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六
我想某一天,
我会风干成城市的浮雕。
沧桑的纹路,悲怆的颜色。
某一天,谁的双手会在我的身体上抚过,
悲伤中,我碾落成尘,
我想将自己的骨灰拼写成——一生一世
城市的小风一刮,
我却没了踪迹。
可是,我知道,
你心里定是明白,我,喜欢你。
1、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我总觉得世界上很多事情离我们好远,怎么就这么逼近我们的眼前?
戈胜虎眉毛都跳起舞来,说,啊呀,丁丁这丫头真够出息了啊。说完就给丁丁拨电话,说,出息了啊,给我出来,我和小脱就在门口呢,我都看到安泽了,还给我装,要不要一会儿带你去吃炖母鸡啊?
丁丁说,你放了些什么?我在车上,很快就找你们了。
戈胜虎说,哎呀,别装了,姐姐,安泽在妇产科这儿等你呢,我放叶小脱冲进去搜你了啊。
丁丁说,你说什么?
戈胜虎一脸说不清的表情,你做了什么好事了,还装样。我俩都在市立医院……
突然,我看着马友友他表妹惨白着脸出来,我当时就乐了,敢情这护士行业也兴兼职了?两个医院里来回跑,真能耐,这社会发展的就是快。
直到安泽走上前去,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我一看,脑子嗡——一下炸开了。戈胜虎还在一边没大脑的唧唧歪歪,我拉着他飞快躲起来,狠踹了他两脚,一把夺过了电话,边说边笑,哎,丁丁,刚才那混蛋在放屁,你千万别当真啊。
丁丁吸了一口气,甩着嗓门,叶小脱,你这个吃里爬外的混蛋,你给我滚一边,说着说着声调都变了,开始冲我嘶吼,给我截住他,往死里打。
我说,丁丁我错了,我错了。电话那头,她的呼吸是那样急促,我狠狠的瞪戈胜虎,我想他把天给捅下来了。
我说,丁丁,你别这样。
她冷笑,叶小脱,你这号人最大一缺点就是不会说谎,还给我装大头蒜。我听着她说话,似乎都能听到她泪流的声音,然后她挂断了。
我冲出医院,把戈胜虎丢在身后,跑到雅索车上,我说,雅索,完了,我把天捅破了。说完,眼泪流满了脸。
雅索说,脱,怎么了?
我一想丁丁心就跟被人用牛刀捅了个大窟窿,鲜血淋漓。只是哭,不回答。
一会儿,她打来电话,声音极其平静舒展,我都看到了。
我说,丁丁,你别这样。
她直接冲我吼,叶小脱,你个混蛋,那你要我怎样啊?你要我怎样啊?
我说,丁丁,我去找你,你别哭啊。你别哭啊,你就把我往死里打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丁丁该哪样。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她可怜兮兮的看着我,说,小脱,今晚陪着我,好吗?
我点点头。
雅索独自开车回家,我和丁丁就开始在街上游荡。
天色微微的暗,已经有了些许冬天的味道,我想原来冬天就这样临近了,就这样来到了我们的城市里。而我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那个火热的夏天,武拉拉刚考出驾照,拉着我们满城市里跑,还声色并茂的劫了我五十元钱;我和丁丁一边啃爆米花看着《猫和老鼠》一边跟格格巫似的笑;还有清亮的安泽,他递给我一杯冰水,餐桌上细细地吃相,一边给丁丁擦掉桌子、衣服上的食物,一边冲她宠溺地笑,心疼又无奈的表情……
原来这个夏天就这么远去了,我们曾经满满的幸福它就这样远去了。
丁丁说,小脱,我想哭啊。
我说,你倒是哭啊。说实话我真不习惯她遇到这样的事情不哭,这让我害怕。
丁丁干嚎了半天,傻愣愣的看着我,说,可我怎么就哭不出来啊?要不小脱,你打我一下吧,打我一下,我看看是不是做梦啊。
我说丁丁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憋得慌。
她说,那要不我打你一下吧,你试试疼不疼?
我说你可别神经啊,你现在这个样子,满脑子仇恨,再一失手打死我,我可没活够啊。
她就笑,说,叶小脱,我知道了,我不是在做梦。你还是这么没良心,没天理,没人性,这像你的一贯风格。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那就不是做梦了。
她说那就不是做梦了。
我一听,眼泪都流出来了,说,丁丁你别这样,要不你就打我吧。
她突然笑起来,叶小脱你怎么能这样?你在混淆我的视听啊,我都分不清是不是做梦了,你怎么能这么讨厌啊。
她这么一说,我的心突然凉的跟扔在冰窖里似的。我想起那天,我们俩被诗人和婉君折腾到医院里,我问她怪不怪我,她就是这样语气在安泽的怀里哭:她对安泽说,你看她多讨厌,老这么折腾人让人哭,多讨厌啊。
而现在,她对我笑。她说,小脱,我想唱歌。
我说好,咱去唱歌。
我们就随便捡了一个叫“云之恋”的练歌房。一进包间我就琢磨,你说,怪不得媒体老提这个青少年犯罪率飙升的问题怎么怎么着,你说一个普通练歌房的包间里都贴满了“春宫图”,弄得跟个“鸡窝”似的,你说谁看了不闹革命?不热血沸腾呢?
丁丁根本就没我这么多社会责任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果盘也一点兴趣都没有。先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就自己点好曲目,也不问我想听什么,就开始唱,自顾自的模样,唱着王菲的《红豆》,一遍又一遍。
“还没好好的感受,
群芳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
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
走过荒芜的沙丘,
可能从此以后,
学会珍惜天长何地久,
还没为你把红豆,
熬成缠绵的伤口,
然后一起分享,
会更明白相思的哀愁,
还没好好的感受,
情人亲吻的温柔,
可能在我左右,
你在追求孤独的自由……
一直觉得王菲是红尘中寂寞的精灵,伤痕满身却自顾自的精彩,孤单,寂寞,独立,遗世,却从不流泪。只是孤独的微笑,迂回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是可以有无数多如此寂寞的精灵,如同王菲一样。只要你有勇气,把心脏砥砺在爱情利刃上,都可以在某天孤单的舔舐自己的伤口。
“有时候,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丁丁一直唱,不肯停下,直到泪水阑干了她小小的脸,她转头冲我笑笑,好听吗?
我就用力的点点头。
她就继续唱,直到声音嘶哑,发不出声响,她的嘴巴仍然随着旋律张张合合……天色微亮的时候,她将头斜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看得到她的眼睛中泪水开始不断的,流出来……
我说,丁丁,咱跟他说清楚了,咱不要他了好吗?
丁丁不肯开口,一直闭着眼睛。我知道,她肯定在想和安泽走来的那一路。
她突然开口,她说,小脱,你知道吗?我跟安泽的关系多清纯啊,多清纯啊。我现在感觉怎么那么恶心啊。你瞧瞧,多虚假啊,多虚假啊,小脱。
我一听她声音嘶哑,就更难过了。我抱着她,我说,丁丁,我们可以抱着哭的,我们可以的。
她笑,说小脱,我现在比死了还难受啊。
我一听她说死,就说,丁丁,别瞎说,死多难受啊,死多难受啊。
她说,我现在宁愿去死掉算了。
我突然很严肃,说,丁丁,我快死了,真的。
丁丁就笑,说,是吗?白血病啊?
我用力的点头,说,是啊是啊。
丁丁就一捶打在我的肩膀上,矫情什么你,看韩国肥皂剧看大了脑袋了吧?叶小脱,你真假,太假。
我也笑说,是啊是啊,就是想让你心理平衡一些嘛。
丁丁嚯的——站了起来,哑着嗓子说,好,心理平衡了,我这就去剁了他。
我一听,差点给吓哭了,我说丁丁,你可别跟唐梅那么傻啊。
她就冲我神秘的笑,说,叶小脱,告诉你一个秘密,安泽本来是要追你的,结果给我劫了下来。
2、我回到家里,也在担心丁丁,我想,她该不会真的把安泽给剁了吧?再想想,如同丁丁和我这样的女子,只有离开的勇气,也绝没有唐梅那般毁灭的勇气。所以,担心是多余的。
说实话,这大半年里,我真见识了,生活怎么惨烈怎么来,弄的我都跟看《午夜凶铃》,看了谁,心里都哆嗦,哆嗦久了就晕。
我妈说,冬天到了,小脱要多穿衣服。
她这句话把我差点给感动哭了,我真不习惯她对我好。我大半年没跟我爸说话,我妈也没问我怎么了,我突然觉得,或许,她根本知道的就比我多,只不过岁月沧桑了太多,她的面容,她的敏感,她的自尊。想着想着,我就想拥抱着她,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我说,妈,戈胜虎快走了吧。
我妈说,是啊,快了,就最近这些时候。
我说,妈,雅索也要回冰岛了。
我妈看着我,突然就哭了。
我说妈,你别这样啊,你要吓死我啊。
我妈就抱着我,说,脱脱,妈不好,妈只是觉得你肯定难受,你难受就哭吧,别这么憋着啊。
我说,妈妈,原来,我什么都瞒不了你啊?
我妈说,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我说妈,那我哭就了啊。说完这句话,我就笑了出来,笑容中,我突然想起高一那一天,我在806巴士上看到了一个天使一样的男子,他的轮廓让我的心肺都纠结在一起,然而在绿灯亮起后,他和他的车就离开了我的视线,那一年,我十七岁。四年后,天使再一次唱歌,我又遇见了他。
他就是雅索。
原来生命之中,总会遇到一个这样的男子,他的某一个神情,或者脸上的某一道隐隐的伤痕,扯动了你的心脏,无原由的。你落泪了,你爱了,或者你们可以再次相遇,或者你们从此各在红尘,但多年后,你再想起那天的相遇,眼睛仍是一把清凉。
雅索之于我,便是如此。
而这个冬季,我却只能看着他,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离开青岛,离开我居住的城市,离开我的天空,回到他原来的地方。那里会有一个怎样幸福的女子,等待着他的出现,等他陪她看海,陪她听音乐,放纵她乒乒乓乓的吃西餐,暗夜里一遍一遍打来电话叮嘱她该如何把最简单的速食舔得肚子里,任她撒娇装憨弄痴……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因为我不幸运,既不是公主也不是灰姑娘。我只是一个病人,一个马上要住进医院的白血病人,丁丁说的真对,多矫情啊,多虚假啊。
我妈说,小脱,你去送送他吧。
我点头。
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妈说,小脱,我会让你像公主一样快乐的生活的。
我笑,为什么不能像公主一样健康的生活呢?
见到雅索,他用暖暖的大手捂捂我的耳朵,说,天真冷啊。
我说是啊是啊,你快请我喝杯热可可吧。
他微笑,刮了刮我的鼻子,说,少不了你的。
我说,还有吃的,可以吧。
他微笑,说,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啊?
雅索看着我像只猪一样的吃东西,静默,微笑。三年多来的记忆,雅索一直喜欢看着我吃东西,像看一个小宠物,眼神总是流淌得温柔异常。
他说,脱,你还记得当时你策划的那个“珍珠坊”的广告案例吗?
我点点头,我记得,记得相当清楚。
我印象中的爱情,都是那样绝望,流泪哭泣的小人鱼——身体因为流泪而枯萎,泪水因为爱和绝望化成了珍珠,挂上王子新娘柔美的颈项。顺着另一个女人的肌肤,感知自己心爱男子的狂野与热望,垂泪终老。于是爱情成了永恒的守望。
一直认为,珍珠是泪之果,砂石是泪之因,一颗不起眼的砂石,跨越了时空,引动了千年华丽的泪水,长流。钻石是今生的喧嚣浮躁,翡翠是前世的菩提谶语,只有珍珠才让你相信,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疼痛,生命最初的那滴眼泪,因轮回风干,于今生坠在你胸前,告诉你,一切偿还,一切了然。
雅索掏出一个蓝丝绒的小盒子,递给我,说,这是一颗蓝色的珍珠,送给你吧。
我冲他笑,说,哎呀,你说我该涂脸上还是用水服下去啊?多好的养颜品啊。
雅索无奈的笑,宠溺的目光,我的心尖跟被针撩拨过,痛楚而酸涩。
他说,我要走了,不能等你的王子回来了,代问他好。
我说好好,你放心吧。他从美国回来,我们在这里等你再次回来。
雅索温柔的笑,说,不了,我想,我,再也不回来了。
我一听,眼泪差点流下来。
我说,雅索,咱们走吧,丁丁他们等着呢。
雅索点头,微微一笑。我能看得出他眼底有一种湿润在蔓延。我只有冲他笑,装作看不见。
3、机场中,丁丁竟站在安泽身边,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我微微的迟疑了一下。
他们冲雅索招呼。我低声问丁丁,怎么?
丁丁淡淡的笑,不做言语。眼神中已经多了些许荒凉。原来,爱一个人让我们长大;伤口,让我们苍老。原来20岁的年龄,沧桑也可以如此深刻,刻上脸庞。
给雅索准备了一份礼物,那只嵌入砂石的河蚌。在他进关口的时候递给他。他给我极其柔软的微笑,干净得让我的眼睛发涩。我说昨天,我梦到它们说话了——
“你知道爱情是一种疼痛吗?”(砂)
“不,我只知道一种疼痛叫爱情。”(蚌)
“那你相信我和你一样疼痛吗?”(砂)
“我相信,为了我,你也失去了光明。”(蚌)
雅索迟疑的看了看我,转身,走上电梯,我看到他眼角有一种蔚蓝的晶莹,慢慢的、慢慢的泄露。
飞机场的天空异常的晴朗,太阳那样的温暖,我突然忘记了是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天,我在806车上看到了一个纯净和善的私车男子,不知名姓;又是哪一年的哪一月的哪一天,我再次遇到了这个男子,他给了我世界上不可替代的微笑,他叫雅索。
飞机飞上天空,连同我的爱情,都抛空在美丽的天际,就这样远去了。蔚蓝的青岛,突然变成孤寂的水泥森林。某一天,我会不会在蔚蓝的海边,细细的流泪,不知道为谁……
我的对丁丁说,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我住进了医院。
丁丁在我床前,流着眼泪,她说,叶小脱,你真讨厌,你怎么又说谎啊。你个骗子。
我说没有啊,丁丁,我觉得自己真矫情,生病也生的跟小说似的,白血病,多诗情画意啊。
她默不做声,安静的坐在我的床前,流眼泪。
我问她,你看我的头发漂亮吗?
她说,漂亮,跟你一样漂亮。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才跟头发一个模样。
她突然笑起来,她说叶小脱,我以前老觉得你粉饰太平,矫情,现在突然觉得自己和你一个样。我没的勇气,跟你一样爱逃避。
我抬眼看看她,我知道她在说安泽的事情。
她说,既然没有可以相信的,就当我们的爱情是一件漂亮的外衣吧,不保暖,自个知道,好看,给别人看吧。
我微微的闭上眼睛,隐约有泪。
以后的日子,每每看到丁丁对安泽笑容如花,我的胸腔总是抑制不住的疼痛。原来我们单纯的年龄,就在这种种的痛苦中远去了,原来我们曾经的相信,也这样被撕扯掉了。原来的爱情,就这样风干在城市的角落里,偷偷的哭泣。
戈胜虎在我的床边,一脸难过的表情。我白他一眼说,又不是进殡仪馆,你干嘛一脸对着死尸的表情?你不回美国了?小心超期,你就甭想回美国了啊。
他说,我不回去了,你都快死了我还读什么书?读书能救活你吗?读书,读书有个鸟用?
他这么一说,我就抱怨,都是你这句鬼话,害得我没帮雅索……
一提雅索我和他都愣了。
戈胜虎笑了笑,说,小脱,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我说好。
他说,一个农夫去鸡舍喂一只公鸡,说,畜生,吃吧,这是你最后的一餐了。明天就把你给宰着吃掉。
我一枕头摔了他脸上,我说,这是我给你讲过的,你这个笨蛋。
他并不理我,仍然说,公鸡对农夫说,你吃我吧,吃吧。
我愣了一下,说,为什么?
他憋了半天,说,农夫也这么问,公鸡回答说,因为,我爱你。
我稍稍愣了一下,说,开什么玩笑?你快给我滚回美国去,我可不想你将来恨我一辈子啊。
他说,我就是不回去。我得陪你。
我说我有丁丁在,你在这里唧唧歪歪的干吗?
他也冲我吼起来说,因为我喜欢你,叶小脱,你听到没有,我喜欢你。你这个没心没肝没大脑的草履虫。说完,他就一边哭,一边数落我,小时候,你要我给爬墙我就不敢走正门。初中时,你喜欢马友友,好,我就帮你追马友友,高中时,你说中国的高考真垃圾,好,我就跑美国去留学。现在,就算你喜欢雅索,想见他,我也会跑冰岛把他拉到你面前。我一直都那么听你的话。我现在也只是想陪着你,只是想陪着你。
我看着他流泪,想起小的时候,他被别人欺负,从当着别人面哭,老是憋上半天,跑到我的面前,才开始吱吱哇哇扯着我的袖子哭,眼泪鼻涕沾满他的小脸,我还在一边骂他没出息。想到这里,我的心开始难受起来,七零八落的疼。
他不闹腾了依在床边瞪着我,我也瞪着他,谁也不说话。最后两个人忍不住噗哧——笑了出声音。
我边笑边指着他的鼻尖说,老天怎么这么残忍啊,我都快死了,还送我个蛤蟆当王子?要送也送个青蛙啊,太没天理了。说着说着,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
戈胜虎掏出面纸给我擦泪,说,得意了是吧,少得意了,叶小脱,我是可怜可怜你。你不要我也别诬蔑我啊,太没人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