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待之后,忧伤

风开始在树林里穿针引线

短暂的晨光将渡口凝视

我正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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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色粗线外衫一直到膝上,下面是将腿紧紧裹好的黑色线袜。惹眼的除了脚上的帆布靴外,还有胸前大大的迷彩围脖。

还有,像低年级小女生那样的整齐刘海。

她一只手戴着浅黄色塑料手套,一只手拿着画笔,时不时在某个小朋友身边弯下身去,在画板上添加着什么。

广场边上的车内,宿名浩就这样坐着,专注地望着她。

想到她上次拦在汽车前面的样子,宿名浩忍不住偷偷地笑起来。

他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会被事物单纯的外表所迷惑。那种独特的,平日身边鲜于出现的平静,明知不会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的美好,似乎带着某种令人眩晕的香气,缠绕在此刻的宿名浩内心里。

他第一次觉得在车里什么事都不做,坐上两小时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孩子们排队等着将自己画好的画拿给她看,她一个个从他们手中接过画纸,又一一在上面写下名字,然后整齐地放在身边的小凳子上。

突然,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上密密麻麻落下雨点,视线里模糊一片。透过雨刮器清理出的地方,广场的草坪上已经乱成一团。她帮孩子们收拾画具,带着孩子们跑到躲雨的地方。

草地那边,凳子上的画纸被雨淋湿……

宿名浩打开车门,跑到喷泉边的草坪里,拿起那叠画纸冲到正在躲雨的人群中。回过头去,他看见与自己站在同一屋檐下的她正取下自己的围脖挨个儿为孩子们拭去头上的水珠。

仔细将手里的画纸整理好,宿名浩慢慢靠了过去。

"怎么办?上面一张还是淋坏了。"宿名浩说着,将手里的画纸递到她面前。

她一抬头正好望见宿名浩等待的笑容,先是一惊,然后是一个渐渐在脸上漾开的温和笑容。她伸手接过宿名浩递过去的画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贴纸本,将手里的笔帽取掉,熟练地在上面写下了什么,然后将贴纸撕下来放在宿名浩的手上。

"谢谢你。"

宿名浩在贴纸上看到这三个字,他笑了笑。

"不用谢。"

从她手中拿过笔和贴纸本,很认真地在上面写好后,重新将贴纸本和笔放回她手中。

她看到后,又拿起笔在这三个字下面写下自己要说的话。就这样,两个人在躲雨的台阶上一人一句地在纸上聊起来——

你说话,我能听到——

我想和你一样,用写的——

很麻烦——

那天真对不起——

没事——

你教他们画画?——

有时候也教跳舞——

一定很好看。

她腼腆地笑了笑,写着:

"雨停了,我们要回去了。谢谢你帮我们收拾画纸。"

他对她举起手摆了摆,她提着画架回头摆手微笑的样子让宿名浩觉得似曾相识,可细想不到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想到可能是自己以前曾梦到过这样的笑脸,宿名浩站在那里望着和孩子走远的背影,感觉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

从躲雨的地方往广场中的雕塑方向走,要穿过一小片人工棕树林,宿名浩走到树林下的长椅边,拭了拭上面的水珠后,坐了下来。他看看周围,弄堂围墙变成了绿化带,棕树林曾经是十余户人家的住房,而自己坐着的地方,应该是当年卤水豆干店的店门前吧。一阵疾风过去,棕树叶发出如脚步般窸窸窣窣的声响,宿名浩觉得有人在身后叫自己,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后面-

小男孩快走过卤水豆干店时,被店内的老爷爷叫住,他回头应了一声,便跑进小店旁边的侧门里。爷爷告诉他,妈妈出去揽活时拜托过,在她回来之前就先在这里做作业好了。

被高年级同学欺负那天帮过自己的高个女孩,就坐在桌子边写作业。

他记得她的名字:景妤。

"小航,这是景妤姐姐,不会写的作业可以问她,她的功课每回可都是得第一的。"

"坐这里吧。"景妤将凳子上的书包拿开,将位子让给了怵在那里的小男孩。

就这样,妈妈回来得晚的时候,他都在豆干店的爷爷家做作业。

爷爷将两个孩子写作业的小桌子架在铁炉边上。热卤水的大瓷罐内总是冒着腾腾热气,窄窄的小屋子里也总是暖融融的。好几次妈妈来叫他的时候,他都已经在炉火边睡着了。

他和妈妈住的小杂屋一到晚上就像冰窖般冻人,半夜醒来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郝航从不向妈妈提起这些,因为妈妈比他穿得更单薄。所以,一到放学,他更依赖豆干店老爷爷那里了,有时他真不愿意妈妈将自己从梦里唤醒,好让他能一直暖和地睡到天亮。

景妤做完作业不会马上将书包收拾好,而是拿出白色薄纸坐在郝航对面开始描画。她喜欢小说里的古装人物画,他见过她一连三个晚上都在描一张玉堂春的插图。她描骑大马的张飞的那几个晚上,他总是忍不住偷偷停下笔去看,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张。景妤应该也很喜欢,因为她买回彩色蜡笔的那天,首先就是替骑大马的张飞上色。

"小航,天这么冷,你妈妈为什么还不给你穿棉衣?这样会冻到的。"见放学回来的小男孩嘴唇都发紫了,景妤的爷爷担心地问起来。

"爷爷,我还……不冷。"郝航将书包放在桌上,拿出书本开始写作业。

一旁的景妤突然放下笔跑进了里屋。

晚上,他和妈妈快要睡下时,有人敲门。打开门,他看见站在门口的爷爷,他叫了一声:"爷爷。"

妈妈走到门口说:"大叔,进来坐吧。"

"不了。这个给孩子穿上吧。景妤长得快,只穿了一个冬天就小了。"景妤爷爷说着,将手里的布裹塞到妈妈手里。

那是件款式好看的鹅黄灯芯绒面棉袄。

/2

"对了,户外装备品广告进展怎么样了?"宿名浩将文件合上,问坐在一边整理资料的Paul。

Paul将最后一份资料夹进文件夹里,抬头望向宿名浩,说:"本来是没问题了的,因为女演员在山上崴了脚,所以要到下周才能结束。"

"崴伤脚?在外景地吗?"宿名浩听Paul这么说,露出担心的神情。

"是的。听摄制组的人说,当时在野外,离医院挺远,她崴伤了却忍着不出声,说是等拍摄全部结束再去医院。后来她的化妆师发现时,已经肿得很厉害了,好像说是脱臼,在医院住着呢。"

"哪家医院?"

"我打电话问一下摄制组就知道了。"

Paul拿起桌上的电话接通摄制组那边,他问了对方"在外景地伤了脚的女演员住哪家医院",接着说了"谢谢"之后,将电话挂断了。

"复兴医院,1216房。"Paul转身告诉正等着的宿名浩。

"帮我定个果篮吧,下午我想去一趟医院。"

"好的。"

宿名浩带着果篮到医院的时候快4点钟了,将车停好后,他拿上果篮直接到了病房门口。

轻轻推开门,宿名浩看到躺在床上的人的背影,好像已经睡了的样子。

拉拢了的帘幔将光温柔地拦在了窗外,只有一束光从缝隙内流泻进来,将自己遗失在房间的一角。

宿名浩轻轻走到桌前,将手里的果篮放在桌上,转身准备离开。

"宿先生?"推门进来的南西姑姑与准备出去的宿名浩碰了个正面,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和宿名浩打招呼。

可能是两个人的脚步声吵到了床上躺着的人。优丽慢慢翻身坐了起来,叫了声"南西姑姑",声音懒懒的。

宿名浩转身,看见正倚床坐着的优丽。

"优丽?"

他没有想到在野外受伤的人就是优丽。

"宿先生,还麻烦你来,真不好意思。"优丽有些抱歉,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拢了拢,对站在那里的南西姑姑说,"姑姑,麻烦您替我倒杯水给宿先生吧。"

"不用麻烦,我渴了的话自己倒就好。"宿名浩说着走到病床跟前,望着倚在那里的优丽,问她,"感觉好些了吗?"语气里充满了关心。

"没事,只是崴了一下,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回家了。"优丽的语气和往常一样从容。不管遇到什么突发的事情总能保持内心的平静,这就是优丽。

一旁的南西姑姑见宿先生来看优丽,心里想着自己应该留给他们单独说话的时间。她看看时间,便对坐在床上的优丽说:"优丽,我先回公司处理些事情,正好你可以和宿先生说会话,我等会再过来陪你吃晚饭。"

"阿姨您忙吧,我想请优丽吃饭,一直还没找到机会。"宿名浩说着,望向正望着自己的优丽。

"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迟点过来吧。"南西姑姑达成所愿,开心地离开了病房。

她在楼下想着该去公司还是回家时,电话响了起来。

"老头,我现在去市场,你早些回来做西湖醋鱼啊……"

接通电话的南西姑姑站在医院前面的停车场上,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着。

"àlaclairefontaine

M'enallantpromener

J'aitrouvél'eausibelle

Quejem'ysuisbaigné

Ilyalongtempsquejet'aime

Jamaisjenet'oublierai

Souslesfeuillesd'unchêne

Jemesuisfaitsécher

Surlaplushautebranche

Unrossignolchantait

……"

NatalieChoquette迷人的法兰西声线流转。

餐馆的名字叫"bleumarine",传统的法国南方菜色更是吸引人。

让人对地中海浮想联翩的Pastis汁煎大虾。

烹制独到的牛排。

清爽美味的沙拉。

法式特制的薄饼。

当然,还有红酒。

优丽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没有预料到的浪漫情境让她的意识有些恍惚,由此滋生的情愫让她体会着梦境般的感觉。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偷偷沉溺着,担心自己一说话,就会惊醒过来。

/3

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宿名浩特别喜欢将车开往胜昌门的方向。承载往事的老地方,可能是心安静下来时的某种想念,或者是身体在需要时的一个紧急出口。

坐在车里,他想到一位意大利作家在自己的小说中提到所谓"心灵的指引",只是已经无法再记起作者那些描述受心灵指引的文字。

或许应该去书城看看是否还能买到那本书。

宿名浩这样想着,便将车开到去往书城的路上。

他在书城大厅的分类平面图前站了一会,又仔细看了最新的活动信息,才从入口处走进去。

电子图书阅览视窗,图书分类检索处,盲文外借室,外文书店,图书出版工艺流程展览……

刚刚重新装饰一新的书城处处都流露出新设计者的巧妙心思。

宿名浩在外国小说的书架前找了很久,也没看到他要的关于心灵指引的小说,倒是旁边色彩艳丽的旅行书吸引了他。

DC公司出版了最新的欧洲旅行指南,宿名浩取下关于意大利的一大本,见旁边的凳子上都坐了人,便找了靠消防门边的椅子坐下,开始翻看起来。

从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遗存到那不勒斯的碧浪,从罗马街区的交通图到一艘威尼斯贡多拉的日租金,没翻几页,手机就响了,是Paul打来的电话。

他接通电话,听到电话那头的Paul正说着红桥保育院80年庆的事情。

"Paul,你给院长回电话,就说我会过去找她商量庆祝活动的事情。"

说完,他将电话放到一边,继续翻阅手中的书籍。并没有浏览完书中的内容,想到要去见院长的宿名浩合上书站了起来,拿着书朝收银处走去。

他刚离开。

小薛选好几本糕点制作方面的书,还有一本编织教材,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着坐的地方。

"老师,快来这里。"多多指着消防门边的空位子拉了拉小薛的衣服。

两个人望着空闲的座位,都高兴地笑了起来。

"老师你看,这是谁的?"先跑到座位边上的多多,拿起椅子上的手机给了小薛。

她拿起手机,朝周围看了看,旁边的书架前都没有人。

"老师你没有手机,这个就给你,以后多多要找老师,可以写信息给你。"多多开心地跳起来。

"这是别人的东西,丢了它的人一定会很着急。多多要记住,不是自己的东西咱们都不能要,知道了吗?"

小薛一脸严肃地对多多比着手语,多多认真地点点头。

"那多多知道要怎么做了吗?"

她问一脸天真表情的多多。

"我们应该把它还给它的主人。"多多大声说。

"多多真懂事。"

她伸出手来向多多做出夸奖的动作。

于是,两个人坐在消防门旁边的座位上看起书来,等着丢失手机的人回来拿手机。

一小时过去。

两小时过去。

丢手机的人还没有来。

小薛将自己和多多手上的书放回书架,牵着多多往出口处走。

"老师,我们不等那个人了吗?"

她转身告诉多多:

"我们要回去了,现在老师把手机交给这里的保安叔叔,那个人如果回来找的话,保安叔叔会替我们还给那个人的。"

"好吧。"多多点点头,将拿在手里的手机交给小薛,手机突然响了。

她按了手机上的接听键,将手机放在耳边,听见里面有人"喂"了一声,然后又连着"喂"了几声,过了一会,是连续"嘟嘟嘟"的声音。

她有些忐忑地将手机拿在手上,两个人回到原来的地方,望着它。

手机又响了。

这次,小薛按了接听键后将它放在多多耳边,她示意多多说话。

"你是谁?"多多对着电话问那边的人说。

"我是手机的主人。"

"我和老师在书城等了你很久,叔叔你不要你的手机了吗?"

"那叔叔现在过来,你们再等我一会好吗?"

"那好吧,我们在大厅,你要快点哦。"

这样,多多按照小薛所示意的话说完,便和小薛坐在大厅的休息区,等着丢失手机的人来找他们。

大概一刻钟的样子,宿名浩出现在了书城门口。

他进了书城大厅,环顾一圈,看见正站立在柱子旁边的小男孩,他身旁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咦,原来是你?"看见小薛,宿名浩很惊喜。

当他看见小薛身边的小男孩手中正拿着自己的手机时,他问多多:"刚才是你接的电话吗?"

多多看着陌生的宿名浩,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见一旁的小薛一脸迷惑的样子,宿名浩笑了起来:"你不记得我了?上次在胜昌门广场,下雨,你在教孩子们画画,还记得吗?"

经宿名浩这样一说,她才想起了躲雨的事情,她冲宿名浩笑笑,使劲地点头。

"还真谢谢你们拾到我的手机。"宿名浩说着,伸手摸了摸多多的小脑袋瓜,特地对他说,"谢谢你,小家伙。"

多多笑嘻嘻地望着两个大人,他突然冲一旁的小薛说:"老师,我们把手机还给丢失它的人了,可以回去了吗?食堂都要关门啦。"说着摸摸自己的小肚子,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对不起,我差点就忘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她连忙向宿名浩道别,然后牵起多多往门口走去。

"对不起,请等一下……"

宿名浩说着跑上前去,拦在小薛和多多面前,他解释道:"真对不起,我把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今天晚上,我想请你们两位吃饭,不知道两位赏不赏光?"

"老师说不用,我们得回去。"

多多看了看一旁的薛老师,对眼前的陌生叔叔说。

宿名浩在多多面前蹲下来,他笑着对多多说:"今天晚上咱们不听老师的,都听你的好不好?"

"那你听我的,我听老师的。"

多多一脸认真的样子。

宿名浩一听,只好无奈地捏捏多多的小鼻子,然后站起来笑着对一边的小薛说:"你的学生可真难收买啊。"看了看手表,宿名浩接着说,"现在都7点了,这个时候哪所学校的食堂都关门了,一起吃饭吧。"

小薛看了看书城大厅的电子钟,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宿名浩高兴得一把抱起多多,跑出书城大厅,一边跑一边问多多:"现在听你的了,告诉叔叔你想去哪里?"

多多"咯咯咯咯"地笑着,小嘴巴凑过去和宿名浩咬耳朵。

宿名浩听完后,一脸愁容地问怀里的多多:"不会吧,真要去那里?"

多多用力地点点头。

"可不可以再商量一下?"宿名浩又问多多,这次是用央求的语气。

多多猛地摇头。

/4

在肯德基店,多多津津有味地咬着鸡翅,啃着汉堡。

小薛很认真地用小勺子舀着塑杯里的土豆泥。

宿名浩吸着大杯可乐,望着多多的神态,不停地摇头。

"小家伙,我陪你吃肯德基,你下次可得陪我吃饭。"宿名浩目不转睛地看着多多说。

"我叫多多,不叫小家伙。"多多连忙纠正过来。

宿名浩笑了笑,向多多伸出自己的右手,说:"我叫宿名浩,很高兴认识你。多多小朋友。"

多多看了看坐在身边的薛老师,说:"名浩叔叔,谢谢你请我们吃肯德基。"

"多多,我们是好朋友了,那名浩叔叔下次可不可以再带你出来玩?"

"不好。"

"为什么不好?多多不喜欢名浩叔叔?"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名浩叔叔带多多去玩,不带别的小朋友一起去,所以不好。"

"那名浩叔叔下次带所有的小朋友一起去玩,好不好?"

"真的?"

"当然。"

"好!"

看着多多手舞足蹈的高兴样,宿名浩也笑了,他转身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位置的小薛,说:"尽管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可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还没等宿名浩说完,一旁的多多却抢着说:"老师叫小薛!"

宿名浩一脸疑惑地看着多多,多多说:"院长奶奶就是这么叫的。"

"那多多说叔叔应该怎么叫老师啊?"

"美女老师!"

"多多真聪明。"

"老师,我吃饱了。"多多的脸转向一旁的小薛,眼睛盯着旁边的儿童乐园,准备离开座位。

"你去玩一会,但是不要碰到别的小朋友,知道吗?"

得到她应允的多多高兴地点点头,他挤眉弄眼地对宿名浩说:"叔叔,我去玩一会,你和美女老师聊天吧。"

"鬼机灵,要注意安全。"

"好。"

两个人的目光随多多到了儿童乐园里,看着他爬上泡沫城堡,小身子钻进去不见后,才将头转过来,望着对面的人,彼此笑了笑。

外面的街道上行人很少,晚餐后出来散步的人偶尔从玻璃墙外面经过。喇叭里传来肯德基爷爷家里欢快的音律。

一切都很惬意。

/5

对红桥保育院提供经济上的资助,是宿英传媒进驻内地多年来的传统。

听说摄制组需要一名性格活泼的小演员时,院长向导演索彬推荐了多多。

可多多说什么也不愿意去摄制组。

"我要老师和我一起去。"过了好久,小男孩一把拽住旁边小薛的衣服,对周围的人说。

"多多,老师得工作,老师要教其他哥哥姐姐画画,所以不能陪多多一起去。"院长走到小男孩跟前,向他解释着。

"不,我就要老师和我一起去。"小家伙一副不依不饶的神情。

"要是让老师带你去,那多多可得听老师的话。"见孩子不愿意,摄制组的人又在等着,院长只好让步了。

"嗯。"

多多见院长答应了自己,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旁的小薛用手刮了刮多多的小鼻子,用手语说:

"顽皮鬼赢了,这下高兴了吧。"

多多却做着鬼脸要她蹲下来。

"怎么了?多多。"

疑惑的小薛只好慢慢蹲下来,用眼神问表情神秘的多多。

多多将嘴唇贴近她的耳朵,小声地说:"老师你不是也想去海边吗?我们可以一起去。"

听多多这样说的小薛,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拥住了他,怀里的多多"咯咯咯"地笑着。

出发的时候,小薛对院长做着"您放心,我会照看好他"的手势。

外景地的拍摄工作原计划是3天完成,因为老天爷帮忙,到第二天中午就只剩下一个镜头了。

清晨从酒店出来的一帮人马,也决定在海边解决中餐。没有事情可以做的小薛,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后勤部长,摄制组的人很快就对她的工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小薛,你干脆加入我们得了,因为你,我们的效率才能提高这么快。"吃饭的时候,索彬打趣地说。

"可我什么都不懂。"

她笑了笑,冲索彬摇摇头后又摆了摆手,表示谢绝。小薛看了看周围,因为没有见到多多,便四处张望着向海边的方向跑过去。

见小薛焦急的样子,索彬边喊着多多的名字边跟在她身后跑过去。

被树挡住视线的地方,多多和那只高大的拉布拉多玩得正欢。小薛跑到他跟前时,多多仍然没有发觉,只顾和狗狗嬉闹。

"多多!老师到处找你,你怎么都不出声?只顾自己玩害老师替你担心,可不好啊。"

"可我又没听到老师叫我……"听到索彬有些责备的语气,多多马上站好,望着面前的两个大人,嘴里小声嘟囔着,有些委屈的样子。

"臭小子,你……"索彬听到多多倔强的语气,有些生气地想伸手去拉多多,被一旁的小薛拦住。她俯下身摸摸多多的头,让多多看着自己,告诉他:

"多多不见了,老师会担心的。现在,咱们过去吃饭,好吗?"

"对不起,老师。"

多多小声道着歉,跟着小薛往休息的地方走,剩索彬一个人站在树下。

望着两个人的背影,索彬记起自己在保育院第一次见到小薛时,她用手语比画时直视他的眼睛的样子,从未见过那样清澈纯净的眼神的索彬,根本想象不出拥有那种眼神的女子该有怎样动听的声音。

索彬这样想着,轻轻叹着气,回到休息的地方。

静静的海面上泛着粼粼波光,那些闪亮的宝物一直被铺陈到遥远的天际。

如果地球是圆的,那海天相接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斜坡吧,坐在那里是不是就能看得更远?因为自己脑海里与多多一般天真的遐想,小薛忍不住笑了起来。

眼前帅气的拉布拉多,"爸爸"和"妈妈",阳光浴,银色小汽车,对多多而言,这全是从未有过的。因为新奇的事物,第一次拍广告的多多并不害怕,他专心致志地跟在索彬屁股后面转悠着。

见多多老粘着自己,索彬便回头问他:"唔,今天多多同学为什么不粘老师了?"

多多看看远远坐在一边的小薛,说:"老师说,在这里要听导演的。"

"咦,突然懂事了?来,爽一个。"索彬伸手摸摸多多的头,弯下身凑近他右边的小脸蛋准备亲亲,没想到多多突然转过去将左边脸蛋贴了过来。索彬亲了一口,问他:"为什么那边不让亲啊?"

"那边老师早上亲过。"多多一脸认真的样子一字一句地回答索彬。

"坏小子,真鬼啊!"索彬实在忍不住又用手轻轻捏了捏多多粉嘟嘟的小脸,才放他走。

一脸坏笑的多多径直跑到小薛跟前,爬到她旁边的凳子上坐着。

"老师,你到那边去过吗?"多多指着海天相接的地方,问她。

小薛笑笑,冲多多摇了摇头。

"那多多下次再和老师一起去那边。"

她笑笑,冲多多点了点头。

"导演说明天放假,我们明天去吗?"

"不行,那里太远了,一天不够的。"

她用手语告诉多多。

"导演说是因为多多听话,明天才要放假的。"

小薛伸手摸摸多多的头发,冲他鼓励地笑了笑,然后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拍摄过程中有个镜头是多多从车上下来,狗狗必须跑过来咬住他的裤腿往海边拽。可狗狗好像总提不起神来,试了好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狗狗的主人想尽了办法,傲气的拉布拉多依然不愿意搭理任何人,只顾自己趴在沙滩上打盹。就在大家都没法子的时候,一旁的小薛将写好的贴纸给索彬,问他:

"可以让我试试吗?"

索彬点点头,答应了她。

她慢慢走到狗狗旁边,蹲下来看了看狗狗,拿起它面前的食盒给它闻了闻,然后将其中的一些食物弄到多多的裤腿上。

"可以试一下看看。"

她告诉索彬。

每个人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打开车门,多多从车上下来,狗狗跑过来先是绕着多多转了一圈,再一圈,它好像找准了食物的位置,咬住多多的裤腿死拽着不放……

整个过程很顺利地完成。

"小薛,多亏你了。"索彬笑着说。

"没什么。"

她冲索彬笑了笑。

"摄制组决定后天再回去,你明天有什么地方想去吗?"索彬问她。

她摇摇头。

"明天我没什么事情,不如带多多去附近逛市集?"索彬看了看在一旁玩得开心的多多,向她建议。

她点点头。

"太好了,多多要是知道可以去玩一定非常开心。"

此刻的索彬,比即将听到这个消息的多多更开心。

他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开始的是一段永远不会抵达终点的历程,如同只拥有孤独端点的射线,盲目地上路。

/6

Paul敲门进来时,宿名浩正对着电脑屏幕,查看财务部交上来的报表。

"Paul你来了,等我一会,快看完了。今天晚上你可得小心那几个日本人。"宿名浩嘴上说着,可目光依然留在电脑屏幕上。

"名浩,你上次拜托的事情有音讯了。"Paul说着,将手中的信封放在宿名浩的手边。

"真的?她现在在哪儿?"听到Paul的话,宿名浩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

"不是那个女孩子,是她爷爷。据说老人是暮云镇人,有一个儿子。老人过世后,他的孙女便没有再去这边的学校,估计是被父母接回去了。只要去暮云镇找到老人的孩子,相信问题就很容易解决了。"

"什么镇?"

"暮云镇,好像是覃县境内的一个海岛。"

宿名浩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迅速将电脑关闭,从抽屉里拿了钥匙,边穿外套边对Paul说:"Paul,今天晚上饭店那边你先去应付一下,实在不行的话另外再和他们约时间。"

"现在这么迟了,你要去哪里?那些日本人可是特地为了合约的事情来的。"

"暮云镇。"

"都已经快7点了,去那里少说也得4个小时,而且上岛的渡轮也不知道开到几点,而且你从来没去过……"Paul听说宿名浩要去暮云镇,忍不住有些担心地说着。

"好了,大管家,就按我说的做吧。俗话不是说'路在嘴上'吗?"宿名浩说完,消失在办公室门口。

干燥的空气让人想到因为漂洗而颜色一再变浅的布。他关上车门的时候,似乎闻到了某种洁净的香味。

巨大的法国梧桐在路上规律地排开列队等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天会突然下起雨来,他在霪雨霏霏的夜晚敲响她的家门,那个为他开门撑伞拭去路途风尘的女子就是景妤。

他甚至想象得到两个人坐在乡村木屋里的暖炉边说了些什么,她端过来的木茶内放了自己喜欢的薄荷。

只是想象。

车窗外依旧是城市里永不绝迹的喧嚣,车水马龙里完成各自的使命。

宿名浩跟随一个庞大的队伍,将车停在斑马线后面的区域内,缓慢前行的时间里,他将头往后靠着等待。

过了十字路口。

宿名浩将印着肯德基爷爷头像的袋子放在驾驶座旁边的座位上,又将地图打开看了看,将车驶上了通往城外的公路。

最后的渡轮正在离暮云镇不远的地方召唤着他,往事则守在他必经的路边——

小男孩放学回来,走到弄堂口准备去豆干店爷爷家的时候,听见买菜回来的房东太太和两个邻居婶姨在弄堂口说话。

"你们不晓得,有个男的来找她,有两次都被我看见,两个人在屋里好半天。"

看见房东太太说话时一脸鄙夷的神态,他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当他走到小店侧门边准备敲门的时候,听到另外一个人在说:"那孩子还蛮乖巧的,看样子有八九岁了吧。"

可能是直觉,他总觉得她们在谈论的话题与自己有关。他便将手收了回来,站在墙边听着房东太太她们说话。

"只怕是自己还不晓得那小的是哪个的种!"

"作孽哟。"

"不是说来找丈夫的?"

"如果真是来找丈夫,怎么又要与别的男人偷偷摸摸地,怕是见不得光哟。"

"依我看,用不着每天装模作样出去捡啊卖的,干脆……"

后面的话变成了耳语,他听到那边传过来一阵窃笑。他觉得自己心里猛烈地翻涌着,难受极了。

"小航,这么冷,怎么不进去啊?"放学回来的景妤看到他坐在地上,伸手想去拉他站起来。没想到他突然自己站起来,头也不抬地往弄堂外面的街上跑。

"小航你去哪里?"任景妤怎么喊也没用,他很快跑出弄堂口,已经看不见身影了。

他一个人在街上没有目的地走着,那句"不晓得小的是哪个的种"反反复复在脑海里轰鸣回响。

"瞧谁来了,是我们的低年级小弟弟。"

他抬起头,看见那几个高年级男生站在街口,正用挑衅的目光望着自己。

没有理会他们,自己径直往前面走。

"喂!喂!叫你呢,捡破烂的小野种。"

上次抢他书包的高个男孩跑过来拦在他前面,后面几个人跟着围了过来,目光都落在了他穿的鹅黄色的灯芯绒棉袄上。

"把它脱下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其中一个男孩子便伸手来拽他身上的衣服。

"别碰我!"他用力甩开了那双手,抬眼瞪着他们,眼神狠狠地。

"怎么?不愿意?脱下来,乡巴佬!"说着,几个人一起动手来扒他身上的衣服。

"你们要干什么?我不脱,不脱!不脱!"

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用两只手死死抓住衣服前襟,猫着腰,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大声吼着。

"今天可没人给你帮忙,乡巴佬!"说完,一伙人全围过来对着地上的他撕扯起来。

即使这样,他还是死死抱住前胸,不让他们脱身上的衣服。几个家伙见自己始终无从下手,便放弃了。于是,拳脚带来的疼痛感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背上。

天黑了才回家的小男孩一进门,便遭到妈妈的严厉质问:"小航,你没在豆干店爷爷那,跑哪里去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妈妈将他拉到自己跟前,看到他全身的土,还有凌乱的头发,生气地问:"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他还是不说话。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竟然打起架来了。去把小凳子拿过来,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妈妈指着床边的小凳子,对他喊着。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没听到我说话?去啊!"

脚上像生了根,穿过鞋底抵达泥土里面,牢牢地扎住了。他的脑子里全是下午在弄堂口听到的那些话。

可是,妈妈怎么会是她们说的那种人?

不会,不会,不会!

"去啊!"

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时,他抬头看了妈妈一眼,走到墙角将小凳子对着门放好,跪了上去。跪在小凳子上,他低头看了看身上被弄脏的衣服,时不时伸出手在衣襟上拍打着,将脏的东西拍掉。

将灰拍干净,他又时不时用手在绒面上摩挲着。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冬天,只有它让人觉得很温暖。

车子的光亮穿透夜色,将黑夜一页页撕裂在后面。

/7

整个暮云镇就是一个海岛。

起初,这里也就是个拥有三五十户人家的渔村,每月两次的传统渔市吸引了想买鲜货的人,他们纷纷渡海来此,才令小渔村渐渐繁荣起来。现在,独特的海产工艺品、老字号渔具行、北海湾最好的潜水点,以及天然的海滨风光,早就让暮云镇声名远扬。

"叔叔,这里有木马吗?"两个大人牵着多多在集镇上闲逛,多多突然抬头问一边的索彬。

"这里没有木马,可是有海马啊。"索彬说着,低头望着多多神秘地笑了笑。

"我要坐海马!我要坐海马!"多多高兴得喊起来。

一旁的小薛看着多多开心的样子,也笑了起来。

索彬忙向他解释:"多多,海马是不能坐的,只能看。"

"为什么?"

"因为它很可爱,多多会舍不得坐它身上。"

"叔叔,那我们今天可以看到它吗?"

"当然。不过,看海马之前,咱们得先填饱肚子。"索彬指着满条街的小吃,摸摸多多的肚子,然后抱着他用力一举,让多多骑在自己的肩上。

这样,三个人沿着小吃街一路走走停停尝尝。索彬时不时逗逗肩上的多多,惹得他不停地笑。

"多多,快看,小海马!"在临近海产品市场门口的一个小摊前面,索彬将多多从肩上放了下来,指着玻璃水箱里的小海马让多多看。

身体半透明的银色小海马在水箱里快乐地游着,像一架架微型升降机。

"老师快看,它的鼻子好长,眼睛好大。"

一旁的小薛看着这热热闹闹的一大一小,开心地笑了。

"叔叔,为什么它长得和马不一样?马那么大,它却这么小……"

"多多,海马和马是不一样的,就像木鱼和鱼不一样。"

小薛拍拍他的小肩膀,用手比画着告诉他。

"老师,它的皮肤好薄。"

"多多喜欢小海马,我们把它带回去好吗?"索彬弯腰问聚精会神望着玻璃箱的小家伙。

"真的可以吗?"他扭头看着索彬,十分惊喜的样子。

"当然。"

索彬边说着边转身问摊主:"老板,这个怎么卖?"

"您要是想买回去自己养的话,我这里有海马卵,你回去按照上面说的比例兑好海水就可以了,免得在路上带着这样的小海马不方便。"

"好啊,谢谢老板。"索彬接过摊主手上递过来的密封小罐子,转身将它给了身边将眼睛睁得老大的多多,"多多,这些海马卵全归你了,回去会变成很多的小海马!"

多多接过小罐子,说了句"谢谢叔叔"后,仔细端详起来。他很认真地问身边的索彬:"叔叔,它们会和箱子里的海马长得一样帅气吗?"

"当然。"

"它们都会有名字吗?"

"当然,如果多多替它们一个个都取名字的话。"

一旁的小薛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是微微笑着。

多多转过身,将手里的小罐子交给她,对她说:"老师,这是多多送给你的,以后由老师给它们取名字,反正要有一只小海马叫多多。"

"小子,叫多一,多二,多三,不是更好吗?"索彬用手刮了刮多多的小鼻子,又将他重新放回自己肩上。

穿过巨大的海产品市场,走出一个长坡,就到了海边,恬静的海湾紧依着通往镇外的公路。

小薛向一头望去,那是泊满了渔船的海港,暮色让它变得令人感到有一丝哀伤。索彬则望向了大海另一头,那是海天相接处的满天霞光,绚丽璀璨得让人目眩神迷。

"谢谢你带我们来逛市集。"

她将字写在贴纸本上,举到索彬眼前。

多多趴在索彬背上,已经睡着了,小家伙的身体被索彬的外套包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个头来,贴在索彬的肩上。

"我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放松地玩了,还得谢谢小薛老师和多多同学。"索彬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笑着说。

"这里很漂亮。"

她写好后又拿给索彬看。

"小薛……"

索彬突然叫了她一声,听到他叫自己的小薛连忙回头去看他时,索彬却又沉默起来。

两个人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慢慢地走着,旁边的公路上偶尔经过几辆离城或返城的汽车,周围安静极了。

"我们该回去了。"

突然意识到离小镇越来越远的小薛连忙伸手扯了扯索彬的衣襟,做着手势。

索彬忙说:"是啊,越走越远了。"

说完呵呵笑了笑,背着多多往回走。

"外套前面的口袋里有个盒子,你……把它拿出来吧。"沉默着往前走了一会,索彬突然对身边的小薛说。

她将手伸进多多背上的衣服口袋里,里面是有个硬硬的东西。她将它拿了出来,举到索彬眼前。

是个白色的小盒子。

索彬看了小盒子一眼,然后对她说:"你把它打开。"

她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看见一粒黑黑的珠子。有些意外地,小薛扭头看着索彬,眼里是询问的目光。

"送给你,就当是这次合作的纪念吧。"

她一听是送给自己的,连忙冲索彬摇头摆手,表示不能要。

"放心,是很便宜的东西,刚刚在地摊上看到,觉得它的样子特别就买了。你若不要的话,我拿它也没什么用。"

听索彬这么一说,她端详着手上的珍珠,才没有了刚才的紧张神情。

"谢谢,它很漂亮。"

小薛用笔在纸上写下这些字,高兴地将盒子收了起来。她一边走,还一边时不时地替索彬背上的多多拢拢衣服,三个人朝海港的方向慢慢走去。

此刻,汽车从不远处的公路上疾驰而过,驾驶座上的宿名浩望着前面,表情木然。他将手中的烟头动作利落地弹出窗外的瞬间,瞥见了沙滩上正散步的男人和女人。那男人的背上,是他们已经入睡的孩子。

和所爱的人,有自己的孩子,有家,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在宿名浩看来,却那么曲折。

/8

汽车在渡口停了下来。

早早出现的答案让一切幻想都不可能了,破灭后的难过让他憎恨自己一直以来急切的寻找。似乎是自己没有缘由的找寻导致了景妤的离开,他毫无道理的自责将自己逼到心里的死角,这样与自己的内心僵持了很久,难受到极致却仍然没有一滴眼泪的宿名浩终于爆发了,望着视线里孤独的海岸线,他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长长的叫声刺破霞光的柔美与恬静,然后又迷失在它浓密得无法释放的橙红色中。

他想到自己找寻一天得到的消息,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不去寻找会更好。至少在他心里,她会一直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

可是,茶楼那些老人的话一再冒出来提醒他事实的真相——

当时找到那家茶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宿名浩走进古色古香的厅堂,里面很冷清,除了几个卖茶叶的年轻女孩,就只有电视屏幕上兀自播放的暮云茶文化短片发出了声音。他从旁边的木楼梯上到二楼,看见几个老人围着茶桌坐着,正喝着茶晒着太阳聊天,他走过去在老人们身边坐下,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

"老人家,打扰了,我想向您打听个人,也住这岛上,叫张之全,大概40多、将近50岁的样子,他的父亲以前是开豆干店的……"

"豆干店?是以前胜昌门的豆干张吧。"

"老人家,您认识他,那您知道他住哪里吗?"

"早死了,他在世时也很少回这里。"

"那他的儿子呢?您知道他住哪里吗?"

"他很早就没住在岛上了,那宅子……是空的,从他们搬走后就没人住过。"

"在外面好好的,回来没多久,就走了。唉,那房子……晦气。"

"也是。先是张家姑娘,接着是爷爷,然后是孙女……"

"老人家,您说什么?谁的孙女?"

"豆干张的孙女啊,也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家里人带她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可能是张家那房子……"

"唉,小小年纪,说是遗传她家里人的……"

"小伙子,你是他们家什么人呢?"

"……"

他当时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老人们还说了些什么话他都听不见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也不清楚是怎样走回停车的地方的。

车内收音机里的中年男声用夹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讲述宫爆鱼唇的做法。

无法缓过神来的片刻,宿名浩觉得全身好像被束缚太久而变得麻木,手脚像失去了协调一样不听使唤。

一直就没有下雨。

也没有薄荷木茶。

他按下了车内电话的拨出键,接通了Paul的电话:"Paul,有空陪我喝一杯吧。"

在公司顶层的酒吧里,Paul比宿名浩要来得早。他刚要了杯白开水,抬头便看见宿名浩神情憔悴地走了进来。

"怎么了?"Paul看得出来,眼前这个青年老板有些情绪反常。

"没什么,你平时喜欢喝什么?"

"如果不是应酬,我从不喝。如果应酬的话,对方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两杯La-abita。"宿名浩对里面说了一句。

"还是一杯吧,另一杯换蓝色Kaka,谢谢。"Paul叫住了吧生,交代着。酒端上来后,Paul将蓝色Kaka给了宿名浩,La-abita则放在了自己面前。

"你有没有过一些连自己也解释不了的事情?"一直沉默只顾喝酒的宿名浩突然扭头问身边的Paul。

"没有,因为世间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Paul很肯定地回答了他。

宿名浩放下手中的杯子,扭头盯着Paul。

见宿名浩一脸的不相信,Paul反问他:

"你不相信?那你说说你解释不了的事情吧。"Paul说完又补充一句,"解释不了的原因一般都是因为方法不对,或者立场与心态不正确。第一种是不成立的,因为方法总是比问题多,我觉得你应该属于后者……"

Paul还没有说完,宿名浩突然打断了他:"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喜欢的人是你叫我去找的女孩?"这不是平日里果敢自信的宿名浩,Paul看着宿名浩,有些隐隐地担心起来。

"那里的人真的认识豆干店爷爷,也认识她的父亲,她15岁的时候得了奇怪的家族遗传病,因为要治她的病所以搬家离开了那里。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你说她会不会……"宿名浩说着端起酒杯猛喝一口。

"她现在一定会好好的,不是说搬家就是为了治病吗?说不定现在就在我们周围不远的地方好好地生活。"Paul连忙抢过他的话,伸手拍拍他的肩,安慰着他。

"她的姑姑,还有奶奶,都是得同样的病才离开的。我总担心……"

"别那么想,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一定会没事的。"

"我真后悔自己去找她……之前,我总觉得她就生活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们会碰巧再遇见,哪怕我们真的擦肩而过却没有能认出对方,可至少她会好好地拥有自己的生活。若我没有这样一再地找,她似乎就会一直好好的。"宿名浩的自责让Paul很意外,他告诫宿名浩,做人心情最重要。

"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将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归结于自己的行为。举个例子,有人早晨去上班,下楼没出巷口突然想起自己做完早餐没关天然气阀,于是回去检查,结果关好了。于是再出门,走到车站记起刚才关门没有将钥匙取下来,于是又折回去,结果门上没有钥匙,发现钥匙在手包最里层,于是又再次下楼……"Paul认真分析的耐心让宿名浩投降了,他只好打断Paul:

"Paul,我知道你是想说我有强迫症。"宿名浩将蓝色Kaka一饮而尽。

"也不是,只是你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宿名浩。"

Paul说的也是真心话。

"你今天这么善解人意,也不像古板的Paul。"

说完,两个人望着彼此笑了笑。

"好啦,继续找她的事情,你还是交给我吧。现在先送你回去。"Paul见宿名浩喝了不少,有些担心地对他说。

"不用,我自己回去。"

说着,宿名浩抓起桌上的钥匙放进口袋离开座位。

Paul跟在他后面追了出来,说:"那你别开车,打车吧。"

……

开车回到住处时,时间已过了1点。

宽大的起居室内,黑色水晶框的大显示屏幕亮起来,一个女人系上围裙进厨房时回头冲房间里的宿名浩温和地笑了笑,不见了。他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按下静音键,将外套脱下扔在沙发上,倒头把自己摔到床上。

星期天的太阳透过窗户照到了小男孩的小床上,他睁开眼睛,发现妈妈不在屋子里。穿好衣服,挤好牙膏的他去院子里刷牙时,听见妈妈正在院子外面和谁说着话似的。他走到门口,看见妈妈的背影,还有一个陌生男人的脸。

陌生男人将一个信封塞到妈妈手中,转身走了。小男孩连忙躲回屋里,想起房东太太和邻居婶姨们的话,心里难受极了。

第二天,妈妈将钱放进书包后递给他时,他几乎是带着怨气夺过书包出的院子。他没有像平时一样和妈妈说再见,也没有去学校,而是背着书包去了江边。

他在江边瞎逛,捏着那几张用来交学杂费的纸币坐到天黑才往家走。

"小航,你跑哪里去了?快走吧。"还没到弄堂口,一直等在那里的景妤一把拽住他便往街上跑。

"去哪里啊?"

"医院,阿姨、你妈妈她……在医院里。"

因为着急,景妤说话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

听到医院两个字的时候,他心里莫名地害怕起来,好像眼前的街道全是棉花铺成似的,他使劲抓着景妤的手用力地跑着,脚下是软的,脸上全是眼泪。

一进医院的走廊,豆干店的爷爷便过来抱住了他,带他穿过一张窄窄的门。

他看见妈妈表情漠然地躺在白色的床上。

他使劲喊:

"妈妈……"

妈妈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看他。

他后悔自己早晨没有和妈妈说再见,憎恨自己从妈妈手中夺过书包时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妈妈才会睁开眼睛望着自己说:"小航饿了吗?再等等,饭马上就好了啊。"

意识到一切都只能是这样,在事实全都不能再改变的时候,他在医院里大声哭起来。那声音像一个任性至极的孩子丢失了明知不可找回的物品,却仍然无理取闹似的一味索要,任谁哄他都无济于事。

几天后,他被那个和妈妈在院门外说话的陌生男人带出了院子的大门。

走到弄堂口的时候,景妤追了出来,将一个卷好的纸筒给了他。那里面,是他喜欢的已经上好了颜色的骑马张飞。

骑大马的张飞被他用纸裱好后,被端端正正镶进了矩形的镜框里。此刻,那黑脸张飞正端坐床头,望着神情黯然的宿名浩。

他将自己的脑袋塞进枕头下面,希望与往事无关的梦能将自己带去别的地方。

/9

"Aslongasyou'renearthefirsttimewemet,Icouldsee,

ThatyouandI,weremeanttobe……"

手机铃声响了,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可觉得周身乏力。

响了几下后,铃声真的识趣地停止了。

没过多久,电话又接着响起来,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他几乎是挣扎着伸手去够床头的电话,然后拿到耳边。

"对不起名浩,今天的新人公益宣传活动你还要亲自去吗?"电话里是Paul的声音。

"你去吧。"宿名浩含糊地说了一句后,将电话扔到了一边,又躺了回去。

Paul放下电话,去了企宣部。

/10

保育院人工湖中的雕塑被洗刷一新,与小广场上临时搭建的舞台遥相呼应。媒体的记者们陆陆续续聚集在湖边,都抢着掀宿英传媒的新料。

孩子们的舞蹈活动室改成了临时的化妆间。地上大大小小的行李包,桌上散落着没有来得及收拾的各种物品,唇笔,一次性纸杯,化妆包,翻到一半后搁在角落里的彩页杂志,还有各类有型有款的帅哥与美女。

艺人的忠实Fans们将由人工湖通往小广场的路围了个水泄不通。保育院孩子们的座位安排在最好的位置,小薛和孩子们坐在一起,认真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热歌劲舞只是做渲染。

"下面有请我们这一季的杂志封面公主——优丽!"

优丽?

小薛紧紧盯着舞台中间的位置,当她看见眉眼明媚的卷发女子出现在舞台上时,开心地笑了。

果真是优丽,少年时代的邻家妹妹优丽。

优丽演唱的是韩语歌曲,但那声音婉转动人,温情伤感,她想象不出自己平凡的人生之外的他们,都有着这样让人不能料及的变化。

人生是怎样的奇妙呢?

在时间将世间的事翻阅过许多页之后,你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坐在一群人中,看着一个你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唱着陌生的歌。

往事不会再出现,可它在你的心底渐渐涌动起来,一浪高过一浪,而面前这个近在咫尺的人什么也不会知道。

时间的妙药,也是如此,它让一切美好,伴随着怅然所失的遗憾。

"小航,走吧。"星期天下午,景妤来院子里叫小男孩一起去书店。刚好,优丽跟在她爸爸身后,从舞蹈训练班回来。

"景妤姐姐,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优丽甜甜的声音叫着景妤姐姐,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

"好啊。"景妤高兴地答应着。

一旁的小航却一直低着头,一个人走着。

在路上,小航站在景妤左边,优丽就跟在左边。小航躲到景妤右边,优丽就跟在右边。

小航只好走到前面,优丽又跟去前面。

景妤怀里抱着自己描画的本子,走在后面望着两个人的背影,笑着追上他们。

景妤和小航一人找了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坐在书架中间的空地方开始看起来。只有优丽,担心坐在地上会弄脏自己的衣服,站在一旁到处找着,看有什么可以拿来垫一下。

"这个给你垫一会,不过你别乱动,怕弄坏里面的画纸。"景妤将手里的描画本子给了优丽。

"我不会的。"优丽高高兴兴地在小航和景妤中间坐了下来。

"这张真好看。"没事拿着画本开始翻看的优丽,指着画本里一张红楼梦人物图对景妤说。

"我喜欢这张。"景妤指着骑马张飞的那张说。

"这个人的样子真丑,还有胡子。"优丽望着张飞,做着鬼脸说。

一旁的小航不说话,只是专心看着手里的天文故事书。

眼前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新星就是当年的小女孩,优丽的变化像梦般不可思议。

爷爷回老家去再也没有回来的那个寒假,是她人生中最漫长无助的日子。豆干店因为房租到期被房东收了回去,她不得不辍学。在独自一人去墓园看过妈妈后,便成了四处流浪的孩子。

她变得不喜欢说话,时间一久,便渐渐习惯了不说话。

直到保育院院长将昏迷在街边的她带回保育院,那时,她已经有了严重的语言障碍。

在这之后的十多年,她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离开过这家保育院。

小航呢?他还好吗?

这样想着的她,内心觉得一阵温暖。他一定会生活得很好。因为从他被带走的那个冬天开始,自己就每天为他祈祷,直到现在。

节目结束了,狂热的少男少女们渐渐散去。

舞台变得空落落的,有人开始将舞台上的东西一一拆去。

人与人之间的相聚离散,也都是一样的结局吧。往事的布景被时间一一拆去,相识的人却被记忆之网缝合在心里,如同琥珀中的小世界,永远定格在那个瞬间。

小薛离开座位,往人工湖的方向走。

"嗯,是我。"

"这样啊,今天我还有课,恐怕去不了。"

"要不明天晚上吧。"

"哦,那也好。"

"好吧,再联系。"

她听到身后有个女孩的声音在讲电话,接着突然听到"呀"的一声,什么东西散落一地。她连忙转身,看见散落一地的口红啊睫毛膏啊眉笔啊粉刷啊,一脸愁相的优丽拖着行李包站在她面前。

她连忙跑过去帮优丽捡地上的东西。

优丽将小化妆包的拉链重新拉好,对她说:"谢谢你。"

优丽的声音很温柔,不再是以前甜腻腻的声音。

她笑笑,向眼前的优丽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看着优丽冲自己露出笑脸,她开心地用手语说:

"优丽,你还记得我吗?"

"哦……实在对不起,我看不懂这个……"

看不明白手语的优丽一头雾水,望着眼前这个用手语"说话"的年轻女子,温和地胡乱地比画着并说着抱歉的话。

小薛并不在意,继续微笑着比画着:

"我帮你吧。"

她用手指着院门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拿过优丽脚边的行李包,径直朝大门走去。

"请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走到保育院大门口,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眼前这个手语女子的优丽,忍不住问她。

看着已经上出租车的优丽,小薛只是向她笑着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