由母亲悉心打扮自己的那种初为女性的甜蜜和小骄傲,她只有一件又一件穿不完穿不尽的旧衣物。她的整个青春期,是在一片过时格子衬衫、有垫肩的圆领条纹衫、土土的小脚牛仔裤中,一年一年度过的。

这种窘迫,对于某些女孩来说,是一笔难得的财富,它使她们的心变得坚硬、朴素,但对于童瞳,却没有达到这样的效果,她将上天给她的磨砺,人为地扭曲了。

此刻她仍然觉得一切仿佛特别令人心寒的样子。原来父亲并不欢迎她回家。她从他的声音中感到了冷漠。为什么自己一直在寻找一种被厌弃的回归?她潜意识里认为,既然自己的父亲都不爱自己,那么这世上还会有什么男人真正爱她?

她报志愿时选择英语系,也是渴求某种程度上与母亲的接近。其实说到底童瞳只是一个渴望爱、渴望温暖的孩子,只是并没有人来教会她,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

“你妈坏。”老人坐在桌前凝望童瞳狼吞虎咽的吃相时,充满岁月深意地说。从来如此。在她根深蒂固的意识里,从来如此家里有任何变故发生她首先想到怪外人、怪媳妇、怪童瞳,而从来不会怪罪自己的儿子。千错万错不是她儿子的错。有时査秀兰看着童晖坐在那儿,总闪过小时把他送到乡下去养了一段时间的那种生母的愧疚。所以他干什么都是对的,他的一切错误或失败,都因除他以外的任何原因。

童瞳现在对母亲冷诗乔的记忆越来越依稀。她非常害怕总有一天她会将母亲全部忘记。她对母亲最清晰的记忆是她上小学的第一天,她们坐在镜子前,长相异常相似,冷诗乔拿起一把檀木梳子帮童瞳梳顺稀疏的碎发,那一刻一切充满憧憬,厨房里传来小铁锅煮牛奶的温暖腥气,她们在镜子里相视而笑。

晚上童瞳睡不着,总能听见滴水的声音。厨房深红色的塑料桶内,她祖母为了省水而把自来水龙头调到最微妙的开启,从而使得水虽不停不停地缓慢滴,水表却不会走动分毫。这样下来,一个月究竟可以省多少钱,童瞳没有算过。她只记得从记事以来他们家就这么干的,一种属于市民的危害不大的狡猾,想深了下去,其实很心酸。眼下,二十岁的童瞳回到家里,这种微妙的水滴声音,还在他们的生活中继续。在炎炎夏日中她翻了个身,发誓一定要靠自身的力量,将这水滴的声音,从此杜绝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