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翻译:星云

我们花了四个晚上到达基辅,一路上在刚刚醒来的黄昏时分狩猎,白天则在真正的墓地造墓栖身,有时候也住在古老废弃城堡的地牢或毁弃教堂的地下圣物储藏室,亵渎神圣的农民通常在那里豢养家畜,储存稻草。旅途上发生的种种一言难尽,我们曾在黎明时分越过英勇的边防哨所,也曾在边远的山村里找寻恶人藏匿的老巢。

当然,玛瑞斯总是不忘随时随地地给我上课,告诉我寻找藏身之处是多么的容易,对于我穿过茂密森林的飞快速度,以及对沿途用来充饥的边野乡民毫无惧意,他则大加赞赏。他表扬我面对黑暗肮脏的埋骨之地毫不退缩,还告诉我这些墓地早已经被偷盗一空,光天化日之下,人们就更加懒的多看一眼。

我们漂亮的威尼斯服装很快沾满灰土,但是我们有旅行用的毛边厚斗蓬,这就足以遮蔽全身。玛瑞斯从中也发现了教训,那就是,我们要记住服装所提供的保护是多么脆弱无用。人类总是忘记应当尽可能轻便地穿戴衣物,也常常忘记衣物不过是遮蔽身体之物。但吸血鬼却不能忘记这一点,因为我们不像人类那样需要依赖服装的保护。

在我们到达基辅的前一天,我认出了路上岩石坎坷的北方森林。极北的严冬已经近在眼前。我们恰好赶上了我记忆中最最迷人不过的事情:雪。

“寒雪再不会把我冻伤。”我说着,掬起满捧柔软美丽的冰冷白雪覆在脸上,“看着它们我再也不会浑身打颤,它是多么美丽啊,像一张洁白的毯子,覆盖了贫穷凋敝的小镇与窝棚。主人,看啊,它们折射着群星微弱的光辉。”我们正位于这块大陆的边缘——俄罗斯南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人们把这里叫做金帐汗国。自从两百多年前成吉思汗的征服以来,这里对农夫们就是一处危险之地,而对军队来说更是意味着死亡。俄罗斯基辅的疆域一度涵盖了这片富饶美丽的草原,它延伸向东,几乎到达欧洲大陆,南至基辅城下,我就是在那里出生。

“最后这一段路不算远,”主人说,“我们明晚再走,这样你到家之前就能充分休息,气定神闲。”我们矗立在岩石峭壁,凝望着面前无垠的荒草,冬日的寒风在我们脚下肆虐。这是我成为吸血鬼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着太阳。我想要看到这片荒野沐浴在阳光之下。我不敢对主人坦白我的这一想法,毕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旅行的最后一晚,太阳一落山我就醒来了。我们栖身在一座无人居住的村庄里的教堂的地下室,玛瑞斯告诉我,大约是很久以前那些一再劫掠我祖国的可怕的蒙古骑兵们把这里付之一炬,教堂的房顶都已残失。远近就连偷走地上的石头去为自己盖房子的人都没有。在前一个夜晚,我们沿着废弃的楼梯走道地下室,同千年前埋骨于此的僧侣们睡在一起。

我从墓穴中醒来,就看到头顶上一片长方形天空,定是主人事先将地面上的大理石板和墓碑移去,以便我起身。我弯曲双膝,用尽全身之力一跃而起,好像我真的能够腾空飞翔,就这样越出地穴,双脚落在地上。

玛瑞斯总是比我醒得早,此刻他坐在我身边,忍不住赞许地笑了起来。

“你还留了一手,到现在才来显露?”他说。我环顾四周,雪光令我头晕目眩。仅仅是望着这废弃村边丛生的,冰霜覆盖的松柏,就令我感到由衷的恐惧。我口不能言。

“不,”我勉强开口,“我本来不知道我能跳的这么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力气。你很为我高兴,是吗?”“是的,为什么不呢?我希望你强大无比,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谁会伤害我呢,主人?我们旅居在这个世界,谁能知道我们的定向与行踪?”“还有其他吸血鬼呢,阿玛迪欧,可能这里就有。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是最好不要这样做。”我明白了,“如果你开启意识去听他们的声音,他们就能知道你在这里。”“是的,真聪明,你准备好回家了吗?”我阖上双眼,用过去的方法画了十字——先触右肩再触左肩。我想念着我的父亲,我们在荒原上奔驰,他立马高处,脚踏马镫,如神话中的尤利西斯一般,拉开只有他一人能够拉动的巨弓。骑兵们正向我们袭来,他却面无惧色,以土耳其人或鞑靼人般的精妙马术纵横驰骋,从背后的箭囊飞速抽出箭来,搭上弓弦,在全速疾奔的骏马上,在风起摇曳的长草之间,一箭接一箭地向追兵射去。他的红棕色胡须在狂风中飘摇,而天空,如此湛蓝……我停止了祈祷,几乎踣倒在地,主人扶住了我。“祈祷吧,一切将很快就结束。”他说。“吻我吧,”我说,“爱我,像平时那样紧紧抱住我。我需要这些。你要指导我,但是首先拥抱我吧。是的,就是这样,让我把头依偎在你怀抱里。我需要你。是的。我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学完我的课程后就能回到家里。”他笑了。“现在威尼斯成了你的家乡吗?你这决定未免做得太快了。”“是的,我直到此刻才明白。横亘在面前的只是一个出生地,但却不是我的家乡。我们可以走了吗?”他把我揽在怀里,飞上天空。我闭上眼睛,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满天静谧的群星。我似乎在他怀里睡熟,没有梦魇与恐惧。只过片刻,他把我放在地上。

我立刻就认出了那座高大深黯的山,光秃秃的橡树,憔悴的黑色枝干上结满冰霜。Dnieper河在远方蜿蜒,如一条闪烁光芒的带子。我的心在胸口砰然乱跳,目光四下寻找着这座高地城市里荒凉的高塔。是的,这就是我们称为符拉迪米尔的基辅老城。城墙的废墟就与我近在咫尺。我走在前面,轻巧地越过残垣断壁,徘徊在毁弃的教堂废墟。这些教堂曾经有着传奇般的壮丽,直到1240年,拔都大汗将整座城市付之一炬。我就是在这些古老的教堂与毁弃的修道院之间长大,偶尔也会匆匆赶去参加圣索非亚大教堂的布道集会。那座教堂是从蒙古人的铁蹄下仅存的纪念。在它的全盛时期曾经以其金色的穹顶傲视群伦,堪称地上的奇观。传说它一度比遥远的君士坦丁堡的那座大教堂还要宏大华美,并且收藏了更多珍宝。

但我所见过的只是一座庄严的废墟与受伤的空壳。

我现在不想走进教堂。从外面看看就够了。这样的教堂本应具有怎样的辉煌,我已经从威尼斯的那段快乐生活里悉数知晓。从圣马克大教堂里面壮观的拜占庭拚嵌画与彩绘,以及多塞罗岛上拜占庭风格的古老教堂里,我能隐约推想面前这些教堂昔日的荣光。我回忆着威尼斯富于生命力的人流,学生,学者,律师,商人……简直可以在想象中为面前这片荒凉的废墟添上生气勃勃的人群。地下的积雪很深,没有俄罗斯人会在这种寒冷的夜晚出门。所以我们尽可以安静从容地四处徘徊,也不必像凡人那样在深深积雪中跋涉而行。

我们沿着毁坏的城墙走了很长一段路,曾经是保护城市的屏障,如今只是雪下的掩埋的残垣断壁。我望着山下的城市,我们把它叫做Podil,那是基辅城唯一真正保存下来的部分。我就是在那座城市里长大,就在那些靠近河流的泥土和朽木搭盖的棚子里面。我俯视着蜿蜒狭窄的街巷里,那些倾斜的茅草屋顶,它们为洁净的皑皑白雪所覆盖,袅袅的烟雾从烟囱中升起。这样的破旧房子和逃过鞑靼人战火的古老建筑交错混杂在一起。这是一座由商人和手工艺人们建立起来的小镇,因为这里地势临河,交通便利,可以从东方运来珠宝,也可以驶向欧洲世界,卖掉珠宝,换回钱币。

我的父亲,那无畏的猎手,也曾经做过熊皮的买卖,那是他从一直延伸向北的大森林深处单枪匹马猎回来的。狐狸,燕雀,水獭,野羊……所有动物的皮毛他无不涉猎。他的力量和运气都无与伦比,有了他,我们家族的男女老少从不必靠出卖手工艺品为生,也没有饥谨之虞。就算挨饿,也是因为冬天里储存的肉都被吃尽,就连父亲手中的金币也买不到任何东西。我站在符拉迪米尔城墙的废墟上,嗅见来自Podil的臭气。那是腐鱼,家畜与烂肉的气味,还有河泥的气息。我裹紧身上的毛皮斗蓬,上面积落的雪花碰到了我的嘴唇,我把它们轻轻拂去,回望着天穹掩映下大教堂残旧深黯的穹顶。

“走吧,我们得经过Voievoda的城堡,”我说,“看看那些木头房子,在美丽的意大利,人们决不会把这种东西叫做城堡或宫殿,但在这里,它就是我们的城堡。”玛瑞斯点了点头,他对我做出安抚的手势。我并没有向他解说,自己出身的这个地方。Voievoda是我们统治者的头衔,当我还在这里的时候,这个职位由立陶宛的迈克尔王子担任。不知道现在换成了谁。我惊异于自己能够对他使用恰当的词汇表述。在死亡般的梦魇里,我没有任何关于语言的观念,而这个奇怪的,意为统治者的词汇"voievoda,"此前也从未自我的口中说出。我只是能够清楚地在心中唤起那个人圆圆的黑帽子,厚重的深色天鹅绒束腰外衣与毡靴。我在前面带路。我们接近了那座低矮的,碉堡一般的建筑,它好像是纯用圆木建成。墙壁成一个优雅的斜面缓缓上升;有四层屋檐和很多的塔。我可以看到中央建筑的房顶,那是一个五角形的木头拱顶,孤零零地映衬着星夜的天空。宽阔的门前有火炬在熊熊燃烧,外墙的外面还有一层围栏。在这冬天的夜晚,城堡里所有的窗子都紧紧闭着。

这就是我儿时心目中基督世界最宏伟的建筑。

我们轻而易举就用几句柔声的话语迷惑了哨兵,在瞬间经过他们,进入了城堡。

我们通过一间储藏室进入内宅,静静地在炉火咆哮的房顶横梁上找到了一个位置,可以把大厅里的一小群身穿皮毛的贵族老爷们看个仔细。

他们摊开四肢,坐倒在奢华的土耳其地毯,或雕刻着我所熟悉的几何图案的巨大的俄罗斯扶手椅上。他们从金色的高脚杯中啜饮,两名身穿皮衣的侍童为他们斟酒。他们身穿飘逸的长袍,蔚蓝,鲜红或金黄的颜色,如同地毯一般繁复华丽。

来自欧洲的壁毯遮蔽着粗陋的灰泥墙壁。正是我所熟悉的狩猎场面:法国或英国或托斯卡纳,永无至尽的绿色森林。一个长长的木架上摆放着燃着的蜡烛与一餐牛羊与飞禽的肉食。

那些老爷们都戴着俄罗斯皮帽,这房间可真冷啊。

在我的童年的心目中,这房间是多么的富于异国情调啊。那个时候父亲曾经带我来晋见迈克尔王子,他总是对我父亲在野外嬉乐中的勇敢行为表示感谢,也经常感谢父亲把贵重的货物带到他在西方立陶宛城堡里的同盟手中,他们将会把这些货物运到西方去。

但他们是欧洲人,我一点也不尊敬他们。

父亲早就告诉我,他们不过是可汗手下的马屁精,是受雇来统治我们的。

“没有人能够反抗这些窃贼们,”父亲说过,“就让他们高唱荣誉与勇气之歌吧,一钱不值的东西。还不如听我唱。”于是他就唱起歌来。我的父亲有着精湛的马术与射技,阔大有力的弯刀可以残忍地取人性命。但他那长长的十指却可在古老的竖琴上弹奏音乐,唱起聪明狡黠的古代叙事歌曲。在那个时候基辅还是一座伟大的都城,富甲一方,有着堪与拜占庭媲美的宏伟教堂。

我很快就准备离开了,于是最后看了一眼那些人们。他们蜷成一团,从金色的酒杯里喝下美酒,装饰皮毛的靴子倚在精美的土耳其脚凳上,缩着肩膀,憧憧暗影投射在墙壁。我们离开了,他们将永远不知道我们曾经到过这里。

我们现在要去另一座山顶城市,Pechersk,那里有很多岩洞修道院的地下陵墓。仅仅是这个想法就让我浑身颤抖。修道院的血盆大口仿佛要将我吞噬,把我重新埋葬在大地母亲潮湿的怀抱之中,让我永远不能脱身,永远不能见到星辰的光明。但踏着泥泞与积雪,毕竟我还是回到这里,凭着吸血鬼的能力溜了进来。这一次轮到我在前面带路,用强大的力量无声地打开门锁,抬起大门,让后面的门闩脱落,仿佛它是被自然地推开。我们迅捷地冲进屋子,凡人的肉眼至多只能看到一团阴冷模糊的影子。

房间里的空气温暖而凝滞,但我记得对于一个普通人类男孩来说,这里也并不是那么暖和。写字间里廉价的灯油散发着烟雾,几位兄弟们正伏在倾斜的书案上奋笔疾书,进行他们的抄写工作。好像印刷术与他们根本无缘,当然,也的确如此。

我可以看得到他们抄写的内容,我对此相当熟悉,《基辅修道院Paterikon》,里面记载了无数修道院创建者们的传说故事,以及众多圣徒的光辉事迹。我就是在这座房间里,通过抄写这些故事学会了读写。如今,我沿着墙壁潜行,直到能够看清其中一位僧侣誊写的内容。他用左手稳稳地扶着破旧的抄写范本。

我非常熟悉Paterikon中的这段内容。这正是艾萨克的故事。魔鬼们想要愚弄艾萨克,他们装扮成美丽的天使来到他身边,或者干脆变化成基督本人。当艾萨克中了他们的圈套,他们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肆意嘲弄他。但是经历了长时间的反思与忏悔,艾萨克来到魔鬼们面前。僧侣饱蘸了墨水,写下艾萨克当时所说的话语:你们以耶稣基督和天使们的形容欺骗我,你们事实上并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但却是显露了你们真正的本色——我转开视线,不再读下去。只是紧贴在墙上,那里很安全,似乎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我慢慢地望向那个僧侣抄写的其他书页,它们被放在那里晾干。其中一页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它描述艾萨克弃绝人世,静静地躺在泥土里,整整两年没有进食。艾萨克已经身心俱疲,连转身都办不到,更不必说站立或坐下。他只能侧卧在那里,蛆虫聚集在他股下的粪尿之间。

是魔鬼们用诡计把艾萨克引诱到这种地步。当我孩提时代踏入这座修道院时,我也曾经在心里渴望过,体验这样的诱惑,幻境,迷惘与苦行。

我倾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后退着闭上眼睛,仿佛从未来过这里。

我又望向我的学者气质的兄弟们。

他们都是那般消瘦,穿着廉价的黑色羊毛袍子,上面浸渍着陈年的汗迹与灰土。每个人几乎都是光头,长长的胡须稀疏蓬乱。

我想我认识其中的一位,我曾经热爱过他,但此刻看来却是如此遥远而不值一提。

玛瑞斯一直如影随形般地矗立在我身边,我向他承认,我曾经对此无法忍受,但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谎言。不管怎样,我都能够忍受得了,如果不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还将在这里一直忍耐,直到死亡。我步入埋葬僧侣们的第一座长长的地穴,阖上眼睛,扶住泥土的墙壁。我听到了那些为了上帝之爱被活活埋葬在泥土下面的僧侣们的梦呓与祈祷。

没什么,仍旧是那些存在于想象和回忆中的东西。我听到斯拉夫教堂里熟悉的喃喃低语,如今已不再神秘。我看到规定好的图像,燔祭的火星,那是真正的神秘主义,从否定弃绝的生命之中腾起的微弱火焰。

我垂首而立,把额头抵在泥土的墙壁上。我希望能够找回那个灵魂纯洁的男孩,他打开一扇扇房间的门,为那些泥土中的隐者们送去仅够维生的食物和水。但我找不到那个男孩,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此刻我心中对他只有剧烈的同情,他曾经在这里忍受痛苦,面黄肌瘦,悲惨绝望,而且无知愚昧,是的,极度的愚昧。他生命里唯一的感官享乐就是凝视着色彩斑斓的圣像在火焰中焚烧。我喘息着转过头去,沉重地落入玛瑞斯怀里。

“别哭了,阿玛迪欧,”他温柔地在我耳畔说道。他抚着我耳际的发,用拇指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水。

“对这一切说永别吧,我的儿子。”他说。我点了点头。

刹那之间我们已置身门外,我一言不发,他则跟随着我,我引着他走下山坡,来到水边的城市。

河流的气息与人类的体臭愈发浓重起来,最后我们来到我原来居住的房子。突然之间,一切显得多么疯狂!我究竟在寻找什么?以全新的标准衡量过去的一切吗?或是向自己证实,作为凡人男孩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权力?

仁慈的上帝啊,我早已知道,任何审判都不适用于我——目无神圣的吸血者,以熙熙攘攘的威尼斯人之中的邪恶者为生。一切自省与对自我的认识是否都是徒劳?不,一定是有其他一些理由驱使着我走向面前这座狭长的房子,圆木间隔着嵌在泥土的墙壁,冰椎从四层房檐上根根延伸而下,一切都和其他的房子没有什么分别。这巨大粗糙的房舍,就是我曾经的家。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近。泥泞中的残雪已经开始融化,记得小时候,河水也常常侵入低处的街道,弄得街上到处都是水。雪水浸湿了我手工精细的威尼斯靴子,但再也不会把我的双脚冻僵,因为我已得到来自无名神祉的无穷之力,成为此地肮脏的农民们闻所未闻的诡异生物。

我把头依靠在粗糙的墙上,双手攀着灰泥的缝隙,好像坚实的墙壁能够保护我,并传送给我想要知道的信息,就像在修道院的时候一样。从墙上粘土破裂的小洞,我窥见蜡烛熟悉的火光,它比油灯还要明亮,此时全家人都聚集在巨大温暖的砖炉旁边。

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尽管其中一些人的名字我已经忘记。我知道他们都是我家的亲戚,我也熟悉他们相聚时的气氛。

但我得看着这场小小的聚会,我得确定家人们是否一切都好。在那致命的一天里,我被抢走,父亲则无疑在旷野中被杀害,在这之后,他们是否能够鼓起勇气好好生活下去?我想要知道这一切,也想知道当他们想念起安德烈时,将如何为他祈祷,是的,安德烈,就是那个孩子,他有着绘制完美圣像的杰出天赋,那些不是人手所能创造的圣像啊……我听到房间里传来竖琴与歌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我的一个叔叔,他年纪很轻,几乎可以做我的哥哥,他名叫鲍里斯,从小就擅长引吭高歌,那些古老的圣歌与谣曲,国王与英雄们的传说,他几乎是一听就会。此刻他就正在吟唱一首传奇叙事曲,非常富于诗意和悲剧性。竖琴古旧而小巧,是我父亲的那一把。鲍里斯在其上浅吟轻拨,吟咏着古代伟大的基辅城下发生的一场惨绝人寰的大血战。我倾听着这熟悉的旋律,几百年来,它曾在无数歌手与艺人之间口耳相传。我用手指把泥灰的小洞挖大了一点,透过这个小小的缝隙,看到我的家人正围聚在圣像对面,闪烁跳跃的炉火之前。

啊,这是何等的奇观!几十支残短的蜡烛与陶土油灯之间,安放着二十多幅圣像,有些非常老旧,金色画框已经黯淡无光,而有些尚且鲜艳光泽,好像是昨天刚刚承上帝之伟力被创作出来一般。画像之间放满了彩蛋,用鲜艳的色彩绘满了美丽的花纹。尽管此刻以我的吸血鬼视觉也看不清那么远的地方的小小彩蛋,但是所有那些图样我都异常熟悉。我曾经无数次观赏着女人们描绘着那些神圣的复活节彩蛋,用木笔蘸着滚热的熔蜡勾勒出彩带,群星,十字架或羊角的图纹,还有象征着蝴蝶与鹳鸟的符纹。热蜡一旦接触到蛋壳就会马上冷凝,为它着上鲜艳深沉的色彩。简单的样式与符号似乎永远无穷无尽,包含着无数种含义与可能。

这些美丽易碎的彩蛋是为了治疗疾病或预防风暴灾害之用。我曾经在某个果园里掩埋过这样的彩蛋,为了祈祷来年丰收的吉运。我还曾经把一个彩蛋藏在这所房子里的某扇门后面,我的姊姊就是从那扇门后走出来,成为一位年轻美丽的新娘。

关于这些彩蛋,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很早很早以前,在人类伊始的时代,人们绘制彩蛋,是为了驱赶一个想要吞噬世界的邪恶魔鬼。

这些彩蛋堆放在高贵神圣的圣像之间,是如此美丽悦目。以至于我当时竟然忘记这个仪式其实是表明有某种耻辱或悲惨的事情即将降临。

但那些圣洁的面孔吸引了我的视线,刹那间,我忘记了世间的一切。耶稣基督的面孔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我那满面愁容的不朽基督啊,我曾经无数次描绘他的面容。我画过很多这样的画,可这一张是多么像我被拐走的那天在高地草原上丢失的那一幅!

但这是不可能的。谁能去把我被俘虏时遗失的圣像取回?不,肯定是另外一幅,早在父母鼓起勇气把我送到僧侣们那里之前,我在家里就已经画过很多这样的圣像了。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我画的圣像。我的父亲甚至把它们送给迈克尔王子作为珍贵的礼物,也正是这位王子推荐我去见僧人们。

和弗拉·安吉利柯笔下温和凝思的基督与贝里尼笔下高贵忧伤的基督相比,我所绘的主神情是何等严厉。但他确实浸注了我全部的爱与温情!他是我们的基督,旧式的基督,有着严峻刚劲的线条,阴郁的色彩,完全是我们这片大陆的风格。他充满着温暖的爱,那是我相信他所赋予我的爱。我感到一阵恶心。主人的手扶住我的肩头,尽管我此刻如此恐惧,他也没有引着我退后,只是搀扶着我,把他的面颊贴在我的头发上。

我想离开了。我受够了。这难道还不够吗?但是音乐戛然而止,一个女人开口插嘴。她难道是我的母亲?不,比我的母亲要年轻得多,她是我的姐姐安妮娅,如今已经长成一位妇人。她疲惫地说,如果大家能把所有的酒都藏起来,让我的父亲恢复清醒的话,他有生之年说不定还能再次开口唱歌哩。

我的叔叔鲍里斯嗤之以鼻:伊万没有指望了,他说。无论昼夜,伊万再也不会清醒过来,他马上就要死了。伊万嗜酒如命,他从家里偷去值钱的东西换酒喝,打骂农夫们,从他们那里抢酒喝,他如今已经成了全镇的祸害。

我毛骨悚然。伊万,我的父亲,他还活着?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情,他居然活下来了?伊万,他没有在旷野中被杀害?

但在他们迟钝笨拙的心中,有关父亲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的叔叔唱起另一首歌,是一首舞曲。房间里的众人早已因为劳作筋疲力尽,根本没有跳舞的力气,女人们也几乎因为日复一日在膝头做着如山的针线熬瞎了眼。但音乐却仍然能够让他们心中欢悦。一个比我死去的时候还要年轻的男孩为父亲低声祈祷,祈祷他今晚不要像以前那样醉倒在雪里,冻得昏死过去,这个男孩是我的弟弟。

“请指引他回到家里,”小男孩低声说。玛瑞斯在我身后开口,仿佛是为了安抚我乱作一团的心绪:

“是的,毫无疑问,你的父亲还活着。”不等他提醒我,我已经扑过去打开了房门。这是一件可怕而欠妥的事,我本应征求玛瑞斯的许可。但正如我告诉过你的,我是个不听话的学生。我必须这样做。寒风涌进房子,人们蜷成一团,披着厚厚的皮毛,仍然冻得浑身发抖。砖炉深处的火焰美丽地燃烧着。

我知道自己应该摘下帽子,也就是说,我斗蓬上的兜帽。我应当走到安放圣像的角落里去划十字。但我不愿这样做。

事实上,为了隐蔽,在推开门的时候我已经用兜帽整个遮住头顶。我孤零零地矗立在门边,用皮毛斗篷掩住嘴,这样,别人只能看到我的眼睛,以及一小缕红棕色的头发。

“伊万为什么开始酗酒?”我低声说,古老的俄罗斯语言又回到了我的唇边,“伊万是这座城市里最强壮的男人,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对我的破门而入感到又惊又怒。火焰发出噼啪的斑驳响声,接触到新鲜的寒冷空气,在炉中狂舞不已。安放圣像的角落烛火辉耀,明亮辉煌的圣像仿佛从自身内部发散着光源,如同某种奇异而永恒的火焰。基督的面孔在摇曳流动的光线下如此清晰,他的双眼仿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站在门边的我。我的叔叔站起身来,把竖琴推到一个我不认识的小男孩手里。我发现孩子们都坐在帘幕垂落,阴影憧憧的床上,闪亮的眼睛从暗中凝视着我。其他聚集在炉边的人们都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慢慢聚拢。

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她看上去是如此憔悴而悲伤,仿佛自我离开之后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岁月。她坐在角落里,紧紧抓着裹在膝盖上的毯子,俨然是一个真正的干瘪老婆子。我仔细观察着她,企图寻觅她衰老的过程。她牙齿脱落,衰老不堪,指节粗大,手上的皮肤因为劳作而遍布老茧。或许和那些过度操劳的妇女们一样,她此时亦离死期不远。

无数想法与话语纷至沓来,如棍棒的痛打一般侵袭着我的脑海——天使,魔鬼,巡夜者,来自暗夜的恐怖,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看到有人举起手臂,仓皇地画着十字。但是有些人的想法也清晰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谁不知道猎人伊万早就成了悔罪者伊万,醉鬼伊万和疯子伊万?那是因为在荒原上,他没能阻止鞑靼人捉走他心爱的儿子安德烈。我闭紧了双眼。对于他来说,这比死还糟糕!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从不敢想他能活下来,也从来不关心万一他活下来,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威尼斯有那么多船经过,我本可以写一封信给他,那些伟大的威尼斯旅行家们一定能把这封信带到某个港口,它可以从那里通向大汗国度里的某条道路。

我完全知道,那自私的小安德烈完全知道,过去的种种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完全封存,所以他才忘记了写信。我本应当这样写:

——大家,我还活着,过得很好,但我不会再回家来了。收下这些钱吧,这是给弟弟妹妹们和妈妈的——但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应当这样做,我的过去在我心里只是意味着悲惨与痛苦,完全是混沌一片。过去的任何情形在头脑里再现,都会令我感觉深受折磨。

叔叔站在我面前,他和我父亲一样高大强壮,穿着体面的皮革束带外套和毡靴。他温和而威严地低头看着我。

“你是谁,怎能这样闯进我家里来?”他问,“这是哪一位王子突然大驾光临啊,你有口信要带给我们吗,如果有就说出来吧,这样的话我们或许还能原谅你弄坏了我家的门锁。”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更多话要问了。我知道我得去找那个醉鬼伊万。他肯定是在酒馆里,同渔夫与皮货贩子们一道喝酒,那里是唯一一处比家更能让他流连忘返的室内场所。我的左手触到了一直随身系在腰上的钱袋。我把它解下来递给面前的男人。他扫了一眼,便面带不快地向后退去。

他看上去完全如同一幅精美的画面。我环顾房间四周,那些手制的家具是全家人的骄傲,还有自制的木十字架与装满蜡烛的烛台,圣像的图案用木头窗框装饰着,架子上摆放着漂亮的自制陶罐,水壶和碗。

我望着他们,我的全家人,他们看上去是那样骄傲,女人们手里拿着刺绣和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我有片刻平静地回忆起我们往昔安定而温暖的日子。

同远方的威尼斯相比,面前的一切是多么令人悲伤,多么的可悲啊!

我向前走去,把钱袋再一次塞给他。我仍旧蒙着脸,用刻意压抑的声音说,

“我请求你仁慈地收下它,籍此拯救我的灵魂。它来自你的侄子,安德烈。他被奴隶贩子卖到遥远的地方,永远也不会返回家乡。但他一切都好,愿同他的家人分享他所得的一切。他恳求我告诉他你们过得怎样,是否有人过世。如果我没有把这笔钱带给你们,如果你们拒绝不收,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他们没有开口答话,但我可以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从而得到我要的答案——是的,是的,伊万他还活着,而面前这个奇怪的人竟然说安德烈也活着。可怜伊万为他悲伤了那么久,结果那孩子不仅活着而且还发了财。生命真是一场悲剧啊,唯一确凿无疑的事实是我们大家都终将死去。“求你。”我说。我的叔叔满腹狐疑地接过钱包,那里装满了金币,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流通。

我松开披风,摘下左手的手套,接着摘下左手每根手指上都戴满的戒指,那些猫眼石,缟玛瑙,紫水晶,黄玉,绿宝石……我穿过男人与男孩们身边,直走到房间尽头的火炉,把它们恭敬地放在仰望着我的那个老女人膝上,在我生前,她曾经是我的母亲。我感觉她有片刻或许认出了我。我再度蒙住了面孔,但我用左手从腰间掏出匕首。那是一种贴身短刃,战士们在战场上用它来结果无望抢救的濒死者的性命。但我的这一把装饰得太过华丽,以至于更像饰品而非武器,金色的剑鞘上嵌满完美浑圆的珍珠。

“这是给您的,”我说,“给安德烈的母亲,您喜欢河蚌的珠子结成的项链。为了安德列灵魂的缘故,请收下这把匕首。”我把它放在母亲脚下。我对她深深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触地,之后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房门在我身后关闭。我在房子附近徘徊良久,听着他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观赏着那些戒指和匕首,有些人去修门锁。

我有片刻心中充满情感。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没有和玛瑞斯说话,在这种时候寻求他的支持或认可显得像是懦夫行径。我沿着布满污雪与泥泞的街道走向河边的小酒馆,父亲可能就在那里。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很少到这里来,就算偶尔来一次,也只是为了叫我父亲回家去。我对这个酒馆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这里总是充斥着醉醺醺和骂骂咧咧的外国人。

这是一座很长的建筑,和我家一样,以几乎未经修饰的粗笨原木搭成,抹着同样的灰泥,当然,也一样有大大小小漏风的裂缝。房顶很高,为了避免积雪的重压,建成六层之多。和我家一样,屋檐下也垂着长长的冰柱。

令我惊奇的是人居然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成这个样子。这样的寒冷都不能够迫使他们去好好修缮,建造更耐久的遮蔽,但是事情在这里通常就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严冬为他们带来太多疾病,劳苦与饥饿,夺去了太多的东西,而那短暂的春天与夏天所能带来的又太少太少。于是顺从与忍耐就最终成为他们最大的美德。

但也有可能是我搞错了,也许是从头到尾都错了。这里根本就是一片没有希望的原野,尽管森林,泥土与白雪看上去并不丑陋,但这里唯一的“美”,就只有那些圣像,或许还有远方圣索非亚大教堂优美的穹顶,它在山峦的彼方隐现着轮廓,映衬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太贫瘠了……我步入酒馆,一眼看去,里面大概有二十多个男人,都在边喝边聊。奇怪的是,尽管天气恶劣,这里的条件也不怎么样,只是有个大火炉供他们团团围坐,而他们居然都很快活。这里没有圣像来安抚他们的心灵,但是有些人在唱歌,当然也少不了竖琴手的演奏,其他人抽着烟斗。这里有很多桌子,没有客人的桌子上盖着亚麻桌布,有些客人是外国人。我从口音中马上分辨出其中三个人来自意大利,而且多半是热那亚人。这里的外国人之多超出了我的预期,他们大都是沿河而来的生意人,或许基辅的贸易又发展了吧。

柜台后面摆着很多啤酒和葡萄酒桶,酒保把酒倒在杯子里售卖。我还看到很多意大利葡萄酒瓶,肯定很贵。那边还有很多来自西班牙的板条箱。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躲进左手阴影憧憧的角落,这样人们可能就不会注意到这个身披富丽皮毛大衣的欧洲旅客,不过,华丽的皮毛是他们并不匮乏的几样东西之一。

这些人大都喝得醉醺醺的,根本不会注意到我。酒保本想提起精神招待新客人,结果还是趴在臂弯里打起了盹儿。音乐在继续,是另一首舞曲,不像叔叔在家里歌唱的那一首那样欢快,或许是因为歌手已经筋疲力尽。

我看到了我的父亲。

他伸展四肢,仰面躺在一张粗糙油腻的宽木凳上,身穿皮革上衣,紧裹着厚重的皮毛斗篷,可能是他醉倒后其他人好心帮他盖上的。这斗篷是熊皮制成的,显示着他的富有身份。

他烂醉如泥,鼾声如雷,浑身酒气熏天。我跪在他身边,俯视着他的面孔,他也没有被惊醒。

他但脸色依然红润,但是消瘦了很多,皮肤松弛,长髯已经花白,鬓边的一些头发也脱落了。优美圆整的长眉亦变得稀疏,但这也许是我的幻觉。他眼睛旁边的肌肉温和松垮,有明显的黑眼圈。他的双手在斗篷下面紧握着,我看不到,但我能看出他仍然身强力壮,嗜酒还没有把他彻底摧毁。

突然之间,我对他的生命力感到某种困扰。我可以嗅到他的鲜血与生命的气息,如同一个牺牲品横亘在面前。我竭尽全力才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专注地低头凝视着他,我是那么爱他,我真高兴他还活着!他从那片荒野的草原中逃出来了,他逃过了那伙杀人不眨眼的骑兵的魔掌。

我拖过一把凳子,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端详着他的面容。

我还没有来得及戴上左手的手套。

我小心翼翼地把冰冷的手放在他的前额,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尽管湿润而布满血丝,它们仍然是那样黑暗深邃,闪烁着美丽的光芒。他一言不发,温柔地久久凝视着我,仿佛不愿移动身体,仿佛我是他梦中的幻影。

兜帽从我的头上滑落,我并没有抬手阻止。我不能看到他心中的画面,但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的儿子栩栩如生地站在面前,面庞光洁一如往昔,长长的金棕色头发上积落雪尘。熊熊燃烧的火焰映衬着脑满肠肥的酒客们臃肿的身影,他们唱啊,叫啊,和着寒风的呼啸。

那个时刻在我脑海中历历在目,面前的这个男人冒着飞射的箭雨,拼命想要截住鞑靼人,所有的箭都无法射中他。

“他们永远都别想伤害你,”我低声说,“我爱你,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有多么强大。”但我的声音能够被他听到吗?他眨着眼睛,凝视着我,舌头开始在口中蠕动。他的嘴唇如同珊瑚一般明亮,在深红色的长髯之间闪烁光辉。

“他们射伤了我,”他低声说道,但声音并不虚弱,“有两箭射中了我,一箭在肩膀,一箭在胳膊上,但是我没有死。他们不能带走安德烈,我从马上摔下来了,可是他们跑不过我。我追在他们后面跑。我一边跑一边射箭,我右肩上还有一个那时候留下来的箭疤。”他把手从大衣下面抽出来,放在包裹黑色皮毛的右肩上面。“我一直都在射箭,到最后几乎没知觉了。我眼看他们越骑越远,他们就这么把他带走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把他射死了,还会带他走吗?到处都是箭。天上好像下着箭雨。他们大概有五十多个人。他们把其他人都杀了。我告诉过那些人,你们得一直射箭,一会儿也不能停下,别胆小,射啊,射啊,射啊,一旦箭射尽了,就拔出剑来对付他们,向他们直冲过去,俯下身子,把头伏在马头下面。啊,他们照做了没有?我不知道。”他垂下眼睑,四下望着,想要坐起身来,接着凝望着我。“给我点喝的,给我来点体面的东西,那里有西班牙酒,给我买点,就一瓶。妈的,过去我就躺在这里,等着商人们把东西送来,从来也用不着自己花钱买。给我买瓶酒吧,我看得出你是有钱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他看着我,满面痛苦困惑,这可不像他啊。

“你是从城堡里来的,你有立陶宛口音。我才不管你是谁,给我买点酒喝。”“立陶宛口音吗,”我柔声说,“多可怕呀,我还以为是威尼斯口音呢,真丢脸啊。”“威尼斯,啊,不会吧,上帝知道他们想要拯救君士坦丁堡,他们尽力了。一切都落入地狱了。世界将要在火焰中毁灭。所以在世界末日之前给我点酒喝吧,怎么样?”我站起身来,身上还有钱吗?我为此困惑片刻,直到主人深暗的身影宁静地浮现在头顶,递给我一瓶西班牙酒,并为父亲打开瓶塞。我叹息了,美酒的气息对我来说已经毫无疑义,但我知道这无疑是父亲想要的上等好酒。

父亲在长椅上坐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酒瓶,他一把抢了过来,像我饮血一样饥渴地大口喝着。

“好好看看我。”我说。“这里太黑了,白痴,”他说,“我什么也看不见,嗯,不过这酒还不错,谢啦。”突然,酒瓶停在他唇边,以一种很奇怪的姿态。好像在森林里打猎时嗅见熊或其他猛兽的气味。他怔住了,呆呆地握着酒瓶,只有眼睛闪烁不定。“安德烈。”他低声说。“我还活着,父亲,”我温柔地说,“他们没有杀害我,只是把我带到奴隶市场上去卖掉了。我被大船从南带到北,最后一直带到遥远的威尼斯,我现在就住在那里。”他的神情冷静下来,周身笼罩着一种美丽的静谧。他喝了太多,已经无力思考复杂的问题或是感到惊喜。但事实的真相像潮汐一样侵袭着他,席卷了他,他理解了每一个细节:我并没有受苦,我现在很富有,我还很好。“我很迷惘,”我继续温柔地说着,他无疑是能听到的,“我很痛苦,但是有一位善人拯救了我,从此后我就不再受苦。我旅行了很远赶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父亲,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我从未梦想到你还能活着。我是说,我还以为你也在我遭难的那天遇害了。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你永远,永远也无需为我而伤悲。”“安德烈,”他低声说,但是神情并没有变化,只是有种宁静的疑惑。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拿着酒瓶的双手落在膝盖上,强健的双肩绷得笔直,掺杂了花白的红发垂落下来,散落在外套上。他是个美丽的男子,知道此时我这怪物的双眼才发现了这一点。他的双眼与巨人般的身材都蕴含力量,只有眼中的血丝暴露了他的软弱。

“忘记我吧,父亲,”我说,“忘记我,就好像僧侣们把我送走了一样。但是要记住,因为你的缘故,我再也不会被埋葬在修道院泥泞的墓穴。另一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但我从此再也不会受苦。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那天你来了,逼着我和你一道去荒野,这都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我转身离去,他探出身子,把酒瓶挂在左手腕上,用强大如昔的右手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回他面前,把嘴唇压在我的头顶。啊,上帝,别让他发现!别让他感觉到我的变化。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我还年轻,不像主人那样冷硬,甚至连他的四分之一都不到。父亲只是感觉到我头发的柔软,肌肤上冰雪般的冷寒,冬日里清冷沁人的芳馨。

“安德烈,我的天使,我天才的,黄金般的儿子。”我转过身去,用左臂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我全心地拥抱着他,吻遍他的面颊,甚至连我是个孩子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做过。“父亲,别再喝酒了,”我在他耳边说,“站起来,做那个勇敢的猎人,做回你自己吧,父亲。”“安德烈,再也没有人会相信我了。”“如果你恢复原状,还有谁会这样说呢?”我问。我们对视着彼此的双眼,我紧闭双唇,这样他就永远也看不到我口中吸血鬼之血赋予我的獠牙,一个猎人会非常敏锐地辨识出那小小的恶魔牙齿。

但他并没有以挑剔之心在我身上寻找瑕疵,他只寻求爱,我们所给予对方的爱。

“我得走了,我别无选择,”我说,“我暂且偷来这一晚来看望你,父亲。告诉妈妈,早先到家里去的是我。是我送给她那些戒指,并且送给你的兄弟那个钱袋。”我向后退开,坐在他身边的长椅上,因为他已经把脚从长凳落到地上来了。我摘下右手的手套,望着手上的七八个戒指,他们都是由黄金或白银制成,上面嵌满珠宝。我将它们一个个地摘落下来,塞在他的手里,不顾他的高声呻吟与断然拒绝。他的手是多么柔软温暖,多么的红润,多么生机勃勃。“拿着吧,我还有好多好多。我还会给你写信,会给你送来更多的。这样你就什么也不用操心了,只要随心所欲地骑马打猎,在炉火边讲着古老的故事就好了。用这个卖了钱去买把竖琴吧,给小孩子们买书,买什么都好。”“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我的孩子。”“是的,我也要你,我的父亲。但我只有这样一点小小的力量。”我用双手捧住他的头,小心隐蔽着自己的力量,亲吻着他,这或许颇为不智,但无疑令他平静了下来。我长时间地紧紧拥抱了他,之后起身离去。我匆匆离开了房间,他肯定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见房门怦然关闭。

雪花纷纷而落,我望见主人正在不远处站着,我走到他身边,我们一起向山上走去。我不想看到父亲追出来,我只想尽快离开。

我打算要求主人以吸血鬼的速度同我尽快离开基辅,但正当此时,我看到一个身影向我们飞奔而来。那是个矮小的女人,她长而厚重的皮毛外衣曳在泥泞的雪地上,手臂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我站定脚步,主人在一边等待着我。那是我的母亲赶来看我了。她向酒馆的方向赶来,手中抱的是一幅圣像,那愁容满面的基督。正是我在家门外透过墙缝久久凝视的那一幅。

我屏住呼吸。她双手捧着圣像,递给我。

“安德烈。”她低声说。“母亲,”我说,“请把它留给小孩子们吧。”我拥抱了她,吻她。她苍老多了,如此可怜可悲的苍老。生育儿女夺去了她所有的活力,仅仅是那些被深埋地下的夭折的孩子,就足以令她心力交瘁。我记得我小时候,她失去了很多孩子,我出生前更是不计其数。那些弱小得活不下去的孩子们,她把他们叫做她的天使,她的小宝贝们。“拿着吧,”我说,“留给全家。”“好的,安德烈,”她说,她的双眼虚弱而痛苦地望着我。我可以看出她濒临死亡。我突然明白这只是因为岁月的缘故,而非养育儿女的劳苦。她的疾病来自身体内部,很快就会导致她的死亡。我凝望着她,感到一阵恐惧,那是对整个肉体世界的恐惧。一切只是一场无谓,平庸而不可避免的疾病。“再会了,亲爱的天使。”我说。“再会,亲爱的天使。”她答道,“你如今已经是个骄傲的王子了,这让我的心灵与灵魂都充满欢悦。但是让我瞧瞧,你划十字的方法还对不对?”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绝望。她的意思很简单,我是否皈依了西方的教派才赢得眼前的财富。她就是这个意思。“母亲,你的考验太简单了。”我以我们东方的方式划了个十字,从右肩至左肩。我微笑了。她点头赞许,接着小心翼翼地从厚厚的羊皮袍子下面摸出什么东西来,珍而重之地递给我,直到确认我双手已经捧稳了才放开手。那是一个深红宝石色的复活节彩蛋。

多么完美精巧的彩蛋啊。边缘上装点着长长的黄色彩带,中间绘着一朵完美的玫瑰和八芒星。

我俯视着它,向母亲颔首。

我掏出一块精美的佛兰德亚麻手绢,把彩蛋放在里面层层包裹。之后把这小小的包袱紧紧结在披风与外套下面,束腰上衣的褶皱之间。

我俯下身来,再次亲吻着她温软干瘪的面颊。“妈妈,”我说,“您是我的苦中之乐。”“我甜美的安德烈,”她答道,“时辰到来时要坦然跟从上帝。”她望着那圣像,并要我也看着,她把那圣像转了过来,让我更够更好地看清上帝熠熠闪光的黄金般的面孔,光洁精美一如当初。但这张画不是我为她而做的。不,这正是我们那天骑马带到荒原上去的那幅。啊,何等的奇迹,忍受了如此的痛苦和失落,我的父亲竟然还把它带回来了。为什么不呢,像他那样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雪花静静地飘落在彩绘的圣像上,落在我们的救主严峻的面孔上,他曾在我疾挥的笔下燃放出魔法般的炽热灵感,绘出他面上严厉平滑的双唇,以及因为仁爱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基督,我的主啊,在圣马克大教堂的拼嵌画里神情更为严厉。基督,我的主啊,在很多旧画里亦有着同样苛刻的神情。但是基督,我的主啊,他永远都充满了这样无穷尽的爱。

骤雪越来越猛烈,但似乎一触到他的面孔就融化了。

我担心脆弱的木头画框和表面镶镀的闪闪金漆会坏掉,她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于是很快把它掩盖在披风下面。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它。

但是可曾有人问过我那幅圣像对于我的意义。可曾有人想要知道,为何当我在维罗尼卡之圣纱上看到了基督的真容?朵拉曾把那幅来自耶路撒冷,来自基督受难之日的面纱在我们面前高高举起,是莱斯特将它从地狱带回人间,可曾有人问过我为何双膝跪倒,叫道,“那是我主的面容”?