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十五~四十六

麦乐一直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走出来。

医生对张志创说,你的女朋友前段时间经历过流产,而此刻下身又经受了这么大的烤伤,我担心,她是有意识的将自己的感情封闭了。

医生说完这句话,张志创愣在了原地。

他吃惊地看着医生,又茫然地回头看着纪戎歌和我。

纪戎歌的眼睛移向了别处,那一刻,突然之间,我和纪戎歌仿佛成了罪不可恕的人,我们对他隐瞒了麦乐的往事。

张志创一声不吭地走出病房门,纪戎歌上前去拉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说,你和她们两个合伙骗我,骗够了没有?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可悲多可笑!我***在你眼中生下来就活该戴绿帽子吗?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病房。

当时不知道医生有没有看到,麦乐的手轻轻地握起,又轻轻的松开,眉宇之间是痛彻心肺的悲伤,眼角突然溢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我突然发现,原来,麦乐是对周围有感受的!

只是,她再也不愿意,让自己醒来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都碎了。而张志创的一番话,如果麦乐真的都听见了,会不会更不愿意再醒来?

可是,我们又如何要求一个男孩子,爱我们的同时,连同我们的伤痕我们的苦难我们曾经的不堪,一起来爱?

或者,张志创是个好男人,但是他太过理性!

可是,这所有的借口都不是理由,我想,在麦乐的眼泪滴下的那一刻,我的心是恨他的。

然后,即使是恨他,我也在后来低声下气去请求过他,请求他继续陪在麦乐身边,因为她是爱他的,需要他的。

可是张志创的眼睛是这样的清冷,他一字一顿的说,莫春,你得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是的,他需要衡量一下,这个叫做麦乐的伤痕累累的女人,是不是值得自己继续爱下去?

他这么理性的人,是该好好的衡量一下。

但是,这个世界之上,也有不需要衡量就可以为你奋不顾身的人。苏格拉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他每天都会跑到医院里,看着病床上的麦乐发呆。

他似乎不记得麦乐捶打他时的凶恶了,只是喃喃的对着病床上的女孩,小声地低语,麦乐,麦乐,你快醒来吧!你无论是什么样子,都是最好看的,最好看的!

我想,我不在的时候,他应该跟麦乐这么说过,麦乐,麦乐,你快醒来吧,你如果醒来,我就再也不看小H书了,我只看你!

我们最真的爱情,在很多时候,总是遇不到最真的人,而很多对我们真的人,我们却不愿意将自己的爱情交付给他们。

麦乐,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很傻啊?

还有很多次,黄小诗偷偷的来到她的病房,都被我厮打出去。

黄小诗在流泪,我在流泪。可是,再多的眼泪也无法抚平她给麦乐身上留下的伤痕。

那个时间,也有一件事给我身上留下了无可补偿的伤痕,但是我将它悄悄地掩藏了起来,不肯告诉第三个人,哪怕纪戎歌。

因为,这是我的伤啊。

我永远都无法抹平的伤。

那天,我给麦乐去拿化验单回来,刚要推门,却看见,白楚的手紧紧握着麦乐的手。他看着昏迷的她,脸上的表情忧伤异常,他喃喃着:麦乐,莫春说你不肯醒,是因为你受过了太多太大的伤害,是不是,我也是其中一个?如果,当时,我能勇敢地承担自己那场酒后的失误,让你生下那个孩子,你现在会不会更加坚强一些?而不是这样,再也不肯醒来?

当时的我,心冷成了冰雕。

我突然记起,那个夜晚,我和麦乐陪着白楚借酒浇愁。白楚因为溪蓝的病危而嚎啕大哭,当时的我,满心酸涩的离开,走在城市长长的街上,将醉醺醺的麦乐和已经迷乱了的白楚留在了身后……

哦。

原来我爱的这个男子,给了这么多女子伤害?

从溪蓝到我,到麦乐!

可是,我却如何也不愿意放下,这个从我十四岁起,就是我终极梦想的男子。

白,和楚,都是我爱的字。

而白楚,你却是我不愿意放开手的人。

我抱着胳膊无声地在墙角哭泣,很久之前,每次看电视的时候,都会看到有人无力的倒在墙角低声啜泣,当时我还想,她们真傻,这个姿势多难受啊,还会硌得屁股疼。如今才知道,自己其实在伤心过头的时候,比她们强不到哪儿去。

这个世界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身后的这堵墙。

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麦乐和白楚的种种对白和神情。白楚眼里的躲闪,麦乐眼中的不屑。

曾经的我,还在麦乐怀孕的时候,义薄云天的说,我要保护你!我去替你杀了那男人!

可是,我根本就保护不了她!还用自己拿着当宝贝的男人伤害了她。

我以前整天蹦着跳着大着舌头对麦乐说,咱们是好姐妹,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咱们胡萝卜姐妹花一辈子穿一条裤子。

可是,如今的她,因为我而伤痕累累,却将这么多的痛苦都憋在了肚子里!如果我不出现在这个门外,这一切,都会被她憋一辈子!

而我,却不能说服自己冲进去狠狠地给白楚一记耳光!为我心爱的麦乐,昏迷的麦乐,伤痕累累的麦乐,说一句公道的话语!

我只会躲在这个墙角像个没用的傻瓜一样偷偷的哭!

这么多年喜欢的男子啊。

白楚。

溪蓝说,他一直维护着自己在心里神一样的完美!

那我呢?

我又如何不是这样?在努力地神化着自己从十四岁开始就喜欢的这个男子,永远永远不敢同他一起去面对任何的伤痕。

时至今日,我还抱着这样卑微这样无耻的念头,我期望着有一天,白楚终于肯彻底的爱我了,而我,最终获得了他的爱。而我们之间相爱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的伤痕!

宛如水晶!

麦乐啊,麦乐!如果你知道,你用十九年交的朋友,于莫春,竟然有那么多卑微的小心思,你还会继续喜欢她么?继续拿她做最好的朋友吗?

或者,你会一脚将我喘开,说,滚你三舅姥爷的!

可是,现在的你,只能躺在床上,披着一身记忆的伤。如果你可以醒来,我真的愿意你踹我一脚,不,十脚,一百脚,一千一万脚……我都是乐意的。

那次在墙角哭泣之后,这个秘密就这样被我悄悄地放在了心底,只是,在很多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我会想起当时的麦乐,当时的麦乐面对着我对那个造成她怀孕的男子的追问时说的那句话,她说——莫春,我***更想保护你!

是啊。

你保护了我,所以,将这万千的苦果生生地吞在自己的肚子里。

可是,我呢?

我却为了保护自己最初萌生的感情,选择了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麦乐,我也说过,要保护你。

可是,我***真虚假,从头到尾,我的存在,除了给你带来伤害,还是伤害!

如果,可以,我该拿谁来还给你?我该让谁给你此后的平静、安稳和幸福呢?

[四十六]

暑假的尽头,莫帆来看麦乐的时候,眉头皱的很紧,悄声跟我说,胡为乐还没有回来。

那个时候,麦乐已经清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她发现,自己这样单薄的身体,应该找一个更加坚硬的壳呢?很多时候,她不看我,一个人坐在墙角数阳光玩。我深深地埋头,不敢抬敢,其实,麦乐,我知道的,你很早就清醒了。只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可以保护你周全的堡垒,所以,你再也不愿意醒来,如今,你醒来了,却仍旧恍似梦中,不肯与外界交流。

我突然想起,当年,躲在墙外偷听的麦乐和我听到秦岚曝光黄小诗日记的时候,我和麦乐关于朋友之间的“伤害”曾经有过的对白——

麦乐说,你要是伤害我的话,莫春,她轻轻地笑,咬了咬下唇,看着我,不说下文。

我说,我要是伤害你的话,你就杀了我吧。

麦乐说,你如果伤害我的话,我会原谅你的!因为我知道,除非是你万不得己,否则,于莫春这个臭屁女人绝对不会伤害国色天香的姚麦乐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抬头,看了看被我间接伤害了这么多次的麦乐,正在对着阳光发呆的麦乐,我轻轻的抓住她缠着纱布的手,说,麦乐,我终于伤害了你,你杀了我吧!

麦乐的目光缓缓地从窗前的阳光处回落,落在我的身上,她仿佛在很痛苦的思考什么,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也很怪异,最后,她不看我,继续数阳光,一边数,一边喃喃,那些细到了嗓子里的话,分明是旧时的语,别人如果听不懂可以理解,可是,我曾经亲历了它们,我还是听得到的,麦乐几乎梦呓一样的嗓音——你……如果……伤害……我的话,我会……原谅你的!因为……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于莫春……这个臭屁女人……绝对不会……伤害……国色天香的……姚麦乐的!

那一刻,我终于咧着嘴巴在这个伤痕累累的女孩子面前痛哭出声音。

她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于莫春……这个臭屁女人……绝对不会……伤害……国色天香的……姚麦乐的!

后来,为了配合治疗,麦乐剃掉了所有的头发,光着脑袋,像个傻瓜一样。眼神依旧清澈,只是,不太说话。

当时山西黑砖窑的报道,弥漫着整个媒体,莫帆常对着报纸发呆。我当时傻傻的想,如果麦乐没有受过那场严重伤害的话,一定会开玩笑说,我靠,胡为乐八成是给留在黑砖窑了。

事实证明,我确实是一只乌鸦。

当张志创带来了胡为乐的消息的时候,我和莫帆、纪戎歌正在陪着麦乐。麦乐看都没看张志创,只是对着阳光发呆,而张志创也只是看了满身伤痕的麦乐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这个世界,情爱之中,千万不要比较谁比谁的心肠硬!那会让你更冷,更冷。

莫帆听到胡为乐的消息后,不顾一切冲出了门外!我和纪戎歌先愣在这个消息里,后来,不放心,紧紧地跟在莫帆的身后。

当时,太阳很毒,肆无忌惮地照在我们的皮肤上。

莫帆没有停顿,一直一直跑,直到跑到了派出所。

原来,命运并不会因为你欲哭无泪,而停止给你伤悲。

当那个小黑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时,莫帆整个人都绷紧了,傻傻地看着那个一边傻笑一边舞蹈的小黑人,眼慢慢地有了一种红色在他的眼睛之中凝聚。

那个小黑人是胡为乐吗?是那个整天和他一起昏天黑地的好兄弟胡为乐吗?那个曾经在初次见面就将自己鞋子脱给他的胡为乐吗?

此时一别,已经一个半月,张志创说,胡为乐已经在黑砖窑被囚禁了一个多月,整个人已经失常了。

一直沉默的莫帆,张开嘴巴啊啊地哭出了声音,他紧紧抱着在笑啊跳啊的胡为乐,但是胡为乐并不理睬他,相反还觉得这个抱住自己的人很烦,影响了自己的舞蹈。所以,他举着满是伤痕的乌黑的手将莫帆重重的推翻在地后,依旧傻傻地笑,然后不停的跳舞,脚上的鞋子黑乎乎的,已经被踩烂了。

莫帆看了之后,俯下身来抱着他的腿哭。

胡为乐继续跳舞,不管三七二十一踢莫帆的小腹。我满心痛楚,眼前的一切真的不是我的预料,我只是以为这个小孩子闹闹离家出走,但是我没有想到现在的社会,居然还存在着像山西黑砖窑这样蛮横残酷的“奴役”行为!

我颤抖地抬起手,想伸手,磁磁胡为乐,却被莫帆一把给挡开了。

毫不留情!

是的,在这个十七岁的小男孩眼里,是我的刻薄,导致了他好兄弟的出走——只为了赚钱给我买戒指,只是为了证明,他有爱我的权力!

而正是这场出走,导致了一心想赚钱的他被人贩子拐卖进山西的黑砖窑……

虽然,莫帆不会对我吼,但是我知道,他恨我了,已经开始恨我了!

可是,浑蛋莫帆,那不是我愿意的啊!

我只能傻傻地看着胡为乐,看着他不停的傻乎乎的笑。

莫帆一边哭泣,一边脱下自己用打工钱新买的鞋子,他哭着给胡为乐脱下了露脚趾的旧鞋子,又哭着给他换上自己的新鞋子。就像当年他们年少时的那场初识时胡为乐脱下自己的新鞋子换下他脚上那双寒酸的冒牌双星一样。

但是胡为乐并没有因为这个鞋子新而珍惜,他继续跳啊跳,终于将莫帆新给他穿上的鞋子也跳脱了……

那一天,在派出所,莫帆就抱着那两只被胡为乐跳脱的新鞋子哭泣。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欲哭无泪。

那些青春的伤痕,除了岁月,没有谁。能将它抚平?

很多天气很好的时候,莫帆都在陪伴着胡为乐。

两个玲珑少年。

他傻笑,他也跟着傻笑,他舞蹈,他也跟着舞蹈,最后他流着口水嘲笑总是模仿自己的他说,傻瓜啊。他却忍不住再次大哭。

天气那么好,太阳也很明亮。

阳光之下,两个花样少年,一个在傻笑着舞蹈,一个在抱头痛哭。

而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里,我陪伴着已经醒来,却仍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麦乐。

她的脑袋秃秃的,脸上有伤痕,可是眼睛还是很大,很漂亮。

她常常对着天空发呆,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说话了,她低头,隔着衣服看了看自己被烤得严重变形的胸部,说,莫春啊,如果将来,我生了小宝宝的话,你来给我哺育好吗?我不想饿着它。

我轻轻地点头,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