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1.

许默年要订婚了,没有通知夏怡。

准新娘是陶琳娜,A市市长女儿和科长的儿子。订婚仪式很隆重,几乎全A市都知道了。阿然跟夏怡谈起这件事,夏怡很愕然。她一直不关注新闻,也不关注流言,于是成为整个A市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阿然问:“订婚酒席你去吗?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太伤人了。”

本来夏怡也是不去的,但阿然后面那句话听得她心堵。她想所有人都料定她要当败兵躲躲闪闪的时候,她就要出其不意,高调登场,这才不枉费她叫了十九年的夏怡。

夏怡说:“去啊,为嘛不去?他请我就去。”

她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许默年打来电话。夏怡心想他母亲的准是阿然三八了。果然,许默年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到核心,听得夏怡比他还急,只好替他把话说完:“听说你要订婚了?恭喜恭喜。”

电话那边的许默年沉默了好一会:“嗯……谢谢。”

夏怡问:“怎么不邀请我吗?”

许默年声音低低的:“邀请的。”

然后许默年就告之了时间日期。十九岁的准新郎和十八岁的准新娘,这订婚有搞头,好像要像全世界宣判我们已经爱得死去活来,就算早恋也非得瓜熟蒂落的决心。

夏怡答应到时一定去,还开玩笑说你小子敢邀请我,就不怕我抢了你老婆的风头?

挂完电话夏怡哽咽,哭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整个五官都皱在一起。她边哭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要多丑有他妈多丑,是哪个男人见了都跑。

夏怡却任由眼泪挥洒。一是她实在控制不住情绪,二是就当祭奠自己消亡的初恋。不过她在内心做了决定,这辈子,再也不会为第二个男人这么伤心伤肺地痛哭。

夏怡喜欢许默年其渊源深远,需追寻到小学。第一眼看见许默年,就中了一见钟情的毒。

那是五年级的夏令营,刚抵达营区的她从校巴走出来,看到对面校巴也走下来一群学生。许默年就在其中,白衬衣白裤子,领口还系着绯红的蝴蝶结。暖黄的光芒打在他脸上,又从他碎钻的眼里晃出来,他纤尘而不染如天使……

夏怡一头栽了进去,万劫不复。

整个营会,她在方圆几十里目光所见之处寻找他,每次视线落到他脸上,眼睛就像摄像机的镜头“咔嚓”定格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邂逅的诠释除了“命中注定”,还有个定义是“不得不见”。她想她跟许默年的邂逅是“命中注定的不得不见”,上帝把她拉出娘胎,就算计好了她是许默年的人,这辈子身和心都要全投入地为他奉献。

营会结束后,她打听到许默年的学校班址,仅半个学期就给他写过五十三封情信。这对当时写检讨只会重复“老帅(师),我错了,在(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的她来说,多么不易。

可许默年坐定如山,对她的攻势毫无反应。五十三封信,他只给她回复过一封,短短四字:“学好国文。”

夏怡的写作水平真的很烂,字也难看到了极点,宁静就没少拿她的信取笑她。其中比较经典的几封是:

“今天学校组织秋友(游),我在南苑小学门口见到你,我好高兴。”

“今天我还是相(想)告诉你,昨天见到你,我是真的很高兴。”

“我又相(想)起前天我见到你,于是又很高兴了一天……”

“你真的很帅你知不知道?眼镜(睛)大大的,头大大的,手大大的,身高也是大大的……我今天专成(程)去南苑小学看你,你带(戴)着一只(顶)鸭舌帽,就好比是一只唐老鸭可爱……”

初一夏怡很幸运地跟许默年上了同一所学校,班级也隔得不远。这简直就是把大灰狼丢进羊圈,夏怡高兴得在路上踩到狗屎都觉得是香的。

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她一天到晚偷看他、骚扰他。可他真的很安静,最大的爱好是去图书馆阅读。每到这时,夏怡就跟过去抽风,一会把书弄得哗哗响,一会又爬在窗台上撞翻花盆,其间不停上厕所、喝水、吃点心……直到他受不了把视线放到她脸上为止。

“你干什么?”通常这时他会皱起他好看而英气的眉,但并不会真的生气。他性格很温驯,她从未看他对谁红过脸。

“嘿嘿。”夏怡吃准他的性格,一脸无赖地瞅他,“没什么,你继续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在这里。”

于是他就继续看书了。

而夏怡继续看他。

相识久了后,夏怡发现他其实是口硬心软,面对她时态度冷冰冰的,行动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旦她生病啊,被老师罚站啊,跟女生打架啊……种种时候,他都像个神奇的Superman突然降临,解决掉她的麻烦后又突然消失。

夏怡从不担心他被人抢走。他情商很低,对女生都很冷淡,也分不清美丑。夏怡曾把宁静的相片拿给他,问他怎么样。他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还可以。”

夏怡酸溜溜地问:“哪里可以?”

“外景不错,采光和拍摄度也可以。你要照相?”

“什么?就这样?”她不死心,“你再仔细看看。”

那张相片里宁静穿着白色的裙子,面色恬静,站在一大片紫色的薰衣草田里,就像一朵纯净洁白的云。相片曾在学校元旦晚会放大成海报挂在通告栏上,引起滔天轰动,不管哪个男生都要为之疯狂的啊!

许默年于是又认真看了看,眉头皱得死紧,仿佛那是比奥林匹克还难解的题:“嗯……照相馆的LOGO也设计的不错……”

夏怡差点笑翻。

对于少女时代的夏怡,许默年就像一个遥远而粉红的梦,她从没有想过能得到他。她以为这样单方面的纠缠会一直持续,直到她老死的那天。可高一的夏天,一切逆转了——

依稀记得那是个艳阳天,傍晚的火烧云从眼际一直滚到天边。许默年站在空荡教室的讲台上,放下手里的值日本。

“我们交往吧。”他抬起头来,口气像往常说“我们走吧”一样轻松随意。

“好啊,我们走。”夏怡下意识捞起书包朝门口走去,两步之后身体定格。

她的头脑长达了整整三分钟的空白,转过身来,傻不拉唧地问:“你说什么?”

“你每天缠着我,交不交往都一样。”

“埃?”夏怡又傻了三分钟,“……当我前面那个问题没有问。”

2.

夏怡决定一定要在订婚酒席里抢陶琳娜的风头,让许默年后悔自己看走了眼,让旁观者全都唾弃他看走了眼!这意味着她要高档衣服、美丽造型、精致妆容……用广大通俗的翻译解释就是:银子,人民币!

夏怡把手伸进衣兜里,只掏出一叠没用完的餐厅纸。

夏怡给宁静打电话:“姐妹,我穷翻了,搞点银子来花花。”

宁静很豪爽地问:“卡号?”

夏怡拒绝:“不不,我的意思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然后宁静花了十分钟说服她没成功,花了一分钟打电话帮她搞定工作。

在夏怡眼里宁静一直是神通广大用来膜拜的。世界上就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没有她走不过的路,没有她疏不通的人。

可用宁静的话来说:姐可以搞定全世界,唯独在你面前栽了。

夏怡经常感叹:“为啥你就那么厉害呢?”

宁静说:“傻丫头,你以为我真是神?我就是一凡人,只是我比任何凡人都能忍。”

宁静真的很能忍,她给自己取了个外号叫“忍者神女”,创造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神话。她经常游串Pub、酒吧各种夜店里,靠着她的忍计虚迎奉承形形色色的男人,从中获得好处。每坐上一个男人的车她都会带刀。有次一位大叔不放她下车,她用刀架着对方的脖子说:“你必须,送我,回家。”

夏怡问你就不怕他们寻机报复吗?

宁静笑了:当然,心虚的是他们,他们瞒着家庭在做坏事,有什么理由找我麻烦?再说了,我要的钱不多,不过就是他们喝几瓶VSOP、XO的价钱。

不捞钱的时候宁静穿着最朴素的衣服,扎着最朴素的马尾辫,混在一大堆朴素的女孩当中。除了她的面孔和身段比其她女孩更漂亮惹眼,她看起来与常人没有任何不同。

当然她臭名在外,曾不止一次有人跑到夏怡面前:“你就是宁静?你他妈是个烂妓女。”

夏怡想告诉骂她的每一个人,你们搞错了,她不是宁静,宁静也不是妓女。

她认识宁静的时候,宁静和任何纯洁的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七岁的她扎着双马尾,站在通了光的讲台上,用细声细气的声音说:“我叫宁静,宁是宁静的宁,静是宁静的静。”

一晃眼,十九岁的她已经江湖老辣:“老娘宁静,宁是宁缺毋滥的宁,静是静若处子的静。”

每次想到这,夏怡都会忍俊不禁:“小时候被你纯洁的小样骗了啊。”

“什么话,从前现在将来,我都是始终如一地纯洁。”

夏怡知道,她当然是纯洁的,即便有妖精的潜质,她眼睛里流露的仍是最真挚的纯白。

夏怡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脸,眉清目秀唇色略带点苍白,虽没有宁静漂亮但也是漂亮的,属于女孩中即便穿统一校服也格外出挑的那种。

感情的失败让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婆。

事实上,追夏怡的男生很多,虽不像宁静的追求者那样车载斗装,排个小小的补习班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夏怡始终觉得,有一堆的三品男人追自己,还不如一个一品的男人追自己有成就感。可惜,整个“补习班”的男人都是三品的,连个二品的都捞不着。

夏怡为了一品的许默年含辛茹苦兢兢业业,到头来却成了个屁。

屁就屁吧,夏怡想,别人把她当屁她可不能把自己当屁!

这样想着,从“比她美”女子沙龙走出来又逛了圈商城的夏怡觉得Money花得一点也不心疼,人争一口气,树为一张皮。夏怡很满意路上频频回头的惊艳视线,这证明她的魅力所在。

许默年和陶琳娜的订婚宴设在全市最高的酒楼,名字很好听:“金座”。那可真的是有真金白银雕刻的座位,大理石地面和墙壁映着水晶吊灯光,整个酒店金碧辉煌。

当然,这些都是听阿然说的。

阿然的原话说得更神乎其神:有钱人都不一定去得了“金座”,就算是里面的服务员都要求高,要关系的。去那混饭局的大多是高官达人,市长啊、局长啊、科长……对了,你够幸运还可以见到明星。

夏怡家境很好,她爸夏志仁是鞋厂的老板,还有一票子高官亲戚。夏志仁经常出入这种场所,有“金座”的VIP,不过他一次都没带夏怡去过,夏怡也不稀罕。

夏怡这个人性格双面。在喜欢的人面前率性可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在不喜欢的人面前高傲冷漠,给谁个笑脸都是天大的恩惠。

许默年订婚当日,“金座”3—8层全被包了,挤满了人。地下停车场的小车都停放不了,排到外面的广场上,造成堵车场面……

夏怡当时觉得很夸张,后来去上洗手间看到长龙队伍一直蜿蜒到楼梯口,想这才是真的夸张。

夏怡漂亮的衣服被挤得皱了,光滑的鞋面被踩了又踩,美丽的发型早就散了,四周没有镜子,只好匆匆地用皮筋扎成一把。人实在太多,她和阿然被人流冲散了。这么不巧,手机又没电,联系不上。

3.

夏怡越来越透不过气,冲到露台上去吹风。没想到那里早有人捷足先登,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男生单手撑在墙壁上,个头很高,高大的身形完全笼罩了贴上墙壁上的女人。

他们的动作……Kiss?

夏怡下意识往后退,谁知后面都是人,踩了谁一脚,紧接着被一声炸响的女高音吓到。

夏怡回头:“抱歉。”

那人不高兴地推了她一把:“怎么着你,后面都不长眼睛的啊。”

夏怡一个踉跄又被推回露台,她不情愿地站直身体,想“我后面没长眼睛,不过你后面也许长了”。再抬头时Kiss那对情侣的女生不见了,男生还在,嘴唇上沾了点大红色的口红,嘴角叼着烟,正一副傲睨天下的表情看着夏怡。

夏怡没想到她会遇到传说中的流氓人物,原野,还是以如此戏剧化的场面。

她想她当时的表情一定表达出来了内心所想:怎么,“金座”也能出入流氓?不然原野看她的眼神不会这么不爽。

“认识我?”他把烟从嘴里拿下。

夏怡摇摇头:“不认识。”

“那很好。”他把烟又叼回去,咬着烟头模糊不清地说,“你祈祷以后也别认识。”

语气又拽又不可一世。他以为自己在拍电影?还摆Poss!

夏怡一向懒得理鸟人,转身离开露台。然后她看到和她一样侧着脸的许默年,他站在大厅正前方的礼台上,右手被陶琳娜挽着,左手握一支麦克风。

白色西装,黑亮短碎,少年漂亮的手指轻扣,如象牙雕刻的杯托。

夏怡的眼睛有些闪痛,脑子里出现类似飞机划过的轰鸣,而后是司仪高调的声音。他在问许默年:“准新娘漂亮吗?”

许默年表情茫然,看起来并不在主题上。

司仪圆场:“他太紧张了,准新娘把他迷得七荤八素……”

满堂哄笑。

司仪再问:“准新娘这么漂亮,再给你个要不要?”

许默年似乎真的很紧张,他看着穿过层叠人群走到礼台上的夏怡,茫然地呆了半秒:“要。”

又是满堂哄笑。

司仪再次圆场:“要也不行。准新娘只有一个,你要好好珍惜。”

台下掌声和口哨声交错响起。这时的夏怡绕过司仪,直接走到许默年面前。在所有人未来得及反应时,拉住他的衣领强迫他低头,吻了他的唇。

是啤酒的味道,涩涩的,跟想象中完全不同。

夏怡放开手,舔舔唇,她抬首看着许默年那双明眸,他也正看着自己。看她的眼水光闪闪,表达的讯息是什么?激动?高兴?厌恶?还是为难?!

夏怡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紧接着给了他一巴掌,很响,透过麦克风整个大厅都传遍了。

夏怡想她喜欢了他这么久,应该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那么就索取掉她朝思暮想的那个吻吧。而这一巴掌的意思是我们完了,去你大爷的狗屁承诺!

整个大厅都混乱了,许默年是发懵的表情,陶琳娜是惊愕的表情,司仪是呆滞的表情。夏怡赶在保安遣送她离开前,自觉走出了“金座”。

极力忍住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她想起她跟许默年分手的场景。时值花开,成荫的木槿林白花点点、光影斑斓。许默年隔了她点距离站在一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他的表情有些局促,眼神一直盯着那块石头。

夏怡想这个场景这个气氛还有许默年欲言又止的样子,应该是她人生中交出第一吻的时刻。等了一会她忍不住了,捋捋额前被风吹乱的发:“怎么,你不是有话要说?”

许默年半天才开口说:“也许你会觉得这个要求很过分。”

“不会的。”

“如果你不答应,我……”

“我怎么会不答应!”

“你答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

“嗯,你快说吧。”

许默年深吸口气:“夏怡,我们分手吧。”

夏怡心如小鹿乱撞,脸泛红晕:“好啊,我答应你!”

就跟他们的爱情开始一样:“我们交往吧”“好啊,我们走”,他们的爱情这样结束了:“夏怡,我们分手吧”“好啊,我答应你”。

夏怡永远输在她不了解许默年的心思,不了解他下一秒要说什么,但是她又总是自以为很了解地去揣测他的想法。夏怡于是又陷入头脑空白中,呆呆地僵硬地站在原地,等她反应过来,许默年已经走了。

第二天,她在校门口看见许默年跟一个女生走出学校。起初,他们隔了几米远,混在放学的人流中看不出是一起的。直到离开学生蜂涌的车站,两人的距离才缩短,渐渐走在一起。

夏怡站在街角,木然地看着许默年从车棚推出一辆自行车,女生坐着他的车尾一起走掉的画面。以后的每天,都是如此……

那个夺走许默年的女生,就是准新娘陶林娜,低她和许默年一个年级。

长相中上,个子1.55米都不到,站许默年身边尤其显得许默年高大。虽然长相和宁静夏怡没法比,但听说为人很有手段,异性缘好到不行。

今年秋天她刚入校就成了红人。一是她A市市长女儿的身份,二是她高出高考录取线一百三十分的传奇,三是在沉闷且毫无新意的新生会致辞上,她说:“我叫陶林娜,今年十八岁,单身——所以想跟我做朋友的可以考虑我哦。以前的岁月里失去过很多,我告诉自己没关系,上帝没有给我酸桃,是因为要把蜜桃赐予我。我等待着,在天华遇见属于我人生中的蜜桃……”

这之后她名噪一时,进了学生会担任文艺部部长,又唱歌又跳舞还拿手很多乐器,露脸颇多。很多男生着了迷,一致公认她为“蜜桃天使”,寓意为每个男孩心里的蜜桃。

与此同时,她也成为了女生的公敌。

“那个陶林娜,长得又不怎么样,还哗众取宠,作得让人恶心。”

“上帝没有给我酸桃,是因为要把蜜桃赐予我——这话COPY自网络语录,她也好意思当作自己的成名语。”

“唉,水清无鱼,人贱无敌。”

很多男生站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就算是网络经典语又怎么了。新生致辞每人都有机会表现自己,给你那句话,你敢说?”

“陶林娜蛮可爱直爽的啊,没什么心机。我就不喜欢那些背后挑唆是非的长舌。”

……

以前夏怡死巴着许默年不放的时候,宁静经常唾弃她:“你不要这么贱行不行?!自己的尊严要揣好,丢了可就再也捡不回来,自己有了尊严别人才会高看你。”

夏怡笑说:“你等着别人来追你,好的男人也等着别人追他们……你想过没有,追你的男人都是被女人挑剩下的,是酸萝卜还是烂白菜?”

这个世界,为什么走在大街上的都是帅哥配丑女,美女配衰男?

因为有资本的都太高傲了。

夏怡秉着“我作贱自己”去维持我们幸福的原则,直到那一刻,才发现她错了。他妈的错得如此离谱……

4.

分手最快的疗伤法是眼不见心为净,去一个跟过去毫无关联的地方重新生活。

可现实是残酷的,夏怡去不了别的地方,每天还得面对同班的许默年,同校的陶琳娜,时不时看到他两上演恩爱夫妻手牵手从她面前晃过的画面。

许默年在校担任学生会会长,以前就是红得发紫的大红人。现在和陶琳娜一起,更是被抛上了最顶层的风口浪尖。经常有学生开玩笑说吃他们的喜酒,什么时候把宝宝造出来好认干爹和干妈……

夏怡坐在餐厅里吃饭、在卫生间上厕所、哪怕走在放学的路上,都经常能听到别人议论他们。

国庆节那天,学校举办了庆国联欢会。夏怡坐在密集的观众席中,看到陶琳娜把钢琴、古筝、吉他、小提琴和沙克斯全都玩了个遍。一共二十个节目,她的独舞就两场,合唱一场,群舞四场,再加上乐器……一大半的节目都是她在秀,搞不清的还以为是她在办个人演唱会。

其中有一场合唱本来是夏怡和许默年的,《今天你要嫁给我》。当时校委会认为这首歌不够“青春、励志”,会给学生带来早恋的不良风气,不给过。夏怡费了好大的劲,到处拉关系,才好不容易定下来。

这之后夏怡绞尽脑汁地排舞,自己和许默年的服装是托一个学设计的朋友亲手设计的。夏怡每天都在数日子,做梦,期待这天的来临。

“我把这次演出当我们的婚礼了,提前举办。”她笑眯眯地说,“默年你要有勇气跟我同台演出,唱了这首歌——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永不退货!”

“过了保质期怎么办?”

“过了保质期也不行!腐蚀了也不行!我就算埋地下化成泥,也是跟你合葬一个墓穴的人!”

许默年于是温润地笑,眉眼弯成她最爱的角度:“好吧,拿你没办法。”

……

而现在,因夏怡主动退出,站在台上和许默年手牵手唱着歌的人换成了陶琳娜。

那条以夏怡的身形设计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尤其的长,纯白色,拖曳到地上,看起来更像婚纱了。夏怡的目光又落在许默年身上,他穿着白色的小西装,领口还别了朵玫红色的花,眼神纯澈剔透……

为什么如此幸福的两人不是“我们”。而是“你们”?

夏怡开始觉得那个学设计的朋友有病,干嘛仿新郎新娘装做了这么两套服装?紧接着她觉得自己更有病,因为当时是她要求务必做得像新郎新娘装。

heyhey,uhuh

叮当听着礼堂的钟声

我们在上帝和亲友面前见证

这对男女现在就要结为夫妻

不要忘了这一切是多么的神圣

你愿意生死苦乐永远和她在一起

爱惜她尊重她安慰她保护着她

俩人同心建立起美满的家庭

你愿意这样做吗

yes,ido

一路到尽头昨天已是过去

明天更多回忆今天你要嫁给我wo……

夏怡以前最喜欢听,听了觉得最幸福的歌,却在这一刻,变成无数把明晃晃的刀片刺进她的心里,流出脓血。

一曲谢幕,满场尖叫,许默年拉着陶琳娜的手站在台上气定神闲地微笑,不时有班里的学生跑上去献给他们花束。彩带升起来,漫天的碎片中夏怡仿佛看到许默年的目光晃到自己脸上,可是盯睛一看,他的视线又撇开了。

夏怡起身,逆着人流朝学校外走去,在校门口碰到买饮料回来的阿然。

阿然看到她惨白的一张脸,拍她的肩膀安慰:“夏怡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我们都想帮你出口气,陶琳娜一来,我和几个姐妹都退出作为要挟,谁知道……妈的第二天许默年就把我们的名单换掉了!”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夏怡的脸色更惨白了。

她想她真的受不了,她需要休息,这个狗屁的世界。请了生理假又请水痘假,后来孕妇假车祸假都想编出来,被宁静一通砸来的电话骂醒。

她说:“你再逃避,也是生米煮成夹生饭的事实。”

夏怡问:“为什么是夹生饭?”

宁静答:“还没结婚啊。”

那迟早都会煮成熟饭。

“其实你该庆幸。”宁静老谋深算地说,“天下没有拆不散的夫妻,只有不努力的小三。只要准新娘不是你,你总有机会的。”

这句话太绝了,也太狠了。道尽这个社会的无奈和现实。

夏怡大笑,笑出了眼泪说:“主要问题是,我一旦心死了,九头牛也拉我不回,就算是他许默年。”

5.

夏怡没想到她会再见到原野。

那天下着大雨,差不多是傍晚时分,夏怡经过公园时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

夏怡家离这个公园不远,在一个很高档的小区,附近也是设计得差不多的漂亮小区。从高空看下去,所有小区拼成一张中国地图的“公鸡”形状,所以这里又叫“迷你中国村”,住的都是高官贵人。

夏怡停下脚步,撑着伞站在公园的围栏前向内望,看见几个人影在风雨中隐约闪动,好像是打架。打人的几个都穿着九中的校服,被打的人一身血水,白衬衣,亚麻色裤子。湿答答的发遮住大半张脸,躺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

在夏怡面前的围栏上还挂着一件外套,深蓝色,是“安踏”牌的运动服。夏怡想起许默年也有这么一件,那个被打的男生身形也跟许默年尤其像……

夏怡只感觉耳膜嗡的一声响,扔下伞往栏杆内翻,声音是高亢的尖叫:“别打了,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人同时住了手,看向夏怡。

夏怡坐在高高的围栏上:“你们凭什么打人?我刚报警了,你们1、2、3、4、5、6……6个九中的,要是他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也脱不了干系。”忽然身体一滑,她从上面掉下去,双膝扑通嗑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耳边传来男生们的嘲笑,“哪来的女孩子?”“喂,快走吧,别多管闲事。”

夏怡怨愤地站起来,朝那边冲过去。

“把她拉远点。”领头的黑皮肤男生抽出一把瑞士军刀,用手指拨拉了一下刀片,“今天不跺了这小子的手指,我胡图的名字倒着写!”

然后就有两个男孩子来拉夏怡的手,夏怡闪开了,手里抓起的石头打在其中一个人的头上。另一个朝她扑过来,她拽下身上的包扔过去。

大雨刷得所有的景物都模模糊糊的,夏怡喘着粗气,转眼看到黑皮肤男生朝“许默年”走近,刀刃银光一闪,她不由自主地挡了过去。

“妈的!”黑皮肤男生松手,“小三八不要命了?”

钻心的疼……

夏怡低头看到那把瑞士军刀插在她肩部的位置,血色迅速染红了衣服周围,顺着刀柄一滴滴落在地。

公园外响起大人说话的声音,然后是走近的脚步声。黑皮肤男生恨恨瞪了夏怡一眼,警告着:“原野,算你王八羔子运气好,下次再被爷撞到,小心点别横尸街头喽。”说完,抽出那把瑞士军刀,在夏怡的身上擦了擦,招呼几个男生走掉了。

夏怡的手用力摁住肩膀,好多的血顺着指缝流出,与雨水一起交融地浸透了衣裳。

原野?

她呆滞转过头,看到男生擦掉唇角的血迹,正抬起他尖削的下巴看他,被雨水氲湿的眼眸黑得惊人……天空浓厚的乌云交叠,像燃起了一场黑色的大火,在轰隆的爆破声中一朵又一朵蔓延,一直蔓到他漆黑的眸里。

夏怡咬住唇,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原野的目光望到她肩上,皱眉说:“你怎么样?”

夏怡不答反问:“你的小弟呢,他妈的你不是东城的老大?老大也会被人打?!”

原野什么也没说,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夏怡怒吼:“放开我,我的伤处不在脚!”

原野把她放回地上:“行,那你自己走,我送你去医院。”

“谢您了,不需要。”夏怡大踏步朝公园外走去,脑子却是一阵天翻地覆的眩晕。忽然双腿一折,她昏倒在倾盆大雨中。

夏怡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七岁那年。那天是大伯的生日,所有亲戚都聚在大伯家,夏怡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几个亲戚的孩子在不远处玩秋千。

夏怡记得那是个铁艺的秋千,钢架支撑着,有一排星星和月亮的雕花。在秋千上的花架爬满了葡萄腾,一大窜沉甸甸的葡萄落下。

夏怡垂涎那葡萄和秋千很久了,不过她从来就没有靠近过。因为妈妈和亲戚的关系不好,她也被连带讨厌了,每次家庭聚会,都要格外中规中矩不能出现一点小错。

几个表哥表妹就在那放肆地玩着秋千,放肆地吐着葡萄皮。忽然一个稍大的表哥说:“你们看,夏怡又在瞪我们。”

“真的,她在瞪耶!”

“谁敢过去给她一耳光,秋千就给谁玩。小惠,你敢不敢?”

小表妹小惠摇摇头,缩在秋千后。

“敏敏,你呢?”

“这有什么不敢的。”

然后夏怡就看着比自己小八个月的大表妹陈家敏走到自己面前,睁着大而雪亮的眼,毫不犹豫给了她一耳光。

小孩子手劲大,不知道轻重。夏怡被那一耳光打懵了三秒,很快站起来,豹一样迅捷地朝她扑了过去……

后来她们被大人拉开,陈家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只是被夏怡还回一巴掌,而夏怡,却被围上来的小孩又打又踢。

夏怡一辈子也忘不了当时的场景:姑姑叔叔大伯将她围了个圈,气氛紧张而严肃,她站在中心接受各种指责的目光。没有人问事情的起因和经过,大家都一致觉得会发生这种事都是她的错!

夏志仁的妈——那个老太婆闻讯从厨房赶出来,一把抱起陈家敏又是亲又是哄:“我的宝贝,别哭啦,你哭得奶奶心都疼啦。”

陈家敏大哭着:“不,我就要哭,我就哭。奶奶你打她我就不哭了……”

“好,奶奶替你打她。”老太婆怒气满面,当着所有人的面走过来给了夏怡响亮一耳光,“我带过这么多孩子,你爸爸,你叔叔,你姑姑!又带过这么多的外甥侄女……他们一个个乖巧可爱,我从来舍不得动他们一根头发。只有你!你一定不是我们夏家的孩子,谁知道是哪里抱回来的种!”

夏怡瞪大了通红的眼:“谁稀罕,我宁愿不是你们夏家的孩子!”

话音刚落,她的脸又挨了一耳光。

这次打夏怡的是她妈。

“夏怡,你别再惹事生非了。”她说,“算妈求你,你别再让妈难做人!”

至此以后,夏怡所遭受的任何委屈都只有忍耐。而忍耐并没有让一切息事宁人,那些欺负她的人,只会变本加厉对待她。无数个躲在被子里哭肿了眼睛的夜晚,妈妈坐在夏怡房里,说:“夏怡,你要听话,妈知道你委屈,妈也委屈。妈忍了半辈子全是为了你,为了我们有个完整的家。夏怡,我们生来就是这样的命,我们要学会认命。”

夏怡当时就想:我不认命。我这一辈子,绝不会认命。

谁给了她一耳光,她记得,谁给了她一颗糖,她也记得。那些欺负过她的人,将来她会一丝一毫地奉还;那些给过她温暖的人,她也十倍百倍地报恩。

而许默年,就是曾给过她无数的温暖,又将她狠狠推到冰冷地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