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十四

最终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那么坚定,那么深沉,仿佛是不可代替的承诺: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住莫帆的!

哦,他会尽力的。

他会尽力的。

知道了这一点,我试图让自己的思维清晰起来,我想我该跟莫帆说什么呢?说什么能让他忘记仇恨,安全度过此刻。说我和麦乐小时候的糗事?不不不,麦乐已经成了此时的模样。说他和胡为乐曾经的那点**小事件,也不行的,胡为乐已经被虐待成了一个只会傻笑着跳舞的傻瓜。

哦。

原来。

我和你,莫春和莫帆,都失去了最亲爱的翅膀,失去了那个可以与自己分担向往的伙伴,再也去不了天堂。

沉默在继续。

而溪蓝的呼救声已经渐渐地弱了下去。

突然,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呼唤,莫帆,莫帆,莫帆啊。

我猛然回头。

却见到苍老的奶奶,在两个女警察的搀扶下,爬上了楼顶。她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巴呼唤着莫帆的名字,老泪纵横。

我急忙上前,搀扶着她,我对莫帆喊,我说,你这个浑蛋,你想让奶奶难过死吗?莫帆,你放了溪蓝吧,求求你了。此时的我,又想起了张志创传达下来的那句话,我知道,溪蓝若是昏死过去的话,那么莫帆肯定会被击毙的。而白楚,迟迟不来的原因,无非是警察们明白,若是白楚真的上来的话,那么莫帆铁定会对人质下毒手——因为,他想要的就是,让白楚眼睁睁地看到,溪蓝的死去。

莫帆一看到奶奶,也哭了起来,他冲着奶奶流泪,说,奶奶啊,我是个坏孩子啊。这辈子爸爸没能对您尽孝心,现在,孙子也不能对您老尽孝心了……可是奶奶,我不要那个浑蛋总是欺负我的姐姐,我不要啊……

奶奶就哭,说,莫帆啊,帆啊,你放下刀吧,放下刀,咱们就回家好好过日子啊,奶奶当年眼睁睁看着你父亲进监狱,等啊等啊,怕是这辈子再也不能见到了……如果奶奶再失去了你,更是活不到再见到你爸的那天了……你这是要我这个老人的命啊……莫帆啊……

奶奶哭,我也哭,莫帆也在哭。

黎明的天空下,我们祖孙三人的眼泪化作雨下。

纪戎歌在做他最后的努力,他说,莫帆,你看看你奶奶,再看看你的姐姐,她们两个不能失去你的!你是个男人,你还要保护她们一辈子的!如果,你真的做了这件傻事的话,你将一辈子都没法保护她们了!

莫帆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动摇。勒溪蓝的胳膊明显有了松动,但此时的溪蓝已经彻底昏迷了。

纪戎歌松了一口气,对着莫帆说,对,是的,就这样,放下刀,放开溪蓝……

溪蓝。

溪蓝。

溪蓝这个名字似乎是莫帆的痛处,在纪戎歌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本来已经放松的神经突然绷紧了,手臂也恢复了力量将昏迷的溪蓝紧紧勒住,冲纪戎歌喊,你们说这么多,就是想救这个贱人对不对?我不会放了她的!没有她,我姐姐不会这么痛苦的!白楚,白楚,我要见白楚!我要见白楚啊!你们再不让我见到那个浑蛋,我就真的杀了这个贱人了!

纪戎歌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我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张志创已经用无线电跟下面汇报了,溪蓝已经昏迷;所以,他们为了抢时间救护人质,现在必须做的,就是贯彻他们预先的决定——分散莫帆的注意力,将他击毙!

我回望着纪戎歌,痛苦的摇头。

不要啊!求求你了!你的眼睛告诉过我的,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你都会保住莫帆的!你答应我的!不要啊!

张志创走近我,说,莫春,你下去吧。这里交给纪戎歌吧。你既然不肯配合我们警方工作的话,也不要分散动摇纪戎歌的心,他现在首先是一个要保住人质性命的谈判专家,其次,才是那个爱你的男人!我们正在传你父亲过来,做最后的努力。但是现在,溪蓝已经昏迷,怕是等不到你父亲到达了,我们必须保护人质。

我看着这个冷静的男人。

是的,他确实冷静。冷静到可以权衡一下他和麦乐的爱情值与不值!

奶奶还在哀哭,泪水流满她沧桑的脸。可是,突然之间,我却觉得此刻她好幸福,因为她不必如我一样,心如明镜地知道自己的亲人即将会被击毙,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心碎到万劫不复!

闪电——

再次划破长空。

雷声在大雨落下之前,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同时在嘶吼的还有十七岁的莫帆,他说,让白楚来见我!让白楚来见我!好,你们不让他来见我,我这就杀了她!

终于。

纪戎歌的眼睛彻底灰了下去,睫毛重重垂下,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叹息,眼神痛楚,不肯看我,张志创的眼睛狠狠地盯着纪戎歌!

那个时候,上级的命令应该通过无线电耳机一遍一遍的响在纪戎歌的耳边:引开罪犯注意力!全力配合狙击手!将其击毙!

引开罪犯注意力!全力配合狙击手!将其击毙!

引开罪犯注意力!全力配合狙击手!将其击毙!

终于。

他的眼睛狠狠的张开,势如闪电划破夜空,他轻轻张开了嘴巴说,莫帆,你看,你的父亲从监狱假释出来看你了……

莫帆整个人愣住了,傻傻地看向了楼梯口,勒溪蓝的手也放松了下来。

那个时候,我听到心脏重重摔在地在的声音,我疯跑向莫帆,我说,莫帆不要看啊,他们会杀了你的……但是,我却被纪戎歌重重拉了开来。

最后的惊雷之下,雨点倾盆落下。

突然之间,世界失去了声音,一朵妖艳异常的花朵,鲜红狰狞地开上了莫帆的额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重重在倒在了地上……

警员们将溪蓝迅速带离。

奶奶在莫帆被击毙的那一刻,重重地昏倒在地上。

在那一刻,整个世界荒芜了。

雨,不停地下。

电闪雷鸣。

我傻傻地看着地上的莫帆,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抛弃我们时,他曾那样撕心裂肺地哭着,而我,发誓,从此之后,再也不要这个男孩,如此哭泣了!

而今天,我的誓言终于兑现了!

莫帆,他确实再也不会那样哭泣了。

血水,在大雨的冲洗之下,蜿蜒到我的脚边。我疯一样地试图跑过去,却被纪戎歌给慌忙扯住了。

但是,还有什么,能阻挡一个姐姐要去抱起自己弟弟的决心呢?

于是,惊雷之下,一道清亮的裂帛之声,我的衣服被生生撕开。而我自己也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我一边哭泣,一边爬向莫帆。

那些血,从莫帆身上流出的血,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就这样,在大雨倾盆之下,沾满我的衣裳,我的裙子,我的双手。

我奔上去,伸手要抱住他的那一刻,却被那些上来的警察给紧紧的压制住了,于是,在我的哀嚎声中,他们用黑色的袋子,想要粗鲁地包裹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爱的小孩。任凭我如何哀求,他们都不肯让我靠近。

让我靠近,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让我跟他讲讲,绑架是坏事情,小孩子是不该这么做的!可是,他们却不肯放手,不肯让我告诉他。

可是,你们知道吗?如果我今天不告诉他的话,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了。

在那些警察的包围之下,在他们整理莫帆的尸体的时候,突然一个精美的盒子从莫帆身上滚落,滚过那些警察的脚下,落到我的脚边。

小小的小小的胭脂盒。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撕裂。

这个,应该刘他偷偷准备给我的生日礼物吧?那个小小的盒子,精美的盒子,我曾经在电话里跟麦乐说过的慕司腮红。

它就这样娇弱无依的滚落在我的脚边,就像小小的莫帆一样,无依无靠的样子。它的遍身都浸满了莫帆的血水。

而这样的胭脂,我又怎样擦上我的脸?

终于,我疯了一样地厮打那些警察,用我的手,我的牙齿对他们冷漠控诉着,最终,张志创摆摆手,他们才松开了压制我的手。

我连滚带爬地跑到莫帆身边,撕心裂肺地痛苦哀嚎!我看着他单薄的身体,冰冷的雨地里,看着他那双永远也闭合不上的眼睛,我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去堵住他脑门上的伤口,试图不让他的血继续流!我想那些法医准是弄错了,他刚才还喊我姐姐的,怎么可能现在就停止呼吸了呢?

可是直到我的双手沾满了他冰冷的血,直到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是冰冷的僵硬的,我的心也终于枯死在这个雨地里了。

咿?

莫帆,你的脑袋上怎么戴了这么大的一朵红花啊?小男孩戴花是会被笑话物。快摘下来吧,要不的话,胡为乐笑话你的话,你可不许回家跟我哭诉!你要敢给我哭诉的话,我就将你打成一朵七色花!

咿?

莫帆,姐姐在跟你说话呢!你听到了没有?你个小懒猪,不许睡了!不许睡了!快起来!哈哈。姐姐,你一定在装睡!姐姐知道,我刚才说你戴花不发看,你肯定生气!你果真是小心眼啊。

咿?

莫帆,你这朵大红花用的是什么染料啊?太劣质了吧?褪色这么快,你瞧瞧,你瞧,它们都从你的脑袋上裉下了红,一道一道的,在雨水的冲涤下,蜿蜒到姐姐的脚边了。

莫帆,你醒醒啊!

求求你了,你醒醒吧!

以后,姐姐再也不打你了,姐姐再也不骂你了,你醒醒吧!

求求你了。

好啊,你还给我装睡,看我不揍醒你!

我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碰着莫帆的脸,等待他突然醒来,很不满地看我一眼,说,姐姐,别吵我了,还没睡醒呢!

我傻乎乎地笑着,说,莫帆,你快醒醒啊,姐姐要带你去补牙齿了啊。姐姐再也不算计了,不再小气了。姐姐给你补一颗最好的牙齿,不找江湖医生给你凑合了。你快醒来哈。醒来咱就去。

纪戎歌看着眼前的一切,眼里的痛楚,如燃烧的火,熊熊不止。他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抱了起来,紧紧地抱着,试图将眼前这残忍的一切从我心中抹去。

我仰脸,看看这个男人,我笑,我说,你看哦,你看你帮莫帆戴上的这朵大红花多好看啊,你看,多好看啊。

纪戎歌紧紧抱住我,紧紧地。他说,莫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要这样!

我轻轻地将食指放在嘴巴上,对纪戎歌说,嘘——

然后我从他的怀抱里挣脱,继续爬到莫帆身边,他脑袋上的血流满了地,和雨水交织在一起。

突然,闪电再次闪过。

我轻轻给他捂住耳朵,喃喃,莫帆,小时候,你最害怕闪电打雷。现在,你再也不必怕了。可是,可是你如果还是害怕的话,谁来保护你啊?

这时,一声沉闷的恸哭声撕破了我的耳膜。

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

哦,这个曾是我多么熟悉的声音!只是从我八岁那年它便消失了。怎么?它怎么突然出现了。

这个时候,我回头。

却只见一个中午男子,苍老,瘦削,戴着手铐脚镣,此时的他,暴雨之下,脆倒在这苍茫时间上,恸哭嘶嚎!

眼前。

他那昏迷的白发苍苍的老母!

他那死去的十七岁的儿子!

他那陷入迷乱的十九岁的女儿!

或者,他在监狱之中,等了那么多年,一直在想,他进入监狱时,那个六岁的小男孩现在应该长成翩翩的少年了吧!应该继承了他的眉毛他的眼。

他想过了千万次父子重逢,却没有想到过,最终的这一天,见到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张志创对那些押送的人说,已经完成任务了,将他带走吧!

那一刻,我的大脑突然闪烁过无数个奇异的念头。

如果!

如果没有于远方的话,那么我和莫帆不会生活得这么辛苦!如果没有这样的辛苦,莫帆也不会有今天这样悲惨的境遇!

是的!

是的!

是他断送了莫帆的幸福莫帆的快乐!现在的所有一切,都是他十一年前种下的因,所以,今天,他才在莫帆的身上结了痛苦的果!

就是那时,我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十一年的痛苦和屈辱,终于在莫帆死去的这一刻,爆发了起来!

我走向他,慢慢的走向他,这个男人,我的父亲,于远方!他在恸哭之中,看到了我,满眼绝望的爱怜。

可是我却怀着莫大的屈辱向他撞去!我嘶吼着,这么多年来,该死的是你啊!你为什么不去死啊!我一边疯骂一边用我最大的力量对这个跪倒在自己儿子尸体面前的男人拳打脚踢!

他抱着脑袋继续嚎啕!

毫无男人的尊严!

我的心疼了!

却没有原谅的理由!

纪戎歌奔上前去,将我从父亲身边拉开,那些警察就匆匆的将于远方给拽走了,就像拽牲口一样,任凭他死死地蹲在地上,试图再看看自己倒在血泊之中的儿子!他们都不肯给这个苍老的男人这最后的机会。

他就断气一样的哀嚎着,被拖拉下了楼。

闪电——

霹雳——

纪戎歌将我紧紧的抱在怀里,我看到那些警察将莫帆放进一个黑色的袋子里,发疯一样冲上去,却被纪戎歌给紧紧拉住了。

痛苦之后是疯狂。

我笑着,苦苦的笑着,将残留在自己双手上莫帆的血抹到了纪戎歌的衣服上!然后狠狠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下去!

狠狠地咬下去!

直到嘴巴里有了腥甜的感觉,直到他的血慢慢渗透衣服,与我擦在他衣服上的莫帆的血交融在一起,我才松了口。

满嘴鲜红,冲他狞笑。

似乎,这交融的血是一个毒咒!

咒在了他身上!

让他一生都要为此背负,背负着莫帆的命丧,背负着莫春的绝望!

可是,当他痛苦沉重的眼神望向我的时候,我原本麻木疯狂而僵硬的心,却突然地疼了。

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